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V6 领导印象
[第10章第八章危机四伏]
第165节v6领导印象
1
李力行和赵文山吃过早餐，一早来到常委会议室，按计划和何大为唐朝阳碰头后，再确定下去看几个地方。李力行下基层，最不喜欢事先打招呼，弄得跟看演出似的，等下面都彩排好了，场景布置得也很到位了，你再出场做做秀，这样的调研除了看别人表演，也表演一下自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始终认为：领导干部要经常下基层，接地气，要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在群众中踏踏实实地搞调查研究，这样做的好处，大道理就不必说了，至少可以让自己心里有本帐，说话做事有底气。要不两眼一抹黑，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既误国又误民。李力行还觉得，领导干部下基层，就是要体察民情，了解最真实的情况，如果你看到的都是假象，而且明知是假象还惺惺作态，那就和那个不穿衣服的皇帝没什么区别了，连小孩子都可以把你当猴子看，这实在是一种悲哀和耻辱。
但李力行这样的上级是最让下级官员们头疼的。他们当然想让上级领导看到自己最光鲜的一面，了解自己任期内最大的政绩和亮点，表现一下自己的执政才能和水平，而这些，人靠衣妆，马靠鞍饰，不说完全造假，适当装饰一下是很有必要的。他们最怕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地把事情做了，结果在领导下来的关键时刻表现不到位，甚至因为一句话一个细节掉链子，坏了领导的印象，这样一番心血就全部白费了。因此，他们都希望能有个提前量，好在领导光临之前将准备工作做实做足。
李力行这样，等于给何大为唐朝阳他们出了道难题。何大为无所谓，唐朝阳却不能不认真，好在他有个大概的方向，甚至这个方向还是由自己来操纵的，总算好办多了。
唐朝阳还没到，何大为独自坐在角落里狠狠地抽烟，情绪很低落。看到李力行进来，他抬眼看了一眼，想站起来打招呼，但却没能站起来，一夜之间，他仿佛衰颓了许多，全然一副垂垂老态。
李力行走过去，挨着他坐了，省得他站起来费力。
“力行，我昨天回家问我老婆了，举报属实。”何大为无力地垂着头，“礼金礼品价值差不多三十万，包括私人送的人情。这是清单。”
李力行从何大为抖抖索索的手里拿过几张纸，看了看，又塞到他手里：“到时候你自己交给组织吧。有些属于礼尚往来的，组织上会甄别对待的。”
“我何大为糊涂啊，”何大为说，“没想到清白一生，最后关头中枪了。”
“嫂子是怎么想的？”
“还不是为了两个儿子！她说跟着我苦了一辈子，连孩子都跟着受累，我这次生病，也许是最后的机会收礼了，她想给孩子们留几个钱，所以瞒着我把钱收了。”何大为说，“她说我为山阳干了一辈子，马上要退下来了，大家表示表示心意也很正常，反正也不会有下一次。你说糊涂不糊涂？”
李力行没说话，沉吟着。
“也怪我疏忽，没想到这次事情会这么严重，礼金数目会这么大。原来每次生病住院，也有同事和朋友来看我，但范围很窄，他们都知道我不收礼，也不会为难我。这次很蹊跷，那么多的单位都来了，包括一些没怎么打交道的民营企业，甚至还有县里的乡镇，而且送的礼金那么重，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有什么人在后面鼓动和操纵。我核实了一下，公款送礼确实有一百多个单位，礼金数目也相符，但这份账单，是我老婆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从未对外透露过，对我都瞒着，别人怎么会这么清楚？这说明有人在刻意抓我的把柄。”何大为说，“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错，躺着中枪也是活该。别人挖陷阱，也得我自己去跳，我认了。”
“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李力行说，“做人做官，什么时候都不能松懈，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教训啊。”
