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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兴老头儿,忽然说他是撇夫离家起来呢?在下当初听了,也不大明白,不晓得是真是假。因此不惜工夫,就细细的把秋女士从前的历史,打听一回,方知道老者的说话,却也有些缘故。看官切莫xìng急,待作者把他慢慢的补叙出来,给众位知道。

  闲言少叙。且说这个秋女士,原来幼承家学,长通经史,也是个名门闺媛。但只是他的生xìng和寻常女子不同,虽也喜欢着 歌 诗,却 都 是 感 世 之 辞。闻 得 他 未 出 嫁 时,有《感时》的一首诗云:

  是絷麒麟踬不前,匣中夜夜啸龙泉。

  天生才气非无意,震dàng乾坤待转旋。

  诸君看他这首诗,就知他胸中的抱负了。咳,谁知这样一个女子,生在这个黑暗时代,已是他的不幸。岂料他命运不偶,又嫁着了一个保身守禄的京官,把他的志气几乎埋没。如今虽不曾埋没,然终究落了一个不好的名声,才致身受冤枉,还有人评论他的瑕玷呢。

  且说这个京官,到底姓甚名谁,在下也不很明白。只知道这京官的xìng情,却也极合官场的时派。况他家是个世代做官的,也算得是家学源流了,这也莫怪。惟这秋女士是个巾帼须眉,女中豪杰,他的眼中心中那里容得这样的一个丈夫。所以他自从十九岁过门之后,起先还有些儿女情深,伉俪倒也甚笃。后来看见他丈夫的所作所为,渐渐儿的不像起来,终日间吃花酒,叉麻雀,拥姬抱妾,寻花问柳。虽做了一个京官,看他倒像那没事人的一般。恰巧那庚子年的大变,女士也随夫在京。他想我的丈夫,平日虽不甚拿这个国家政事放在心里,眼睛前遇着了这等的大变,京城里头吵得皇帝出奔,百姓流离,他终究是个有责任的官儿,谅来也要动动心,振作振作精神,干干事体呢。谁知秋女士虽这样的望他丈夫,他的丈夫却仍旧是照常的一副没事干似的心肠。皇帝的出奔,百姓的流血,像和他是一无关系的。秋女士见了他丈夫这般形景,又瞧着国家大势,更觉一日不似一日了。想想自己虽有热肠,没奈何是个女子,况上头又有丈夫压制着,也轮不到我呢。于是心里觉得昏闷,就叫他丈夫买些新书新报来看看,借此倒可以消遣消遣。从此一路无话。过了几年,秋女士生下了一子一女,夫妻自然欢喜,这且不表。

  一日,秋女士独坐绣房,手执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儿嗟叹,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道:“咳!我自误了。咳!为人不识字,不看书,竟有这样的害处么!” 看官:你道他为什么说起这样的一句话来呢?原来他看了许多的新书新报,今天在这新书里头,忽然间看见一段极惬心的议论出来。你道是个什么议论?却就是那男女平权、家庭革命这段议论。他一看见这般议论,就像大梦初醒,从黑暗之中见了天日的一般,把心中往日忧愁,尽行扫除。方想到凡人识了字,只看着几本子史经书,是不中用的,于是心中不免又加了一层羡慕外洋各国的文明来了。正在这个时候,他的丈夫刚在王府里头叉麻雀回来,走到里边,将要搴帘进房。忽听见他妻子在内自言自语的,一头叹气,一头说话,他就走将进去,说道:“夫人,你独自一个长吁短叹的说些什么来?” 女士见问,便道:“我在这里想,我中国好好一个几千年的大国度,为什么弄到这个极弱极穷的地步?既被外人嘲笑,又受外人欺侮。国中枉有了四万万子民,却都是一个不能替国家分分忧、雪雪耻的。那一班大老官绅,更似醉生梦死,只知敲剥穷民的脂膏、贪图着自己快乐,娇妻美妾,斗富争豪,食了国家的俸禄,全不想为国家办一点事,出一点力。咳,我看他们还有一点良心的么?你虽是个小小京官,政府里头的事是不得与闻的。然而一官也应尽一官的职,若只是拿吃花酒、叉麻雀算正经事体,将真真正经事体反丢在脑后头去,这不是国家白白养了你们这班官儿了么?” 女士的意思,yù将丈夫劝醒了,好帮着自己,轰轰烈烈的做一场。故此不惮烦言,竭力的规谏一番。

