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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稍轻,又把“苦海无边”“慈航普渡”等字音说的较重。紫薇堂和东轩

  虽近,也有丈许的距离,在那听觉敏锐的二娘娘和春、夏、冬三香,对于唐寅的yīn阳调自能

  句句入耳;在那听觉呆钝的太夫人,对于唐寅的yīn阳调只有阳面的字音听得清楚,至于yīn面

  的字音便一字没有入耳。所以唐寅明明在调情,在发魇,太夫人的耳朵中只听得他说“苦海

  无边……”“慈航普渡……莲花妙舌……清净身……”“回头是岸……”“圆满功德……灵

  山………”“慈悲……”好像都是赞扬观世音菩萨的经卷。太夫人听了怎不满怀欢喜,赞美

  “这好小子端的可爱?”他以为华安虔诚写像,断然不会发生什么不老实的事,他可放下这

  条心了。他便打了一个呵欠,向二娘娘道:“你去歇歇罢,我也要到里面载载去了。”“载

  载去”是一句吴语,便是躺一下子的意思。当下春、夏、冬三香伴着太夫人到里面去休息。

  二娘娘也离却紫薇堂回到自己西楼下面,靠在杨妃榻上,回想方才的事,忍不住吃吃的

  笑。……且说唐寅向秋香乞婚,秋香不语,索xìng墨都不磨了。他要使太夫人听出魇子说这不

  规则的话,立时勃然大怒,打他一顿板子,好教他不敢故态复萌,自己的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所以秋香停止磨墨,不使磨墨的声音乱了魇子的说话,好教太夫人句句入耳。不料唐寅再耍

  乖巧也没有,他的声调忽而高,忽而低。高的可以公开,低的不堪入耳。秋香发嗔道:“你

  可以堂堂皇皇的说话,怎么不尴不尬,忽高忽低?”唐寅道:“姐姐有所不知,这便叫做

  ‘yīn阳怪气’啊!”这“yīn阳怪气”四个字,现在已成为一句土白,若论“yīn阳怪气”的发

  明家,合该首推唐寅唐伯虎了。闲话少叙,且说秋香磨罢了墨,在笔匣中取出几枝画笔,又

  在笔洗中注满了清水,所有画纸早已摊在画桌上面,道一句:“快快绘罢。”唐寅道:“你

  教谁绘?”秋香道:“我教你绘。”唐寅道:“怎么没个称呼?我是不绘的。”秋香道:

  “我教华安哥哥快快儿绘。”唐寅轻轻的说道:“我不是华安,我是唐寅唐伯虎啊!你唤我

  一声华安哥哥不如唤我一声唐郎。”秋香掩着嘴道:“什么螳螂螳螂是要螫人的。”说罢,

  远远的立开了。立的所在便在门口,还是一脚进一脚出的所在。唐寅拍着身旁的椅子道:

  “姐姐不耐久立,在这里坐了罢。”秋香道:“不必,这里也是坐处。”便在栏杆旁边的短

  槛上坐了。唐寅道:“姐姐为什么这般怕我?”秋香低声道:“又是螳螂,又是老虎,不螫

  人也要吃人,怎说不怕?”唐寅笑了一笑,便即提笔吮毫,开始他的描容工作。秋香坐在短

  栏上,芳心思潮,陡起思潮。在先,他认定这追舟而来卖身投靠的,定是吴中的浮薄少年,

  所以九月间备弄相逢,唐寅自道姓名籍贯。秋香认定他是假冒的,一百二十个不信。现在却

  有些相信起来了。一者,这幅雕鸽图容虽然游戏笔墨,却是笔笔生动,一望而知为名家笔墨。

  这是秋香亲见的。二者,“雕鸽图容”四字题额,以及这一首讥讽诗,亏他辩的好,才能化

  讥讽为颂扬。不是才子,怎会语妙天下?这也是秋香亲见的。三者,二娘娘在上月曾经微露

  其词,说什么他的表兄唐伯虎也是这般的,当时听了没有注意,现在看来二娘娘一定话出有

  因。四者,二娘娘方才向太夫人解围,罚华安敬写观音。为什么要牵连着唐寅?为什么要牵

  连着庸寅忘恩负义,不给表妹的面子不替太师爷作画?这明明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二娘

