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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2章 生与死的关系

  葬礼是一个很重要的礼,因为它既显示了生与死的关系,又和孝悌有关联。阮咸的祖母,也就是阮籍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按照礼法,阮籍应该禁肉禁酒,披麻戴孝,可是他既吃肉又喝酒,还唱歌,终于惹翻了族人。族长和长老们商议着要把他吊起来捆打,或者逐出阮氏宗族。但他们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再看看他在守灵之夜怎么表现。守灵的那个晚上,阮咸的父亲阮熙(这时他当然已回来守丧)一家三口和阮籍c他们的妹妹以及奴婢等,还有宗族里几个亲戚,守在阮咸祖母的灵前。阮籍醉熏熏的样子已经使人厌憎,他却还要在半夜吃肉。守灵对于虔诚的人来说,是与死者的漫长告别;对于无辜的人来说,则是无尽的折磨。为了打发整个长夜,通常守灵者都会讲述他们对死者的怀念和与死者在一起时的故事。他们也这么做了。每个人都回忆阮咸祖母作为一个阮家的媳妇的坚韧与孝顺,她对上孝敬公婆,对下恭养子孙,恪守作为一个女人的本分。然而阮咸却讲了她曾经一度看破空尘,想离家出走去做道姑修行的事。这使家人惊恐,也使族人无可措手。讲完以后他又说:“母亲,你是一个女流之辈,一生不能痛快喝酒,我生前不能与你畅饮,此时一定要与你共醉。”他不顾众人的劝阻,拿出一坛酒猛喝起来,自己每喝一盅,就往母亲灵前酒一钟。族人对阮熙说:“看来明天只能告诉族长,对你弟弟进行不孝的惩罚了。”阮咸见状,偷偷溜出去折了一片竹叶,独自在星光下吹奏起来。

  这是一首幽灵之曲,充满了在黑暗的天地之间,死者与生者交流的渴望。曲声如泣如诉,唤醒了无数的幽灵,使它们想起了在人间的日子中欢乐是如何勉强地突破痛苦和怨愤形成的无边的黑暗。曲子又包含着一股强制的力道,使得它们不由自主地拥住了徘徊中的阮咸祖母的魂灵,并把它送到明灭的灯火下它死去的形体中。在众人被阮籍的喝酒弄得惊恐万状的时候,忽然间又听到了棺材里传出敲打板壁的声音,于是惊叫着四下逃散。但阮籍却果断上前打开了棺材——只见他妈坐了起来,对他说:“给我喝!”她爬出来,与阮籍对喝起来。众人惊魂不定c将信将疑地走回来了,只听她说:“我一辈子的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多么喜欢喝酒哩,可是你们看,只有死了以后才可以喝。”这种对喝的场面,使阮籍不孝的罪名显得无中生有c莫明其妙,但他还是被一些人视为不孝之子,这是观念的神奇作用。阮咸深深地感到了乏力与无能。借助于乐音,他一直沟通着万物;而这次葬礼更让他看到了沟通生与死的可能。但他不能改变人的看法。

  “如果能改变人的看法,那你就不是人了,而是造化了。”阮籍对他说。“可是。”阮咸哭着说,“如果连人的看法都不能改变,我还要乐音有什么用?”接下去他就变成了一个勤奋的探索者,拼命也似地钻研与灵魂对话之道,有时候作出的整首曲子都会变成灵魂之音。通常,阮籍还是阮籍c父母还是父母c奴婢还是奴婢,各人在自己观念里继续生活,完全无视借着乐音从耳朵里侵入的劝告之声;但是日积月累,在长达两年的摸索之中,阮咸的摸索本身在无意之中起了神奇的作用,让他的家园走上了一条变化之路。在最初的时光中,族人们感到整个庄园慢慢地不同于以往了。在不知不觉间,周围多出了很多动物,他们似乎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马c牛c猪和羊。又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看到了本来不会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动物,田鼠c犀牛c羚羊c鹿c麞c麅c麋c麝c野猪c黄羊c狗獾c狼c狸c貉c狐狸c竹鼠c松鼠c鼬c雕,甚至还有虎和豹。起初,多出来的马牛猪羊让他们高兴,后来,多出来的麋麝狼狸让他们茫然,再后来,当虎豹豺狼都来的时候,他们害怕了。他们更害怕的是,这些动物竟然从田野里c街路上蔓延到住宅里来了。它们慢慢地步步地挤进来,渐渐地挤进了房子。人们尽力驱赶,终究是力不从心。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让自己尽量地习惯与动物在一起的生活。他们与它们一起吃饭c睡觉,还与它们一起干活,后来还彼此影响:他们会爬来爬去c打翻东西c依呜尖叫,它们会坐怀不乱,呕哑嘈喳地讨论农桑之道。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有一天,外地来了一个驿差,要交给族长一封书信。他一进入阮家庄就给吓坏了,掉头就跑。正在地里爬来爬去的族长,不知怎么地,咆哮一声追了出去,嗖嗖嗖几步就追上了他。驿差见到他,吓得脸色煞白,晕了过去。族长不解地去看水面,见到了一头老狼,顿时也吓得脸色煞白,晕了过去。

