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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的。随着他的笨重庞大躯体倒在墙边靠椅时发出的沉响,紧跟着便听到一阵受伤野兽嘶叫般的嚎哭:

  “给我洗脸水!”

  他用黑色的大手抹着毛毵毵的黑脸,一把一把地向下抹,一边嗷嗷大哭。

  马元海的哭是奇特的,这是一种真正的“嚎”!他仰起脸,哀痛直接从喉咙里向上喷出,只有没有哭过的人才有这样的哭,只有心碎胆裂的人才有这样的哭。

  这种哭不管是护送者、投诚者还是接待者都不理解,都不胜惊奇,只有被弹片打中心肺的人才会这样哀痛!

  “快打水来!”群工股长催着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因为他们没有来得及准备,本来是走过漫漫长街到这里来吃晚饭的,他有些急躁。

  所有人都看着他哭,默默无言,对这种粉碎xìng的感情宣泄很不理解。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悄悄问投诚者:

  “这是为什么?”

  “有个女人吐了他一口痰!”

  “这有什么?没有伤筋断骨,……不是早擦干了吗?”

  一个战士端来了一盆水,马元海顾不上“不用回水”的习惯,用手捧水向脸上泼,泼,泼,然后,用手揉搓。

  晚饭,是专门请清真饭馆的师傅到部队厨房做的贵德手抓羊ròu。这是马元海的家乡饭,可是,他没有下咽。这个从不生病壮如犍牛的人,突然病了,力尽气绝地坐在饭桌前,抱头痛哭。

  马元海被送回他的家乡贵德。

  马元海有些神经错乱了,在战场上冲杀了大半生的人。被西关大街上那一幕景象吓昏了。

  那位女红军战俘,并没有用尖刀刺他,甚至连个耳光也没有打到他那黑毵毵的腮帮子上,仅仅是从悲痛的肺腑里喷出一口浓痰,这口浓痰积聚着十二年生活的苦辣味。

  痰,这是一种精神报复,也许是世上最狠的惩罚。

  这口痰,像噩梦似地缠住了马元海,像贴在他脑海里的黏胶,洗不净,扯不掉,他老觉得脸上有滑唧唧黏糊糊的富有弹xìng的蛋黄色的液体,在蠕动在爬行,近乎残忍。

  他很想用剃刀把那块脸皮刮掉,可是,他知道,这是无法割掉的,那不是痰,而是恨,已经浸入他的膏肓。

  他老嗅着四处都是湿漉漉的恶腥味,那黏液越来越扩展,淹没了他全身。

  他在这种恶味中不能入睡。

  他一天天消瘦下去。他不能忍受这种酷刑。

  “救救我吧!真主!”

  后来,他要他的家人,送他到近在咫尺的青海湖去散心。

  浩瀚澄澈的湖水,上接蓝天,下连碧野,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缀满红花的草原。青海,青海,这里便是青色的海洋啊!

  湖中的沙岛、海心山、海西山、鸟岛,一齐拥入他的眼帘。

  成千上万的飞鸟腾空翻飞,红的,白的,蓝的,花的,犹如彩色的雪片飘散在天空。

  海心山上的古刹白塔隐约在薄云之间,波涛拍岸,鸥翔鱼跃,宛如仙境。

  这一切仍不能解脱马元海厌闷yù绝的心境,仍不能摆脱那口浓痰的缠绕。

  不久,他就死了,骨瘦如柴,皮包骨头……他在死时不断嘟念着:

  “安拉,饶恕我!”

  第6章 悲歌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二日的深夜。

  纺织工业部副部长张琴秋,完全不知道丈夫和女儿的消息。但她知道他们都失去了自由。

  她坐在六层楼的窗前,脸色灰黄,死了似的,沉默着,回想着她的一生那是多少复杂的一生啊!她背诵着三年前陈昌浩抄录给她的几首诗:

  一

  世界的大路是拥挤的,

  回响着你车辇的隆隆的轮声。

  二

  从你自己摆脱出来,

  站在野外;

  你将在你的内心里,

  听到大千世界的响应。

  这诗,给她带来片刻的宽慰。但是,“造反派”的吼声却永远跟随,使她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

  “你叛变之后出卖了谁!快说!”

  “jiāo待!jiāo待!……”

  她的心灵天天面临着酷刑的折磨。

  “我jiāo待过了!我没有叛变,更没有出卖过谁,我是被别人出卖的!”