“力行，你跟高书记说，我恳求省纪委立案调查，我何大为全力配合，承担一切后果。”
“你有这份勇气，还是自己和他说吧。”李力行说，“犯错误不怕，就怕认识不到错误，缺乏改正错误的勇气。”
钱秘书走过来，将手机递给李力行：“唐市长电话。”
李力行接过来，唐朝阳在电话里说：“省长，我这边有点事，处理了就过来。就耽误几分钟，几分钟，呵呵。”
让省长等他这位下级市长，这可是官场大忌，唐朝阳敢如此怠慢，肯定要处理的那点事小不了。李力行心知肚明，无非是给要去的地方打招呼，免得出纰漏。他懒得点破他，说：“不急，你慢慢处理吧，我和大为书记等你。”
接完电话，他把手机交给钱秘书：“给我接高书记。”
钱秘书先接通了秘书，得知高书记在办公室，又打通了办公室的内线电话，然后把电话交给李力行，退出会议室。
“力行同志吗？你辛苦了，”电话里传来高树德的声音，“情况还好吧？”
“高书记你好，出来两天了，也没给您汇报，”李力行说，“您交代的事，我分别找大为和朝阳同志谈了。大为书记在这，他要亲自和您说话。”
李力行将手机交给何大为，拿起茶杯去给自己添水。他透过窗，看着外面的风景，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和何大为昨天一起携手走过的那条上山步道。
何大为和高树德通完话，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他把手机递给李力行，李力行接过电话，高树德显得很高兴：“力行啊，你解决了我一个大难题啊。大为同志是多年的老同志了，我真不忍心看他就这么倒下去。现在，大为同志的态度很明朗，我可以放心地把举报信交给纪委了，他们会依法依纪酌情处理的。这事就这么放下了，你觉得如何？”
“高书记，我觉得很好。”李力行说，“接下来我想和大为朝阳同志下去看几个地方。山阳的经济发展还是不错的，尤其是特色产业和民营经济起色很大，这对江南经济落后地区或许会有启示。”
“这个唐朝阳啊有两把刷子，到山阳还是干了不少事的。”高树德说，“力行啊，有经验要总结，有问题你也要及时给他指出来。山阳天高皇帝远，这几年我这个书记也才去过一次，平时都是看材料听汇报，管理上有点鞭长莫及啊。”
“您放心吧，高书记，我会的。”李力行合上电话，对何大为说，“老何，振作起来，你是老同志，不管什么结果，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是吧？”
何大为点点头：“力行，我相信你，相信高书记，相信组织。”
一会，唐朝阳赶到会议室，一进门就连声说对不起来晚了。“省长啊，这不能怪我啊，”他晃着油光光的脑袋说，“要怪只怪你们大领导来得少，下面的人一听省长要亲临考察指导，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大早到现在我都没消停过，连怎么接待吃什么都要问我这个市长。唉，都怪我们这小地方的人没见识。”
“唐市长怪来怪去，是怪我不该来吧？”李力行说，“我不是说别惊动下面？”
“绝对不敢！省长莅临，我们求之不得啊。”唐朝阳说，“也不知怎么都知道了，都当成头等大事对待，争着要请省长去呢。”
李力行问何大为：“老何，我们先去栗山，你看如何？”
“我看很好，我就是这么安排的，先到栗山，再去阳洞c北山，一条线。”唐朝阳抢着说，“午饭栗山都在准备了，现在赶过去，正好。”
李力行看他一眼，还是盯着何大为，何大为说：“我没意见。”
“那好，”李力行说，“我们去栗山。”
唐朝阳很高兴，兴高采烈地指挥大家出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官场里大家最爱说的一个词叫“印象”，评价一个人，通常会问“你对他印象如何？”印象这东东很微妙很重要，既虚且实。说虚吧，它的好坏关系到一个人的品行，直接影响到你个人的升迁沉浮前途命运；说实吧，它仅仅是一种感觉，既不是依据也不是结论，最后也落不到纸上，只会体现在你的命运中。一般来说，除了傻瓜，没人愿意给人留下坏印象，但对于绝顶聪明的人，却可以反其道而为之，以收剑走偏锋非常之效。