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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相见欢

  第二十一章 相见欢

  浣碧随即有些惴惴,水亮的眼眸微微低下去,踌躇道:“奴婢不是要抢小姐的风头,只是不想太丑。”

  我微笑,“能在打扮得好看的年纪好好打扮,不是很好么?”停一停又道:“在他面前我只有惭愧。我若有什么风头,也只该在皇上面前的。”

  浣碧不自觉地摸一摸飞红如霞的双颊,比平时更添一分艳软秾丽的小女儿情态。她打开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为我挑衣裳,内中秋季穿的衣裙琳琅不下数百件,织金烫银,嵌玉镶珠,满室皆是流丽的华彩。

  一时浣碧也挑花了眼,最后择了一件浅雾紫的轻罗衣裙,莲云蓬莱花纹有种轻软繁漪的柔美,衬得整个人仿若一朵轻盈的紫色的云。臂间挽了一条玉色烟纱绞碎珠银线流苏。想起初见那一年,仿佛也是这般紫色的宫装,我与玄清,突兀地遇见。

  这样的紫色,穿在身上,一颗心也如花蕾一般不觉柔软了下去。浣碧低低叹息了一声,在我颈上佩上一串白玉琢成的夕颜花链子,含苞的花朵垂在胸前,仿佛也绽放了无数如花的心事。

  而我,已不再是如花般娇嫩的年纪了。

  时光缓缓划过,如一潭静水,虽然潺涴缓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去了。一如宫中女子暗暗流去的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呵!这句话让我夜宴时见到恁多的年轻宫嫔时,更是深有感触。

  尤其是叶澜依的得宠,心里也更加明白。因是合宫朝见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众妃嫔自然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的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宫装,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亦穿着掐金线的锦衣,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紫奥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然而众人间最夺目的莫过于自年初便得宠至今的滟常在叶澜依,不,如今已是滟贵人了。

  她虽然位份低微,然而除了三位有孕的嫔妃之外,她在席上的位次仅次于胡昭仪,连生育了淑和帝姬的吕昭容都被排到后头去了。座上众嫔妃纵然背地里恨得银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

  滟贵人一身齐整的天水碧丝绣宫装,内外两层浅青和深碧的宫纱繁复重叠,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她的衣衫永远是青绿色的为多,比之浣碧的温柔恬静,滟贵人是华贵中更见清冷疏落,是隐约于繁华荼蘼中的一分落落寡欢。她的双手拢于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上,那月蓝的花瓣便是繁密的摆幅里深藏着月蓝的内褶浮动。滟贵人臻首轻晃的瞬间,金枝双头虎睛珠钗划出一道道清冷泠泠的光泽,仿若她一贯的神情,游离在歌舞喧嚣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般扑朔迷离。

  其实以她的出身,能得这样的盛宠已是意外了。然而于她,似乎真是不介意,或者是真的不满足,永远是这样的冷淡的,含一缕淡漠的笑,冷眼相看。

  这一日也正是眉庄怀孕满百日的日子,宫中难得同时有三名身份贵重的妃嫔有孕,盛宴便格外热闹隆重。眉庄在宫中众人眼中向来大方得体,又得太后的钟爱,如今有孕,难免得人瞩目。

  一直到开宴,我的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隐约期盼着什么,却更添一重相见后情何以堪的害怕。直到玄凌轻唤了两声,才恍然回首。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关切道:“手这样凉,可是着了风寒了?”

  我盈盈一笑,“只是夜来觉得风凉罢了。”

  浣碧忙道:“小姐的外裳放在偏殿,奴婢去取吧。”她才要转身,忽然脚步停驻,眼波绵延直直飞了开去,牢牢定住在远处。

  几乎是心头一颤,浣碧目光盈盈所系之处,正是玄清负手踏进。

  经月不见,恍若数载时光都已经过去了。心口一热,几乎耐不住要落下泪来。簌簌的泪光迷蒙里,他依旧是一袭素色长衣,清淡如月光的颜色,修长挺拔的身影里带了些秋凉气息,温润中颇有萧索之态。我几乎要恨自己的泪意了,这样的泪光里,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有什么要紧,无时无刻,他的样子总在我脑海里。

  到底是浣碧机警,侧身挡在我身前,我趁机举袖掩饰好自己的泪意,垂手时,已是平日最温婉娴淑的妃嫔模样,浅浅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边。