  不知他丈夫听了如何回答,且看下回便知。

  第 八 回 将差就错顽宦休妻 兔死狐悲囚牢赠钞

  却说秋女士的丈夫听了秋女士一番规谏,便冷笑一声的答道:“夫人,你也太愚了呀!适才所言,虽也近理,但是国家的兴衰,民族的消长,大抵都关天运,非人力所能强挽的。况且从古以来,那有不败的国家?我中国几千年来,什么汉哩,唐哩,宋哩,元明哩,那一朝不是二三百年,便要衰败一回,然后再盛?现在我们本朝几百年来也算是盛极的了。但是盛衰的道理,到底逃不过的。所以此刻的衰败,大约也是天运到了。我们生在这个世界,就有了天大的本事,究竟还强不转这个天运呢!你不见李鸿章李文忠公么?他的经济,在中国也算得着没有第二个了,他cāo了一世的心血,终究还是个没用。所以今日朝中的元老,并一班天潢贵胄,都鉴于李文忠公的前车,不肯妄担责任。虽说燕雀处堂,是禽兽的心肠,然而得过且过,也是聪明人的作为。我虽不能及得张子房的才干,却也喜欢学着他明哲保身这句话儿。夫人,你又是个女子,万一祖国有了陆沉的祸,决不有责备着你们女子的道理。何苦为了这些没要紧事,瞎cāo心呢!” 秋女士听了,说道:“这本是你们男子的责任。我不过既和君成了夫fù,就不得不尽我的心,规谏一番。今闻君这番议论,是君的志向已经决定如是的了,我也不敢相强的。但只是我虽女子,却女子也知有女子的责任。我今只要尽了我女子的责任,也不枉人生一世了,不知君肯从我的志愿么?”他丈夫正yù开言,忽见一个丫环进来报道:“老爷,外头有人请老爷吃花酒,不知老爷去不去?” 他丈夫听了,便笑嬉嬉的说道:“去去去,那有不去的道理么!” 说罢,竟自去了。

  这里秋女士见他溺志花柳,不想报国,贪着目前的快乐,忘了亡国的忧愁。良yào苦口,忠言逆耳,说出来的话,都是没了良心似的,看来这段朽木是不可雕的了。只是自己一片热肠,终没个发泄的时候。看来yù行我的素志,必得先实行这个家庭革命。但是中国这个风气尚没有开,若真真实行起来,恐冒了天下人的不韪。千思万想,终觉不安。停了一会,丫环来请吃晚饭。女士便出去,吃过了饭,回到房里,自觉心中闷甚,就胡乱睡了。几日无话,暂且不提。

  这日秋女士想着他丈夫已存了一个得过且过的心肠,劝也劝不转的了。自己的终身,若是依附着他,虽也可以过得些好日子,然我素日的抱负,却不是都要付诸流水了么?况在这个时势,女子也须要自立,万不可再有这依靠男子的心肠。秋女士想到这层,便定了一个主意,决计到东洋去走一趟,把外洋的风俗,实验实验。然后回到中国,提倡女界的文明,定要把二万万女同胞尽行唤醒,个个不受他们男子的压制。于是我这个家庭革命、男女平权的目的,方能够达了。

  时,他丈夫已进来了。秋女士便把这个主意,一一的告诉了他。他丈夫便道:“夫人,我承你前朝劝了我,我今日也要劝你一番。从来fù人家自应以柔顺为主,即天地的道理。虽说是天地并尊,然而究竟是天在上,地在下。至若yīn阳两字,yīn虽在上,终究是柔;阳虽在下,仍旧是刚。所以人lún的道理,自古迄今,终说是男贵女贱的。难道几千百年来,就没有个有才有德的女子么?这也是女子的应该要服从男子的道理。你也是名门出身,自幼也读过书的,岂不闻曹大家女诫上头说过的两句话‘生男如狼,犹恐其。生女如鼠,犹恐其虎。’这个曹大家,乃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女,他为什么也说出这句话来?哈哈,夫人你是个聪明人,难道就想不出他的意思了么?” 秋女士道:“咳,这叫做彼一时,此一时。君枉读诗书,连个经常权变的道理都没有懂得,但只知诗云子曰,拘泥牢了圣贤一两句话,死也不化。照你说来,竟是科举也不必废,立宪也不必立了!” 说到这里,便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忽听他丈夫问道:“夫人,我且问你,你这个游学日本的主意,可是决定了么?” 秋女士道:“ 这个主意,我心中怀之已久,那有不决定的呢!况此刻时势已迫,风潮愈急,更是不容再缓的了。”他丈夫听了,“哼”了一声说道:“女子不出闺门一步,方是正理,那里有只身游到异国的道理!你虽厚着面皮,不怕人家笑话。我这里却是堂堂阀阅的人家,凭你决定不决定,我不放你去,看你怎么样?” 秋女士道:“君虽不准我去,然而人各有志。譬如君爱嫖赌,我也不能不许你。此刻我要游学,谅你也不得相强我的。君只知男人是应该压制女人,那里晓得男女是平权的呢!” 秋女士这番言语,说得他丈夫心里一股无明火,直迸出天灵盖来,狠声的说道:“好好!我倒好好的劝你,谁知你越说越不是话了!怎么说来说去,终是些男女平权、家庭革命的话?不知你从那里去学得来的这混帐言语,就像着了魔似的,总劝不醒了。我如今也不犯着空费嘴舌来劝你,你若真个要去,你就去。只是莫怪我没有半点儿夫妻的情分,我可要和你离了婚,然后方放你去的!”

