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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章 贺少棠

  第三章贺少棠

  娃他奶奶当初在孙子刚出生时,带东西来看过一趟,这是第二回来岐山。

  远道从北京过来,要倒好几趟车,相当辛苦。绿皮火车坐一宿,先到西安,换一趟火车到宝鸡。下来后在汽车站排大队,排几个小时等到一趟车,坐长途汽车到岐山。兵工厂大山沟子距离岐山县城尚有十几里地。天色晚了,奶奶没追上长途车,好说歹说求了个当地农民,塞给对方两包白糖,坐农民赶的大车进山。

  老太太头发已是花白,艰辛的岁月让皱纹爬满眼角,板车上摞两件大号行李。就一个儿子,两个孙子,这也就是为了来看儿子孙子,不然谁受这罪。

  关中多山,道路崎岖。

  赶车的农民笑道,“大娘你不知道嘞,俺们这儿,山高石头多,出门上下坡,路无五里平,走死人和马嘞!”

  孟奶奶说:“俺知道你这地方,俺上回来的时候,你这路修得还不如现在这个。”

  车头晃动昏黄的灯火,在山道上幽幽前行,山里时不时传出一声瘆人的狼嚎!

  附近山坳里除了三座制造厂,还驻扎一处守卫部队,厂区就是军队附属并支援建设的。山间密林常有兽类出没,白天野猪觅食,夜晚狼群结伴。

  除了狼,还有人出没。

  前头不远处密林子里,山梁梁上,黑暗中潜伏两三枚人影。

  “班长,来人了。”

  “赶大车的,车上有啥,看清了么?”

  “看不清,看起来摞着的东西可不少。”

  “少棠,敲不敲啊?”

  几个穿草绿军装的人,压低声音伏在山梁上说话,列队阵型都是八路打伏击战三点夹击的阵势。领头的歪带军帽,皮带松松地扎着,嘴角一笑就上翘,黑暗中露出一口白牙,轻吐烟圈儿,山中隐隐有红星一点

  “瞎说什么,敲谁,怎么敲?!”

  说话的人叫贺少棠,侧卧伏在草丛里,姿态纹丝不动,说话时眼睛的波纹似乎都不会晃动,很压得住威风。

  贺少棠叮嘱道:“别乱来啊,那都老百姓,乡里乡亲的,查哨就好好说话,问路就老实回答。咱几个就是,借口酒喝”

  另一个小兵吐了草棍,挤兑他:“四哥,连长前天没收您一瓶珍藏的西凤,这仇您还惦记呐?差点儿没把连部给端了,真吓人!”

  “连长是把那瓶西凤给眯了,他自己留着喝了!”贺少棠把军帽往草丛里一藏,冷笑道:“老子今儿喝不着这一口,还就不回连里报道了,看他们能怎么着。”

  骡子沿路抛洒稀稀拉拉的粪蛋,大车缓缓而来。

  贺少棠从土坡梁上起身,还没站起来,在草丛里就“哎呦”了一声。

  旁人低声问:“班长您又咋滴啦?”

  贺少棠也压低声道:“饿日饿滴娘。”

  他腿麻了。

  贺少棠不是性情暴躁戾气重的人,天性豁亮爽快,即便张嘴骂娘,话音里亦带一丝略婉转的戏腔。他骂了一句,自个儿倒先乐了,以僵硬的俯卧撑姿势撑在那儿,活动一截小腿,嘶嘶啦啦地又哼了几声,总算把冲锋的架势活动开了。

  他们这边几个人正要冲下去,设卡“检查”过往可疑车辆,不曾想还没拉起冲锋号,对面那座土坡也有动静儿!

  山路对面,一群同样穿旧军裤的小青年跑下来,高嚷着,站住,站住,拦住骡车。

  形势突转。骡子惊着了,车上的人吃惊混乱,几乎掀下车去。

  几名青年黑夜里眼睛放射出绿光,也是奔着车上载的东西!

  孟奶奶大喊:“你们赶剩么这是?!”

  “你们哪来的!”

  “你们败动俺的包袱!!!”

  贺少棠遥遥地瞅见,一摔军帽:“饿勒了操,八路想打个牙祭,碰上土匪了!”

