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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靠在木头长椅子上想了很久,夜晚里有栀子花的味道,一层一层地落进我的鼻子里。

  我说,我的梦想,就是听一场你的演唱会。

  我不知道这在当时算不算得上梦想,我只知道,即使小北唱歌跑调,讲话漏风,感情不到位,但是,这都丝毫不影响他在我心中成为超级明星的信念。

  因为我知道,他比我,多了一份对梦想的追求和肯定。

  2{我记得你。因为你是我1997年之后掌心里疼痛的纪念}

  确切地说来,小北算是我的邻居。起初我们很少jiāo集。我知道他叫小北,他知道我叫雅笛。仅此而已。

  我第一次接触小北,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那天我拿着酱油瓶下楼打酱油。他爸爸要把钢琴拿出去卖掉,小北哭着抱着他爸爸的腿蹲在地上。

  那时候小北的妈妈已经离开小北两年,他爸爸在找她妈妈的时候被车撞断了一条腿,他们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直到剩下这一架钢琴。

  那天小北的样子很惨,楼道里的蜂窝煤球掉得满地都是,归家的鸽子也从远处飞了回来,它们都围绕在小北的身旁。

  我突然被他这个样子弄得很伤心。兔死狐悲。

  我跑上楼去,把爸爸拉了下来。我说爸爸,你帮帮他吧。他好可怜。

  爸爸上前劝慰小北的爸爸。小北爸爸喊,钢琴就是个害人的东西,什么梦想,都是放屁。

  他爸爸眼睛通红,浑身带着酒气,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推着钢琴就往外走。小北哭得更大声了,往回拖着钢琴。我把酱油瓶子放下,也帮小北拖钢琴,小小的院落里,东西东倒西歪地弄得到处都是,我和小北两个小小的人往回拖着钢琴。

  不知道碰了哪个地方,巨大的钢琴突然就倒了下来,眼看着钢琴就要压到小北的身上了,我跑过去想推起钢琴。可是,根本推不动,在爸爸和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个巨大的珠江牌钢琴就砸在了我和小北的身上。

  那天我的手被钢琴的一角狠狠地压到,手被地上的玻璃碎片划了巨大的口子,血不住地往外流。

  爸爸赶紧送我上医院,小北和小北的爸爸也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那晚景安城医院人很多,爸爸急着帮我去jiāo钱。医生帮我缝针的时候我哭得死去活来。

  我说,小北,我会不会残废啊?

  小北握着我另外一只手说,不会的,肯定不会。

  我说,可是,我为什么痛得好像要死掉了。

  我看到小北的眼睛里仿佛有很多的光亮,他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周遭的一切很混乱,医院里从未有过那样的嘈杂。小北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发亮,我所有的疼痛仿佛在一瞬间就停止了。

  我止住了大哭的嘴,伸出另一只手去帮小北擦眼泪。我说,小北,男生的眼泪是很珍贵的,不能轻易浪费。

  小北也止了哭,盯着我拼命地点头。

  我的手缝了五针,从左手的手心处一直蔓延到小指内的尾端,就像一条非常丑的蜈蚣爬在上面。仿佛要跟着我一生一世。

  拆纱布的那天,我没去上学,我坐在家里的小窗台边上剪一盆仙人掌,那些毛绒的小刺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手心里。我突然不知道怎样面对手心中蔓延的丑陋。

  那天晚上小北把我从家里带出来,跑到附近的一个露天舞台。

  他在舞台上唱无印良品的《掌心》。他一张嘴,露出他长得有些歪的牙齿。他唱第一句:你手中的感情线……我忍不住就笑了。

  我说你别这么ròu麻了,我们还不算认识哦。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从看台上跳下来,说,你严肃点行不行啊?我这个未来歌星的第一场演唱会是为你开的,你怎么都不尊重我?

  我点头,嗯,那你继续。

  他摇头,不唱了。这第一场演唱会就到这里吧,下面我正式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顾颜北,今年十四岁,很高兴认识你。

  我说,我叫韩雅笛,今年十四岁,同样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的手以国家领导人见面的样子握在了一起。夏天的夜晚有萤火虫飞了起来,落在他的头上,落在我们的手上,我手中那道可怕的疤也在他手中停留着。半分钟后,我把手拿了出来,低着头往回走。

