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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8章 进京城(三)

  等到娜仁把自己在京城的新家打理妥当,时间已经入秋了。

  原本看着还算平静的京城,突然间就爆发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流民入京!

  事情的起源很简单,天津c直隶还有河北省一带,离北京最近,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明末,连年战乱,大量男子被强行征兵,又一一战死在了一些毫无价值的战役之中,只留老弱妇孺,这些人,纵使有些力气,又怎么抵得上成年男子?正如杜甫《兵车行》中所述——“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垄亩无东西”。乱世之中,田地荒芜,耕种的时节却无人下田,明末又官吏,苛捐杂税众多,等到家中不多的存粮消耗殆尽,一家子老弱妇孺,除了乞讨便再无活路。

  从夏天开始,便断断续续有流民,一开始人数不多,慢慢却汇集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无他,京畿之地,总比别的地方富庶,被改变了的历史上,多尔衮没有纵兵屠杀,老百姓的恐惧终究抵不过想要活下来的微小希冀,大批流民聚集在城外,守城官兵一看不好,连忙将大门关闭,将这些人撇在了荒郊野外。

  多尔衮面对这种无声的压力,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若是十年前的他,定然是要把这些汉人杀得一干二净,免得他们拥入城内扰乱秩序,而命运让娜仁来到他身边,经过她十年来水滴石穿一样不懈的熏陶,他现在已经有了身为统治者的自觉,看着城门下黑压压的一片,心知不妙,又断断不能大开杀戒,一时间却又思路打结,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方案,只好赶快先找范文程和多铎商议。

  范文程毕竟是汉人,见此情景极大不忍,眼看入秋,天气已经渐渐凉下来,如果不赶快拿出应对方案,冬天一到,定是尸横遍野,他提议先吸纳一部分流民入城,好歹保住一部分人的性命再说。

  多铎却老大不情愿,他的本性还是没有改变,当下不耐烦道:“我看你们都疯了,拿我们的银子去赈济这些人?我才不干!照我说的,把他们都杀了,省得麻烦!”

  多尔衮和范文程骇然,还没等他们说话,房门就被人“砰”地大力踹开。

  娜仁站在门外,两眼燃烧着熊熊怒火,她大步走进来,指着多铎恨声道:“你刚刚说什么?把这些流民都杀了?好大的口气,你也不怕半夜里冤魂找你索命!?”

  多铎一时愣住,随即脸红脖子粗道:“妇人不得干政!谁准许你进来的,嫂子,你僭越了!”

  “放你的屁!”娜仁勃然大怒,用比他高一倍的声音吼回去,“你还知道我是你嫂子啊?我告诉你,这会儿还轮不到你对我指手画脚!你在战场上杀多少人我管不着,这些可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这么多老弱妇孺,你也下得去手?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那你说怎么办!”多铎接着吼回去,“有本事你把他们弄到你府里去养着去!”

  “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来教我!你还当这是在关外?还想来个屠城掠财强女人?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下来你总有点长进,现在看来你是白活了!猪头!”娜仁指着多铎破口大骂。

  多铎一时间气得头昏脑胀,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对视着,像是恨不得扑上去撕碎了对方。

  多尔衮在两人对吼的时候张大了嘴看着回不过神来,此刻总算把自己的神智唤了回来,连忙跳起来站在两个人中间,把多铎先推出门去,回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娜仁就飞扑了过来跪在他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多尔衮大吃一惊,连忙要拉起老婆。

  “不能啊多尔衮!千万不能啊!我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能真的叫人去屠杀这些百姓啊!我有办法解决这些流民的吃住问题,你千万不要下这样的命令!你会成为千古罪人的啊!”娜仁真急了,伏地痛哭,泪流满面。

  她刚刚从城门处回来,东青早告诉了她流民进京的消息,还陪着她上城楼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当场泪崩——那是什么情景啊,这么多人,居然就没有多少年轻男子,妇人们衣衫褴褛,拉着儿女,扶着老人,就那么坐在荒郊野外,垂着头,弯着脊梁,似是已经不堪重负。

  娜仁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这些都是她曾经的同族!再知道这是天下大势所趋,她现在的同胞也依然是手上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

  她不敢拖延,飞速回府,绞尽脑汁,赶出了一个粗糙的计划,以多尔衮的名义召集京城内的商家,以日后局势稳定之后朝廷的表彰和官家的关照为诱饵,说服了他们捐出大量物资,又将自己带来的不多的建材全数拿出,连夜安排好一切,便急匆匆来找多尔衮,谁知道在门口就听见多铎的大嗓门说要把流民屠戮殆尽,顿时理智全失。

  多尔衮从未见过娜仁如此失态,心下大惊,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椅子上。娜仁抹了一把脸,一把揪住多尔衮,喘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道:“多尔衮,我已经去了城门头上看过,流民的数量不小,但是青壮男子不多,应该不会j□j,我们不能不管这些人,我不光是不忍心这些人命,现在已经入秋了,如果不赶快采取措施,一入冬,必定是横尸遍野,来年春天就要爆发大瘟疫!到时候,这城里谁也跑不掉!”