唐朝阳就是那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迟到的轻慢，没轻没重的语气，尤其是后面抢何大为的话，看似不合适甚至犯忌，但他料定对省长李力行这样一个心胸宽阔的上级来说，不至于去计较这些小节，很可能产生一种相反的印象：这一切都是唐朝阳率性而为，并无故意，让你感觉他很率真很热情很活跃，为人单纯透明胸无城府，值得信任。这或许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但李力行觉得在他面前用这招，有点过了。刚才那一番言行透着太多的表演和故意的痕迹，唐朝阳为官多年，不可能不懂这些基本的规矩，他言行过分甚至有些有恃无恐，似乎连他这个省长都在他的把握和掌控之下。李力行想，他或许有另一种故意：显示自己背后有省委书记高树德，有高书记撑腰，谅你也要给我几分面子，而你现在在我的地盘上，去哪里怎么安排最后还是得听我的；还有，就是想显示对市委书记何大为的无视和不屑，现在的山阳我说了算，将来就更不用说了，你省长应该重视我才对。
院子里赵文山和山阳市委政府的秘书长们在聊天，钱秘书c小蔡，小刘几位领导秘书很自然聚在一起。秘书们各为其主，背后再怎么随便，一旦主子在场，都会谨言敛行，连活跃的小蔡都有些沉闷。小刘天生就是一副木讷的样子，大概因为何大为失势，人显得更加阴沉，倒是钱秘书一如既往的自在淡定，明显和市里秘书不在一个档次，颇有几分领导的风范。
一看几位主官出来，随从们立马散开各上各的车，虽然李力行和赵文山还是坐公务舱，但随从却多了起来。李力行注意到，跟在他后面的是唐朝阳的广本，而何大为的奥迪则跟在广本之后。此外，前面照例有辆开道的警车，最后面跟着山阳的新闻采访车。李力行虽然不喜欢排场，但到了地方，也只能客随主便了，只是没看见马莉的车，让他心头瞬间掠过一丝失落。
一个多钟点就到了栗山县境，栗山的书记县长带着一干人早已等在边界迎接，车队又加长了一倍，引得路人侧目。说了半天的轻车简从，到头来还是一句空话，这种迎来送往的习惯也不知道是何时形成的，约定成俗，让你毫无办法，李力行也觉得很无奈。
再走三十分钟，就进了县城，车队开进一家宾馆，宾馆富丽堂皇的门脸上挂着“黄金宾馆”几个包金大字。“县里也就这里能接待个客人了，”县委书记对李力行说，“县委招待所条件太差，又拿不出钱来改造，没办法。”李力行看这宾馆倒是不俗，问：“这家宾馆是谁的？”书记说：“哦，是大同黄金公司投资的，新开张不久。”
一行人来到宾馆贵宾厅，随行人员在外间坐了，几位主官来到里间，依主次在大圆桌旁坐下。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大家一边寒暄，一边等着饭菜上桌。栗山的书记县长和唐朝阳年纪相仿，关系很熟络，彼此间随意地插诨打科寒暄，而对何大为这边就显得有些拘谨。当然，大家关注的重心毕竟都落在李力行身上，他们这种微妙的关系并不易被人察觉。
饭菜上来，唐朝阳小心翼翼地问李力行，是不是喝点酒？赵文山说：酒就别喝了，你知道省长不喝酒的。唐朝阳说：这我知道，但下面的人难得见一回省长，喝点酒助助兴，就算入乡随俗吧。赵文山还想说什么，李力行说：“别喝白酒，我记得山阳有种瑶家甜米酒，好喝又补身体的。就喝甜酒吧。”
唐朝阳只好叫人换上甜米酒，把白酒撤了下去。李力行知道，唐朝阳不喝点酒，气氛就活跃不起来，这也是“英语系“官员一个共同的特点。李力行不但很了解，而且还能追溯其渊源，那是因为他们的祖先大都是北方来的戍边武士，雍阳人大都遗传有喝酒的生物和文化基因。在冷兵器战争年代，武士们都是提着脑袋干，凭的就是一壶老酒一腔热血。战场上到了紧要关头，就看谁不要命不怕死。其实人哪有不怕死的？只是死人的场面见多了，把胆子练出来了。当然，光练胆还不够，还要壮气，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靠的就是气势。上战场气出不来怎么办？好办，来酒。所以从古到今，壮士出征，都要喝壮行酒。一碗老酒下肚，全身血液沸腾，脑袋就掖到裤腰带上，一声怒吼就杀上去了。所谓酒壮英雄胆就是这么回事。要没这碗酒，一付死羊拉屎的像，那还不是只有挨宰的份。所以武士们给后辈传承下来的首先是酒量，就算没酒量也要有胆量，敢喝，老子命都不要了，还怕喝酒？喝醉了什么儿女情长全忘记了，就知道红着眼睛拼命，要死卵朝天，死也死个痛快，这大概就是武士们在酒文化上的传承了。