  我轻轻地,把我的左手握起来,那里盛着我所有的甜蜜忧伤,它像一点点的温暖,一寸一寸植入我的心底。让我的生命里,开始渐渐繁衍了希望。

  1997年那一场只唱了一句的演唱会,是装载我整个人生希望的种子,那日空气中沉着而又yīn凉的小分子是我许多年之后都不曾忘却的甜蜜。

  我记得你。因为你是我1997年之后掌心里疼痛的纪念。

  3{十年,仿佛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时间}

  高三那年,小北想考景安唯一的一所艺术学院,那间学校虽然只开了十年,却积聚了全景安最好的艺术老师,并且那间学校是景安首富端木集团老总赞助的,有庞大的资金做后盾,将来又有送去国外学习的机会,因此想去上学的人多如河沙。

  可是那间学校每年都只收两百个有艺术才华又有优异文化成绩的学生。对于景安这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来说,也是不小的一个竞争。

  小北有信心,他妈妈教了他那么多年钢琴,他的钢琴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想去好的音乐学府进行声乐训练。

  小北要考艺术学院,却不敢和他爸爸说,所以他没有一点钱。我拿出平时攒下的零用钱帮小北买了很多声乐方面的书,我陪他坐在阁楼上,骗他爸爸说我们要好好温习。

  那个夏天很热,小北家的电风扇却坏了,他爸爸一直忘了帮他买新的风扇。我就拿着羽毛扇给小北扇风,边扇边帮他把风,如果看到他爸爸从楼下上来,就在第一时间通知他,让他把声乐书藏好。

  我每次都看得特别准,从来没有被他爸爸发现过,我觉得我们俩变化的速度都可以去拍电视剧了。

  在小北要去参加面试的前一天,我给他买了一件新衣服。那是我砸碎我攒了好多年的小猪存钱罐才买的,那里面是我最后剩的钱。

  那件衣服是白色的衬衫,印着一些灰色的树枝的图案。

  小北高兴地说,雅笛,你对我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哥们。

  我听完这句话,有点感伤,可是我对我自己说,你还有很多时间,不用害怕。

  最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面试的那一天,小北的爸爸像早就知道了一样把小北关在家里,他把门关紧,寸步不离地守着小北。

  他说,你今天哪儿也不用去,我已经帮你向学校请假了。

  无论小北怎么喊怎么叫都没有用,他爸爸就是不开门。

  小北错过艺术学院的面试,最后还是和我一起考了景安的昕川大学。

  高考后的暑假,小北的心情一直很不好,他整个暑假都在弹一首名为《星空》的钢琴曲,前奏很雄伟,他每次弹都带着一种愤怒在里面。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我天天给他煮红豆沙做白糖糕哄着他,他就像是我自己的另一半,他高兴,我也会跟着开心。

  一个月之后小北终于想通了,他穿着那件我给他买的新衣服骑着自行车载着我逛遍景安城的每个角落。

  他每次都会在音像店的门口驻足很久,听那些店里播放的新歌。那些歌时而婉转,时而欢畅,仿佛要把天上的云切成一段一段地落给我们沉思和哀悼才肯罢休。

  每次我都拿着一瓶几毛钱的汽水蹲在路边喝。有树叶掉在我的头上,我也不捡,我知道小北一定会帮我把树叶拿掉,还会和我一起蹲在路边。

  我想,那是我和小北最单纯和欢乐的时光,没有任何复杂的事,一瓶汽水、一根吸管,以及一个怀揣梦想的儿时伙伴,晚霞来临的时候,可以一起走路回家。想兜风的时候,可以坐在自行车后座把头高高地仰向天空。

  我曾经在小北家的阁楼上画过一张素描,画的就是我坐在小北的自行车后座上把手张开,拥抱自然的样子。小北将这幅画找人上了色,签了自己的名字,裱了框,很郑重地挂在房间最显眼的地方。

  我在旁边往嘴里塞跳跳糖,那些不安分的小糖粒在我的嘴中、牙齿上、牙床前噼啪地打架。

  小北说雅笛,等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你就可以来把这幅画拿走,我想到时候我也差不多成名了,你就可以拿这幅画赚大钱了。

  我开始往嘴里送水,边送边把眼睛笑成一条线。我看到那幅画的右下方,一笔一画地写着:顾颜北。1997年8月18日。有效期1997-2007。

  看着这个日期,我微微笑了笑。小北也笑了。我摸着那个日期,就仿佛摸着一个长远的有目的xìng的谋划。

  他把自己谋划给了音乐。

  而我,却把自己,谋划给了这十年的时间。

  十年,仿佛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时间。可是,这有什么呢。既然小北可以用十年的时间去怀揣一个音乐的梦想,那我为什么不能用十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将来。

