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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三卷(3)

  第三十三卷(3)

  三人以上死亡就是较大事故,卢国晓的面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批评秃子主任说,你们拆迁办怎么搞的,这是典型的野蛮拆迁c暴力拆迁,你准备好坐牢吧!

  那秃子姓雷名光,也是个有背景的人,胆子更是奇大,面对市委书记的厉声呵斥,丝毫没有惧怕,振振有词地说,哪里的拆迁不一样,多的是钉子户,要是不动用点手段根本拆不下来。上边任务又压得紧,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说的是实情,拆迁就是政府跟部门,上级跟下级,干部跟群众,群众跟群众的大博奕,有明争更有暗斗,几乎是逢拆必有事,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事实说的不是时候,把卢国晓气得脸色发青。气归气,卢国晓也不是混大了,治不了一个区里的拆迁办主任,自己今后还怎么管这帮胆大妄为的兔崽子。他说,上级让你带人搞夜袭?上级让你打人杀人?你说说,是他,还是他?他指着区委书记林章品和区长曾胜天。雷光之所以顶嘴,就是因为跟区里的领导关系密切,自感有恃有恐。现在卢国晓让他指证,他哪里还敢吭声,张着嘴不说话。卢国晓见他还梗着脖子,越发生气了,厉声疾色道,你这么听领导的话,现在我让你去死,你听不?

  区委书记林章品见这样僵下去不是办法,向卢国晓请示说,卢书记,我们是不是先把情况摸清楚再商量下一步处理意见?他这样做也是替雷光打圆场。

  卢国晓瞪了雷光一眼,说,摸清楚?深更半夜的上哪里摸清楚?现在什么话都不要说了,大家都跟我上医院向死伤者家属道歉。他虽然气急败坏,但章法不乱,知道当然最要紧的是稳定群众情绪。因为伤亡的人数多,病人分到了两家医院救治,重伤的送往省一医抢救,伤轻的就近医治,在市二医进行。张建青生怕卢国晓遭到死伤者家属的围攻,通知了市武警派了十名训练有素的战士保护。一行人刚到省一医门前,院长就迎了出来。也顾不上握手,卢国晓问,情况怎么样?

  院长说,四个村民死了,一个城管也死了,还有六个重伤员的情况也很不理想,还在抢救中。卢国晓一听,心越发拔凉拔凉的,如果这些人抢救不过来,那就是十一人,十一条人命,那可是重大事故。这事故还是人为制造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政府制造的。

  他说,院长,你一定要把他们抢救过来,我拜托你了!

  院长说,卢书记,我一定尽全力。

  卢国晓也清楚,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能不能抢救过来,一半看医生,一半看运气了。接着,院长领着他们往里走。卢国晓回头看见身后跟着一群武警,停下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建青说,我怕家属会闹事,这是考虑你的安全。

  卢国晓火了,老张啊老张,你糊涂啊,我们这是来赔理道歉,不是来兴师问罪!手一挥,都给我撤了。

  张建青便让武警给撤了,可他仍不放心,保护好卢国晓的安全,是他的职责所在。他拉了拉院长的手,让他派两个医院的保安,悄悄地跟着,以防不测。

  院长打电话给保卫处,让人安排了四个身强力壮的保安远远地跟在队伍后边。

  先是去太平间,见死者的家属。矮庄村死的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一群老人c妇女和孩子在停尸房外哭得死去活来。猛见到门外一群人进来,大家都止住了哭声。张建青说,乡亲们,市里的卢书记看望大家来了。一听市委书记来了,一群人立即围过来,大声哭诉起来。卢国晓的心情很沉重,为了尽快安抚好死者家属的情绪,他采取了快刀斩乱麻的做法,把该说的话先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市委有责任,我有责任,我愧对各位父老乡亲。我给大家一个保证,一定找出肇事者,严查凶手,还大家一个公道。还有,矮庄村的拆迁问题,市委将直接介入,保证接章办事,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为了做好这两件事,我也请你们配合我的工作,给我点时间,把这两件事办好,不让悲剧再发生。

