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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78万

  到了晚上11点多,孙鹏才回来。

  病房早就熄了灯,一张折叠小床贴着墙展开,陈岩正蜷着腿坐在上面玩手机。隔壁床的病人找了医院的看护值夜,看护在另一张小床上已经打起了呼噜。

  孙鹏进来后,轻缓地带上了房门。

  她抬眼看向门口,柔和的面庞上映照了一片手机的荧光。

  床尾的监控器开着,闪着灯。孙鹏轻步到病床边,看了看沉睡中的老人。老人松垮的眼皮盖着双眼,鼻子里插着导管。竖在旁边的点滴袋缓缓往他身体里输着药液。

  看了会儿,他到她身边坐下。

  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里只剩下医疗仪器的点点光亮,在黑暗中孤寂浮动。

  “怎么样了?”他低声问她。

  陈岩摇了摇头。

  几个不同科室的主任医生晚上都来看过,情况很不好。不好到家里人没有精力再担心忧虑,他们需要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接下来的丧事上。

  他的手掌摩挲了下她的脸,眼中温柔,“把被子放下来,你睡会儿?”

  她摇头,“下午睡过了,坐着吧。”

  隔壁床看护翻了个身,鼾声停了,周围变得异常安静。

  他的身上似有令人心安的气息,她忍不住身体倾斜,偎向他的肩。

  孙鹏把她手机拿开,握住她的手,向后挪了下,后背倚到冷硬的墙上支撑身体,搂住她,让她更舒适地靠着自己。

  空气卷着药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环绕着他们,被重复的吸入呼出,越发沉闷c混沌。

  凝视了会儿黑暗中的病床,陈岩闭上了眼。

  在更深的黑暗里,那些沉寂于时间之河的模糊过往,都悄悄浮泛上来,在静夜的水面上闪耀,流淌。十几年来,祖孙间的那些好好坏坏,距离与隔阂,都似水洗过一般,只剩下点滴抓不住的温情。

  她忽然睁开眼,仿佛看见了正在消逝的吉光片羽。

  深浅不一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她往他脖子里蹭了下,彻底埋住自己的脸。孙鹏动了下,用手有节奏地轻轻拍她的肩头。无言的安慰。

  两天后,陈岩外公去世了。

  最后的时刻,医生把他从抢救室推回病房,陈家人一起围到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嚎哭。他已无法发声,只用一双混沌的眼睛把床前的人轮个看了,最后安安静静地停了呼吸,什么话也没留下。

  陈岩外公近80岁,也算是喜丧。灵堂就设在家里,丧事由陈岩舅舅一手操办。凡是有亲朋好友来家里吊唁,回忆到老人以前的事,陈母总是红肿着眼睛痛哭流涕。

  孙鹏这几天只每天中午去一趟店里拿饭,其实时间都在陈岩家帮忙办丧,俨然一副女婿的模样。亲朋好友问起他的身份来,陈母都坦然默认了。

  然而,头七的最后一天,陈岩家摆酒请亲戚吃饭,他却没有出现。陈岩给他打电话催促的时候,他人还在法院里。

  ——法庭上,张强和孔珍木然坐着,脑中嗡嗡一片,双方律师说了什么,都不太听得明白。只等着坐在上方面无表情的法官,做出最后的宣判。

  大年三十,孙鹏老家飘起雪花的时候,这座城市,正下着一场冰寒入骨的冬雨。

  那天,强子在店里坐了一中午也没等到一个客人。

  店外的的街头上,有孩子聚在一起放鞭炮,有三口之家拎着礼品一路笑着去给亲朋好友拜年。巷头半空中是居委会前两天才挂上去的横幅,上面写着“新年快乐阖家欢乐”。“阖”这个字他不太认识,但是听人家嘴里说多了,他下意识就把它念作“he”。

  风来,这大红色的布条被卷起半幅,忽而又舒展开,又被卷起。他仿佛能听到那布料在风里扑哧扑哧地响声。没一会儿,玻璃门上就有了雨点子。

  孔珍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她拢了拢身上长及小腿肚的棉绒睡衣,懒懒下床去开门。

  门外,强子手上拎着几个塑料袋,头发上挂着雨水。他是打车过来的,下了车腾不出手打伞,就一路跑上来。那些雨斜飞着沁在他深色羽绒服里,留下一片斑斑点点。

  朝她笑笑,“中饭吃了没有?”