  娘为着这桩事怀恨在心,所以今天屡屡挑拨皇封,要把华安责打。并非真个要责打他,不过

  公报私仇,借此开开顽笑罢了。五者,方才华安屡次向二娘娘怒目而视,若不是有表兄表妹

  的关系,他怎敢向少主母这般无礼?秋香俯首沈吟:“眼前的华安决不是冒名唐寅。以上所

  据的五种理由,都是铁据。”

  想到这里,暗怪着“二娘娘不是好人恐怕表兄和他结下了深仇,却保举我去磨墨,借此

  解怨释嫌。……”唐寅落笔飕飕,约莫一个时辰早已绘就了壮严法相的观音大士端坐莲台,

  东西站立着善才龙女,栩栩yù活。这幅白描的水墨观音,亏他的妙笔绘出。绘到这里,唐寅

  喊一声:“姐姐来啊!”秋香移步上前,便问:“唤我做甚?”唐寅道:“姐姐你瞧图上容

  貌像的是谁?”秋香妙眸一览,不由的暗唤一声:“佩服煞人,原来观音的慈容很像太夫人,

  善才像他,龙女像我。却不料三寸长的一枝长锋羊毫握在他的手里,有这般出神入化的效

  用。”便轻轻的赞了一声:“绘得好啊!”唐寅道:“姐姐你也佩服我了。你且按着纸,待

  我题上几个字。”秋香把镇纸押上了画纸,免得玉手按纸又被他揩了油去。唐寅醮着浓墨在

  画幅上横题八个字道:“我为秋香,屈居童仆。”秋香猛吃一惊,不由的连唤“可惜。”唐

  寅道:“姐姐不用慌,这是一首《西江月》啊!”当下略不思索,每字续成一句,确乎成了

  一首《西江月》毫无穿凿的痕迹。词云:

  我闻西方大士,

  为人了却凡心。

  秋来明月照蓬门,

  香满禅房幽径。

  屈指灵山会后,

  居然紫竹成林。

  童男童女拜观音,

  仆仆何嫌荣顿?

  江南不才子敬绘,

  并调《西江月》。

  唐寅为什么自称“江南不才子”呢?这又是他小弄狡狯,他把那“不”字的结构写的松

  懈一些,粗看是个“不”字,细看是“一个”两字,他分明自称“江南一个才子。”字里藏

  机,依旧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表示。唐寅题字才毕,太夫人休息了一会子,重坐紫薇堂上。

  二娘娘又侍坐一旁。太夫人便遣冬香去问华安,这一幅观音慈容可曾绘好没有。冬香正待去

  问,却是秋香捧着画幅前来,禀告太夫人,说观音菩萨的慈容已经绘好了。太夫人肃然起立,

  先教婢女们铺了香案,然后把这幅观音图用别针别在画轴上。太夫人拜过以后,二娘娘也拜

  了。四名使女都拜了,然后瞻仰金容,欢喜赞叹,不须说得。太夫人把唐寅嘉奖了一番。到

  了来日,遣人传唤裱褙匠把这幅画像装潢成轴,将来张挂在慈航宝阁上面,每逢朔望总到阁

  上去礼拜观音。直待他日机关破露以后,太夫人才看出不才的不字分明是“一个”两字。这

  是后话,表过不提。

  忽忽光yīn,小春将尽,华鸿山还在吴门勾留,唐寅依旧在书房中伴读。一天,忽的司阍

  王锦传进名贴,说是新任无锡县何戡何老爷来拜会相爷。相爷不在府中,便来拜会二位公子。

  大踱道:“你你说两位公子,也不在家。”王锦道:“小人已向何老爷说过,二位公子都在

  书房中读书。何老爷才说相爷不在府上,便来拜会两位公子。”二刁道:“老冲,伸头一刀,

  缩头也其(是)一刀,我们便见见这个何戡何知县。不见得何戡把我生吞活剥,吃在肚里。”