到了和平年代，不要提脑袋拼命了，但官场如战场，武士的后代们很自然地把喝酒运用到了官场博弈上。人在官场，这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喝酒上不能认栽。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酒量大小成了一个人能力和魄力的表现，酒量大能力就大，酒量不大敢拿命来喝也不错，那叫魄力大。一顿酒喝下来，领导就有了关于能力或魄力的印象，在用人时就会有所拿捏，能力和魄力大的当然就能堪当重任了。这也算是官场的潜规则吧，战场上有上下级，上级看下级不看别的，看喝酒。这家伙能喝敢喝，肯定是个不要命的主，真上战场就不会做孬种，提他做主官，好比选中一只狮子领头，后边哪怕跟的是羊群也会变成一群小狮子。这条规律在官场似乎也行得通，虽说考察干部没有看酒量大小提拔这条规则，但作为潜规则还是有些根据和道理的。
除此之外，酒实在是一种人际关系的高效润滑剂，上下级以及同僚之间，不管关系如何，有无芥蒂，一顿酒喝下来，关系就变得无比亲近和顺，借着酒劲，可以无限发挥，能说不能说和想说不想说的都可以一吐为快，就算说错了什么，也没人计较，权当酒后戏言了。用场面上的话说，就是“酒桌上的话一律不作数”，至于当真不当真，作不作数，则在于当事人有心无心c有意无意c听与不听之间，实在是微妙之至。
不过，甜米酒却没能把气氛调动起来，这种饮料一般的淡酒对长期酒精考验的唐朝阳他们来说聊胜于无，显然不足以刺激兴奋神经。大家先敬省长李力行，规则都是领导随意自己喝干，然后彼此象征性地碰杯敬酒，说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有点不温不火。一壶米酒喝完，大家正打算吃饭，却又上来一壶，不过上酒的不是侍应生，而是一个身着笔挺正装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唐朝阳站起来接过酒，顺势把男人介绍给李力行：“省长，这位是大同黄金公司的副总，栗山公司的总经理周林，也是周大同总裁的表弟。山阳的黄金开发他可是功不可灭啊，来，给省长敬杯酒。”
周林顾自给自己倒上一杯，毕恭毕敬地来了个标准的敬酒的姿势：“省长好！我敬您。”
李力行没想到会突然来这一出，本以为要吃饭了，就把一小杯酒剩余的喝干了，杯子空着。周林直挺挺地站着，等着干杯，这让坐着的李力行很为难。他看着周林脸上那一脸商人式的虔诚和恭敬，想了想，还是站起来，举着空杯子说：“你好。你看我这杯子空着呢，就不干了吧？”
“那我给您满上，满上。”周林忙不迭地放下酒杯，要给李力行倒酒。
“我啊不胜酒力，这杯酒都是象征性的，都干了一个轮回了。”李力行笑着说，“这样对大家很不公平，我看还是免了吧。”
唐朝阳连忙打圆场：“周总，省长不喝酒，你意思到了就行了。省长不是来喝酒的，是专程来你的宝地视察，等下你好好汇报一下公司的经营情况。”
“好，好，我一定汇报，汇报。”周林应着，端起酒杯对李力行说：“省长您随意，我敬您，干了。”
周林顾自喝干，又和满桌的人敬酒干杯。李力行注意到，他最后一个敬的才是唐朝阳，两人关系显得很随便很默契。李力行感到，这个插曲显然是有意安排好的，唐朝阳既把周林推到了前台，还把下午要考察的内容安排好了，而自己只能随行就市，听由摆布，看来唐市长早上迟到，功课确实没白做。
大家吃过饭，周林早已等在门口，唐朝阳说：“省长要不要休息一下？”
周林点头哈腰说：“房间都安排好了，就在楼上。这是自家的宾馆，才开张，条件还过得去。顶楼的总统套房还没人住过呢，省长您。。。。。。”
“总统套房？”李力行感到很讶异，一个小县城的宾馆居然会有总统套房？
“也就是个名义而已，”周林打着哈哈说，“就是个大套间。”
“我可享受不了总统待遇，”李力行对唐朝阳说，“我看还是到会议室吧，下来一趟不容易，抓紧时间多看些地方。你不是说有个汇报吗？那我们就听听。”