  阮家庄的事传遍了魏国。当时正是曹丕称帝,他被这个消息逗乐了。他那时刚刚结束了他的好友王粲的葬礼。王粲和阮咸的祖父阮瑀,加上曹操父子三个,再加上另外两个名士,共七个人,当时被称为“建安七子”,是文风活泼c气韵流动的响当当的新诗赋运动的开创者。在王粲的葬礼上,身为太子的曹丕和朝廷文武百官一起守灵。他为了表达对王粲的朋友之情,建议所有的文武官员和他一起学驴子叫,算是为王粲送行。于是正襟危坐的文武百官只好听众命令,一个个地学起了驴叫,结果,曹丕和百官一起齐声高叫,葬礼充满了欢乐之声。之前,在阮瑀去世的时候,曹丕曾经到他家看望过阮籍和他的母亲,还送来了很多礼物。这次曹丕听到这么有趣的事情,很想再次赶到阮家庄来亲自玩玩,可是作为皇帝的他抑制了这种冲动。经过放眼全国的思量,他下诏:“封闭阮家庄,不得感染其它地方。”就此想让阮家庄自生自灭。

  阮家庄在朝廷不管的情况下维持着这种有趣的局面,直到司马懿控制魏国朝廷。身怀儒教梦想的司马懿,绝不会容忍在魏国境内出现动物与人共居的礼崩乐坏的地方。他在朝堂上极为愤怒地说:“礼崩乐坏,天道何在?人蓄共居,还讲仁义礼智信吗?人难道能孝顺一头猪?人难道和老鼠讲信义?危乎哉!”他以皇帝的名义下诏:派兵夷平阮家庄。

  此时阮籍已在云台山竹林和嵇康等人饮酒为乐,最先得到这一消息的山涛先念动真言变出哭丧脸,然后骑驴急急奔到竹林。阮籍闻言大怒,骑马奔驰一天一夜提前告知族人。族长此时已完全变成一头老狼,也提不出什么主意。最后阮籍决定:全族移居云台山。阮咸并不知道“派兵夷平阮家庄”是个什么概念,他本来就对一切无所谓,到哪里都不在乎,他听说要移居,就高高兴兴地啸歌一曲,和族人和成千上万动物上路了。从此以后,他就跟着阮籍和嵇康等人在竹林呼天抢地,每天放开肚子大喝。他逐渐发现,只有在完全大醉以后,自己仿佛成了真正的自己,在不喝酒清醒的时候,自己是各种各样的其它的东西。有时是一个叫做阮咸的人,有时是一个在街上晒渎鼻裤的世俗礼教蔑视者,有时是一个与猪共饮的狂人,有时是一个会玩乐器的人,有时是一个懂啸歌的人,有时是一个应该去做官的破落士族子弟,有时是一个欢乐的人,有时是一个悲伤的人,有时是一个儿子,有时是一个侄子,有时是一个读书的人,有时是一个耕种的人。他被分化成很多个,却找不到真正的自己。后来他就经常喝酒,可是刘伶告诉他说,无论多么想喝,你都只能一喝就醉。

  刘伶不知道的是,阮咸需要的正是喝醉的感觉,就在喝醉以后,真正的阮咸回来了。他浑身都是乐舞。他有时狂歌乱舞,有时轻歌慢舞,他不亦乐乎,他呜呼哀哉。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他的体内产生了对酒的抗性,慢慢地他不怕酒了,他再也喝不醉了,最多的酒都喝不醉。一坛又一坛,一斗又一斗,永远都不会醉,大大超过了刘伶仍不会醉。和狮子喝不醉,和长毛象喝不醉,和猴子喝不醉,和河马喝不醉,和江河喝也不醉。“一个永不会醉的人,生亦何哀,死亦何哀?唯有呼天抢地,投入于狂舞之中,与狂舞浑成一体,形变成狂,体变成舞而已。”他在一首曲子下面如此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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