  范文程和多尔衮闻言,如遭雷击,这时代的人最怕的就是瘟疫流行,京畿重地,多少权贵在这里,万一范文程打了个寒颤,连忙道:“王妃不要着急,慢慢说,我刚刚听你说,你已经有了办法?是什么办法?”

  娜仁镇定下来,掏出怀里的厚厚一摞纸张。

  她的办法很简单,要想把流民全部吸纳入城是不可能的,城里也有普通百姓,一旦外来人口过多,社会治安不稳定因素立刻就会增加,那么就在城外先造一批简易的窝棚,升起篝火堆,再运粮出城设粥棚,好歹先让他们吃上一口饭,稳住这些人,让他们不要因饥饿过度而情绪失控引发j□j,组织城内大户捐赠物资,例如不用的冬衣棉被。再让这些人自己推选出代表,最好是原本村子里的什么里正c耆老之类的,统计人头户数,接着按照统计出的数据发放救济物资,当然,这些都是要派兵维持秩序的。

  她说到这里,范文程连连点头,多尔衮急忙道:“然后呢?就这么养着他们?这些粮米物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这一冬天下来,怎么得了!”

  “谁说要白养着他们了!”娜仁此时急得要命,声音不免过大,多尔衮见状也不敢再逼问。

  娜仁喘了口气,接着道:“我这两天把城内都粗粗看过了一遍,城里要做的活计多的是,连年战乱,乱七八糟一片,是不成样子了,还有紫禁城内,那条河都臭了吧?更不用说城里的沟渠排水道,还有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废墟,这些难道都不要人清理的?若是不清理,这些地方藏污纳垢,臭气熏天,来年恐怕会引发时疫,到时候一城的人都要完蛋!可现在正是秋收时节,老百姓收庄稼尚且来不及,哪有这么多空闲人手?不如就让这些流民以工代赈,把那些还能干得动活的人,不拘男女老幼,都召集起来,让他们清理这些,好歹能有口饭吃不致饿死,咱们也能趁机将城内打扫干净,好歹,挨过过这个冬天,等到开春了,周边一带局势稳定下来,他们还是要回乡的,毕竟,田地都在那里。”

  她看着多尔衮和范文程,“我是个妇道人家,这些事情我原也是不懂的,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她又有流泪的冲动,抽了抽鼻子,对范文程道:“范先生,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妥贴的法子了,我已用多尔衮的名义召集了商户,用朝廷日后的表彰为代价,请他们捐输物资,现在这些物资已经集齐,只等一声令下就可出城,不用让流民大批入城,不会导致太多混乱您看,可还使得?”

  范文程头一次仔细看清这位摄政王妃,她鬓发散乱,两眼通红,眼睛周围一圈青黑,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穿着的还是一身骑装,眼神焦急,手微微发抖。

  他知道娜仁在多尔衮心中的地位,多尔衮能由不得势的贝勒成为今日的摄政王,她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只是从今天的事情来看,他恐怕还是大大低估了这个女人,她竟能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计划,竟能有如此急智想到召集商户来凑齐物资,如此惊人的行动力和如此之大的胆子,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范文程对着娜仁深深一拜,沉声道:“王妃一片悲天悯人之心,老臣自愧不如!”

  “别说这些废话了,赶快去做吧,多拖延一刻,就多一份危险我的计划中若有疏漏之处,还烦劳您代为完善。”娜仁急急地说,又想起一事,“我我今日行动大有不妥,我不是要干政我只是”

  话音未落,多尔衮一把将她搂住,嘴唇贴在她鬓发边,沉声道:“放心,谁敢说闲话,我饶不了他!”

  娜仁抽抽鼻子,红着眼睛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多尔衮急切地问范文程:“范先生,您看这样可以吗?”

  范文程点头,“王妃之智,令人刮目相看,便是我,仓促之间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了。王爷,事不宜迟,还请王爷即刻点齐兵将,出城处理流民事宜!”

  多尔衮点点头,大步流星出了办公之所,令他惊讶的是,东青和东明竟等在门外。

  “阿玛。”东青拱手行礼,“额娘说了,这次赈灾事宜需要几队分散的人手,而恐怕众将不能理解阿玛此行深意,恐有士兵手段粗暴,伤及百姓,引发民愤,儿子请命,带领一队兵士,协助阿玛维持秩序。”

  多尔衮和范文程都有些讶然,多尔衮惊讶过后,欣慰地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好!跟我来!”

  一回到府里,娜仁就瘫在了榻上,刚刚情绪过于激动,把她的力气都抽光了,唉,天知道,她不是故意要骂多铎的,只不过当时她快要吓死气死了!