  有个村干部模样的质问卢国晓,矮庄村拆迁的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市委早点不介入,非得等出了人命才露面?他这么一说,把死者家属刚刚平息下来的情绪又调动起来,一帮人又哭着喊着说,为什么呀,老天哪有的人干脆跪在卢国晓跟前,拉着他的腿不放说,卢书记,你一定要为我们伸冤,为我们作主!不是我们不讲理,是官逼民反,是他们不让我们活呀,三千五一平方的拆迁补偿,我们上哪里买这么便宜的房子,这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赶啊

  越州的平均房价是六千二,矮庄村虽地处郊区,但却是未来联结老城区和洄浦新区的枢纽,明眼人都知道,绝对不止这个价。卢国晓,明白了,这场血案背后肯定有一只强大的推手。

  卢国晓也动了情,眼里含着泪,把跪着的人一个个扶起来,说,你们都是我卢国晓的衣食父母,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倒在血泊中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一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请大家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停尸间。停尸间里躺着五具尸体,用白布遮盖着全身。卢国晓缓缴地掀开白布,看着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死者。他们一个个身上都是血痕,最惨是一名壮汉,怒目圆睁,一只断手放在一边,还在滴着血。他伸手给死者一个个抹闭上眼皮后,又默默地低下头,默哀了十秒钟后,转身离开了太平间。

  抢救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六名重伤员中有两名抢救无效死亡,还有四名虽然保持了性命,但也残了,从此以后,很难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市二医这边的情况还算好,虽然伤员众多,有二十多号人,但伤势都不严重,大部分人只受了点皮外伤,休养几天就没事了。有一点,值得特别说一下,除了一名死去的城管外,其他参与拆迁的工作人员,都只受了轻伤。矮庄村却损失惨重,死了六人,重伤四人,轻伤十人。这说明什么,说明斗狠斗恶的不是村民,而是官。民不与官斗,他们在下手的时候,有所顾忌。可官就不一样了,拿人命不当命,把狗一样宰了。他们仗的是什么?仗的是一身皮,有恃无恐,为所欲为。

  卢国晓看望完死难者家属和受伤人员,回到办公室,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了。他也顾不上吃早饭,把区里一帮人叫到会议室了解事情经过,商量解决办法。商量了半天,区里的人也没有说多少实话,中心意思就一个,矮庄村民风强悍,不动粗根本无法拆下来。卢国晓单枪匹马从宁州调到越州主持工作,市里区里的许多情况都不掌握,但他的嗅觉很灵,觉得背后肯定藏着更大的利益之争。

  他没跟杨德水提一早的会议情况,杨德水觉得奇怪,便问,早上的会议开得怎么样?有没有拿出一个具体的处理方案来?

  卢国晓叹了口气,说,我在官场也有些年头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会议,死了这么多人,个个还理直气壮。他们都坐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我的意见表面上他们是接受了,如果没有重压,估计不会执行下去。最糟糕的是,他们都没说实话,责任追究不下去,没法向死难者家属交代。我看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乱子

  卢国晓没有把话说透,杨德水也猜到点什么了。为什么拆迁总是出事,这不是上边的政策问题,也不是民风问题,而是执行者的问题,大家各怀心思,都想从中分到更多的唐僧肉。可唐僧只有一个,怎么办?一个办法,那就是拿拆迁户开刀,从他们嘴里抢肉。杨德水说,区里什么意见?

  涉及这个话题,卢国晓显得很气愤,他说,什么意见?他们能有什么意见?他们的意见就是趁胜追击,一举啃下矮庄村这块硬骨头。如果我估计不错,他们之中,相当一部分是有利益关联的。他们希望我同意,派警察去抓人,派城管和拆迁队去拆房子。

  杨德水说,抓人?这不是添乱吗?我听说矮庄村有三万之众,是越州市的第一大村,把所有人全抓起来,把所有的房子一夜推倒,那岂不天下大乱了?