  正说着,只见nǎi妈领着他的子女进来,问道:“老爷为什么不到王爷府里去,倒在这里和nǎinǎi闹呢?” 那两个孩子,却也乖觉,见了他父亲和母亲都是沉着脸,他也不做声,只是立着呆看。秋女士抬头见了他的子女,不觉一阵心酸,掉下泪来。他丈夫见女士下泪,认道是被我吓出来的,于是想索xìng把他吓一吓,或者倒可把他游学的心吓掉了,也未可知。想罢,便假做满面怒容,恨恨声的走了出来。到书房内写了一张离婚的书,藏在袖子管里,仍旧走到里边。见秋女士拉着他姊弟两个,在那里唠唠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便进房坐下,问道:“ 夫人,你到底去呢不去?” 秋女士见他丈夫一脸的怒容,便也狠声的说道:“ 这是我的素志,凭你怎样的摆布我,我终是要去的!” 他丈夫听了,便在袖子管里拿出那张休书,望台上一掷,说道:“ 你去你去!你带了 这 个,快 快 的 去 罢,不 要 在 这 里 镇 年 镇 日 闹了!”秋女士见了这张纸头,便也道:“ 罢了,罢了,你既要实行休我,难道我就不能自立的么?” 说着,伸手将那张休书拿起来,看了一看,便折好了,向怀里一揣。他丈夫见女士真个将休书受了,直把他气得两眼发昏,怔怔的几乎回不过气来。半晌方叹了一口气,转身望外而去。

  这里秋女士红着眼眶,想了一回,心中主意已定。即忙回过身来,对那丫环说道:“你将我的首饰衣服拿他出来。”丫环道:“nǎinǎi此刻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女士道:“我看你老爷这个光景,已经恨气把我休了,任凭我去。我想要他帮助些川资是不能的了,所以我想把这些首饰衣服并凑凑去当些川资呢。”丫环听了,便道:“ nǎinǎi,这是何苦来?好端端的在家里不好!吃的山珍,穿的绫罗,还要出洋做什么呢?”女士听了,便把丫环啐了一口道:“你这没志气的蹄子,懂得什么来!大凡一个女人,也要有些自立的本事。若是一生一世靠着男人家,还算得是个人么!你也不想想,自己也是个人,为什么去服侍人家呢?都是没有了自立的本事,才致要受人家的管束。我替你想,也该生些志气出来才好,怎么的还是这样一个傻法,只是贪着目前的快乐,忘了后日的苦处?”说着,又叹口气说道:“ 这个道理,你又不曾读过书,也难怪你不懂。你且把我的衣服首饰拿出来,不要你多管。”那个丫环被女士埋怨了一顿,便垂头丧气的自去开箱子,将衣服首饰一一拿了出来,用包裹包了,问道:“nǎinǎi,叫谁去当?”女士道:“你拿出去,叫nǎi妈去当了就来。”丫环应了一声,提了包裹,去叫nǎi妈当去了。这里女士又归聚了一番,只将自己娘家带来的拿了,夫家的尽行留下。不一时,丫环拿了当的银子进来,jiāo给女士收了,问道:“nǎinǎi几时动身?可是一径到外国去么?”女士道:“我明日还要到各家相熟的姊妹处辞行呢,大约后日动身。先到绍兴,然后再起身出洋。”丫环又道:“姐儿和官官怎么样?带去不带去?”女士道:“ 这个我要带去的。” 那丫环听了,也没言语。看看天已晚了,上了灯,吃过夜饭,一宿无话。

  次日,女士一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往各家姊妹处告辞一回。回来,天又上灯时候了。便命人将自来火门开了,点了一盏自来火,自己拿着一张报纸,靠在一张藤椅上看报。看未片时,忽地把张报纸往地下一掷,道:“中国政府真真是个丛中的,水中的獭!定要把个祖国瓜分了才算呢!”看官:你道他看见了什么件事?原来政府里头,新近捉牢一个革命党人,口供没有审出,已把那个人关在牢监里,商量要把那个人定罪。虽没有口供,他们想造一个出来,上头是一定准的,他们就要望赏哩。但据报上所载,这个人并不是革命党,实实是冤枉他的。所以秋女士见了,着实的替他抱冤起来了。一言表过。且说秋女士想了一想,这个人必定也是个维新人物。我虽不曾和他见过一面,但既是同志,就不见过面也是一样的。此刻闻得他客囊羞涩,在狱中极形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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