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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唉,国家定的俸银,也太少了,若是敷余,也好预备些他们逃难的费用,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富远笑道:“世兄说得刻dú,也难怪你牢骚。”说罢,家人送上机器冰来,果然这天气如火一般的烧,随你挥扇不止,那汗还同雨点般的泻下来。孙谋急yù见母,叫人挑着行李,直往他父亲店中。原来宁子奇是开的yào铺,店名华胜,那里有些中国人,固然要服中国yào,便有些西人,也很信中国yào草,甚至一金镑买数两紫苏甘草,因此宁、魏二公,颇发些财。子盛另是一个铺子,一般发财。闲话休提。

  且说孙谋到得店里,那些店伙,如何认得?孙谋和他们说明来历,大家喜道:“原来是世兄回来了,东家挂念的了不得,可惜他上海去了,约莫着也就要回来了。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快请进去相见罢。”孙谋听了,雄心顿灰,忖道:做了个人,自有家庭之乐,管甚社会国家!中国人生来是个家族主义,那父母妻子的爱情分外重些,再也舍不得割弃的。我既在外国,就不回来,倒也罢了,如今无故思归,到得这里,还役见一个亲人的面,只听人家传说,已经摧动肝肠,惨戚到这步地位,真正是天xìng之亲,莫之然而然了。一面想,一面走到上房。他母亲早已闻信,手扶着个丫头,从房里走出来,孙谋赶上叩见。他母亲泪流满面道:“我只当今生不能再见你面的了,谁知你倒留得xìng命赶到这里。你做的事也太胆大了,弄到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孙谋道:“母亲放心,现在的世界,也不靠定祖国做事业,孩儿有了本领,那里不可去,我们既然在此创下些基业来,强如在中国受那肮脏的气。”他母亲道:“虽如此说,我却觉得家乡好。不说四时寒暖得宜,只几家亲眷来来往往也有趣味。如今弄得孤凄的了不得,况且受了那湿热之气,身子天天疲软下来,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我偌大年纪,也想有个孙男孙女玩玩,免得老景凄凉。你媳fù是不知死活存亡,叫我放心不下,听说中国拳匪大乱,外国兵都来了,不知道那瓜洲关事不关事,我很觉担心。”孙谋道:“不关事的,拳匪是在北方骚扰,幸亏山东巡抚有主意,没放他到江南来。契辛住的地方,僻在乡里,要算如今中国的桃源,再也没事。至于那外国兵,是有纪律的,不至扰害人,况且也到不得瓜洲。”他母亲道:“原来如此,我只盼瓜洲没事,以外随他去反乱,也不干我们事。”这句话,说得孙谋愀然不乐,忖道:中国人不明白社会主义,单知道一身一家的安乐,再不然多添几个亲戚朋友,觉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干他事似的。意见如此,如何会管到国家的存亡?我幸而先天中中的dú少些,又读了几本书,才把这气质渐渐变化过来,今听母亲如此教训,倒是中国家庭的总代表,我且婉言讽谏试试看。想罢便道:“母亲爱惜儿媳的心,真是太过了,孩儿的意思,倒觉得祖国人一般可怜,这回拳匪作乱,杀掉二毛子不知凡几,听说直隶山东路上,树林里挂着一颗颗的人头,那河边坡下横的死尸,也没有数目,逃官逃幕,家眷受累的,不止一家。洋兵来了,又痛杀拳匪一阵,这是一定的道理。我们中国人,自己先相杀害,再等人家来杀,母亲知道是甚原故呢?”他母亲道:“我如何得知。”孙谋道:“这是各不相顾的原故。譬如我们只知顾我们一家人,再不然顾到至亲上,再多也不过顾到朋友。以外的人,便觉得陌路一般,随他死活存亡,不与自己相干。甚至为了钱财,害他的xìng命,不但强盗打劫伤人,即如做官的,在上司面前谗害同寅,挤掉了他,我便能得意。做生意的,彼此相妒,跌落价值,以广招徕,挤倒了他的店,我的生意便好。读书的人从没有肯佩服人的,不说人不好,也显不出自己的长处。像这几种念头,都是藏了个杀人的心肠。太平时世,名为暗中相杀,一朝变乱,那杀人的xìng质发现出来,这才快其所yù。其实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一般,用心不过分个强弱罢了。所以中国人,只能杀中国人,见了外国人,就伏手伏脚的听他杀,这是什么讲究呢?原来软弱的人没有不怕强的,要是外国兵没有qiāngpào的利害,他们也敢杀他的。野蛮杀人,本是无用,一遇打仗的事,定然没命奔逃,像这般终古不变。一处土地被人家割去,处处的土地,终归不保。假如我们中国人换了一副心肠,知道大家卫护自己的同国人,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见,自然彼此固结,才能算个国度。根基定了,那怕外国人怎样强,也取不了我们土地,害不了我们百姓。这才一国安,一家自安哩。”他母亲从没听见过这番议论,觉得新奇好听,细想起来,也有道理,没得驳回。这天母子深谈,直到二更多天,孙谋方才睡觉。