  卢国晓说,何止三万人?三万人是户藉人口,外来人口更多,估计十万都不止。具体数字,我们还没有摸清楚,整个矮庄村,应该有十五万人。外来人口来这里打工,图的就是价格便宜,矮庄村地处城郊,又是老房子,随便一分隔,一间变两间变三间,一间就是一家子,照这样倍上去,十五万人还是个保守数据。稍有差错,那就是万劫不复。德水呀,我跟你老弟说句贴心的话。我怕呀。在官场里行走,已经三十年,大大小小的风浪,我也算是都见过了。坦白地说,我还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么怕过。这次不一样了。我怕,是真的怕呀。怕什么?怕再出事,出大事,天大的事!抓一个两个可以,抓这么多人怎么抓,抓了又怎么放?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已经出大事了,死了这么多人,如果再抓,就不是简单的多死几个人了,而是民变了!民变,知道吗?那就是陈胜c吴广,揭竿而起,要天下大乱的!我的直觉是,矮庄村拆迁,不仅执行有问题,大方向也有问题。涉及到这么多人,那不是拆一个池子,而是在拆一座城。拆一座城,怎么可以一夜之间就想拆得干干净净的呢?一下子都拆了,十五万人往哪里去?越州虽然大,市区有三百多万人口,可突然冒出个十五万租房户来,也吃不消,这不是哄抬租金吗?肯定会造成社会不安!

  杨德水说,这是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懂呀,可他们为什么还是坚持要这么做呢?

  卢国晓说,可有的人不信邪啊,认为这是大工程,弄成了就是大功一件,还有人认为老百性胆小怕事,只要抓几个人,其他人都被吓住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众怒难犯,这是最浅显的道理!房子是大家的命根子,没有合理的赔偿,就想一拆了事,谁不跟你玩命?你要人家的命,人家肯定也和你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我听说矮庄村的人,不姓矮,姓风,历来疯得很,如果把他们逼急了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杨德水说,所以你决定开常会委?

  卢国晓说,千斤重担,我一个人挑不动,我怕被压死!我刚知道,市里是由洪鸣同志牵头负责矮庄村改造工程的,他应该对情况比较了解,我想听听他的意见。丁洪鸣原来是常务副市长,长期分管建设工作,今年人代会上当选了市长。市里许多重要工作,几大常委都实行分工牵头,负责协调。矮庄村改造工程的分工是刘震云当政的时候,定下来的,卢国晓并不知道情。丁洪鸣出差在外,赶早班飞机回来,说是正常的话,九点半就能到办公室。卢国晓把常委会安排在十点开,有这方面的考虑。

  杨德水说,看来卢书记摸底工作做得不错嘛,你说区里有抵触情绪,这里边会不会有个人因素?

  卢国晓说,怎么可有会没有!我听到一种比较可靠的说法,矮庄村改造,区里的人很积极。积极的原因,有这么几点:一是规模大,改造好了,政府可以赚一大笔钱。这没什么好说的,土地财政,各级政府都从土地里刨钱。二是负责改造的开发商很有来头,叫张达赢,他的公司许多人都有参股,市里,区里的都有。有人说,张达赢是林章品捧起来了。林章品跟张达赢之间,有没有经济来往,他有没有参股张大赢的越信房产,目前还不好说。现今的官场,谁也知道,官员名义上是人民公仆,实际上跟商人走得更近,就像工程的质量监理,说是为业主把关,实际上和施工方串通一气,要说他们之间关系纯粹,没有谁会相信。一个男人和女人来往密切却没有暖昧,别说别人不相信,就是男女双方都不太相信。与张达赢来往密切的,远不止林章品一个,还有一大堆人。这些人,在越州市很有势力,在江海都很有势力,甚至根子能牵到省委常委。这是根源,也是难点。你说这担子,我一个人能挑得起来吗?

  杨德水说,可现在是火烧眉毛,得先把事态稳住,得尽快解决。

  卢国晓说,所以,我要请你帮我个忙。

  杨德水说,我能帮什么?你不但是越州市市委书记,更是江海省省委常委。

  卢国晓说,我想请你出席我们的常委会。

  杨德水说,这恐怕不妥吧?

  卢国晓说,怎么不妥?你代表的是徐东海同志。再说,是东海同志派你来了解情况的。要想全面了解,你就得听一听常委们的看法啊!

