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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抢过那个麻布小袋,抓出里面的其他绢带,都是!都是!都在这里!

  狂喜之后,他才猛然清醒,一把揪住阿绣衣领,瞪着眼睛问道:“你从哪里拿到的?”

  阿绣惊恐无比:“我……我就是从……这个洞里拿的……”

  “你怎么知道藏在这里?”

  “我……我见你平常死死关着门,觉得好奇,就,就趴在窗子外面……”

  安世背上一阵发寒,手不由得松了。

  阿绣吓得流下泪来:“你放心,我谁都没说,我不是有意要拿……刚才我从前面厨房回来,经过厨监的房间,无意中听到里面吩咐,要来屠宰苑搜查,我忙跑回来给你报信,可是你又不在,我不知道你藏的是什么东西,但一定很宝贵,万一被搜走……我怕等不及,就偷偷跑进来,替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小时候见过你。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什么?”

  “我十二岁那年,我家住在茂陵一个破巷子里,家里一直很穷,我穿的衣裳从来认不出原来的颜色。有天夜里,我被梦惊醒,听到外面有响动,赶忙扒到窗边往外偷偷瞧,看见有个人站在院墙上,往院子里扔了个东西,随后就跳下墙走了。第二天我娘开门出去,发现地上有个小锦袋,上面绣着四个字‘袖仙送福’,里面装着一颗大珠子,又圆又光又亮,一看就知道是极贵重的宝珠。我爹娘欢喜得了不得,后来听说整个巷子里每家都得了一个。我爹就拿去卖了,得了些本钱,才开了间绣店。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虽然没看清那个人的脸,但他的身影动作记得清清楚楚,刺绣一样绣在心里。他临跳下墙前,还用大拇指在嘴唇上划了一下。你第一天来这里,我先看到的是你的背影,一见就记起来,你就是那个人。后来我还发现,你时常喜欢用大拇指在唇上划一下。所以,更相信你就是那个人。是不是?”

  安世惊得嘴眼大张,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等奇缘。因为郦袖当年一句话,随手做了件善事,隔了十几年,竟在这里得到回报。

  他的髭须早已落尽,但心绪波动时,仍改不掉用拇指在唇上一划的习惯。

  这时,他又忍不住伸出拇指,但随即察觉,忙缩了回去。

  阿绣却看在眼里,笑起来,又问:“你就是那个人。是不是?”

  安世也嘿嘿一笑,这才点头承认。

  过了一阵,安世才知道阿绣并不识字,他才更加放心了。

  而且阿绣还出了个主意,她说:“这些散碎的白绢不好藏,也容易丢,万一被搜去,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既然这些东西这么宝贵,你要是不怕疼,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把这些字刺在你身上,走到哪里都丢不掉。就像我脸上被黥的这些字一样。”阿绣指了指自己的面颊道,“刻在身上,有衣服遮着,别人看不见。”

  “你会刺字?”

  “嗯,我被黥面的时候,知道了怎么在ròu上刺字。不过,那些行刑的人才不管你疼不疼,用刀子又划又刻,其实用绣花针轻轻刺,我想不会那么疼。”

  “你不识字,怎么刺呢?”

  “这没什么,就像刺绣一样,并不用识字,只要照着样子,一笔一划描摹上去就成。”

  安世想了想,这些绢带其实原本可以分批让太子派人偷偷送出宫去,但他始终不放心其他人。如果刺在身上,等于多备了一份,到时候也好携带出宫,便答应道:“是个好法子,只是要辛苦你了。”

  “好久没刺绣,心里还怪想的,正好拿你的ròu皮解解馋,呵呵。”

  “而且还不能被别人察觉。”

  “这里所有人闲下来都在互相串门聊天,我们小心一些就是了。就算看见,就说是在给你身上刺青,也能遮掩过去。”

  第四十章 人皮刺字

  阿绣知道要刻六百多句,至少一万五千字,便琢磨了几天,想出了一个法子。

  她在地上画了张草图,演给安世看:“在你双臂、双腿、前胸、后背,各绘两条蛇,把那些字当蛇身上的花纹来刺,一条蛇大约分八十句,将字刺得极小,每一句绘成一条花纹。”

  她先从安世左臂开始,一字一字刺上去。她手法轻灵,果然并不如何刺痛。每刺好一句,便用墨汁涂抹,擦净后一看,一句话联缀成一条乌青的花纹,若不凑近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是字。这样,就算脱了衣服查看,也不必太担心。

