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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回 除夕

  杨欢坐在睡榻之上,低着头,一勺勺地,给怀里的桃子喂饭。

  桃子还不满一岁,按说还没到断奶的年龄,可是因为既无生母,又无乳母,无奶可吃,所以,不得不早早地断了奶,改吃米糊。

  好在,她的适应力强,吃了几次米糊之后,已能完全接受这一新式食物了,并且吃得津津有味。是以,虽无奶水喂养,她却依然长得白胖可爱。

  桃子吃得很卖力,一勺米糊喂下去,她蠕动着粉嘟嘟的小嘴,很快地咽了下去,然后张着小嘴,盯着杨欢手里的勺子,“啊啊”地要下一勺。若是下一勺稍有迟慢,她便急得直颠小屁股,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也不安份地,要去抢勺子。

  一碗拌了牛肉末的米糊,很快见了底,杨欢把空碗往榻上一放,又从旁边拿起早就预备好的汗巾,给桃子擦了擦嘴。然后,她把桃子抱了起来,让她站在自己大腿上——刚吃饱了就躺下,容易积食。

  一手揽着桃子的后腰,一手攥着桃子的一只小手,杨欢轻轻地颠着腿,嘴里不时发出几声逗趣的声音来,惹得桃子在她腿上,兴奋地又跺又叫。

  于是,杨欢也笑了。

  半个月前,慕容麟把她和桃子安置在了这里,蒹葭宫。说是宫,其实就是处两进的小院子,而且,宫里也没有蒹葭,披头散发的枯木和半人高的荒草,倒是不少。

  蒹葭宫外,有禁军把守,除了每日前来送饭的宫人,其他人概不许入——外人不让入,她也不许出,彻底地把她与外界隔绝开来。

  杨欢觉着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除了桃子,她也不想再见任何人,慕容麟也不想。

  在这里,除了给桃子洗尿布,她也不必再作其它苦役,最重要的是,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羞辱她。比如皇后,比如陈婉,对了,现在,她该叫她陈贵嫔。

  儿时,她和陈婉一起,给皇子公主们作伴读。那时,两人的关系就不大好,她不喜欢陈婉,陈婉也不喜欢她。

  她不喜欢陈婉,倒不是因为对方长得不好看。而是她觉得,对方心术不正。表面上和谁都好,嘴巴很甜,一转身就无中生有的嚼舌头,传闲话,很讨厌。

  她知道陈婉也不喜欢自己,嫉妒自己长得比她好看,嫉妒慕容麟对自己好。当年虽小,她却也看得清清楚楚。

  还在东宫时,有一次,她偶然和慕容麟提及陈婉,笑问慕容麟还记不记得陈婉?

  慕容麟听后先是一皱眉,然后一脸苦笑地告诉她,怎会不记得?当年那个矮胖的小姑娘,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在他身后,让他不堪其扰。

  想不到,有一天,陈婉竟成了慕容麟的女人,还是妃位仅次于皇后的贵嫔,还怀了身孕。

  窟咄玲去过掖庭后没几天,陈婉也去了掖庭,长得比儿时更胖更丑了,人却还和儿时一样,假模假样,扭捏作态。

  先是装腔作势地跟她感慨了一番世事难料,然后又扮作漫不经心地告诉她,她有喜了,是慕容麟所有妃子中,第一个有喜的,将来不管生男生女,都将是慕容麟的第一个孩子,不是长公主,就是大皇子。

  炫耀完毕,陈婉又故意弄哭了桃子。

  陈婉来时,桃子正趴在她的背上,安稳地睡着,陈婉非说要抱抱桃子,然后,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即命随行宫人,强行把桃子从她背上解下来。

  桃子受了惊,吓得哇哇大哭。

  陈婉乘抱桃子的机会,狠掐了桃子几把。当天晚上,她给桃子换尿布的时候,发现桃子的屁股,青紫了好几块。

  如果不是郁律及时赶到,硬把桃子抢回来,也许桃子还要遭更大的罪。

  说到郁律,杨欢一皱眉,这个柔然男人,很是让她头疼。从窟咄玲打了她的第二天起,郁律几乎天天都去掖庭找她。每次去,都会给她带很多礼物,还要帮她干活,还给她起了一个新名叫“月亮”。

  他说,她象天上的月亮。

  杨欢对这个新名哭笑不得,对这个突然冒出的柔然男人,更是哭笑不得。她不知为何一个异邦男子,可以随意进出掖庭,不受任何约束。

  她看出郁律并无恶意,也看出他对自己似乎很感兴趣,这让她感到啼笑皆非,小舅子喜欢上姐夫的前妻,不可笑吗?