  杨德水当然代表不徐东海。不过,卢国晓说得没错,自己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多地了解情况,再向徐东海汇报。听卢国晓的说法,矮庄村改造背后的猫腻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如果悬而不决,极可能事态还会继续发酵扩大,到那时,只怕就不只是越州市里的事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尽一切可能制止事态的恶化。只要有助于稳定他问,你要我做什么?

  卢国晓说,我只需要你这把尚方宝剑,也不强迫你来表态,你只要坐到会场,把东海同志让你过来的事实说一遍就行了。

  杨德水说,好,那我就充一回大头蒜。

  一会,卢国晓的秘书送来一份材料。卢国晓接过一看,高兴地对杨德水说,圣旨来了。杨德水瞅了一眼,原来是徐东海和孟新德两位主要领导对矮庄村昨晚发生的暴力事件的批示。徐东海的批示原则性强,孟新德则要具体得多,但两者都有一个同样的要求,那就是妥善处理,确保稳定。

  快到十点的时候,幽雪发来一条短信,问他去哪里了。估计这丫头刚睡醒,一觉醒来,发现杨德水不在房间,发短信问候一声。

  杨德水给她回短信说,有事在忙。

  她又回了过来,你真是神出鬼没呀!这话像大人在教训小孩子,杨德水觉得好气又好笑,又给她回了一条,你回学校吧,有时间我再联系你。想到卢国晓刚才所说的情况,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矮庄村走一趟,便又补发了一条说,如果没事的话,你就呆在房间里,下午我过来找你。

  幽雪很快回了信息,说,那我就老实呆着,还附了个乖乖样的笑脸。

  杨德水跟在卢国晓后面进入常委会会场。今天的常委会比较特别,参加者除了越州市委常委以外,还有区里的两个主要领导,区委书记林章品和区长傅仲旭。杨德水看了一下,最顶端的一排,分别坐着市委书记卢国晓c市长丁洪鸣c副书记焦式钦。

  市里的这些领导自然都认识杨德水,见他出现在这里,既感到有点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卢国晓想把杨德水这张牌打好,便郑重其事,向大家介绍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处长杨德水同志。德良书记对我们越州的事态非常关心,不但做了重要指示,还特地派德水同志来这里看一看,听一听。

  卢国晓请杨德水在前排就座,杨德水很有自知之明,无论如何都不肯,推了半天,选在紧靠第一排的旁边坐了下来。

  卢国晓说,德水同志,你是徐书记的特使,是钦差大臣,你给大家说几句吧。下面,请德水同志作指示。

  既然参与进来,又事先答应过卢国晓,唐小舟就不能不说话。可他毕竟只是一名秘书,秘书的本分之一就是谨言慎行,不能越权不能出位,秘书只参政不干政,特别是不能在公开场合干政。他很低调地说,卢书记好,林市长c陆焦书记和各位领导好。首先要说明一点,卢书记说我是钦差大臣,那是开我的玩笑,这顶高帽子我戴不起,也戴不得。但我到这里来,不是偶然的,是徐书记让我来了解情况的。矮庄村昨晚发生的事,死了五六个人,重伤也不少,轻伤的更是一堆。徐书记很关心,就派我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申明一点,赵书记有没有要我传达什么,就六个字,好好看好好听。指示,我不知道,即使有,肯定也是由杨省长池主任带过来。赵书记给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三个字。看一看。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是昨晚这场事件的亲历者,卢书记的电话就是我打的。要不是卢书记及时赶到,及时制止了,事态可能会更严重,伤亡的人数会更大。不瞒大家说,昨天晚上,我成了嫌疑分子,差点也吃了大亏,城管大伯觉得我是奸细,公安叔叔还要带我去派出所。别的我不多说,免得影响各位领导的判断,城管很强悍,公安很霸道,我算是领教了。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问,杨德水你怎么会出现在矮庄村?我的回答是,凑巧,确实很凑巧,无巧不成书嘛!要是那帮城管和公安,看到我跟大家坐在一起,没准也会觉得你们也是奸细,也该去派出所接受盘问。

  他这番话先抑后扬,亦谐亦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强调省委很重视,这事不能随便走过场。见有人发笑,他说,你们别笑,拆迁嘛,本来是皆大喜欢的事,城市弄漂亮了,大家有新房子住了,可矮庄村的拆迁弄成了敌我战争,我这个无故的人差点成了双方战争的牺牲品。要是你当时在场,肯定笑不起来。说到这里,他侧头跟卢国晓说,卢书记,我的话说完了。

  卢国晓也在笑,杨德水说了这么多话,不惜拿自己昨晚不寻常的遭遇开刷,这着实让他有点感动。他补了一句说,昨晚你打电话给我,自己怎么又溜了,我赶到矮庄村的时候,你的影子都不见了!