  安世看后大喜,不由得嘿嘿直笑。

  于是,只要得空,阿绣就帮安世把《论语》一句句刺在皮肤上。

  直到第三年年末,孔壁《论语》才终于全部传完。

  那天,卫真照旧又丢了一个绢团,安世偷偷捡起来,回到房里,小心打开,头前仍是“子曰”两个字,又一句《论语》。等绢带完全展开,却发现里面还另夹着一小片白绢,一不留神飘落到地下,安世忙拾起来一看,上面写了一个字:完

  看到这个字,安世顿时长长呼出一口气,压在心头的那座山忽地消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

  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司马迁在信中写明,等全部传完,卫真就在一片绢上单独写一个“完”字。

  “完”这个字安世本来不认得,还是韩嬉教他:“完”字上面一个屋顶,下面是个人。这个人头上扎着一条绢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明事情做完,迈开两条腿,表示准备出门往外跑。

  安世正笑个不住,忽听到屠长在外面唤他。他忙藏起绢团,走出门去。屠长命他赶紧杀十只鸡,厨房等着用。他便去鸡圈抓了鸡,提到屠宰台上,提起刀准备动手宰杀时,不由得又嘿嘿笑起来。

  阿绣在一旁听到,忙问:“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安世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完了。”

  “什么完了?”

  “全部传完了,今天是最后一句。”

  “太好了!”

  安世又嘿嘿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生平第一次如此耗尽心血做一件事情,每天等着盼着,现在事情终于完了,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抬起头,望向墙外太液池的方向。心里一算,从第一次见儿,到现在已经七年,儿今年已经十四岁,再不是个孩童,而是个少年郎了。不知道儿现在有多高,样貌变了没有?常年囚在石室里,一定又瘦又苍白。

  随即,他又想到郦袖和儿子,分别已经十一年,不知道郦袖现在是何等的风韵,儿子郭续和儿同岁,也已经长成个少年郎,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父亲?现在,我已是这般残丑模样,还能去见他们吗?他们见了我,一定会害怕、厌恶……

  他一阵难过,不敢再想,按紧手底的那只鸡,狠狠一刀剁下去。

  过了两天。

  阿绣把最后一句刺在安世背上,涂过墨,擦拭干净,叹了一口气,道:“好了,终于完工了。”

  安世全身已经刺满了字,胸背腿臂上盘着八条青黑长蛇,蛇身上纹理细密婉转,看起来杀气腾腾。

  “你要走了。”阿绣微微笑着,眼中却隐隐流露羡慕不舍,脸颊上的黥印越发显得刺眼。

  安世已经想好:“等我出去后,见到太子,一定求他救你出宫。”

  “多谢你!”阿绣笑着叹了口气,“可是,我出去做什么呢?当年我爹娘被人揭发告缗,被斩了头,家早被抄没了,也没有其他亲人。外面又危险,我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一切都熟悉,倒还安心些。”

  “你不想嫁人吗?”

  “看到我这张脸,谁敢要我呢?”

  安世看着阿绣,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半夜,安世悄悄溜进婆娑宫。

  太子事先已在婆娑宫找了个宫女做内应,安世按照商议好的,撕了一条布带,打了三个结,钻到侧院,将布带栓在左边第一间寝室门上。

  第二天夜里,他又摸到那间寝室外,见窗台上果然放着一个小瓶子,便取了回去。

  瓶子里是天仙踯躅酒,喝了可致人昏死,安世在扶风时曾逼那黄门诏使御夫喝过。

  安世私下里向阿绣道了别,将那包写着孔壁《论语》的绢带托付给阿绣,让她藏埋在自己房内。白天做活时,他偷偷取出那瓶天仙踯躅酒,一口灌下,将空瓶jiāo给阿绣,随即倒在屠宰台边,人事不知。

  等他醒来时,躺在一张床上,韩嬉、樊仲子、郭公仲站在床边。

  “醒!”郭公仲大叫。

  “你个死鬼!”樊仲子笑着在他腿上重重拍了一掌。

  韩嬉则望着他,微微含笑,眼中竟闪着泪光。

  安世忙爬起身,头一阵晕眩,韩嬉上前扶住,轻轻让他躺好,柔声道:“还是这么急xìng子。”

  安世嘿嘿一笑,问道:“这是在太子府?”

  韩嬉点点头:“嗯,是博望苑,太子招待门客的地方。你的‘尸首’也是太子派人从宫中运出来的。”

  安世忙道:“太子现在哪里?《论语》在我身上。”

  郭公仲道:“没……见。”

  樊仲子补道:“我刚才已经搜过你身上了,没见到什么《论语》啊。”

  安世伸手解开衣襟,敞露出胸膛刺青花纹,笑道:“在这里。”

  三人一起凑近来看,一起惊呼:“居然是字!”