  不过数月间,他的面庞已隐隐有了支离之态,昔日的翩翩风姿颇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间风骨却是丝毫未减。

  他拱手而拜,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本分,道:“臣弟来晚了,皇兄恕罪。”

  玄凌亦习惯了他一贯在筵席上的迟到早退,随和握一握他的手,亦生了手足之情,“你执意要去上京寒地,如今一路风尘赶回来,人都添了几分憔悴。”

  玄清淡淡一笑,目光所到之处保持离我三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沉郁,“到了上京着了风寒病了十数日,倒不是风尘之故。”

  玄凌大为吃惊,“怎么没人来报知朕?”他生了薄责之色,道:“身边跟着的人是做什么的!”

  “是臣弟不叫他们说的。”他淡淡地笑,“不过小病而已,如今也已经好了。”

  玄凌仔细打量他两眼,颇为感触道:“瘦了这许多还说小病,你也当真是缺个人来照顾你起居了。”他忽而一笑,“如今可有中意的人选了?”

  玄清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涟漪起伏终于不自觉地漫到我身上,仿佛是夜色的深沉,“若有中意,臣弟就不会只身前来了。”他的声音沉一沉,“或许清此生所求,只能是庄生晓梦了。”

  他的话在一瞬间刺痛了我,仿佛一根细针在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我几乎要跳起来。胡昭仪俏皮一笑,娇滴滴的声音自珠翠重叠间漫出,“六表哥最风流倜傥,哪肯找个人来束手束脚。若被人管着,还有伊人可求么?”

  玄清向来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也不介怀,只道:“昭仪已为人母,俏皮劲儿却是一点未改。”

  胡昭仪娇声笑道:“我未改的只是俏皮劲儿罢了,将为人母的莞妃和沈淑媛最是有资历的人,然而容貌鲜妍也半分未改呢。”

  他的目光倏然一紧,扫过我隆起的小腹,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向眉庄道:“淑媛安好,还未向淑媛娘娘道喜。”

  眉庄略略欠身,随礼道:“多谢王爷。”

  他方才看我,退开一步,拱手行礼,“莞妃娘娘安好。”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辨的嘶哑,这一句“莞妃娘娘”简直如刺心一般,叫我难堪而无奈。然而再难堪,终究勉强回了一礼,“王爷回来了。”

  天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寒蝉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宫苑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紫奥城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他静静道:“娘娘即将临盆,身子可还康泰?”

  我几欲落泪,抿一抿唇极力维持着矜持道:“劳王爷挂心,一切都好。”

  心中的澎湃汹涌得难以遏制,浣碧忙搀住我的手道:“王爷见谅,小姐要去更衣了。”

  玄凌挥一挥手,向我道:“赶紧去吧,着了风寒可不好。”

  方才迈出重华殿,脚下一个踉跄,浣碧急忙扶住道:“小姐还好吧?”

  悲凉转首间深恨自己的软弱与无能,总以为能克制自己,总以为自己能忘记,总以为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失了分寸。

  浣碧的手微凉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声道:“情不自禁是一回事,性命是另一回事,小姐还是小心为上。”

  我微微颔首,“是我不够稳重。”

  浣碧的叹息如透明的蝉翼不易察觉,“小姐和王爷心里的苦奴婢如何不明白,只是”

  我点头拦下他的话,“他要好好活着,我也是。”

  浣碧郑重点了点头,道:“是,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她停一停,“小姐心绪不好,未免人看出破绽,还是晚些回去才好。”

  我默默点头,转眼见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

  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搁在手臂上,不盈一握。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清在朝我走来。

  自己亦是感叹,相思入骨,竟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有杜若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清新而熟悉,他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如今好吗?”

  喉头几乎要哽咽住,极力笑着道:“方才席间已经说过,本宫一切安好。”我停一停,“王爷忘记了么?”