  “兄弟们,上。”

  贺少棠朝脑后轻轻一挥手,身形矫健,跳下山梁

  当时那个年月,缺吃少穿的野山沟子里,这种事相当常见,是现在人难以想象。

  说到底,是饿的,穷的。

  当地的农民c老百姓,习惯了面朝黄土头顶青天的日子,一碗高粱饭两个硬馍馍顶一天,反而不怕。真吃不了这份苦罪的,都是从大城市进到穷山沟里的人,是那群知识青年与城市混混。跑到老乡村子里偷鸡摸狗c惹是生非,那简直是常事。当然憋不住火了四处“偷人”的也有。再就是不同派别的人互相掐架c抢粮食抢水

  几个剃着乱七八糟发型的小青年,跟孟奶奶抢起包裹。

  有人踹了车夫几脚,把人踹倒地上。

  一个发型中分的小青年,十分凶狠:“你放手,你放不放,不放老子砍你信不信啊!”

  孟奶奶就不放,大哭,扯着包裹坐地不起,那包里有给她儿子的烟酒c给孙子的油炒面和点心糖果

  黑暗中一片混乱,就这时,山梁林子里掷出一声低哑的狼嗥!

  嗷——

  下边儿的人吓一激灵,齐刷刷地抬头。

  嗷——呜——

  野狼奔放地嗥叫,回荡夜空,啸声悠长,竟还带着独特的尾音,往上转的。隐约听起来不止一只,而且绝对是公狼。

  车夫吓得屁滚尿流,狼,有狼群,这时候都顾不上土匪了,转身就往回跑。

  小青年也害怕,都不是真土匪,是饿成了匪类。城里人哪斗过狼,进退不得,又舍不得撒开到嘴肥肉。

  黑灯瞎火给这伙人吓得,没仔细听,这野狼怎么嗥起来有一股子大秦腔的土渣味道,带着华丽的转音?!

  狼是不会唱戏的。

  狼啸与人声骡子嘶鸣声混成一团,黑暗中一点红星闪过。贺少棠大步冲出林地,眼神肃穆,动作干脆利索,平举手中的枪,直指领头抢东西的青年!

  周围霎时安静,狼叫也没了。

  贺少棠严肃起来黑眉白面,只有那一双眼,在暗夜里冒的也是绿光。

  “别动。”

  “放下东西。”

  “哪个再敢动一下,老子毙——了他!”

  分头青年扯嗓子叫嚣了一句:“你忒么谁啊?”

  贺少棠答:“老子忒么解放军。”

  贺少棠声音不大,带着半夜惺忪的慵懒,枪管子可不含糊,直指某人胸口。

  小分头青年也就十八/九岁,可不是善茬,眼底流露不忿:“多管闲事!你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儿?”

  贺少棠毫不含糊:“这方圆一百里,几座山头都是我们的人,你说老子哪个部队的。”

  小青年问:“你报个名儿我听听。”

  贺少棠嘴角一歪:“你去连部打听打听,贺四是谁。”

  小青年抿着嘴,手指狠狠一点贺少棠:你小子给我等着。

  几个青年腰里别了砍刀,然而瞧见当兵的手里有枪,立马就怂蛋了。

  再说,几个一瞅就是附近部队的大兵,地头蛇。当兵的惹不起,真要擦枪走火了,荒山野岭打死你是白死,没人给你讲说法。

  领头的青年一抹鼻子,使眼色,撤。

  可是不能白来一趟,这人临走突然从孟奶奶手里狠命一抢!

  撕扯之间一声脆响,一瓶东西摔在土石路上,哗啦啦,碎掉了。浓郁的白酒香气瞬间充斥浓重夜色,酒气打鼻子的鲜香c浓烈!

  酒打了。

  贺少棠这一瞧,差点儿就把枪扔了,拍着大腿嚎叫起来。

  酒,老子的酒!!!

  哎呦饿日你个亲娘嘞!

  老太太“啊”得一声,这心疼得,那是家里爷俩最爱的牛栏山二锅头。酒都是花钱凭票才买得到,过年在合作社排两小时队排到一瓶。儿子的烟和酒c孙子的饼干糖果,那都是老太太千里迢迢的一份心。山高路远,就背这两瓶酒,都快到家门口了功亏一篑,竟然打碎一瓶!

  老太太这气得,眼神发狠,突然抄起一个家伙,转身就砸。

  “你打碎俺东西了,俺揍死你的!!!”

  要说孟家奶奶,可不是一般怯生生的家庭妇女,那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女人。年轻时就跟娃他爷爷闯关东,去东北黑土地上跑买卖c挖金矿,山东大嫚儿的泼辣脾气,这时当着两伙人,抄棍子就打起来了。

  小青年一哄而散,被打得抱头逃窜。

  老太太直追:“你们败跑!”

  “你败想跑!!!”

  “你瞅俺抽死你们八瓣子的!!!”

  贺少棠又惊又乐,这老太太敢走夜路哪用他罩?这老太太比他几个爷们儿都生猛。

  孟奶奶恨不得追出一里地,一鞋底子砸到逃跑的小青年腚上,这才善罢甘休。最后还是贺少棠兜着腰把老太太拽回来的。

  “快回来呗,大娘您别追了。”

  “您千万别叫,您再叫唤几声,把真狼都给招来了!”