  她已经重复地说过写过几百遍了。她预感到死神的黑影已经罩上了她的人生旅途,她准备坦然地迎接它,已是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

  但是,张琴秋不甘心就此死去,她所崇敬的伟大诗人的声音在鼓励着她: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教师,

  忍耐吧,悲痛的日子更要镇定;

  当那纯洁的真理之风横扫大地,

  肮脏的垃圾就清除得干干净净。

  是的,她在河西走廊被俘的经过已经详细地jiāo待过了。她又回想起在西宁羊毛厂里做苦工的那些日子;那些被俘后编进新剧团的姐妹们,千方百计营救她的日子;后来,她被叛徒出卖,关进guó mín dǎng南京反省院中的那些日子;党把她营救出来,一九三八年春回到延安,在安吴堡青训班担任生活指导处主任的那些日子……

  她的jiāo待材料汇集起来,可以印成很厚的一本书,那是充满纯情、坦诚、沾满血泪的书。

  她已经不想再重重复复地写那些jiāo待了。在丧失了人xìng和理智的年代里,谁能听到她的悲苦的心声呢?

  一百度的灯泡把室内照得通亮,窗外是一片漆黑。两个红卫兵守卫着她,一个手里执着木棒,一个手里提着皮带,像一条死蛇……几百个日日夜夜,jiāo待者疲倦了,审讯者也疲倦了。

  千百遍地重复着还有什么意思?张琴秋终于明白了,有人要她的口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澄清什么,而是要她死!

  死比活着容易得多,当痛苦刺入骨髓时,她多么愿意领略一次与世长辞的快乐?

  她把那两个打瞌睡的红卫兵唤醒了,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还是两个不懂事的娃娃。

  “我唱个歌给你们听好吗?”

  “不准你唱反动歌!”

  “你不是要我的反动口供吗?”

  “对!你快jiāo待!”

  他们两人都拿出了笔。

  “你们记录吧!”

  张琴秋背着灯光望着漆黑的窗外:

  “浩,玛娅,还有西路军蒙难的蒙冤的战友们姐妹们!我能对你们说什么呢?我的jiāo待材料已经堆成了山。

  “我实在无话可说了,我给你们唱一首歌吧,唱给你们,也唱给我自己……”

  她回头对看守者说道:

  “我唱的是外国话,你们记不下来,请打开你们的录音机吧,这是我最后jiāo待的罪证……”

  “我们没有录音机,你说中国话!”

  这是命令,审讯者用棍棒敲着她的脊背。

  “也好,我用中文唱,唱给我丈夫、女儿、战友和自己。”

  同志,你光荣牺牲,离我们远去,

  你受尽了折磨和痛苦;

  你曾为人民得到解放历尽万难,

  不惜洒尽热血抛却头颅!

  “不对!你唱的是革命歌!”守卫者又用棍棒捣了她一下,“不准叛徒唱革命歌!”

  “要她唱!”另一个提皮带的说。

  同志,你去了,敌人不会再把你欺凌,

  你周围是自己的姐妹弟兄。

  放心地闭上你的眼睛吧,

  你的未竟事业有我们来担承!

  同志,压在心灵上的不再是伤悲,

  闪在眼睛里的已不再是泪水;

  如今向您的遗体告别。

  捧一黄土掩埋您的骨灰!

  ……

  张琴秋无法再唱下去了,抱头哭泣。

  两个守卫者呆愣着。他们一时间不知歌词里有多少反动的东西。

  张琴秋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唱着:

  同志,沸腾的热血冲撞在心头,

  敌人不消灭,誓不甘休;

  我们在你墓前宣誓,

  一定为你报这血海深仇!

  “这是极端反动的宣誓!”守卫者迅速记录着,“这是万恶滔天的罪状!”

  张琴秋不再哽咽,清晰地唱着,便于守卫者记录。

  同志,也许我们也会牺牲,化为泥土,

  仅仅是为后人铺一条路;

  面对你的英灵,衷心地祝愿,

  愿未来的人世间充满光明幸福!张琴秋唱的是一支俄罗斯《葬礼进行曲》,原来是一首俄国民意党人的战歌,十月革命后又改为革命歌曲《光荣的牺牲》。

  “浩,所有牺牲的战友们,这是唱给你们的葬歌……我将带着叛徒、特务种种恶名死去,是没有人会为我唱葬歌的,所以我也唱给我自己……”

  张琴秋猛然起立,带着自己的葬歌从窗口纵身跳了下去……

  张琴秋含冤而去,“四人帮”的结论是畏罪自杀,自然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一九六八年十年动乱才进入第三年,一个人的悲剧的帷幕落下了,一个时代的悲剧却远没有结束。

  这一个夜晚,很黑。

  恐惧的夜晚终于为光明的白昼所代替,魑魅魍魉化成了一摊脓血一缕黑烟。

  十一年之后,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人民日报》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张琴秋同志追悼会在京举行》。