  他缓缓摇头,“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清在上京逗留数月,如今见面,只想听一听娘娘真心说自己安好,这样清也能放心了。”

  我侧首,廊外一树紫蓼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艳。我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与否并不重要,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真心,所以无谓是否真心说自己安好。”

  浣碧耐不住,轻轻道:“王爷放心,小姐如今是三妃之一,又将临产,皇上事事挂心,什么都好。”

  清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位在三妃就必定是好?那么端妃和敬妃也就事事如意了。”

  我淡淡道:“本宫的安好若王爷关心太多,王爷自身就不能安好了,所以实在不必劳心太多。”我硬一硬心肠,“难得的中秋家宴,王爷独自逃席好似不大好。”

  “清一贯这样。”他的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从前娘娘从不指摘,如今提起,仿若清从前怎样做,如今也都是错的了。”

  他语中的怨责之意我如何不明白。然而再明白,我也只得一笑了之,“王爷最是洒脱,如何也作怨怼之语?”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

  他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闲闲意态,仰望星空,“有心才有怨,娘娘说是么?”

  有心才有怨么?而我,在决意要回宫那一刻,已经应允了槿汐要割舍自己的心。我倏然回头,道:“浣碧,咱们回去吧。”

  转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一直沉郁克制的心骤然平实了下来。语不传六耳,他说:“不要走。”

  脚步随着心底最温软的触动而停驻。浣碧略略欠身默默退了开去,我抽出自己的手,无可奈何道:“你我这样说话,若被人看见”

  远处的丝竹笑语荡迭在紫奥城的上空。今夜,这里是一个欢乐之城,有谁愿意离开皇帝的视线独自来聆听这中秋时节的寂寞。

  玄清的身影笼在柔明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他望着遥远的热闹一眼,若有所思道:“滟贵人眼下很得宠。”

  我望着涟漪轻漾的太液池水,低低叹息道:“于她,这样的恩宠未必是好事。”

  玄清微微点头,“世家女子尚且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何况”

  他没有忍心说下去,我接口道:“何况是她这样身如飘萍没有根基的女子,是么?”我别过脸,转首仰望天空一轮明月如晶,那样明灿的光辉如水倾泻,仿佛不知世间离愁一般。

  这一轮明月我心下忽然一酸,数年前的这样一个中秋,也是他这样与我相对,可是那时,纵然会对前途惴惴,却何曾有如此连明月也无法照亮的凄凉心境。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却原来,不需要西风凋碧树,茫茫天涯路早已经被命运戳穿,容不得你挣扎反抗,再挣扎,再不甘心,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路上胼手胝足的走,走到力竭,走到死。

  槛菊愁烟兰泣露的时节,宫殿重重罗幕飞纱缓缓垂落,却抵御不住人心自生的轻寒。我硬生生别转头去,檐下燕子双双飞去,倍觉哀凉,人尚且不如燕子,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宿双栖。

  他低低道:“有滟贵人和蕴蓉,如今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眼见她们一个个得宠,我总觉得你的日子不舒心,即便听闻未央宫焕然如金屋。”

  “金屋紧闭锁阿娇,你怕我也有长门咫尺地,不肯暂回车那一天?”我笑笑,“甘露寺好比长门宫,我是已经回来的人。至于能不能舒心,且看自己,无关其他。”

  “是么?”他骤然逼视住我,“你执意回宫是原因诸多,却也是为皇兄和你们的孩子,难道见他左拥右抱也能视若无睹么?”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我有一瞬间哑口无言,这才惊觉他语中的深意——他竟是在试探我是否在意玄凌。

  我很快掩饰好神色,淡然自处,“那么王爷以为本宫要大肆泼醋或是终日以泪洗面才对?皇上不可能只有本宫一人,本宫又何必强求?伤心是这样过日子,不伤心也是,那又何必要伤心。”我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事,对王爷也是一样的。”

  玄清的笑容忧伤而无奈,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滟贵人,你是否还记得从前我应允你看驯兽嬉戏?”

  我记得的,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我蓦然明白,“你当日所说的驯兽女是叶澜依?”

  他目光清澈如水,大是惋惜,“当日她虽是卑微之身,却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了。”

  我心下蓦然一酸,道:“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不是自得其乐?”

  玄清微微一低头,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美人靠,“是否真心快乐,未必只有自己明白。”

  我轻轻一笑,凝望满地如霜似雪的月光。原来并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已然冰冻,哪怕见满枝梨花娇艳晴光,也不过以为是冰雪精魂凝结罢了。“如果没有真心呢,恐怕连奢望快乐也不可得。”我问:“你们认识很久?”