  杨德水笑了一下说,我给卢书记你惹了麻烦,怕挨你批评嘛!你不知道,当时我的表妹也在场,她给吓坏了,我得护送她回家。他把幽雪说成是自己的表妹,免得有人猜测,编出什么闲言碎语来。

  卢国晓说,原来德水是护花心切呀,这个大家都可以理解了吧?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停了一下,继续说,有些同志可能还不知道昨晚发生在矮庄村的这场斗殴造成的后果,下边是请章品同志先介绍一下情况,他从昨晚到早上七点钟,一直跟我在一起,情况掌握得比较清楚。

  林章品大概没想卢国晓这么快就点了自己的名,他错愕了一下,马上镇定下来,略作思考后,便开始讲起了一夜来的经历。他讲话的重点落在两个内容,一是人员的死亡和受伤情况,二是卢国晓有多么辛苦,如何安抚死难者家属,看望伤员。

  林章品说完,卢国晓说,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死了六人,重伤四人,轻伤的有几十号人,重伤的能不能保住命还不好说,就算治好了,也是严重残疾。现在我们除了要妥善处理,做好维稳工作外,还要对事件性质有个定性,到底是暴力抗拆还是暴力拆迁,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还有下一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说到这里,他点了市长丁洪鸣的名,洪鸣同志,矮庄村改造工程虽说是区里负责的,但市里的联络人是你,你谈谈看法。

  丁洪鸣连用了三个想不到,想不到矮庄村改造工程这么棘手,想不到拆迁拆成了这个样子,想不到事态还会怎么发展。他说,矮庄村拆迁是去年七月份定下来的,原本要求十二月底搬迁完毕,施工队进场施工,由于种种原因,计划是一改再改,先是改成了农历年底前,后来又推迟到春节后,再后来说是清明节前。据区里说,拆不下来的原因,主要是村里的钉子户多,协调不下来。我认为,既有客观原因,但区里也要自查自醒,找一找主观原因。为什么,其他地方都能拆,矮庄村就拆不了,而且闹出了这么大事故来。

  区委书记林章品接过丁洪鸣的话说,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区里也是始料不及。各位领导可能有一点不清楚,矮庄村的人不姓矮,姓风,村里的疯子特别多。我说的疯子,不是说神经病了,疯了,而是流氓阿飞特别多。区里的治安事件,一个矮庄村就占了近三分之一。为什么市里,区里要下决心把矮庄村改造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把这个越州最大的村拆散了,消除治安隐患。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而且怪鸟特别多,改造了,大家都分开了就形不成宗派,就会减少滋事斗殴。昨晚发生的事,我感到很痛心,痛心的同时,我又在想,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恶果,村风强悍啊!城管死了一个,受伤的几十人,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公然跟政府搞对抗?区里意见主要有两种,一是采取断然措施,借这时候,将闹事的领头人抓起来。村风最强悍,敢出头闹事的毕竟是少数。二是采取怀柔的办法,和闹事者谈判,甚至妥协。当然,有抓就有放,有紧就有松。