  安世将阿绣刺字的事说了一遍,三人听了,连声赞叹。

  过了半晌,安世才下了床,但头依然发晕,便斜靠在案边,四个人对坐,畅叙离情。

  正说得高兴,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衣冠华贵、气度雍容,安世一看便知是太子刘据,便撑起身子要站起来。

  太子忙摆手道:“先生不必多礼,你身体还没有复原。”说着,他坐到正席,询问了一番,之后道:“我已经叫人准备好笔墨简帛,事不宜迟,现在就让他们开始抄录孔壁《论语》吧。”

  “好!”

  太子传命下去,不一时,三位儒生进来,宫人铺展竹简、安置笔墨。

  安世脱下衣裳,先露出左臂,给那三位儒生解释先后次序,儒生们便看一句,抄一句。

  整整花了三天,安世身上所刺《论语》才全部抄录完。

  太子大喜,一边命人继续誊写,准备将副本传送给全国各地儒生经师,一边召集博望苑中的儒生们一起参研孔壁《论语》,并使人在长安城中到处传言,说无意中得到孔壁《论语》副本。

  儒士们与《齐论语》、《鲁论语》逐字逐句对照,发现孔壁《论语》篇次有所不同,内文差异共有六百四十多字[东汉经学家桓谭(前?公元56)《新论》:“《古论语》与《齐》、《鲁》文异六百四十余字。”]。

  安世他们都不懂经学,念着儿安危,便求太子遣人去宫中打探消息。

  没过两天,太子得到内报,天子和吕步舒都听到了传闻。大家都欢喜无比,等着下一个喜讯。

  然而一连几天,宫中并无动静,据说卫真每天仍照旧在给儿送饭。

  安世心里焦急,便恳求太子去天子面前替儿求情,太子却面露难色:“孔被囚一事,并未向外面透露,我若去说情,父皇定会问我从何处得知,更会怀疑孔壁《论语》外泄与我有关,一旦追查起来,母后都会受到牵连。你不要太心急,现在孔壁《论语》已经传了出来,再囚禁孔已经毫无必要。父皇巡游才回来,恐怕还顾不上这点事,再等几日,应该就会释放那孔了。此外我本想让你常住在博望苑,但眼下孔壁《论语》泄出,那吕步舒定会追查此事,一旦发现你在这里……”

  “我知道,我们这就走。”安世忙答道。

  他见太子有避祸之心,恐怕不会再尽力救儿,自己身体已残,再顾不得什么尊严屈辱,双膝跪地,重重向太子叩了三个头,恳求道:“儿那孩子身世可怜,太子一向仁善,安世恳请太子施恩,救救那孩子。安世虽然已经是半条废人,但日后只要有用到安世的地方,安世就算做牛做狗、粉身碎骨,也会报答太子之恩!”

  “快快起来,我一定尽力!”

  众人拜别太子,樊仲子仍用酒桶藏好安世,运回到长安城外田庄上。

  安世躲在庄里,其他三人每天都去打探消息,一连数日,仍然毫无结果。

  太子也似乎开始有意回避,太子府门吏越来越冷淡,既不许他们进,也不去通报。

  好在还有任安和司马迁,两人和他们一样焦急。尤其是司马迁,他刚刚陪侍天子巡游北地回来,听韩嬉说知情形,便时刻留心查探,但自始至终,天子从未谈及过孔,吕步舒也一直托病未曾上朝。由于没有时机,他也去不了太液池那边,见不到卫真。

  安世心里躁闷,却无计可施,每天只能以酒熬日。

  虽说古本《论语》已经盗出,刘彘、吕步舒已经不必再杀儿,儿xìng命多少算是安全了些。然而,刘彘并非常人,从来赏罚无度,喜怒无常。此举恐怕反倒会激怒刘彘,那么儿就越发危险了。

  安世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真正救得了儿:刺杀刘彘。

  一切祸患皆来自刘彘,杀了刘彘,自然就能救得了儿,也算为天下人除掉最大之害。

  想到行刺,他顿时悔恨万分,将手中一只酒盏捏得凹瘪。那年举手之间,他就可杀死刘彘,如果那日得手,现今太子继位,就不会有后来这些祸事。当日自己却临阵犹疑,错失良机。

  但悔之已晚,多思无益。既然这是一条可行之策,再想就是。他振奋起来,抛掉那只瘪酒盏,不再饮酒,回到房中,用冷水痛快洗了把脸,让自己沉下心,细细思忖起来:其一,行刺刘彘,得抱必死之心,你可愿意去死?

  他略略一想,随即惨然一笑。自己唯一挂念的无非是妻儿,但现在身体已残,再算不得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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