  “并不很久,只是她昔年驯兽时为猛兽扑伤,是我请太医为她医治的。”他感慨,“若干年前,滟贵人不过一名孤苦少女,却乃自由之身。如今虽为贵人,却行动被人虎视眈眈,可见世事多变,并非只有一人困顿其中辗转不堪。”

  我也不作他想,只静静回味着他所说“世事多变”四字,心中酸涩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只道:“月有阴晴圆缺,何况人生百变呢?”

  他琥珀色的眼眸被忧愁的白雾覆盖,“做人尚且不如明月,月亮月月都能圆一回。哪怕七夕牛郎织女一夕一会,也能相对畅谈,尽诉相思。”

  廊前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藤萝湿漉漉的,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枝蔓上滑落滴到了头发上,鬓发间也似乎也染上了幽幽的藤萝清香。那种露水的冰凉感觉从肌理渗入心脉,但觉一片薄薄的利刃刺入胸怀,将心割裂成碎。惟低头看着他与我的影子的交集,怅然想,如若没有当初种种,我与他或者还是能这般如影随形的吧。我默然思忖片刻,悄声道:“也许,做人才是最难最艰辛的事。若有来世,我情愿做一阵风,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萧凉的晚风撩起他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远处的欢笑笙歌远远地仿佛在尘世的喧嚣里。远处无数宫院的明炽灯盏灼灼明亮,与夜空中的满穹繁星互为辉映,星芒与灯光闪耀交接,紫奥城所有的宫殿楼宇都被笼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华靡氤氲。因着这氤氲的模糊,所处的环境暂时被含糊掉了。我是多么贪恋和他独处的时光,那样宁谧,是我在浮世里得不到的欢欣。然而,那笙歌阵阵,这繁华宫廷,时时都在提醒我,再也不能这样和他安安静静说话了。

  我面对他,尽量以平静的姿态,罗衣轻拂过地面的声音似清凌的风,“王爷与本宫若再耽搁,只怕就要惊动皇上了。”

  他的目光驻留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嬛儿娘娘,你要好生珍重。”

  喉头的哽咽噎得我缓不过气来,他一直以为这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我为了孩子离开他,他却还肯真心实意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用力点头,忍下泪水,“我会。”我仰头看着他,目光濯然,“清,你也珍重。”

  所有的话都不可说,不能说,千言万语,说得出口的只有一句“珍重”而已。

  他颔首,退开两步,“为避嫌疑,还是我先回去,娘娘过片刻再入席就是。”

  我眼见他离开,心中哀郁之情愈浓。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心中一慌,急急回头去看,唤道:“浣碧——”浣碧闻声急急跑来,我急忙道:“你方才在那边守着可见什么人过来?”

  浣碧忙道:“奴婢一直在回廊那头看着,并不见有人经过呀。”她着急道:“小姐可是看见什么了吗?”

  我压住心中的惴惴,笑道:“或许是风声,或许是我听差了。”

  浣碧为我系紧披风的流苏,道:“那么咱们赶紧回去吧。”

  再回席中,玄清已经端坐席上,向玄凌述说上京风物。玄凌低低问我:“怎么如此功夫才回来?”

  我忙浅笑道:“适才略略觉得有些累,所以歇了会儿才过来。”

  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声关切,“还好吧?莫不是孩子乱动?”

  我不愿在清面前与玄凌过分亲近,只婉声道:“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我环顾四周,却见近旁滟贵人和胡昭仪的座位空着,玄凌笑道:“蕴蓉哪里坐得住,去更衣了。”我也不再言语,只听玄清的话语若溪水潺涴,婉约在心上缓缓划过。他的话我静静听着,神思专注,仿佛还是些许年前与他同游上京,如今重又勾起我的回忆。

  恍惚还在数年前,也是这样的中秋家宴上,我与他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丝竹管弦的靡软之乐,隔着那么多的人,听他缓缓说起蜀中之行,与他共话巴山夜雨。

  如此相似的场景,杯中还是我亲手酿成的桂花酒,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正听着,忽然坐在玄清身边的平阳王朗朗道:“当真羡慕六哥,哪里都可以去走走,大江南北都行遍了。”

  玄清对这位幼弟极为爱惜,虽不是一母同胞,平阳王的生母亦身份卑微,却如手足同胞一般。玄凌笑道:“如今老九年纪也大了,不止想出去走一走,也该娶位王妃静静心了。”

