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5章 “司马昭之心”
司马氏掌握政权以后，提出“以孝治国”，根据忠c孝c仁c义c智c信c礼，把所有百姓与士子划分成不同的等级，凡不符合这七类标准者，服苦役或屠杀。根据这七类标准，竹林士子们因为没有做官而算不忠于朝廷，因为远离父母而算不孝，因为没有宣扬助人为乐与彼此友情之事而算不仁不义，因为没有帮司马氏出谋划策而算不智，因为人在远方不能表现自己而算不礼不信，因而，个个都处于危险之中。这个时候脱祸的方法要么是隐藏于山野之中不让司马家找到，要么是坐等司马家来征召做官。由于竹林诸士的名声远播，司马氏需要他们来为自己装点门面，因此他们中年长的四个全部收到了征召令，年少的几个如向秀c阮咸c王戎则暂时幸免。山涛和阮籍选择了接受，刘伶选择了装疯卖傻，嵇康则犹豫不决。这期间，他脑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活着，他写下一篇清冷苦涩的《卜疑》，探索人究竟可以有什么样的处世态度。进趋世利c苟容偷合？傲睨滑稽c挟智任术？还是山居谷饮c倚岩而息？如何做到内不愧心c外不负俗呢？可不可以交不为利c仕不谋禄呢？
向秀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无法不从庄子移回到他身上。她想象自己就像一缕清风，轻轻拂着他的脸，把他皱拢起来的脸舒展开；她想象自己是长乐亭主，可以依偎着他倾诉天地的高渺；她想象自己死了，才让他为她落下一滴泪。但她的柔情只能在心中展开，而嵇康越来越选择了坚硬。他的打铁铺开始打造兵器，他与即将起兵反司马的毋丘俭c文钦c文鸯书信往来探讨军情，他联络所有云台山的有志之士随时准备起义。他写了全新的文赋，提出了鲜明的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c非汤武而薄周孔”，以及“以六经为荒秽，以仁义为臭腐”。他把司马氏将《孔子家语》中“上失之，下杀之，其可乎？”的言辞涂改成“上失其道，而杀其下，理也。”的丑事揭露出来，告诉世人司马氏是想借孔子之口来为自己篡位制造礼教依据，告诉世人司马氏所谓的“以孝治国”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甚至敢写下《管蔡论》，借周公诛杀管蔡的故事，声辩管蔡无罪，响应毋丘俭的起兵。他声称“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几乎是名目张胆地直斥司马氏代魏自立的“司马昭之心”。他的决绝与勇气让向秀更为着迷，但她知道只有长乐亭主才能与他分享这种决绝的勇气与随之而来的灾祸。她只能继续默默地注释庄子，寄托心灵。
嵇康的抗争换来了预期的结果。此时天下已无诸葛亮，还有谁能战败司马氏呢？当嵇康因为“不孝”的罪名而被捕关押的时候，向秀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抽空。她放弃了庄子，整天整天地在竹林中徘徊。平时很少喝酒的她，此时也开始陪刘伶他们喝酒了。刘伶知道她是女儿之身，却也并不劝阻。对他来说，死于酒又如何？男和女又有什么分别？男和女，在酒中归于同一，就像在庄子这里，在形体之外归于同一一样。向秀每次醉倒，都想做一个梦，梦见自己是北极大海的一条鱼，名字叫鲲，身体有几千里那么巨大。化而为鸟，起名叫鹏，脊背也不知道有几千里。奋起而飞时，翅膀就象天上的云彩。她飞到洛阳，背起嵇康，直飞向那南极大海。可是她始终没法做成这个梦，这副景象始终只能作为一种想象而存在在她清醒的时刻。她央求刘伶再让她看看池塘的水面，可是刘伶让她看到的真的只是池塘的水面，只有偶尔流过的一条鱼，划起道道涟漪。