  愣了两秒,她闻到了菜的油香味。

  当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在团圆欢聚的时候,下午三点,这两个人异乡男女,无声地坐在了一张餐桌旁,喝着饮料,吃着几盆油腻的热菜,自己也不知道算是午餐还是晚餐。

  接下来的两小时,在这所温暖的房子里,他们和以前一样聊天,神色轻松而愉悦,就好像当初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讲小时候的事,讲自己家乡的事,说到好笑的地方一起憋着气笑,强子时不时拍拍桌上的筷子。

  让这场久违的欢谈结束的,是一阵异常的敲门声。孔珍在开门前看了一眼强子。带着几分心虚c跨着步子去开门的几秒,她飞快地想了一些措辞。然而门一打开,她却诧异了。门外是三个她不认识的c虎视眈眈的女人。

  为首的女人在看见孔珍的脸后,情绪霎时激动起来,如出闸猛兽,扑上来就抓她的头发,嘴里骂着贱货□□各类肮脏话,手掌扭曲地拍打她的脸。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前后也就两三秒。强子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上去护住孔珍。和女人一起来的两个女人跟着一起冲进来大叫,“要命了!家里还藏着一个野男人!不要脸的臭□□!”

  室外,哗哗地雨越下越大,无情冲刷着一年一次的人间喜庆。

  三个女人发了疯般和这对男女撕扯,从门外扯到客厅,把客厅搅得天翻地覆,满地狼藉。

  最后,邻居报了警。

  闹到派出所孔珍才知道,来的人是男人的老婆。她住的这间房子,还在他老婆名下,只是一直由他在外放租。

  大年三十家里闹出这样的丑闻,男人颜面扫地,冒着雨匆匆赶到派出所,在亲友面前,半身湿透的他看也没看孔珍一眼,只是在警察询问的时候朝着强子望了一眼。

  值班的民警看看外面还在下的雨,心里急着回家吃团圆饭,对这群乱搞关系的男女没好气,问双方怎么说,要不要去医院看,还是就这么和解了?

  男人老婆披头散发,腾地站起来,捧着手里断掉的几截玉镯子说,“医院检查先放在一边,他们打坏我镯子,我要赔偿!”

  孔珍还穿着睡衣,衣衫不整,扬着脸,“你他妈放屁,我要去医院全身检查,我头疼!”

  民警做和事佬,“都坐下来坐下来”

  “怎么坏的?”民警问女人。

  “他们一把把我推桌上,我手一磕,就撞到了,”女人比划着,看向同伴,“她们都看见的,可以作证。”

  强子梗着脖子冲她,“你上门来打人你还有理?”

  “我上门?我上我自己家的门怎么了?那是我的房子,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啊?我还要告你们私闯民宅!土匪!不要脸的狗男女!”女人越说越气,想到什么骂什么。

  民警训斥了一声,“喊什么!声音轻点!”

  又调解了半天,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镯子确实是在打斗中被弄坏的。

  小民警看看桌上的几段碎玉,“这种情况责任不在一方,双方赔吧。”

  “贱女人勾引我老公,我不打死她就是便宜她了,这样的人你们警察不抓?在我家里打坏我东西,他们全责!”

  民警懒得和她说,“我们这管不了你们家务事,你们冲上楼先动了手,就是过错方,肯定要自己承担一半,不同意就上法院闹去,好吧。”

  女人咬牙切齿:“打人犯法,破坏人家家庭就不犯法?我打的就是这种贱货,下次我还是看到一次打一次!”

  “有种再说一句,老不死的!”孔珍回击。

  “行了行了”民警眼看又要对骂起来,看看强子和孔珍方向,不屑的语气,“你们就不要废话了。人家东西坏了,你们也不要想着拍拍屁股走人,你们肯定也要负责。”

  这个镯子多少钱?在民警轻描淡写的询问中,所有人听到了一个惊天的数字。

  78万。

  听到这个数字的第一秒,连民警都觉得觉得虚幻。一个不知真假的镯子要78万,怎么可能?然而半个小时后,女人的亲友送来了□□。

  黄金有价玉无价。

  □□开于云南的一家古玩店,上面是淡淡的蓝色字迹,最下面一栏开头就是四个大写的字“柒拾捌万”,后面一串龙飞凤舞的数字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两个小民警面面相觑,面色沉下来。

  一瞬间,屋子里的空气静止了,窗外雨声淅沥。

  孔珍面色平静地看着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c坐在墙角的男人,“季小兵,你他妈说句话!”

  男人抬头看她一眼,冷漠而缓慢地说,“要我说什么,都听警察的吧。”

  愤懑与恐惧浪潮般铺天盖打过来,孔珍腾地站起来,朝他冲过去。她在半路被强子拉住,面孔涨得通红。

  男人原本已迅速站起来要避,看到强子拉住了她,彻底撕破脸,顺便向家人亮明态度:“干什么,吃里扒外的贱货,在这里还撒泼?”

  强子死命拽着孔珍,咬着牙红着眼冲男人道,“你个狗娘养的,你再说一句!”