  次日孙谋出去拜见几处同乡,及和华胜有来往的铺户,倒都见着,只是一班做买卖的人,虽说算计精明,苦于学问上面欠缺,没得多余的道理好和他们讲,因此孙谋动了个开学堂的念头。那天正在魏子盛家吃饭,忽然店里的学徒走来,找着孙谋道:“店东回来了,等你回去哩。”孙谋辞别子盛,赶忙回去,果见他父亲坐在中堂,和他母亲说话,旁边还有一个后生陪着。孙谋很是诧异,见过父亲,自有一番别后想念的话,不须细表。他父亲指着那后生向孙谋道:“你认得他么?”孙谋回道:“不认得。”他父亲道:“这就是你妻子,我在北京城里救他出来的,只待你见面后,好叫他改复旧装。”孙谋仔细把他一认,果然是自己的妻子,但不知为何改扮男装,为何跑到北京城里,真是离奇恍惚,如同做梦一般。慕隐本来具有侠肠,虽经一番别离困苦,却不露出儿女情态,没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样儿。当下见过了孙谋,自去改换装束。孙谋把在京时做的事业,详细告知父亲。他父亲道:“我也知道你不错,只是经了这番风险,几乎xìng命不保,叫我担心。”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开店,如何到上海办货,如何被同人约到北京办救济会,如何荣升店里遇着媳fù,告知孙谋。又道:“媳fù的事,你去问他,便知详细。你们虽是生离,也和死别一般,你也该去叙叙别情了。”孙谋巴不得这个吩咐,连忙答应道:“是。”便赶入慕隐房里去了。正是:

  儿女何曾关大计,英雄无奈总多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宁孙谋作传表贞姬 陈契辛登程寻侠骨

  却说宁孙谋跨进妻子的房门,慕隐已改了女装,搽上脂粉,正在对镜理发,见孙谋进来,自然欢喜相迎。孙谋且不提起别后情事,只看他的头发,原来长短不齐,问其原故。慕隐道:“这是用剃刀剃去的,就和男人一般,现在养了两三个月,尚未长齐,所以如此。”慕隐也见孙谋头上的头发,一般剪短了,知道他久换西装,并不诧异。孙谋才问起他到北京何事,何故改易男装?慕隐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科名发达,我就知道非福,果然不久出事,险些儿家属被累,我们要想避祸,大哥力言不妨,因此因循下来。后来母亲病殁。”孙谋道:“呀!怎么丈母不在了?”慕隐道:“正是,我满了服,想来外洋寻你,恰好到扬州姨母那里拜寿,姨母无心说出,你和淡然,都为人所谗害,我和妹子,想替你们报仇,落个名垂后世。”说到此,眼圈儿就红了。孙谋道:“这是何意?莫非淡然夫人有些差池么?”慕隐道:“死得甚惨!”说罢,呜咽起来,孙谋也觉惨然。慕隐住了哭,又说道:“我们商量改了装束”绝早离开姨母家里,直走北京,却在山东济南府”,耽搁几天。”奇巧表兄告诉妹子道:“你们的仇人是姓胡的,妹子不该误会,碰着个胡道台,就想行刺,被他亲兵一qiāng打死。当时我已昏晕过去,及至醒来,已经收在监里。我因复仇事大,仗着会说,没被问官驳倒,居然掩饰过去。后来我倒承那胡道台,荐在华尚书府里当书启,这正是谗害你们的人。打听得清楚,正想下手,那知迟了一天,被拳匪闹得他们逃走了。我没法,只得搬住荣升店,原想乘机到外洋来找你的,谁知遇着阿翁,这番相会,实出意外,只是苦了妹子。”说罢,那喉间又咽住了,那眼泪又直流下来了。孙谋道:“难为你们,只是此等冤仇,也不屑报复,你就算报了仇,他们还不知道是甚么原故。就是旁人议论,也只说你们乱党罢了,有甚么名垂后世。不意你们倒有这侠烈思想,我平日却没表彰过游侠,这影响太奇了。”慕隐道:“你也忒看我们不起,难道我们胸中连这点思想都没有,定要受了你的影响不成?这句话说得太不平等了。”孙谋道:“这是我的不是,我究竟是中国人,往往流露出本来xìng质。”说得慕隐也笑了。当晚子奇吩咐厨房,大排庆贺筵席,各伙计均请他们吃酒。这场欢悦,大约到新加坡后,要算得第一遭。