刘伶见她心有不甘，还想缠着她看他的结局，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上写：幽愤诗——嵇康。下面是一首四言长诗。其中写到：“大人含弘，藏垢怀耻。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刘伶告诉她，这是嵇康在洛阳狱中所写，明显表现出对眼下时局的不满，这是公然与司马氏作对c自寻死路了。再看下面，“煌煌灵芝，一生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这样的诗句是告诉世人，他已看透生死，不再幽愤，他将安然面对宿命，坦然迎对死亡。
未等看完，向秀已泪流面，她明白，他总算在死亡将临之际醒悟了“顺世游世”的重要；而她在《难养生论》中早提出儒家之学不过是道的体现罢了，何必执着地傲然独立呢？她当时没有与他继续争辩，反而欣赏他的偏执，这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心性所致：欣赏他的姿态而忘了他的观点的危险。在无奈之中，向秀只有继续做她的《庄子注》，鲜卑这时已遇上了阮咸，沉浸在末世般的欢乐中。刘伶装疯卖傻地每天灌醉自己，以使自己真的又疯又傻。其他的人都已离去，山涛和阮籍应了征召去就职了，王戎回了老家。在恐惧笼罩的云台山，他们竭力营造内心的安宁。
然而，一只白鹤尸体的出现还是打破了这种安宁。这一天，四个人在竹林下闲坐，阮咸弹着一种不知名的直柄圆箱乐器，鲜卑唱着“敕勒川，阴山下”，刘伶喝着酒。那只白鹤突然从空中跌了下来，落在阮咸的乐器上，发出“争争”的声响。“死了！”在鲜卑的尖叫声中，刘伶掐指一算，站起来拉了向秀的手：“手，去洛阳！”
两人雇了两匹马直驰洛阳，到天暗下来时到达郊外驿站，歇宿一晚后，第二天一早，直接来到城中刑市。刑市的高台上，果然绑着嵇康，长发披散，一脸胡须，仰头看着天。向秀的泪水奔涌而出，作为一个女子，她无法真正做到庄子的超越生死。她与庄子的不同就在一个“情”字，这个字所导致的软弱与妥协将使她的《庄子注》作为对庄子的全新解读而独树一帜，也使她的庄子不能成为真正的纯粹的庄子。刘伶一晚没有喝酒，此刻非常清醒，他骑马跑到乐行，买了一把七弦琴，贿赂了卫士请他们递交给嵇康，然后叫向秀准备引吭一歌。
嵇康已经看到了他们。在死亡临近之际，他感觉到了向秀身上所传达出来的天地灵秀之气，看到柔情像一只翠鸟隐隐地环绕在她周身，闻到了她的女儿馨香。他终于明白：她是女扮男妆。但此刻只有那个藏身于刘伶之中的管辂才知道，一百多年以后，当他转世成为梁山伯在会稽山读书时，他将同样结识转世为祝英台的向秀，到那时，他会对她展开拼死的苦苦追求，以弥补此世的缺憾。但当爱情重现时，不肯信奉儒教c也不肯将儒教融于道家的他的结局，仍然只能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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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无法不从庄子移回到他身上。她想象自己就像一缕清风，轻轻拂着他的脸，把他皱拢起来的脸舒展开；她想象自己是长乐亭主，可以依偎着他倾诉天地的高渺；她想象自己死了，才让他为她落下一滴泪。但她的柔情只能在心中展开，而嵇康越来越选择了坚硬。他的打铁铺开始打造兵器，他与即将起兵反司马的毋丘俭c文钦c文鸯书信往来探讨军情，他联络所有云台山的有志之士随时准备起义。他写了全新的文赋，提出了鲜明的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c非汤武而薄周孔”，以及“以六经为荒秽，以仁义为臭腐”。他把司马氏将《孔子家语》中“上失之，下杀之，其可乎？”的言辞涂改成“上失其道，而杀其下，理也。”的丑事揭露出来，告诉世人司马氏是想借孔子之口来为自己篡位制造礼教依据，告诉世人司马氏所谓的“以孝治国”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甚至敢写下《管蔡论》，借周公诛杀管蔡的故事，声辩管蔡无罪，响应毋丘俭的起兵。他声称“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几乎是名目张胆地直斥司马氏代魏自立的“司马昭之心”。他的决绝与勇气让向秀更为着迷，但她知道只有长乐亭主才能与他分享这种决绝的勇气与随之而来的灾祸。她只能继续默默地注释庄子，寄托心灵。