  说到这里,林章品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评估了一番,两个措施的利弊。谈判,有利之处在于能够尽快地暂时地平息事态。但谈判必须有筹码,这个筹码是什么?那就是拆迁补偿费,就是钱。这笔钱有多少?刚才我跟拆迁办的同志通了电话,原先估计是五十亿,户均五十万左右。如果现在谈判,估计得七八十亿,甚至上百亿。为什么?因为,他们会觉得政府怕了,就会漫天开价。大家都知道,村民的素质很低,小农思想嘛,能多拿就多拿,能多占就多占。如果这样的话,谁来出这笔巨款?当然,有人会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拆迁补偿废当然是从拆出的土地上来。可这里有个时间问题,拆迁补偿费是一步到位的,土地却要等建成房子卖出去才能全部收回。这要多久,少说要年吧!几十亿,年,算算利息都要多少?凭区里这点财力,恐怕每年的利息都付不出来。如果不提高补偿标准,谈判能成功吗?我非常怀疑。谈判如果不能成功,或者问题不能根本解决,今天的事件暂时偃旗息鼓了,明天,可能又会龙抬头,越发兴风作浪。至于第一种意见,同样有利有弊。利在什么?在于杀一儆百,对付流氓阿飞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比他更狠,这些人是吃硬不吃软,以强硬的态度平息事态,对于彻底处理整个事件,应该大有好处,一是经济成本低,二是见效快。当然,我觉得,两种方法要同时用,双管齐下,效果会更好。对于事故中的伤亡人员,尽快按照标准发放抚恤金,平息家属的情绪,对于拆迁,我们要一如既往,如果半途而废,恐怕一年半载都难以动工。当然,我也能理解有些同志的担心,现在采取非常手段推进,可能激起村民更大的情绪波动和对抗行动,引起更大的骚乱。有关这一点,凭我多年在基层的工作经验,民众都爱凑热闹,有人吆喝就捧场,一有风吹草动就作鸟兽散。如果把领头者抓了起来,没有人组织了,他们是不会集体闹事的。

  杨德水听了这话,简直要拍案而起。一个小小的区委书记,居然在市委常委会上大放厥词,推行他的强盗逻辑。为什么各地拆迁这么多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林章品这样的地方官在背后撑腰,推波助澜。“谁不顾我的面子谁就被摘帽子”;“谁工作通不开面子,谁就要换位子”;“谁影响我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诸如此类的拆迁大标语公然高高悬挂,与依法行政的思想完全背道而驰。林章品不是市里常委,说话的口气却俨然是市委书记。

  饶是市委书记卢国晓最有涵养,脸色也微微变了变。

  市长丁洪鸣却丝毫不觉得意外,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他表态说,章品同志说出了矮庄村改造工程的晶结所在,我在从基层上来,对甚层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以前都说农民朴实,现在的农民一点都不朴实,政府让一寸,他们就想一尺,你退一尺,他就想要一丈。所以,我赞成章品同志的看法,双管齐下,趁势而上,一举啃下矮庄村这快硬骨头。

  杨德水骤然明白林章品为什么会这么嚣张了,原来他是丁洪鸣的马前卒,为丁洪鸣打头炮。可这要置自己于何地,置徐东海和孟新德的批示于何地?杨德水觉得心口有股血往上涌,不吐不快。看来,卢国晓的判断没有借,矮庄村的改造工程,的确是盘根错节,关系重重,如果不及时连根拔起,迟早要酿成大祸。他强忍着,看卢国晓的态度。

  卢国晓的脸色很难看,但他并没有发作,而是点了区长倪盈妹的名,让她说说看法。倪盈妹原来是副区长,是卢国晓到越州主政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以说是自己人。

  由于一夜没睡,倪盈妹花容惨淡,但精神还不错,估计是吃了提神的东西。她说,我的看法跟丁市长和林书记有点区别。大家都知道,矮庄村历史上就是个有名的无赖村,说是无赖其实是因为许多人都这么看,这么想。其实,并不尽然。作为越州最大的村,在宗派斗争厉害的年代里,肯定占优势,肯定欺负过周围的小村,这样一来,别的村一提到矮庄,就觉得这个村的人无赖。可我也听说了,周围小村子的姑娘都喜欢嫁到矮庄村,为什么呀?大村大媳妇,不用受小村子欺负啊!所以说,无赖不无赖,是一种感性的认识,并不客观。矮庄村有三万之众,再加上外来人口,保守估计也有十万人。十万人是个什么样的概念?那就是一座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好鸟有,坏鸟也有,矮庄村治安问题突出,也就能理解了。还有,谁见过外来人口多的村子治安好?外来的人多了,文化冲突c生活习惯冲突就多。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外来人口面临的各种压力也比普通市民,村民要大,矛盾自然也更多。据我了解,矮庄村的治安问题,多出在外来人口身上,矮庄真正的村民,许多都是受害者。所以说,许多人对矮庄村有偏见。昨晚,我一直跟着卢书记身边,看望死难者的家属和受伤人员。不知大家注意到一点没有,死亡的六人中,除了一名城管外,其他五人都是村民,而非公职人员。还有四名重伤员,也都是村民。公职人员绝大部分受的都是轻伤,甚至是皮毛伤,涂点红药水什么的就行了。还有,据我了解到的情况,那名死了的城管,也不是被打死,而是死于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他被老鼠夹夹住了下身,同伴强拉老鼠夹,导致重伤,不治而亡。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喝了口水。