  王锦道:“小人便去开放正门,说二位公子出接。”呆公子便问唐寅:“我们见了知县,怎

  样称呼”!唐寅道:“地方官是民之父母,该唤他一声‘老父台’或者‘老父母’。呆公子

  便叫唐寅陪着他们出迎,以便随时指点。当下大踱口中念着“老父母”,二刁口中又是“侧

  柏隆冬祥”,打起口头锣鼓,一路出外相迎。才到轿厅,恰逢何戡何知县下轿,呆公子上前

  作揖,一个格格不吐的唤着“老老父母”,一个刁着嘴把“老父台”唤做“老婆蛋”。何戡

  连称不敢。同赴客厅,呆公子照例请他一坐。何知县又是连称不敢。大踱道:“老老父母,

  你客气,我福气”。说罢,客人没有坐,两个呆公子反而坐在上首,何知县只好在下首相陪。

  僮仆们见了暗暗好笑。送过香茗以后,呆公子呆看着来宾,十八句客套一句都没有,何知县

  便问大踱道:“令尊老太师公出,是往何处遨游?”大踱道:“老夫父母,这这句话,要要

  问我们厨子的。”何戡拈着短须道:“这倒奇极了,怎么要问起贵厨房来?”大踱睁圆着双

  耳道:“你问何处熬油,老生活不曾熬油,只有我们厨子会得熬油。”何戡笑道:“大公子

  取笑了,我说的遨游是游玩的意思。”又问二刁道:“二公子青春多少?”二刁道:“老婆

  蛋,我其(是)老实人,不会说谎话。你问我称称多少,今年立夏秤过,足足九十六斤半。”

  何戡大笑道:“二公子误会了,青春多少便是年庚多少。”二刁道:“老婆蛋,问我年纪,

  要问我们豢养的四条狗,黄狗、白狗、黑狗、花狗都有,老婆旦,只须到狗窠里去借问一声

  便基(知)端的。”何戡奇怪道:“这是什么道理?”二刁道:“老婆蛋有所不基(知)我

  们二娘娘为着我读了多年的书没有长进,说我年纪活到狗身上去哉。”何戡道:“二公子又

  来取笑了,将人比狗,断无此理。”二刁发极道:“老婆蛋,你若不信,同你到西楼上问我

  们二娘娘去。老婆蛋啊,我们的二娘娘实在凶恶,简直其(是)个雌老夫(虎)啊!我要向

  老婆蛋告他一状,把他捉将半(官)里去,吃他老夫ròu,你肯不肯?”何戡道:“听说尊夫

  人是冯通政千金,知诗达礼,二公子休得妄言。”二刁道:“老婆蛋,你不信,同你到关帝

  庙赌咒去。老婆蛋啊,若说二娘娘,简直妻(岂)有此理!他把丈夫比狗,我向他说:‘二

  娘娘啊,我其(是)堂堂丈夫,何堪作狗?’他说:‘你道何堪作狗,我偏要你作

  狗!’……”这几句犯了何戡何知县的讳了。他唤做何戡,和“何堪”谐音,二刁不知不觉

  的说了两句“何堪作狗,”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何戡误会了二刁把他挖苦,不禁叹了一口

  气,轻轻的说道:“龙生犬子,凤产(又鸟)雏。”呆公子但见何知县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他说些

  什么。唐寅何等乖觉,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便从公子背后转将出来,向前数步,口称:“请