  她跟郁律说,别再来了,郁律不听,还是一如既往地来,一如既往地送东西。她冷面对他——他跟自己说话她不理,他要帮她干活她不让。

  最后,郁律一把夺过她的木杵,扔到地上,当着作坊里所有人的面,大声告诉她,他要去找慕容麟,让慕容麟把她送给他。他要带她离开这里,跟他一起回柔然。他要娶她,让她作他的妻子,作柔然未来的可敦。他会好好待她,让她作天底下最享福,最快乐的女人。

  那天晚上,她和桃子就被送到这来了。

  郁律还是天天来,人进不来,声音却进得来。每天,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在蒹葭宫外,要么喊上几嗓子,“月亮我来看你了”,“月亮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你了”;要么扯着嗓子,用柔然语唱上一段歌,唱完了,还要再补一嗓子,“月亮好不好听?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今天是大年三十。

  杨欢想,今天,郁律极有可能不会来了。

  大年三十,合家团圆的日子,他应该陪在皇后,他孪生姐姐的身边。

  在掖庭的时候,郁律告诉她,那天从掖庭回去后,他姐就被禁足了。慕容麟说,什么时刻她姐省明白了,认识到自己的严重错误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他姐一时半会地出不来,不过,他倒是可以去凤仪宫看她。他还说,别看他姐张牙舞爪地挺吓人,其实,他姐心地很好,很善良。

  郁律对窟咄玲的评价,让她想起了慕容德和陈婉。

  不错,有的人表面上看粗蛮霸道,但其实心地也许并不坏。有的人则恰好相反,笑脸迎人,嘴赛蜜甜,心里却藏了一把刀,随时有可能乘你不备,在背后捅上一刀。

  蒹葭宫里,只有一名又驼又哑的老宫人,住在杨欢隔壁的小室里。这间稍大的屋子,是她和桃子的新家。

  杨欢抱着桃子,四下打量着她的新家。

  因为潮湿和年代久远,墙壁上爬满了斑驳的霉斑。整间屋子里,除了她和桃子睡觉的老旧木榻外,就只有一张脱漆掉色的如意几。榻上是一床半新半旧的被褥,和一只半新半旧的枕头,除此之外,再无它物,连个挂帐都没有。

  挺好,这样的环境,正配她弃妇的身份。

  杨欢笑了一下,收回视线,把还在乱跺乱叫的桃子,抱坐在怀里,一下下地摩挲着她毛茸茸的后脑勺。

  今天风很大,不过却阳光却很好,杨欢一边摩挲桃子,一边向前看去。

  对面的墙上,镶着两扇窗。

  阳光透过拼拼补补的黯黄色窗纸,射进室内,给屋子里增添了几许温柔的暖意。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个乌漆麻黑的铜炭盆,盆里炭火正旺。

  杨欢盯着一块将要燃尽的炭块,心里想着慕容麟,和一些她想不明白的事情。

  炭盆是慕容麟让设的,她和桃子身上的冬衣,也是慕容麟让给的。虽非绫罗绸缎,不过却是崭新而暖和的。

  那么,在掖庭之中,她收到的牛肉粉c红参片和貂油膏,是否也是他让人给的?

  在掖庭时,她的枕下,隔三差五便会出现点意想不到的东西。有时是一小包牛肉粉,有时是一小包红参片,有时是一小瓷瓶貂油膏。全都不是大件,全都不显山不露水。

  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送的,但肯定不是郁律。

  因为那时郁律还不曾见过她。

  后来,郁律倒是送过她不少东西,有吃的,也有用的。她留心看过,这些东西里,没一样和她枕下的东西相同。

  想到这儿,她笑了一下,郁律送给她的东西虽多,不过,每次他前脚一走,掖庭令后脚就过来收东西,把大部分东西都收走,只留下两三样吃食给她。

  不是郁律,也不大可能是慕容麟。若是慕容麟送的,他又何必把自己送进掖庭受苦?

  到底是谁送的呢?