  那时候我坚信我可以,就如他坚信他一定会成名一样。

  我们的梦想那么真实地存在于1997年那个不算炎热的多风时节里。

  这是活着的一种自我快乐。如果自己都不曾给自己希望和鼓励,那么,谁又会来承担你心中一直保存完好的梦想和未来呢。

  4{我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不能能歌善舞}

  那一年,我常常做一个梦,在他开第一场演唱会的时候,他会对我说:“雅笛,谢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

  这个梦太美好了,以至于我醒来的时候嘴角都是上扬的,我觉得梦总是会成真的,否则怎么能这么真实地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呢。

  直到遇到苏宛月,我才记起一句老人常说的话,梦与现实总是相反的。

  如此真真切切,刻骨铭心。

  苏宛月。人如其名。她有一头半长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眼睛不大,却很水灵,白衣长裙,头上常常缀一朵雏菊发卡。

  她还没来昕川大学的时候,在景安城就是半大不小的名人了。初二时就已经过了钢琴十级,参加省里的各种比赛都名列前茅,还曾在市电视台组织的晚会上表演。并且,她的母亲是全景安城最出名的声乐老师。

  最让人高谈阔论的是她没有去上“艺安”,而是来了以理科为主的“昕川”,这让整座景安城的人都惊讶了一把。

  我发现小北喜欢她,是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她唱《劲草娇花》时。一首老的粤语歌,可是她自弹自唱,别有一番风情。

  那天小北选唱的曲子是《光辉岁月》,之前我们排了很多遍,都没有问题。可是,小北在看完苏宛月的表演之后,就将所有的歌词都唱错了。

  我站在台下,听到周围一片嘲笑以及小北一脸的窘迫,伴奏带的声音过了很久,小北还是不在音乐的点上。好不容易熬到演唱结束,我看到小北匆忙地下了台,我穿过人群走到后台,想给他第一个安慰的鼓励。

  只是我还没有走到后台,就在远处看到苏宛月和小北站在一起。

  我听到苏宛月的声音,她说,其实你声音挺好的,就是太紧张了,还缺乏声乐的训练。

  小北好像张不开嘴一样,拼命地点头,那样子傻愣愣的,让我看着心里憋得慌。

  苏宛月又说,你叫顾颜北哦?

  小北说,是。

  如果你真想唱好歌,你可以来找我妈学。

  小北又点头,说,好。

  后台的道具五彩缤纷地散落一地,就像我突然散落的心。

  小北看苏宛月的眼神是那样精细,精细到不能错过她脸上皮肤的任何一丝纹路。那样的眼神我是多么熟悉,熟悉到我清楚地知道这个眼神背后的含义。

  他那样小心翼翼地站着,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打击。

  我转身走了出去,在黑夜里走了很久,走到了小北带我去的那个露天舞台,有人在台上表演二人转,台下的观众吃着瓜子笑成一团。

  这么喜庆的段子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我害怕这样的失去,我害怕这样莫名其妙的丢失。

  露天舞台的表演在十点散了场,周围的人渐渐散了,整个场地只剩下空空的寂寞和空气。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笑容明亮的男生站在我面前,一脸担忧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摇头,继续抱着膝盖坐在凳子上,有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在远处喊,木希,快过来排练。

  一会就来。那个叫木希的男生对那群男生喊了一声,然后半蹲在我身边问,你真的没事吗?这么晚了要不要回家?

  我说,你去排练吧,别管我了。

  他突然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肩上,说,那你乖乖地坐这边啊,等我排练好了送你回家。

  我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我悲伤我难过他关心什么啊。可是那天我心情很糟糕,没空对他发脾气,我闷声地点了点头,继续坐着。

  他们排练的居然也是《光辉岁月》,可是他们一看就正规多了,我看了一眼木希的衣服上挂的校徽,原来就是小北想考却没考上的艺安大学。

  我直视木希,他抱着吉他的样子确实非常有气质,其他几个男生就更不在话下,脸上都洋溢着飞扬起来的自信,仿佛全世界的东西都能轻松得来。

  我很惋惜小北没去考,如果小北考上“艺安”,一定会和他们一样又漂亮又有气质。

  灯光虚弱,音乐的节奏踩得非常好,在昏暗中透出一些音乐的亮光,我简直无法忽略他们的表演。

  他们唱完之后,我很自觉地拍起了手,木希笑着抱着吉他从台上跳下来。

  他说,迷路的小羊姑娘,你的家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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