  八旗兵不是善类,这她一早就知道,她之所以这么赶时间,就是怕时间一长,百姓情绪失控,此时如果再有冷血的兵将不耐烦,擅自动手屠戮百姓,那可就真的完了!只要一想到那可怕的场面,她就腿发抖,这个时候杀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激起空前激烈的民族仇恨,如果真的让八旗兵大开杀戒,必定是人间地狱一样的场面,尸横遍野的结果,便是来年爆发大瘟疫,北京就会真的成为一座死城。多尔衮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会全都化为乌有!

  想到被自己送去的两个儿子,娜仁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来,现在恐怕只有她的儿子们明白她的所作所为的意义,他们是多尔衮的儿子,身份摆在那里,应该能够压制住不少反对意见,派他们去参与赈灾工作,做成了,多尔衮乃至整个大清国在民间的名声便会有极大的改观。如果做不成不,不,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娜仁深呼吸一口,努力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让她一个汉人的灵魂投生到蒙古人的身体里,再嫁给居于权力顶峰的男人,那么她在这历史中必定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来扮演,或许,就是在这里了吧?

  事情只要有人积极去做,总是做得很快的。

  娜仁有点想多了,不管怎么样,令行禁止都是一支精兵的基本素质,多尔衮亲自带兵运送救济物资出城,多年积威之下,无人敢于挑衅,加上东青东明的身份在那里镇着,赈灾的初步工作完成得还是比较顺利的。尤其出乎意料的是,城内百姓和工匠竟也有主动跟着出来帮忙的。

  搭建简易窝棚,开粥棚,推选乡老出面,老百姓毕竟还是胆小而老实的,一队队大兵虎视眈眈之下,没有人敢出声,娜仁所害怕的流民j□j并没有发生——饿得连走路都困难,哪儿来的力气去j□j?且青壮年男子已经死得差不多,剩下的全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老人c女人和小孩。流民们排成长长的队列,沉默地等待着救济粥的分发,间或有孩子发出饥饿的凄惨嚎哭,听得人心乱如麻。

  便是杀人无数的多尔衮,见此情景也觉得有些不忍,战场上的血腥杀戮他不怕,可是这样凄惨而默然的场景着实极端挑战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东青和东明从未见过这等惨然的场面,骑着马跟在父亲两边,眼圈有些发红,多尔衮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俩的脑袋,再看了看被骂得脸色铁青仍然缓不过劲儿来的多铎,决定暂时不理他——这小子也该长长脑子了。

  流民排队领粥的时候,被分派了搭建窝棚任务的兵士和城内自愿出来帮忙的工匠班子和普通百姓合作空前和谐——满人兵士因上官就在不远处看着,不敢乱杀人,汉人也不会没事找死民族主义情结发作。几个规模较大的窝棚很快就搭建起来——多尔衮要求窝棚尽量结实一些,别太透风,所以材料仍然不太够,不能搭建小窝棚,只能弄成这样。

  虽然差强人意,但也是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有个能挡风避雨的地方,总好过露天而眠,窝棚中间和外围的地上都升起了篝火,跳动的火光很快带来了暖意,人们都哆哆嗦嗦地凑到火堆前温暖着j□j的手脚。

  娜仁在府内彻夜难眠,焦躁地走来走去,等到天边微微发白才稍稍睡了一会儿,天一亮便遣人出去打探消息。下人汇报说一切都很有序,因有些村子是举村流亡的,因此乡老和里正还都在,这些人一般都是识字的,已经开始登记人数了。

  娜仁稍稍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两日,城门开了一条缝,一次仅容一人通过,尚有做活的能力的流民开始涌入城内到达指定地点开始干活。娜仁从城楼上望去,只见城外已形成了一片类似于难民营的区域,能看见篝火的火光。

  多尔衮每天半夜才回来,他已下令周边城镇照此法赈济灾民,只是不知成效如何,但眼下也无力顾及了。眼看天一日日冷下来,多尔衮按照娜仁的意思,从各药铺征召郎中c购买大批药材,进入难民营巡诊,以防疫病出现,这其间因病死掉的人都要火化。

  指望一个人都不死那是不可能的,但只要大部分人能熬过冬天,便有继续生存的希望。东青和东明从一开始被吓得脸色发白到淡定地看着尸体被扔进焚化坑所用不过一个月时间。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漫长得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所以,当娜仁看到院子里萌发出了绿色的春芽时,她喜极而泣的样子吓坏了一众仆从。

  春天到了。

  在北方漫长的冬季中挣扎存活下来的灾民们开始陆续返乡,从京城难民营出来的人们带着赈济粮和春耕种子踏上了回乡之路。说实话,他们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有命活着看到家园重建的那一天。

  娜仁看着逐渐空下来的难民营,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不知南方如何,反正,北方的一切都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百废待兴。

  不过,今年总不至于再出现大批流民了吧?

  王朝初兴的年头,日子总是比较难过的。不过好在,随着时间流逝,难过的日子总会过去的。

  娜仁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发誓要借着这个机会一步步走入政治圈内,用尽自己的所有力量避免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惨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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