  为张琴秋同志含冤去世昭雪,悼词是这样写的:

  张琴秋同志参加革命四十多年来,一贯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她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爱的周总理和朱委员长以及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努力学习马列主义、máo zé dōng思想,无论在战争年代,还是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她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忘我地工作,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一切。她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生。

  悼词自然带着七十年代的色彩。在《人民日报》的消息中介绍了她出狱后的工作情况:

  抗日战争期间,张琴秋同志在延安,积极从事党的fù女工作,担任过抗大女生大队队长,中国女子大学教务处处长等职。解放战争期间,她担任中央fù女委员会委员,曾出席国际民主fù联第二次代表大会;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她在雁北、冀中、渤海等地区农村,参加了伟大的士地改革运动。全国解放以后,她从事经济工作,担任纺织工业部党组副书记、副部长,对发展我国纺织工业作出了重要贡献。

  张琴秋活到六十四岁,面对她的一生,该说什么呢?泰戈尔面对世界,说过一句很圆滑很俏皮也很有寓意的话:

  世界及其居民的活动,

  都具有神秘的魅人的特征。

  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

  奏出忧郁的柔声。

  人们总会找到它的教训的。

  张琴秋的一生,应合了一句民间谚语:

  受人民爱的人不会死!

  第7章 多lún多风雪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日,深夜。

  加拿大第二大城市多lún多,被百年不遇的猝然而至的暴风雪震慑住了,不是骚乱,而是沉寂。仿佛整个世界又回到了混沌之中,狂风把前天落的一英尺厚的积雪重又吹动起来,与天空中的落雪搅在一起,疯狂地歇斯底里地飞舞,无情地蹂躏着大地。

  多lún多东郊官办的老人免费医院的木板房,发出吱吱嘎嘎的碎裂声。它和这个城市的二百六十万居民一起在暴风雪的摇滚乐中狂抖。

  他躺在铺着厚毛毡罩着白床单的病床上,静听着室外暴风雪的吼声。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气,在室内弥漫开来,袭入他的肌骨。他看到什么了?一个人身骷髅披着黑色斗篷,左手执着类似草原上刈草用的那种钩刀,站在他的床前,伸出白骨如爪的右手,似要抚摸他的额顶!

  他用一只瞪得奇大的眼睛惶悚地盯视着它,仿佛室内森森的冷气是从这个疹人的骷髅中喷吐出来。

  他清醒地意识到死神已经来临。

  他想到了延安,有一年延安的风雪也是这样大。是哪一年?已记不清了。他离开延安已经三十九年零八个月了,凡是见过他的人,恐怕没有一个能认出这个临近死亡的人就是张国焘。

  严重的中风使他的脸歪扭得厉害,左边的嘴角眼角吊上去,左眼微眯,右眼奇大,像两个不同的脸拼在一起。原来丰腴的手上青筋毕露;白皙的脸上布满深茶色的斑块,那是岁月洒落尘埃;富有光泽的浓密的黑发一丝不存,稀拉拉的几缕长长的灰发,正像河西走廊戈壁滩上被风霜摧折的几棵茅草。

  暴风雪愈来愈残忍地冲撞着饱经风霜的病房,张国焘仿佛觉得病床的摇晃,这使他想起两年前,还没有中风瘫痪时,和他夫人杨子烈,坐在安大略湖游船上被狂风吹走时的情景。那是一次难忘的历险,差一点葬身鱼腹。

  他又感到了即将沉船的那种恐惧。室外的风雪高嚎低吟,像为他即将离去的灵魂唱一曲粗砺的挽歌。

  壁炉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下去,室内变得暗淡了,一盏十五度光的壁灯,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源。

  死神的黑影消逝了,对面墙上,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在冥冥中隐现出来。

  这幅画,张国焘已经望过千百遍了,自从一九六八年六月十日由章力生为之施洗皈依基督之后,他就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耶和华。

  但是,他的灵魂并没有得救,在怨天尤人的回忆与悔悟中,反而越来越沉重了,在他的参悟中:人生是一个难渡的苦海。

  张国焘看到基督斜躺在圣母的双膝上,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圣母低头凝望着死去的儿子,脸上布满神圣的忧伤,像凝望着人世间的苦难。

  “基督是无罪的,他是至诚至善的化身,是为人间的罪行而受苦……”张国焘斜吊的嘴角抽搐着,发出只有上帝才能听清的喃喃声。

  他已经活了八十二岁了,皈依基督的虔诚,无法改变生活的烙铁打在他灵魂上的烙印。

  自从他瘫痪之后,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面对着受苦的基督和忧伤的圣母,他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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