  开始的时候,杨德水觉得她有点喽罗,听到后来才明白过来,倪盈妹讲这么多的目的,只是为下文做铺垫。女同志就是跟男人不一样,观察得很仔细,了解得很全面,往往是以小见大,更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说的那名死去的城管,应该就是自己在牌楼上看到的那名小城管,估计还没结婚,空来了人间一趟。

  倪盈妹说,这说明什么?说明矮庄村的人不坏,不但不坏,而且还很仁慈,至少对政府还是心存危惧的,他们不想至人于死地。相反,我们的城管,我们的警察,却出手不知轻重,造成了村民五死四重伤!农村有句古话,上门相打,打死白打。什么意思?就是说,有人如果追到对方家里打人,如果被对方打死了,对方是不用偿命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夜里闯进了矮庄村,打死打伤了那么多村民。他们能善罢甘休?只要有点血性的人,都吞不下这口气!所以,我的想法是昨晚发生的这件事,不能跟拆迁挂钩,也挂不了钩,哪部法律规定,拆迁就可以打人,就可以打死打伤人?眼前,最要紧的不是商量拆不拆,怎么拆,拆到什么程度,而是要做三件事。第一件是稳定情绪,安抚死难者家属,看望受伤人员。这件事,卢书记已经替大家做了。第二件,就是善后处理,更确切地说,是伤亡理赔,确保村民抚平的情绪不反弹,不抬头。第三件是追责,到底是谁牵头夜袭矮庄村的?是谁指挥打人的?又是谁打死人打伤人的?不仅要追究领导责任,也要追究具体肇事者的责任。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这几件事不落实好,别说是再进村抓人,只怕一踏进村子被人抓走了,揍成了肉饼,那是十万村民,更是十万愤怒的斗兽!

  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倪盈妹声音提高了八度,情绪很是激动,颇有些巾帼英雄的风范,仿佛是一头护犊心切的母狮,毫无惧色地,面对着虎视眈眈的狼群!

  有几位市委常委都耸然动容了。市委副书记焦式钦说,我认同倪区长的意见,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不能再火上浇油了。如果对问题认识不足,估计不充分,对可能导致的更进一步恶化后果没有一个完整的应急预案之前,我建议不要冒失行事。万一进一步恶化,我们无法向上级交代,也没法向民众交代。

  焦式钦只是停顿了一下,立即有一位市委常委抢过了话头,说,盈妹同志的意见,我赞同的前两条意见,我赞同,但第三条就得认真考虑了。如果追责,追到区一级还是市一级,还是只追当事人?只追当事人,当事人肯定不服,人家也是为公家卖命,现在出了事,拿人家开刀,以后还有谁敢干事?如果往上追,盈妹同志,章品同志,甚至连丁市长都有责任。这账怎么算?没法算呀!还有,城管的死,也不能白死,得有个说法,要不往后还有谁愿意冲锋陷阵?现在,市里给各区下了三年计划,三年内要让市容市貌大变样,如果矮庄村改造工程就此打住,那等于竖起了一根负面标杆,各片拆迁区都会相继仿效,到那里,别说是三年,就是三十年,恐怕也拆不下来。我个人更倾向于林市长意见,恩威并施,对死伤的人,不管是村民还是公职人员,都及时进行合理的抚恤,但拆迁还得继续。对个别领头闹事的,绝不姑息。