唐朝阳说：“好，那就到会议室，听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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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节v6领导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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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力行和赵文山吃过早餐，一早来到常委会议室，按计划和何大为唐朝阳碰头后，再确定下去看几个地方。李力行下基层，最不喜欢事先打招呼，弄得跟看演出似的，等下面都彩排好了，场景布置得也很到位了，你再出场做做秀，这样的调研除了看别人表演，也表演一下自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始终认为：领导干部要经常下基层，接地气，要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在群众中踏踏实实地搞调查研究，这样做的好处，大道理就不必说了，至少可以让自己心里有本帐，说话做事有底气。要不两眼一抹黑，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既误国又误民。李力行还觉得，领导干部下基层，就是要体察民情，了解最真实的情况，如果你看到的都是假象，而且明知是假象还惺惺作态，那就和那个不穿衣服的皇帝没什么区别了，连小孩子都可以把你当猴子看，这实在是一种悲哀和耻辱。
但李力行这样的上级是最让下级官员们头疼的。他们当然想让上级领导看到自己最光鲜的一面，了解自己任期内最大的政绩和亮点，表现一下自己的执政才能和水平，而这些，人靠衣妆，马靠鞍饰，不说完全造假，适当装饰一下是很有必要的。他们最怕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地把事情做了，结果在领导下来的关键时刻表现不到位，甚至因为一句话一个细节掉链子，坏了领导的印象，这样一番心血就全部白费了。因此，他们都希望能有个提前量，好在领导光临之前将准备工作做实做足。
李力行这样，等于给何大为唐朝阳他们出了道难题。何大为无所谓，唐朝阳却不能不认真，好在他有个大概的方向，甚至这个方向还是由自己来操纵的，总算好办多了。
唐朝阳还没到，何大为独自坐在角落里狠狠地抽烟，情绪很低落。看到李力行进来，他抬眼看了一眼，想站起来打招呼，但却没能站起来，一夜之间，他仿佛衰颓了许多，全然一副垂垂老态。
李力行走过去，挨着他坐了，省得他站起来费力。
“力行，我昨天回家问我老婆了，举报属实。”何大为无力地垂着头，“礼金礼品价值差不多三十万，包括私人送的人情。这是清单。”
李力行从何大为抖抖索索的手里拿过几张纸，看了看，又塞到他手里：“到时候你自己交给组织吧。有些属于礼尚往来的，组织上会甄别对待的。”
“我何大为糊涂啊，”何大为说，“没想到清白一生，最后关头中枪了。”
“嫂子是怎么想的？”
“还不是为了两个儿子！她说跟着我苦了一辈子，连孩子都跟着受累，我这次生病，也许是最后的机会收礼了，她想给孩子们留几个钱，所以瞒着我把钱收了。”何大为说，“她说我为山阳干了一辈子，马上要退下来了，大家表示表示心意也很正常，反正也不会有下一次。你说糊涂不糊涂？”
李力行没说话，沉吟着。
“也怪我疏忽，没想到这次事情会这么严重，礼金数目会这么大。原来每次生病住院，也有同事和朋友来看我，但范围很窄，他们都知道我不收礼，也不会为难我。这次很蹊跷，那么多的单位都来了，包括一些没怎么打交道的民营企业，甚至还有县里的乡镇，而且送的礼金那么重，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有什么人在后面鼓动和操纵。我核实了一下，公款送礼确实有一百多个单位，礼金数目也相符，但这份账单，是我老婆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从未对外透露过，对我都瞒着，别人怎么会这么清楚？这说明有人在刻意抓我的把柄。”何大为说，“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错，躺着中枪也是活该。别人挖陷阱，也得我自己去跳，我认了。”