  平阳王略为腼腆,忙道:“皇兄笑话,六哥都尚未娶亲,臣弟更早了去了。”

  玄凌不觉拊掌大笑,指着玄清道:“瞧你带的坏样子,连着老九也不肯娶亲了。”

  玄清微微一笑,“大周有皇兄的枝繁叶茂就好,臣弟们也好偷些闲。”

  语罢,只见胡昭仪见换了一身樱桃红的宫装再度盛装入席,闻言耐不住偷笑了一声,玄凌也是大笑,“如今老六嘴也坏了。”又向平阳王道:“别听老六的,来年若要选秀,朕一定好好给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搁几房妾侍或者侧妃在,别太失了规矩。”

  平阳王脸色微红,“倒不是臣弟偷闲,也不敢要皇兄这样费心,只是和六哥心思一样,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好。”

  玄凌待要再说,一直静默听着的眉庄忽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皇上一头热心着,或许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眉庄总是端庄的,哪怕这样大喜的日子里,依旧是笑不露齿,大方得体,如一棵笔直通透的芝兰玉树。

  玄凌微微含笑,道:“淑媛说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过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朕只看他们俩那一日呢。”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平阳王直羞得面红耳赤。

  平阳王玄汾如今二十二岁,先皇诸子中最幼。其生母恩嫔出身寒微,容貌既逊,性子也极沉默温顺。先皇不过一时临幸怀上了子嗣被册为宫嫔,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终隆庆一朝她也不过是在嫔位,直到先皇薨逝后才按祖制进为顺陈太妃。因着顺陈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丧子的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顺陈太妃出身既低,庄和德太妃也不得宠,宫中势利,难免有几分看低这位小王爷的意思。是而玄汾虽然年轻,眼角眉梢却颇有自强自傲的坚毅之气。

  我喟叹,想起来,玉姚和玉娆也不小了。玉姚已经二十一,玉娆也十六了。远在川蜀之地自然寻不到合意的夫婿,然而听爹爹和玄清隐隐约约提起,玉姚经管溪一事大受折辱,竟也是心如死灰,不肯再嫁了。我再看身边的浣碧,见她终身如此耽搁,也愈加怏怏。

  皇后在今晚如摆设一般,虽然身份最尊,却一整晚端坐不语。此刻她端正容色,浅笑盈盈,“皇上只关心着两位皇弟,也该着紧着自己的事才是。”说着微笑着向徐婕妤身边递了一眼。

  盛装的徐婕妤身侧站着她的四位侍女,伺候着添酒添菜。除了赤芍一袭橘红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蓝宫女装束。

  皇后微微而笑,云髻上硕大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上明珠乱颤,闪耀出灼灼的耀目光华。“不是臣妾要笑话,皇上一晚上的眼风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徐婕妤知情识礼,想必调教出来的人也是极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青眼有加。既然今天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赏赤芍一个恩典,也了了一桩心事吧。”

  既是皇后开口,更中玄凌心意,他如何不允。不觉含笑道:“皇后总是事事为朕考虑周全”

  此时滟贵人业已回席,胡昭仪眉毛一扬,“咯”地一笑,“表姐好贤惠!”

  玄凌微微不悦地咳了一声,皇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低眉含笑道:“为皇上分心是臣妾应当的。”皇后似想起什么,目光徐徐落定在徐婕妤身上,缓缓道:“赤芍到底是你的人,还是要你说句话的好。”

  徐婕妤面上一阵白一阵红,起身低头道:“皇后做主就是。”

  皇后搁下筷子笑道:“这话就像是不太情愿了。你的宫女总要你点头肯了才好,否则本宫也不敢随便做这个主。”

  玄凌忙笑道:“燕宜是懂事的。朕迟迟未开这个口也是怕她生气伤了胎儿,缓一缓再说也是好的。”玄凌的话甫出口,赤芍早就涨红了脸,委屈得咬紧了嘴唇,只差要落下泪来。

  皇后和颜悦色道:“身为天子妃嫔,这样的事迟早谁都会碰上,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的目光如剑光一般落在徐婕妤身上,她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微微发白道:“是。臣妾也觉得很好,谢娘娘为赤芍做主。”

  玄凌松一口气笑道:“去拿朕的紫檀如意来赏婕妤。”李长忙应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还不赶紧谢恩?”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还是桔梗扶着徐婕妤先起来谢了恩,又叫赤芍分别给皇帝c皇后和旧主徐婕妤磕头,按着祖制进了更衣,又叫开了拥翠阁住进去。因赤芍本姓荣,人前人后便称呼荣更衣。

  胡昭仪在旁低低冷笑一声,道:“主子住在空翠堂,奴才住着拥翠阁,真当是居如其人!”