  她想明白。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很细心——牛肉粉可以拌在米糊里给桃子吃,红参片大热大补,对于体质虚寒,且在阴冷环境中劳作的她,是再好不过的。

  至于貂油膏,用它搽手,既可滋润,又可缓解冻疮之痒。而且不同于她先前用过的,这貂油膏没有任何香气,她挺高兴,在没有任何女子修容品的掖庭,香气绝对会给她招致不便。

  杨欢一边想着神秘的馈赠者,一边逗弄着桃子,桃子乐不可支地咿呀乱叫着。

  外面又起了一阵风,窗纸在风中一鼓一瘪,发出扑扑地闷响。杨欢抬头看了眼窗户,从怀里掏出个莓色的锦袋。

  锦袋不大,还不及她一根食指长。

  从她认定自己的心意后,这只锦袋就再没离开过她,哪怕是去刑场。

  从小到大,她收到过无数的礼物。

  这些礼物有大有小,有金玉,有木石,有值钱的,有不值钱的。可是,在她心里,所有礼物加在一起,也不及这只锦袋中的物件珍贵。

  轻轻拉开锦袋封口处的绊绳,杨欢把袋中的物件倒在掌上,递到桃子眼下,“桃子,看,好不好看?这是姑丈送给姑姑的,是姑丈亲手刻的。”

  她用食指和姆指捏起物件,在桃子眼前晃了晃。

  桃子张开两只肉肉的小手,咿呀着将杨欢的手合抱住,随即把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一张嘴,对着物件咬了一口,想要尝尝味道。

  “不行,不能吃,不能吃。”杨欢连忙把手撤回来,怕硌伤了桃子。

  桃子急了,啊啊地叫着,伸着两只小胖手,努力地向前够着,想要把物件从杨欢手里抢过来。

  杨欢不给她,她哼哼唧唧地作势要哭,正这么个时候,外面响起了郁律的声音。

  “月亮,我来了!我昨天去了趟西市,给你买了两根玉簪子,一个金步摇,三盒百花粉,两盒波斯胭脂,十条蜀地汗巾,还有一条大月氏的宝石颈串!月亮,你听见了吗?”

  杨欢静静地听着,捏着物件的手,不觉落下。

  这下,可遂了桃子的愿。她张开发面馒头似的小胖手,一把将杨欢的宝贝抢了过来,塞在嘴里,又咬又吮,流了一下巴口水。

  屋里,杨欢坐在榻上静静地听着;屋外,一个人站在郁律的身后,也静静地听着。

  郁律用眼角的余光向后扫了一眼,嘴角随即向上一挑。他知道慕容麟来了。

  来就来了,他才不怕他。

  象是存心要气慕容麟,他把嗓音又提高了不少,双手拢在嘴前,仰面朝天地继续喊,“月亮,我还给桃子买了一套泥娃娃,可好玩儿了,还能叫唤呢!”

  说到这里,他转了下眼珠,撇着嘴坏笑了一下,猛提一口丹田之气,一声有如狼嚎的高音破口而出,“月亮,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你了,我”

  不等他嚎完,一个冰冷冷的声音,在他背后淡淡响起,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表白,“殿下梦见了她什么?”

  郁律一顿,既没转身,也没回答,而是冲着院内又喊了一嗓子,“月亮,那个人来了,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你要当心啊!”

  说完,他转过身,冲着几步之外的慕容麟露齿一笑,笑容里,带了点挑衅的意味。

  慕容麟沉着脸,一步步走上前来,又问了一遍,“殿下梦见了她什么?”

  郁律挠了挠头,呲牙一笑,“忘了。”

  慕容麟一皱眉,觉得郁律的表情十分欠揍。

  欠揍是欠揍,却又不能真揍。一来柔然有恩于他,二来燕国目前的国力尚不足与柔然匹敌,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也是他容忍郁律去掖庭的原因之一。

  允许郁律去掖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希望,可能通过郁律,让杨欢姑侄的生活,多少得到些改善,但又不能改善太多。不然,他的内心,没法面对屈死的族人,尤其是他外祖。

  “这里不是殿下该来之地,”慕容麟的目光从郁律脸上移开,望向前方的蒹葭宫,“那里的女人,也不是殿下该梦到的。朕感激贵国的仗义相助,但,这并不代表,朕可以容忍殿下的恣意妄为。殿下贵为一国储君,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相信不用朕一一言明。”

  重新把目光移回到郁律脸上,慕容麟定定地凝着他的眼睛,“走吧,去看看你姐姐,以后,不要再来。”

  郁律也收起了嘻笑的神态,一本正经地提醒慕容麟,“她已经不是你的女人了。”

  慕容麟微一闪眼,没有说话。

  “我喜欢她,把她送给我吧。”郁律的眼中放出明亮的光,“只要你肯把她送给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

  慕容麟垂下眼帘,双手在背后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沉默片刻后,他抬起眼,看住郁律,一字一句道,“要殿下的命,也愿意吗?”