  一直交涉到晚上,调解以失败告终。

  对方很快请了律师,一纸诉状,将张强和孔珍告上法院,要求赔偿精神损失以及玉镯升值费等各类费用,一起82万元。

  法院传票是直接送到了强子住处的。孔珍以为他们告的是她一个人,谁知道,告的是他们两个。

  孔珍上回到男人的公司闹过一次后,终于确定,她的人生彻底开始了一场噩梦。

  说到底,她只是个外厉内荏c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当命运的悲剧真正笼罩而来时,毫无人生阅历的她彻底没了主意,只剩无尽的恐惧。

  孙鹏找来的那天晚上,孔珍正在强子的家里打包衣物。他们已经买好所有的车票,打算一早就走,到北方的城市从头开始。

  晚上8点,强子一开门进来,不想看到的会是孙鹏。

  外套脱在桌上,孙鹏穿着件单衣,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手上是那张法院的传票。孔珍坐在床边,一言不发,满脸泪痕。

  在孙鹏注视的目光下,强子愣了几秒,若无其事地进来,放下刚买的晚饭,看看他,“你怎么来了?”

  孙鹏看着他,口气很淡,“强子,这事不能这么办。”

  强子脱外套,不看他,“什么事?”

  孙鹏站起来,面孔从未有过的冷厉:“你要把她带去哪?一辈子背着债躲着人过日子?张强你脑子给我清醒点!”

  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上来,强子回过身,他比孙鹏矮一个头,扬着脸狠狠盯着他:“好!那你说!你说怎么办?”

  冷白的灯光照在这破旧的屋里,在每个人的身上打下数道阴影。

  强子咬着后槽牙,死死看着孙鹏的眼睛,猛地甩手指向床上的孔珍。

  “你看看她,她今年多大?她过了年23岁,你问问她,她长这么大有谁教过她好坏?有谁?你不管她,我不管她,眼睁睁看着她走错道也不拉”男人得眼泪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他狠狠一把抹掉,眼中又恢复狠厉:“连我们都不管了,谁还会管她死活?还是她天生命贱?!”

  ——你看,你看看这个城市到底有多少个她?!

  有人养,无人教,出生于蒙昧混沌的犄角旮旯,抱着颠覆命运的奢望来到这繁华都市。除了一具青春的身体,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

  是谁让她们饱尝人间冷暖c阅尽世间不公?又是谁一次又一次向她们洒下涂满诱惑的面包屑,等着看她们争相跳进物欲的牢笼,出尽洋相?

  头顶着同一个太阳,谁生来就比她们高贵?又凭什么比她们高贵?

  在他们的刀兵相争中,在死一般沉寂的空气里,只有孔珍在哭。

  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只觉得强子的话像是一把锤子,每一个字都硬生生捶在她心上,那痛像是要吞噬她,撕碎她。

  她在无法承受的疼痛中冲下床,欲夺门而出。反应过来的强子一把把门堵住,门板发出“砰”地一声。

  孔珍无路可逃,最后头抵着门,默默抽泣。强子和孙鹏在沉默中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一言不发。

  一扇木门,将他们三个人与外面的世界相互隔绝。

  僵持了很久,孙鹏说,“强子,你先出去,我有话跟珍珍说。”

  强子撑在门边,红着眼,动也不动。

  孔珍静了静,平缓了情绪,哭哑了的声音低低叫了一句,“强子哥”

  迟缓了一下,强子心里一梗,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隔壁早就有人听到吵闹的动静,出来等着看热闹。黑暗暗的院角,两个中年女人看着强子忽然大步出来,刚想伸着脖子朝门里望两眼,那门瞬间就关了。

  孔珍静下来,满脸是泪,手背上全是水。

  孙鹏去厕所湿了毛巾出来,“坐下擦擦脸。”

  他凝视着她。

  这样的情景,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上一次她哭,是孙飞走丢的那次。

  心中沉重,孙鹏看了眼窗外的夜色,转过脸看她,语气克制:“珍珍,强子说的对,我们细心一点,顾着你一点,你就不会走错路。但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女孩。”

  事到如今,他仍愿意给她一句认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因他的话再次又酸又痛,她用毛巾盖着眼睛,眼泪一颗颗沁在湿热的毛巾里,沉默着摇头。

  他看着她的发顶,放柔僵硬的语气,“但是现在,不能一错再错了。你们现在逃了,是没事了,但强子老家还有个奶奶,你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你还在供妹妹上学,以后你们怎么办?

  我们都不懂法,这事到底最后会怎么样我心里也没数。但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跟你们一起扛。走错了,没事的,从来就没有回不了头的路。

  所以珍珍,你也帮我一次,帮我好好劝劝张强。”

  孔珍悲伤地趴在桌上,浑身颤抖,喉咙里是克制不住的呜咽哭声。她很想说话,嗓子却全被哭腔堵住,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在她压抑的哭声里,孙鹏迟疑地伸出手,轻抚了下她的发,“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先这样,明天让岩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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