  此时玄清早已停了说话,看向徐婕妤的神色却十分悲悯惋惜。眉庄亦微带悯色摇一摇头,朝我看了一眼。我如何不知,有了拥翠阁,只怕空翠堂更要君恩稀微了。

  再添酒回灯重开宴,稀稀落落有人向徐婕妤道喜过后,都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玄凌身边再添新宠,任谁也不乐见。为增气氛也为减尴尬,玄凌便叫乐姬再择新曲来唱。早先开席时安陵容已清歌一曲,此刻滟贵人依依站起,道:“今日宫中众位姊妹都在,想也听腻了乐坊的曲子,臣妾逞能,虽不及安贵嫔天籁之音,也愿以一曲博得雅兴。”

  玄凌微笑看她,“你在朕身边近年,从未听你唱过一曲,,今日倒是难得听你开金嗓了。”

  叶澜依妩媚一笑,丹凤明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过是助兴,唱的不好只当是逗趣罢了。臣妾献丑。”她从来清冷,今日一笑明艳如此,虽然众人不服她出身寒微而得盛宠,却也个个明白,以她的姿容日日与群兽为伍真当是可惜了。

  她起身立于正殿中央,舒广袖,敛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盈盈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其实陵容的歌声已是后宫一绝,加之这些年来刻意为之,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有安陵容的歌声珠玉在前,除非纯元皇后在世,更无出其上者,更遑论一个从不修行歌艺的叶澜依了。然而细细品味,陵容的歌声虽然得益于精巧,却也失于精巧,过分注重在技巧和模仿上,早已失去了早年的那种真味。而叶澜依不过随口吟唱,却贵在天真烂漫,情深意挚。那种越女对着王子倾吐心声的思慕之情,那种在你面前你却尚不了解我的情意的踌躇与忧伤,在歌声中似肆意流淌的河水,忧伤蜿蜒。

  一时间在重华殿中都默默不已,只在她悠悠反复歌吟不绝的末句中心心念念回味着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安慰之情,至少,我比《越人歌》中的越女幸运许多了。无论如何,我所悦的那人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就如我也一样明白他。这样想着,微一抬头,却见玄清亦目光盈然望向我这里,心底更是一暖。

  然而心下亦觉得不妥,才要示意他,却见叶澜依歌声已毕,“啪啪”击掌两下,闻得殿外鸟鸣声声脆玲,乍然飞进一群彩羽鹦鹉来,一只金羽的停在了玄凌手臂上,一只白羽红喙地停在了玄清肩上。

  玄凌兴致勃然,笑道:“很有心思,小东西们也调教得机灵。”

  滟贵人微微一笑,眼波悠悠望过各人的面庞。旁人不知如何,我被她盈盈眼波所及,只觉遍体似被温软恬和的春水弥漫过,骤然洋洋一暖。她向来神色冷淡,如今神色这般温柔,倒叫人意外。她的声音清凌若破冰之水,“臣妾歌艺不精,只好在这些旁门左道上用些心思。”

  安陵容温然一笑,娓娓道:“这正是滟妹妹所长,也很能讨皇上喜欢。我们都不如妹妹有心。”

  胡昭仪低低一笑,耳上的嵌明玉蝶恋花坠子便晃得花枝乱颤,“安贵嫔的意思说滟贵人本是驯兽女出身,寒微之人最擅长弄些本色的奇技淫巧来讨好皇上。”

  吕昭容最是心直口快,“嗤”地笑了一声脱口道:“奇技淫巧啊!安贵嫔未必是有心这样说的,若说到寒微出身,难道安贵嫔是大家闺秀么?一样的人罢了,安贵嫔若有心说这话,岂非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胡昭仪伶俐的眼珠如黑水银般滴溜一转,已经唇角含了盈盈春色,拖长了语调道:“是呢——安贵嫔老父已是知府,她又是表哥口中的‘礼义之人’,怎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呢?”