  教何老爷,这‘犬’字和‘狗’字有何区别?”何戡听了陡然一呆,冷不防呆公子背后有人

  向他挑眼,细看唐寅模样,不上不下,打扮似帐友,口吻似书僮,一时觅不得一个相当称呼,

  只问了一声:“贵……是谁?”“贵”字以下的字样,含糊过去,既不好说“贵帐席”,又

  不好说“贵管家”。唐寅道:“小人原本书僮,现充伴读,每逢两位公子接见贵客,诚恐小

  主礼貌不周,小人便随时在后,做个相礼之人。从前春秋时代便有这个礼制,主人见客一定

  有个相礼之人。但看公子重耳见秦穆公,公子重耳赋了《河水》之诗,秦穆公便答他一首

  《六月》之诗。方才两位公子并没赋诗,何老爷却喃喃的念着似诗非诗的‘龙生犬子,凤产

  (又鸟)雏,’分明把两位公子当做犬子、(又鸟)雏看待。何老爷既说‘将人比狗,断无此理,’现在

  却又将人比犬,究竟狗与犬是一般的还是两般的呢?”一经唐寅挑眼以后,呆公子也都明白

  了,原来知县念念有词,是嘲骂他们zuoji做犬。大踱道:“老老父母,你你不该。”二刁道:

  “老婆蛋,你也和我的娘(又鸟)(子)一般,他把我比狗,你也把我比犬,犬者狗也。骂我狗者

  老婆也,骂我犬者老婆蛋也。”唐寅又站在何戡面前,定要何戡道出狗和犬究竟是一是二。

  何戡红着两颊,只得勉强答应道:“贵伴读有所不知,狗和犬似乎一般,实则两类。《说文》

  上有个考据道:“狗有悬蹄者谓之犬。’可见犬与狗并非一种”。唐寅道:“犬的形态既和

  狗不同,但不知犬的声音和狗的声音是一般的呢,还是两般的呢?”何戡道:“犬的声音叫

  做狺狺,《楚词》上说的:‘猛犬狺狺而迎犬。’便是证据。”唐寅道:“狗的声音呢?”

  经这一问,何戡上当了。便道:“狗的声音,街头巷尾都可听得。无非汪汪汪罢了……”何

  知县口中道出“汪汪汪”三个字,恰似那天大踱听唐寅演说备弄中四位朋友,便问朋友姓甚

  名谁,唐寅说是姓汪名煌,大踱上当,便即“汪汪汪”“煌煌煌”大扮其狗叫。……二刁听

  了何戡口中的“汪汪汪”,便想起那天大踱口中的“汪汪汪”,不禁拍掌大笑道:“老冲,

  你看老婆蛋也和你一般,扮起狗叫来了。”大踱道:“扮扮得好像啊!老老父母,再再叫几

  声。”旁边站立的知县随役、相府仆从,一个个都是手掩着嘴,几乎哄堂大笑。何戡很觉惭

  愧,才知上了书僮的大当。一时坐立不安,只好起座告辞。临行时向呆公子说道:“令尊老

  太师回府,相烦贵公子转禀钧座,缓日再行到府请训。”大踱道:“请请训,倒倒不必,老

  老父母,狗狗叫专家,再再叫几声。”二刁道:“老老婆蛋临时上轿,不妨再做几声狗叫。”

  何知县“唷唷”连声,乱摇着手儿,很匆忙的作别上轿。呆公子送过知县,重回书室,和唐

  寅谈起方才的何知县。大踱道:“这这知县,弯弯了舌头,他他说的话,听听不清。”二刁

  道:“瘟半(官)的舌头,要用烙铁烙这一下,我们才能听得出他的说话。”唐寅道:“他

  是北方人,公子们是南方人,为着方音不通,所以有这误会。他说“遨游’,大公子误会

  ‘熬油’;他说‘青春’,二公子误会‘秤秤’。这是很寻常的事,他不该轻蔑公子们,说

  什么‘龙生犬子,凤产(又鸟)雏。’论理呢,他是父母官,我们须得敬重他几分。但是他说这轻

  薄话,已失了父母官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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