  贺少棠咧嘴乐的时候嘴角上翘,眼底闪出笑模样

  车夫跑没影了,就是附近山沟的村民,怕武斗,躲回家了。

  这天夜里,最后是贺少棠赶大车,把孟家老太送进山沟,一直送到兵工厂宿舍区。

  身边几个弟兄悄悄说:“班长,你给人家赶车?”

  贺少棠把枪扛在肩后,无奈道:“不然怎么办啊,让老太太自己赶车啊,我还真不放心,她管不住骡子。”

  弟兄说:“你赶车,我们咋办?车上坐不下咱这么多人!”

  贺少棠冷笑:“你们自己两条腿回去,五公里越野!”

  饿日你个五公里啊,底下人一通哀嚎。

  他班里的小兵,叫小斌的,悄悄取笑道:“班长,您这是借酒来的?”

  贺少棠:“都不许提啊。”

  小斌笑:“哈哈哈,少棠,你那杆鸟枪还真好使,没打着兔子,吓跑一群瓜怂。”

  贺少棠狠踹了小斌的屁股,算是告别,让喽罗们赶紧滚回山梁上的哨所去。

  暗夜寂静无声,只有一溜蹄子声音清脆。山路上燃着的烟头像一点萤火缓缓划过,黑暗中唯一的暖光。

  孟奶奶感激小兵蛋子喝退土匪,问了贺少棠的名字和部队。

  孟奶奶问:“小同志,你几岁了?”

  贺少棠歪戴军帽,吆喝着骡子:“十九,快二十了。”

  孟奶奶说:“呦,看着可真不像十九唉,比俺儿子小十岁不止。”

  贺少棠笑得可亲:“我都当兵两年了。”

  他心里仍可惜那瓶打碎的酒,一闻就知是上好的窖藏白酒,滋味,这个馋呦。这会儿都走出五里地了,满鼻子仍然荡漾鲜辣的酒香,恨不得撅腚趴地上舔那块黄土地。

  贺少棠表面不动声色,闲聊:“大娘,去看孩子。”

  孟奶奶:“是啊,看儿子和孙子,俺有两个大孙子,还是双胞胎!”

  贺少棠:“您家真有福。”

  孟奶奶说起娃儿滔滔不绝,足足说了一路。

  “俺就这一个儿子,这是给他带的羊剪绒帽子和棉大衣,怕山里冷。”

  “这是家里存的两匹缎子布,从青岛一直存到北京。”

  “这是给孙子的果丹皮,小孩都爱吃果丹皮,山里没的吃。”

  “这是盒装的干酱油,你们这山里就连酱油都抹油的!”

  贺少棠就这么默默听了一路,半晌回了一句:“老太太,对你儿子是真疼,让人羡慕。”

  孟奶奶说:“可不是么,家里四个闺女,就这一个儿子,离得太远,见都见不着。”

  老太太在身后抹了抹眼角。

  贺少棠笑笑,抽烟,不再说话。

  孟奶奶忽然想起来:“包里还有一瓶二锅头呢,打碎一瓶,还有一瓶给俺儿子。”

  贺少棠一咬嘴唇,差点儿把舌头咬下来,疼着了!

  他盘桓一路,心里发软,觉着这家老太太真好,老太太不容易啊

  长夜寂寞,贺少棠扯开喉咙唱起《五哥放羊》调,吓跑豺狼虎豹。

  “正月格里正月正,正月那个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哎大来门外,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

  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九月格里秋风凉,五哥那个放羊没有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

  改来一改领那个口,你里边儿穿上!”

  贺少棠这一嗓子,嚎的是黄土高原的寂寞与苍凉。

  孟奶奶特体恤,很灵犀地问:“小伙子,唱姑娘呐?有对象的抹油?”

  贺少棠仰脖笑了,声音爽朗:“哪有对象,没有呢,就我一个。”

  那一年的贺少棠,也才不满二十岁,驻岐山某部队机械师团森林哨所的一个班长,日夜驻扎在这条野山沟里,露宿风餐,扛枪巡哨,野惯了的,十足一个兵痞。

  贺少棠当晚与孟家老太太分别时,特意多问一句,您儿子家住哪片宿舍区,这儿我都熟。

  他转脸爬到围墙外面,清楚瞅见孟奶奶进了哪个楼。

  贺少棠咬着烟,一笑。

  他还惦记老太太行李里那一瓶白酒两斤腊肉三包油炒面呢,嘴里都淡出个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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