  话音一落,底下几个胆子大的嫔妃已经吃吃笑了起来。安陵容自知失言,又碍着胡昭仪的身份,一时粉面涨得如鸽血红的红宝石,紧抿着唇不说话。敬妃只作没听见,哄着胧月抱了个大橙子玩。我冷眼旁观,掰着白玉盘里一个金黄的佛手,只作与眉庄赏玩佛手。

  皇后略略看不过眼,轻咳了一声,颇有责怪之意,道:“昭仪别失了分寸。”

  胡昭仪眉眼一扬,咯咯轻笑道:“皇后表姐不要动气么,一家子聚在一起难免逗个乐子,何况这出身不出身的也不是我先说的呀!”说罢只拿眼瞧着安陵容。

  安陵容愈加窘迫,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有些软软地发颤,泪水含在眼眶中,几乎含不住要落下来。皇后只淡淡温言道:“安贵嫔素来谨慎温和,未必是有心之语。蕴蓉你也是什么话都要心里过一过的人。”

  胡昭仪明眸皓齿,一副宜喜宜嗔的桃花面在殿中明光锦绣之下愈加娇俏秾艳,眸光娇嫩得似能滴出水来。她软绵绵道:“表哥听听,皇后的意思是有人说话做事无心,倒被有心的人利用去了呢。”

  玄凌的手指摩娑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盏上好的纯粹胭脂。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突然“嗤”地一笑,缓缓道:“好好地谁会有心动这些心思。”他看一眼吕昭容身后的宫女道:“昭容喝醉了说话不知轻重,你扶着你家主子下去休息罢。”

  玄凌轻轻一语,便把事情推在了一向心直口快的吕昭容身上。胡昭仪微微惊愕,很快从容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撇了撇嘴。吕昭容纵然不忿,少不得忍了下来,由着身边的侍女搀了下去。

  端妃黯然摇了摇头,啜饮了一口桂花酒,她却是从不喝酒的人呢。安陵容满面绯红,楚楚动人地谢恩,“种种纷端因臣妾而起,是臣妾太不谨言慎行了。”

  玄凌因对她情分日淡,不过淡淡安慰了两句,便道:“你向来饮酒身子便不爽快,早些退下吧。”

  我与陵容相识已久,知她酒量甚好,并非玄凌所说,如此这般,分明是嫌她在眼前了。安陵容面色微微紫涨,屈膝福道:“多谢皇上关怀。”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对玄凌感激不尽。

  胡昭仪见她起身,微微一笑,娇嗔道:“安贵嫔大是不祥,一说话便起纷端,今日好日子,皇上原不该要她来。”

  玄凌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眼下宫中再无人歌声能及得上她——从此宫中夜宴,朕叫她唱一曲便回去吧。”

  胡昭仪道:“再好的歌喉也有听腻的时候,现放着滟贵人呢。”她停一停,“皇上忘了徐婕妤和沈淑媛的例了吗?好不好地冲撞了胎气。”

  玄凌微一思忖,目光在眉庄与燕宜小腹上逗留,道:“也罢,从此便叫她在景春殿里吧,无事也不必出来了。”

  胡昭仪出身高贵,从不将陵容放在眼中,此刻陵容尚未出殿,她也并不避忌,照旧扬声说出此番话来。陵容身形微微一颤,并不转过脸来,只恍若未闻,依旧安安静静走出殿去。一众妃嫔对陵容得宠数年早已不忿,今日见她如此被当众折辱,又闻得如此,十停中倒有九停人暗暗称愿。

  倒是引起纷端的滟贵人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闻。或许是我多心,只觉得她有意无意把目光拂过我的脸庞。

  胡昭仪因陵容之辱微有得色,吩咐身边侍女再斟上葡萄美酒,红滟滟的酒汁愈发衬得她杏眼桃腮,眉目如画。眉庄在她近旁,仿若无意地轻轻唏嘘了一句,“话说回来,安贵嫔这副嗓子,莫说是皇上,我偶尔想起来也念念不忘呢。新欢虽好,到底旧爱也不能忘,何况安贵嫔如此声似天籁。”