嵇康的抗争换来了预期的结果。此时天下已无诸葛亮，还有谁能战败司马氏呢？当嵇康因为“不孝”的罪名而被捕关押的时候，向秀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抽空。她放弃了庄子，整天整天地在竹林中徘徊。平时很少喝酒的她，此时也开始陪刘伶他们喝酒了。刘伶知道她是女儿之身，却也并不劝阻。对他来说，死于酒又如何？男和女又有什么分别？男和女，在酒中归于同一，就像在庄子这里，在形体之外归于同一一样。向秀每次醉倒，都想做一个梦，梦见自己是北极大海的一条鱼，名字叫鲲，身体有几千里那么巨大。化而为鸟，起名叫鹏，脊背也不知道有几千里。奋起而飞时，翅膀就象天上的云彩。她飞到洛阳，背起嵇康，直飞向那南极大海。可是她始终没法做成这个梦，这副景象始终只能作为一种想象而存在在她清醒的时刻。她央求刘伶再让她看看池塘的水面，可是刘伶让她看到的真的只是池塘的水面，只有偶尔流过的一条鱼，划起道道涟漪。
刘伶见她心有不甘，还想缠着她看他的结局，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上写：幽愤诗——嵇康。下面是一首四言长诗。其中写到：“大人含弘，藏垢怀耻。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刘伶告诉她，这是嵇康在洛阳狱中所写，明显表现出对眼下时局的不满，这是公然与司马氏作对c自寻死路了。再看下面，“煌煌灵芝，一生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这样的诗句是告诉世人，他已看透生死，不再幽愤，他将安然面对宿命，坦然迎对死亡。
未等看完，向秀已泪流面，她明白，他总算在死亡将临之际醒悟了“顺世游世”的重要；而她在《难养生论》中早提出儒家之学不过是道的体现罢了，何必执着地傲然独立呢？她当时没有与他继续争辩，反而欣赏他的偏执，这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心性所致：欣赏他的姿态而忘了他的观点的危险。在无奈之中，向秀只有继续做她的《庄子注》，鲜卑这时已遇上了阮咸，沉浸在末世般的欢乐中。刘伶装疯卖傻地每天灌醉自己，以使自己真的又疯又傻。其他的人都已离去，山涛和阮籍应了征召去就职了，王戎回了老家。在恐惧笼罩的云台山，他们竭力营造内心的安宁。
然而，一只白鹤尸体的出现还是打破了这种安宁。这一天，四个人在竹林下闲坐，阮咸弹着一种不知名的直柄圆箱乐器，鲜卑唱着“敕勒川，阴山下”，刘伶喝着酒。那只白鹤突然从空中跌了下来，落在阮咸的乐器上，发出“争争”的声响。“死了！”在鲜卑的尖叫声中，刘伶掐指一算，站起来拉了向秀的手：“手，去洛阳！”
两人雇了两匹马直驰洛阳，到天暗下来时到达郊外驿站，歇宿一晚后，第二天一早，直接来到城中刑市。刑市的高台上，果然绑着嵇康，长发披散，一脸胡须，仰头看着天。向秀的泪水奔涌而出，作为一个女子，她无法真正做到庄子的超越生死。她与庄子的不同就在一个“情”字，这个字所导致的软弱与妥协将使她的《庄子注》作为对庄子的全新解读而独树一帜，也使她的庄子不能成为真正的纯粹的庄子。刘伶一晚没有喝酒，此刻非常清醒，他骑马跑到乐行，买了一把七弦琴，贿赂了卫士请他们递交给嵇康，然后叫向秀准备引吭一歌。
嵇康已经看到了他们。在死亡临近之际，他感觉到了向秀身上所传达出来的天地灵秀之气，看到柔情像一只翠鸟隐隐地环绕在她周身，闻到了她的女儿馨香。他终于明白：她是女扮男妆。但此刻只有那个藏身于刘伶之中的管辂才知道，一百多年以后，当他转世成为梁山伯在会稽山读书时，他将同样结识转世为祝英台的向秀，到那时，他会对她展开拼死的苦苦追求，以弥补此世的缺憾。但当爱情重现时，不肯信奉儒教c也不肯将儒教融于道家的他的结局，仍然只能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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