“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李力行说，“做人做官，什么时候都不能松懈，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教训啊。”
“力行，你跟高书记说，我恳求省纪委立案调查，我何大为全力配合，承担一切后果。”
“你有这份勇气，还是自己和他说吧。”李力行说，“犯错误不怕，就怕认识不到错误，缺乏改正错误的勇气。”
钱秘书走过来，将手机递给李力行：“唐市长电话。”
李力行接过来，唐朝阳在电话里说：“省长，我这边有点事，处理了就过来。就耽误几分钟，几分钟，呵呵。”
让省长等他这位下级市长，这可是官场大忌，唐朝阳敢如此怠慢，肯定要处理的那点事小不了。李力行心知肚明，无非是给要去的地方打招呼，免得出纰漏。他懒得点破他，说：“不急，你慢慢处理吧，我和大为书记等你。”
接完电话，他把手机交给钱秘书：“给我接高书记。”
钱秘书先接通了秘书，得知高书记在办公室，又打通了办公室的内线电话，然后把电话交给李力行，退出会议室。
“力行同志吗？你辛苦了，”电话里传来高树德的声音，“情况还好吧？”
“高书记你好，出来两天了，也没给您汇报，”李力行说，“您交代的事，我分别找大为和朝阳同志谈了。大为书记在这，他要亲自和您说话。”
李力行将手机交给何大为，拿起茶杯去给自己添水。他透过窗，看着外面的风景，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和何大为昨天一起携手走过的那条上山步道。
何大为和高树德通完话，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他把手机递给李力行，李力行接过电话，高树德显得很高兴：“力行啊，你解决了我一个大难题啊。大为同志是多年的老同志了，我真不忍心看他就这么倒下去。现在，大为同志的态度很明朗，我可以放心地把举报信交给纪委了，他们会依法依纪酌情处理的。这事就这么放下了，你觉得如何？”
“高书记，我觉得很好。”李力行说，“接下来我想和大为朝阳同志下去看几个地方。山阳的经济发展还是不错的，尤其是特色产业和民营经济起色很大，这对江南经济落后地区或许会有启示。”
“这个唐朝阳啊有两把刷子，到山阳还是干了不少事的。”高树德说，“力行啊，有经验要总结，有问题你也要及时给他指出来。山阳天高皇帝远，这几年我这个书记也才去过一次，平时都是看材料听汇报，管理上有点鞭长莫及啊。”
“您放心吧，高书记，我会的。”李力行合上电话，对何大为说，“老何，振作起来，你是老同志，不管什么结果，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是吧？”
何大为点点头：“力行，我相信你，相信高书记，相信组织。”
一会，唐朝阳赶到会议室，一进门就连声说对不起来晚了。“省长啊，这不能怪我啊，”他晃着油光光的脑袋说，“要怪只怪你们大领导来得少，下面的人一听省长要亲临考察指导，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大早到现在我都没消停过，连怎么接待吃什么都要问我这个市长。唉，都怪我们这小地方的人没见识。”
“唐市长怪来怪去，是怪我不该来吧？”李力行说，“我不是说别惊动下面？”
“绝对不敢！省长莅临，我们求之不得啊。”唐朝阳说，“也不知怎么都知道了，都当成头等大事对待，争着要请省长去呢。”
李力行问何大为：“老何，我们先去栗山，你看如何？”
“我看很好，我就是这么安排的，先到栗山，再去阳洞c北山，一条线。”唐朝阳抢着说，“午饭栗山都在准备了，现在赶过去，正好。”
李力行看他一眼，还是盯着何大为，何大为说：“我没意见。”
“那好，”李力行说，“我们去栗山。”