  胡昭仪双手用力一握,旋即松开,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再无旁话。

  我微一转头,见徐婕妤面色青白如霜冻一般,胭脂也似浮在面颊上一般。我暗暗觉着不好,知道她是为方才赤芍之事烦心,遂微笑向玄凌道:“说到酒醉,臣妾倒听说徐婕妤宫里有一味解酒的好方子,不如请婕妤着人送去吕昭容宫里为她醒一醒酒也好。”

  玄凌淡淡道:“婕妤看过的书多,不拘有什么好古方子在,着人去拿来就是。”

  徐婕妤微微失神,此刻正好借着由头下台,“那方子是臣妾自己收着的,旁人怕找不到,还是臣妾亲自去一趟吧。”

  玄凌点一点头,温然道:“也好。你即将临盆,不宜在席上坐太久,先退下吧。”说着叫桔梗好生搀着下去。李长见有两位妃嫔退席,不由低低道:“皇上今儿还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皇后笑语如花,善解人意,“李长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糊涂了,今日是荣更衣的喜日子,自然是去拥翠阁了。”皇后衷心祝祷,“但愿荣更衣能和她旧日的小主徐婕妤一般有福,能早日为皇上怀上龙胎就好了。”

  徐婕妤本以走至殿门,皇后此话说得朗朗,她的背影轻轻一颤,似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脚步几乎有些不稳,。

  我心下凄微,愈加担心徐婕妤。玄凌不曾留意,只含笑道:“皇后贤惠,着实费心了。”

  皇后注视着徐婕妤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道:“徐婕妤虽然聪敏却有些钻牛角尖,今晚不免失仪。其实皇上对徐婕妤已是十分爱宠,她又将诞下皇嗣,还有什么不足呢?”

  玄凌若有所思,口中道:“徐婕妤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后了然地微笑,“都是小女子而已,皇上最近对徐婕妤过分怜惜,她倒不如从前懂事了。”说罢转头笑着看我,和颜悦色道:“到底莞妃有气度肯体谅些,只是未免你的好心会纵坏了她。”

  我猛一警醒,谦顺笑道:“娘娘担心了。臣妾倒不是纵容,只怕徐婕妤动气伤了龙胎,有什么比皇上的子嗣还要紧的呢。”

  玄凌温柔睇我一眼,“自己身子弱还总担心这许多。”

  皇后凝眸于玄凌,“然而徐婕妤”玄凌虽然不语,却是望着徐婕妤的空座轻轻皱了皱眉头。

  至夜深时分,歌舞尚未有休歇之意,我趁着玄凌兴致正浓无暇顾及其他,低声向端妃笑语道:“姐姐方才怎么喝起酒来了,桂花酒虽甜后劲却大,瞧姐姐这个喝法是要添酒助兴呢还是借酒浇愁?”

  端妃眉眼间微有如烟轻愁,低叹道:“虽然借酒浇愁无济于事,可是看见吕昭容的样子——是皇上第一位帝姬的生母又如何?家世恩宠不及胡昭仪,便被人踩到这般地步。唇亡齿寒,温仪帝姬尚且还不是本宫亲生的呢。”

  我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姐姐自有姐姐的尊贵,谁又能无端牵连姐姐。不过话说回来,今日的事谁不明白,吕姐姐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然而若非皇上开口,谁又能轻贱了淑和帝姬的生母去。”

  端妃睫毛都不抬一下,然而语气中凉意毕显,“咱们皇上君心不似我心,大约是所有女子的苦楚了。”我不语,目光所及之处,一抹素色泠然于五色迷醉之外,明明如月。

  酒过数巡,一则我身体吃不消,二则担心徐婕妤,道一声“乏了”便先告退下去。我一心牵挂徐婕妤,便吩咐了轿辇先往玉照宫去。待轿辇行到玉照宫时,夜色清亮若银瀑倾倒于玉照宫碧瓦琉璃之上,溅开无数明光。圆月愈发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好似一望无尽的水银碎片,滚开一天的璀璨。凉风徐徐而至,只觉心怀畅然。我才入仪门,见桔梗急得到处乱转,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心一沉,忙问:“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桔梗倏然见到我,如见了救星一般,急急道:“娘娘来了就好,我家小姐动了胎气了直喊疼呢,还忍着不许奴婢去请太医,这可怎么好?”

  我心下一沉,忙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动了胎气?”

  桔梗急得要哭,只一味啜泣着跺脚,恨恨道:“赤芍那个小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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