  次日,子盛先来看子奇,问起中国的事,又知侄媳回来,就问起他自己媳fù。孙谋只得把前后细情述说一遍。子奇不免悲愤,并道:那灵枢寄在山东,是不妥的,远赴重洋去搬回来,我又办不到,如何是好呢?”孙煤道:“已和侄媳商量定了,这柩自然寄信契辛内兄,等他去搬。再者,契辛两个妹子,走了出来,定然到处寻访。他们改名换姓,那里访问得到?这桩疑案,只怕传扬开去,人家要添造多少谣言。关碍他们的名誉,我当做一篇侠女传,把他姊妹二人的事,叙个详细,寄与契辛,叫他刻出板子,发给人家,以解众人之惑便了。”子盛道:“这个办法甚好,也可少慰我媳于地下。只是小儿那里,也要写封信去告知他才是。”孙谋道:“那个自然,我还打算做几篇诗词给他登报哩。”当下商议定了,孙谋本来下笔千言,这晚就在慕隐房里,信笔写去,不到一个钟头,已经脱稿。这篇传,真是把两人的侠烈,摹绘出来,慕隐把来。读到误击胡道台一节,和华府磨刀饮酒一节,直如易水荆轲,怒发上指,不觉声泪jiāo并。孙谋又提笔做诗,自多激烈的句子,却费了慕隐眼泪不少,这才作书寄出。

  再说淡然自从在横滨开了报社,来往的尽是当世知名之士,那消场畅旺,自不必说。原来中国少年,从没一些新学的影响,自从被废科举改八股的几番闹,稍为明白些世事之人,都晓得从前的揣摩没用,稍稍换了教法,不禁止学生看书。及至几处学堂开办了,有几个游学外国的学生,传授心法,这才学堂中学生改了一副面目,晓得谈些西学。然而苦于没得书看,幸亏这淡然的文明报出版,果然议论痛快,学理明通。又有些科学门径,兼贯中西,那些学生见所未见,如何不佩服呢?于是人人去买,家置一编,每年所销,何止万分。只是一班顽固老先生,只说他报上都是背逆的话,不准后生购买。还有几处官办的学堂里,专禁这报。文明些的教习还好,顽固的,倘搜着学生的文明报时,呈给总办,就要开除。因此闹过几次风潮,甚至为此散学堂的事都有。后来做学堂总办的,也知道舆情难拂,用了个放任主义,听他们私自买阅,只不公然倡导他们,却还有总办自己也去购阅。要知淡然这报积下一二年来,各种新学理新掌故不少,一班应科举的人,腹中本是空空的,有这样好夹带,如何不买呢?所苦的,从前不屑购阅,弄得有头没脑,残缺不完,书贾觑出破绽,想了一个绝好的渔利法子,把来分门集成一册,方才出版,便消去二千册。被淡然知道了,大为不依,以后也就没人敢拾他的现成货了。可惜那些学生,只知这报上的空论好,不知他谈学问处的博洽,所以灌输虽多,还未能普及。那程度低些的学生,把这报来,摇头摆脑的高声朗诵,竟当他八股文,就如什么考卷墨卷一般,这却可笑已极。还有些教习,迎合学生之意,把报上的文字,chā人最旧的文字中,当作教科,学生倒也欢喜。只可怜那班没读通书的学生,做文课时,袭取了报上皮毛,什么大舞台大剧场等类,拉拉杂杂,写得满纸,却说不出半点儿新理。所以淡然这报,要算个淘汰报,得他好处的,都是学问好的人,中他dú的,就恐怕难得明白了。

  闲括休提,再说淡然这天,正在报社里握笔构思,想做一出女侠传奇,还没想就情节,恰好外面送进一封信来。淡然把来拆看,才知是孙谋寄的信。看到慕隐、缀红商议复仇一节,吃了一惊,再往下看去,看到缀红误击胡道台,手qiāng毙命一节,不由痛苦难言,那眼泪如穿丝的珠子一般,滚滚不绝。可巧主笔庄仁慧走来,见淡然这般光景,不知就里,只道他又洒下忧国的眼泪。淡然不肯相瞒,把来信给他看,仁慧看完信,啧啧称奇,信里还夹有侠女传一篇及诗十首,不由的倾口读下。淡然却未及见,凑近来看,仁慧读完,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这篇传,这十首诗,尊夫人为不死矣!”淡然那里搁得下这段悲肠,只是坐着呆呆的想。仁慧劝了他半天,不听,因主笔事忙,只得走开。淡然这日搁了一天的笔,在箱子里翻出缀红照像,看了便哭,哭了又看,直闹到半夜,忽然省悟道:“我这般动了儿女情肠,未免魔障太深了,他自成仁,我自悲感,我不痴于他么?”如此一转念,觉得一杯冷水灌入心坎里,登时清凉起来,顿止悲情,安然睡着。次只就把这段情节,写入侠女传奇内。那淡然的笔墨,比起孙谋另有一种工夫。孙谋是莽莽苍苍的,淡然是秀出天然的。只孙谋那篇传,却没登入,但是那传奇,隐隐约约已经说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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