唐朝阳很高兴，兴高采烈地指挥大家出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官场里大家最爱说的一个词叫“印象”，评价一个人，通常会问“你对他印象如何？”印象这东东很微妙很重要，既虚且实。说虚吧，它的好坏关系到一个人的品行，直接影响到你个人的升迁沉浮前途命运；说实吧，它仅仅是一种感觉，既不是依据也不是结论，最后也落不到纸上，只会体现在你的命运中。一般来说，除了傻瓜，没人愿意给人留下坏印象，但对于绝顶聪明的人，却可以反其道而为之，以收剑走偏锋非常之效。唐朝阳就是那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迟到的轻慢，没轻没重的语气，尤其是后面抢何大为的话，看似不合适甚至犯忌，但他料定对省长李力行这样一个心胸宽阔的上级来说，不至于去计较这些小节，很可能产生一种相反的印象：这一切都是唐朝阳率性而为，并无故意，让你感觉他很率真很热情很活跃，为人单纯透明胸无城府，值得信任。这或许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但李力行觉得在他面前用这招，有点过了。刚才那一番言行透着太多的表演和故意的痕迹，唐朝阳为官多年，不可能不懂这些基本的规矩，他言行过分甚至有些有恃无恐，似乎连他这个省长都在他的把握和掌控之下。李力行想，他或许有另一种故意：显示自己背后有省委书记高树德，有高书记撑腰，谅你也要给我几分面子，而你现在在我的地盘上，去哪里怎么安排最后还是得听我的；还有，就是想显示对市委书记何大为的无视和不屑，现在的山阳我说了算，将来就更不用说了，你省长应该重视我才对。
院子里赵文山和山阳市委政府的秘书长们在聊天，钱秘书c小蔡，小刘几位领导秘书很自然聚在一起。秘书们各为其主，背后再怎么随便，一旦主子在场，都会谨言敛行，连活跃的小蔡都有些沉闷。小刘天生就是一副木讷的样子，大概因为何大为失势，人显得更加阴沉，倒是钱秘书一如既往的自在淡定，明显和市里秘书不在一个档次，颇有几分领导的风范。
一看几位主官出来，随从们立马散开各上各的车，虽然李力行和赵文山还是坐公务舱，但随从却多了起来。李力行注意到，跟在他后面的是唐朝阳的广本，而何大为的奥迪则跟在广本之后。此外，前面照例有辆开道的警车，最后面跟着山阳的新闻采访车。李力行虽然不喜欢排场，但到了地方，也只能客随主便了，只是没看见马莉的车，让他心头瞬间掠过一丝失落。
一个多钟点就到了栗山县境，栗山的书记县长带着一干人早已等在边界迎接，车队又加长了一倍，引得路人侧目。说了半天的轻车简从，到头来还是一句空话，这种迎来送往的习惯也不知道是何时形成的，约定成俗，让你毫无办法，李力行也觉得很无奈。
再走三十分钟，就进了县城，车队开进一家宾馆，宾馆富丽堂皇的门脸上挂着“黄金宾馆”几个包金大字。“县里也就这里能接待个客人了，”县委书记对李力行说，“县委招待所条件太差，又拿不出钱来改造，没办法。”李力行看这宾馆倒是不俗，问：“这家宾馆是谁的？”书记说：“哦，是大同黄金公司投资的，新开张不久。”
一行人来到宾馆贵宾厅，随行人员在外间坐了，几位主官来到里间，依主次在大圆桌旁坐下。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大家一边寒暄，一边等着饭菜上桌。栗山的书记县长和唐朝阳年纪相仿，关系很熟络，彼此间随意地插诨打科寒暄，而对何大为这边就显得有些拘谨。当然，大家关注的重心毕竟都落在李力行身上，他们这种微妙的关系并不易被人察觉。
饭菜上来，唐朝阳小心翼翼地问李力行，是不是喝点酒？赵文山说：酒就别喝了，你知道省长不喝酒的。唐朝阳说：这我知道，但下面的人难得见一回省长，喝点酒助助兴，就算入乡随俗吧。赵文山还想说什么，李力行说：“别喝白酒，我记得山阳有种瑶家甜米酒，好喝又补身体的。就喝甜酒吧。”
唐朝阳只好叫人换上甜米酒，把白酒撤了下去。李力行知道，唐朝阳不喝点酒，气氛就活跃不起来，这也是“英语系“官员一个共同的特点。李力行不但很了解，而且还能追溯其渊源，那是因为他们的祖先大都是北方来的戍边武士，雍阳人大都遗传有喝酒的生物和文化基因。在冷兵器战争年代，武士们都是提着脑袋干，凭的就是一壶老酒一腔热血。战场上到了紧要关头，就看谁不要命不怕死。其实人哪有不怕死的？只是死人的场面见多了，把胆子练出来了。当然，光练胆还不够，还要壮气，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靠的就是气势。上战场气出不来怎么办？好办，来酒。所以从古到今，壮士出征，都要喝壮行酒。一碗老酒下肚，全身血液沸腾，脑袋就掖到裤腰带上，一声怒吼就杀上去了。所谓酒壮英雄胆就是这么回事。要没这碗酒，一付死羊拉屎的像，那还不是只有挨宰的份。所以武士们给后辈传承下来的首先是酒量，就算没酒量也要有胆量，敢喝，老子命都不要了，还怕喝酒？喝醉了什么儿女情长全忘记了，就知道红着眼睛拼命，要死卵朝天，死也死个痛快，这大概就是武士们在酒文化上的传承了。