  郁律一愣,随即露出一个调皮的笑,“那可不干!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娶妻生子呢!走了,去看我姐了。”

  说完,他嘻皮笑脸地绕过慕容麟,甩胳膊晃脑袋地扬长而去。

  他看出来了,慕容麟真生气了。

  这里是燕国,若是真把慕容麟惹急了,他在明,慕容麟在暗,吃亏的是他。

  慕容麟走进房中时,正看见杨欢试图把一件小东西,从榻上的胖娃娃手中拿出来。

  胖娃娃仰卧在榻上,套着白布棉袜的小脚丫使劲地踢蹬着,两只小胖手紧紧地合攥着那件东西,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嗯嗯”的声音,是个用力的模样。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看见杨欢的动作一滞,整个人侧对着他,僵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了。

  他慢慢走过去,随之也看清了娃娃手中的物件。

  看清物件的一刹那,他的心猛地一颤,不由分说地把物件从娃娃手里抠出来,攥进自己的掌中。

  娃娃委屈地哇哇大哭,杨欢仿佛没听到,垂着眼一动不动,由她哭闹。

  窗纸拉风箱般,忽嗒忽嗒地响着,侵骨入髓的寒气,随着这颇富节奏的忽嗒声,不绝于缕地渗透进来。

  地当间的炭盆里,几块烧得差不多的残炭,挣扎着不肯灭去,不过,还是无法改变,屋里越来越冷的境况。

  在这昏暗的冷室之中,慕容麟一言不发地看着杨欢,他的发妻,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心潮翻涌。

  半晌后,房中响起他淡然的声音,“六岁那年,我在忘忧园第一次看见你,当时你穿着一身粉色的小裙子,站在一棵樱树下。我远远地看着你,觉得你很美丽,很可爱。也是在那时,我对自己说,长大了,一定要娶你为妻。”

  他“呵”地笑了一下,压下心中的酸楚,接着说下去,“后来,我如愿以偿,你真的成了我的妻子。我高兴极了,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待你,绝不让你掉一滴眼泪,受半点委屈。”

  他看着杨欢在自己的话语里,渐渐发抖的双肩,“当年你大饰东宫,招致父皇对我不满,姨母曾劝我要提防于你,她说,你我虽是夫妻,但人心难测,不可不防。我不信,还替你辩解。不过,后来证明,果然是我错了。”

  停了一下,他缓缓道,“我错在对一个无心的女人,付出了全部的真心。”

  言语间,他的双拳不觉收紧,语气却还是先前的淡然,所以,老天狠狠地惩罚了我,不过所幸,最终,它还是给了我改正的机会。”

  说到这,一颗极大的眼泪,从他眼里掉了出来。

  作了个深呼吸,他接着道,“郁律好象很喜欢你,他刚才问我,可不可以把你送给他?”

  伸手抬起杨欢的下巴,慕容麟居高临下地望着杨欢满脸的泪水,“你猜我怎么说?我说,用你的命来换吧。”

  他又作了个深呼吸,“我不会把你给他,不会把你给任何人。不是我对你还有不舍,而是我要让你时时刻刻受到良心的谴责,让这里的环境时刻提醒你,你是因为什么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又是因为什么要在这里终老一生。”

  说完,他收回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是抽空出来的,现在要回去了。今天特别忙,事情也特别多,很多人等着他的接见,很多仪式等着他去主持。

  当晚,慕容麟在弘恩殿大宴宗室c群臣以及各国使臣。

  数千根三指粗细的红烛,把偌大个弘恩殿,照得仿同白昼。

  殿上是无休无止的歌舞,殿下是笑语喧喧的宾客,慕容麟面带微笑地,高坐于丹墀之上。

  他神色夷然地谈笑风声,脑中是杨欢泪流满面的脸。谈笑间,他不露声色地作着深呼吸,一次又一次。

  一只凶猛的蛟,在他心里翻滚搅动,搅动得他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庆宴进行到一半之时,有内侍匆匆来报,蒹葭宫失火了。

  几乎顷刻之间,慕容麟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顾不得理会众人的惊愕目光,他旋风般刮下殿去,刮进寒冷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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