  其他常委也谈了各自的看法,观点大同小异,就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不能因为一场风波,而阻碍了市里定下来的改造大计。

  市长丁洪鸣说,时间不早了,情况也清楚了,大家的看法有相同的一条,那就是做好死伤人员的善后工作,不同的是是不是继续拆迁。我建议就拆迁推进与否投票表决。

  做好善后处理,也是省里两位主要领导的批示的主要意思,拆不拆,领导并没有具体说,丁洪鸣这样做也不算是违背上级的批示精神。这是向卢国晓逼宫吗?他不得不表态说,既然如此,我同意表决。但是

  卢国晓说过同意表决之后,迅速说了一个但是,在但是的后面,他又没有马上表达,而是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慢慢地放到嘴边,更慢地喝了起来。这是用无声的动作来告诉大家,他是省委常委,越州市的市委书记,他的权威是省委,甚至是中央赋予的,提醒大家必须遵守官场游戏规则。而他迅速说了一个但是,恰恰是怕有人插科打浑,在他表明表态后,迅速启动表决程序,从而置他于被动。他以一个高音的但是转折,告诉各位,他的话还没完,后边还有更重要的内容要说。这个慢动作和语言停顿,也恰恰给了大家一个重新审视和权衡的时间,到底选择哪个方案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别看这是小伎俩,小伎俩在关键时候,能起关键的作用。有时候,两方的意见势均力敌,一把手一个小伎俩,就能起到砝码的作用,加到哪一边,哪一边就会沉下来,另一边就悬空了。

  放下茶杯后,卢国晓逡巡了一番会场,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慢慢转过。这也是一个伎俩,大凡当过领导的人都熟悉这样的伎俩,并熟练地加以运用。或许,卢国晓根本就没认真注意过别人,仅仅是做了个看的姿态,目光便游到下一个对象了。他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在此所作出的决定,既要对个人的政治前途负责,更要对矮庄村的十多万村民和外来务工者负责。我建议,不管是继续拆,还是暂时不拆,每一个人表态,都必须说明同意两种方案中的哪一种,同意的理由是什么,反对的理由是什么,弃权的理由又是什么。你有权选择再组织队伍强制进村拆房,也可以派警察去抓人,但你必须说明白,你对事态进一步恶化有什么样的预估,如果出现恶化,你有什么样的应对办法。当然,你也可以说,你认为根本不会出现那样的后果。那么,请你表决的时候明确说明,万一出现严重的后果,你将为自己这错误决定承担怎样的法律责任和行政责任。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看了张建青说,请秘书长做好记录,最好是一个字都不要漏。

  张建青早已铺开了笔记薄,正在拔笔套。卢国晓满意地说,秘书长的行动很快啊,不过为了配合秘书长记录,请同志们发表意见的时候,速度要控制好,尽可能慢一些。又对,张建青说,如果来不及记的时候,你随时可以要求大家再说一遍,包括我在内。

  杨德水向卢国晓建议,说,为了方便回去向徐书记汇报,确保他能够及时全面地掌握有关情况,我申请全程录音。说着,便从包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和笔记本,摆在面前的桌上。

  卢国晓笑了一下说,德水同志想得很周到,散会后录音资料也请给我留一份保留。

  杨德水说,好的,只要有领导们有需要,我可以给每个人都留一份。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朝卢国晓眨眼皮,话说完,眼皮也不眨了,突然站起来,道,不好意思,我得先去方便一下。说完,掉头就往门外而去

  卢国晓先觉得有点意外,但随即明白过来,也起身走出会议室。门一开,杨德水站在走廊上,又眨起了眼皮。卢国晓说,德水,你有话跟我说?

  杨德水说,是啊!我想到一件事,觉得非常重要,又不方便在会上说,所以只能把你请出会议室了。两人边说,边朝厕所走去。

  卢国晓说,什么事?

  杨德水说,我觉得要彻底解决矮庄村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收权。

  卢国晓一时没明白过来,收权?收什么权?

  杨德水说,除了收矮庄村改造开发的主导权,还能收什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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