到了和平年代，不要提脑袋拼命了，但官场如战场，武士的后代们很自然地把喝酒运用到了官场博弈上。人在官场，这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喝酒上不能认栽。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酒量大小成了一个人能力和魄力的表现，酒量大能力就大，酒量不大敢拿命来喝也不错，那叫魄力大。一顿酒喝下来，领导就有了关于能力或魄力的印象，在用人时就会有所拿捏，能力和魄力大的当然就能堪当重任了。这也算是官场的潜规则吧，战场上有上下级，上级看下级不看别的，看喝酒。这家伙能喝敢喝，肯定是个不要命的主，真上战场就不会做孬种，提他做主官，好比选中一只狮子领头，后边哪怕跟的是羊群也会变成一群小狮子。这条规律在官场似乎也行得通，虽说考察干部没有看酒量大小提拔这条规则，但作为潜规则还是有些根据和道理的。
除此之外，酒实在是一种人际关系的高效润滑剂，上下级以及同僚之间，不管关系如何，有无芥蒂，一顿酒喝下来，关系就变得无比亲近和顺，借着酒劲，可以无限发挥，能说不能说和想说不想说的都可以一吐为快，就算说错了什么，也没人计较，权当酒后戏言了。用场面上的话说，就是“酒桌上的话一律不作数”，至于当真不当真，作不作数，则在于当事人有心无心c有意无意c听与不听之间，实在是微妙之至。
不过，甜米酒却没能把气氛调动起来，这种饮料一般的淡酒对长期酒精考验的唐朝阳他们来说聊胜于无，显然不足以刺激兴奋神经。大家先敬省长李力行，规则都是领导随意自己喝干，然后彼此象征性地碰杯敬酒，说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有点不温不火。一壶米酒喝完，大家正打算吃饭，却又上来一壶，不过上酒的不是侍应生，而是一个身着笔挺正装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唐朝阳站起来接过酒，顺势把男人介绍给李力行：“省长，这位是大同黄金公司的副总，栗山公司的总经理周林，也是周大同总裁的表弟。山阳的黄金开发他可是功不可灭啊，来，给省长敬杯酒。”
周林顾自给自己倒上一杯，毕恭毕敬地来了个标准的敬酒的姿势：“省长好！我敬您。”
李力行没想到会突然来这一出，本以为要吃饭了，就把一小杯酒剩余的喝干了，杯子空着。周林直挺挺地站着，等着干杯，这让坐着的李力行很为难。他看着周林脸上那一脸商人式的虔诚和恭敬，想了想，还是站起来，举着空杯子说：“你好。你看我这杯子空着呢，就不干了吧？”
“那我给您满上，满上。”周林忙不迭地放下酒杯，要给李力行倒酒。
“我啊不胜酒力，这杯酒都是象征性的，都干了一个轮回了。”李力行笑着说，“这样对大家很不公平，我看还是免了吧。”
唐朝阳连忙打圆场：“周总，省长不喝酒，你意思到了就行了。省长不是来喝酒的，是专程来你的宝地视察，等下你好好汇报一下公司的经营情况。”
“好，好，我一定汇报，汇报。”周林应着，端起酒杯对李力行说：“省长您随意，我敬您，干了。”
周林顾自喝干，又和满桌的人敬酒干杯。李力行注意到，他最后一个敬的才是唐朝阳，两人关系显得很随便很默契。李力行感到，这个插曲显然是有意安排好的，唐朝阳既把周林推到了前台，还把下午要考察的内容安排好了，而自己只能随行就市，听由摆布，看来唐市长早上迟到，功课确实没白做。
大家吃过饭，周林早已等在门口，唐朝阳说：“省长要不要休息一下？”
周林点头哈腰说：“房间都安排好了，就在楼上。这是自家的宾馆，才开张，条件还过得去。顶楼的总统套房还没人住过呢，省长您。。。。。。”
“总统套房？”李力行感到很讶异，一个小县城的宾馆居然会有总统套房？
“也就是个名义而已，”周林打着哈哈说，“就是个大套间。”
“我可享受不了总统待遇，”李力行对唐朝阳说，“我看还是到会议室吧，下来一趟不容易，抓紧时间多看些地方。你不是说有个汇报吗？那我们就听听。”
唐朝阳说：“好，那就到会议室，听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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