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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情脉脉。

  不料黄进士选了个兵部主事,林进士选了馆,只有张进士,人上央人,讨得个常州府推官。这两直叫八差地方。抚按之外,cāo院、漕院、学院、盐院、巡漕、巡青、巡江、京畿,个个要举劾。举的好再举,劾的难再劾,是极难做地方。他只为报恩心急,只得就了。将行,林黄二位,都有礼有书托张四府,城外郊饯。林黄二位道:“浦肫夫患难之jiāo,今日年兄为我们看他,异日我们也代年兄看他。恐他来时,以布衣相嫌,年兄要破格相待。”张四府道:“这小弟事,未有不尽力的。”

  唯有衔恩处,镂心未敢忘。

  张四府便道到任常州。大凡钻营结纳的,也会冷灶里着一把,他却不放松了。中式有贺,到任有贺,歇了半年三个月,就要来寻趁了。浦肫夫终是生意中人,不在行。又图报之心甚淡,不曾去寻邸抄,看大选报。常州是他出入路境,也不知推官是他前日救的张举人。倒是张推官不见他来,差一个人带了二十四两银子,两匹潞绸,并自己候书,林黄二位书礼,来寻他。叫在籴粜行中寻,也寻了两日,到家又是不在。问他两邻,道:“他平日只在江湖上,不甚在家。”问:“几时回来!”道:“出路的人,那里期得定。”问他家眷,道:“三十来岁人,又不是名进士举监生员,不过商贾之家。定要选甚名门巨族,不肯娶个再嫁农庄人女。如今弄得没个妻室,铁将军把门。”差人只得回覆。

  自分丹穴雏,栖托碧梧里。萧森枳棘林,未肯集其趾。

  张四府摇头不信:“你差寻了。岂有拿得百余两出的人,中年尚无家室?”正要修书,央个沈同年寻访,却值代巡委查盘苏州。他到苏州,就发牌查盘吴江。此时正遇浙直旱蝗,米价腾涌,籴粜的都获了重利。浦肫夫自团风镇,贩了五七百米来,进得京口,闻戴里长儿子为事。他叫伙计押船,自到家中,与他料理。却是里长儿子戴簪,充参吴江库吏。县官朝觐留京,他去时曾在库申取用些银两,将自己名下纸赎抵补。又预放去次年人役工食,一来示恩,二来也得些头除,为入觐之费。不期接署一位三府,初时怕他一个将来两衙门胡乱jiāo盘。去后只与库吏算帐。抵补的,道我不与他人拾尾巴,不肯追比;预借的,道我饭碗里的,他如何吃去,不与开销。都作库吏侵欺,要追赃问军。

  常道权官打劫,如何替人作贼。放去行取科道,只向吏胥取息。

  浦肫夫来央人打合,道:“工食是要放的,只早了些。如今代出一个工食头除。纸赎,库吏赔一个加二分例,求三府追比补库。”正在讲说,那陈公子怪浦肫夫作倡,坏他体面,要寻他事,奈县尊在不敢。喜得县尊去了,他访他米船,将近吴江,差人邀住。首他违禁牟利,漏贩越界。三府将浦肫夫来拿了,签两条封皮封了船。要入官,又来讲价。不为百姓图利,只开自己诈端。

  巧巧张四府到,相见公事毕,临送出时,道:“此处有一浦其仁,烦寅翁一访!”这“访”字,三府却认错了。出来对心腹吏书道:“这地方有个土豪浦其仁么?”吏书道:“现为漏贩,老爷铺在铺里。”三府道:“想按院要他,明日先起批解,查盘厅。”到次日起解,浦肫夫道:“我正要见上司。我船须是湖广船,芜湖许墅俱有船票。禁须禁本地贩出,不曾禁别地贩来。”解人早将来铁链了。到厅前,皂甲炒班里钱,也去了五七千钱。还讲打钱,一下多少。进见投批,解子禀:“浦其仁解到!”四府忙抬头看,只见浦肫夫带了铁链,跪在丹墀里。四府便对解人道:“谁叫你锁来?少打!快掩门,去了锁,取浦相公方巾色衣。”自下厅,一把扯起,扯入后堂。浦肫夫却认得是张举人。

  缧绁叹穷猿,谁明薏苡冤。

  那知南面者,竟是旧王孙。听事吏外边去借得一顶巾、一领道袍来,与浦肫夫。浦肫夫道:“犯人不敢。”张四府道:“这是县官因我访恩兄,误了如此。恩兄休要见罪!”浦肫夫道:“实因贩米,遭人妄讦,适才铺中解来。”四府道:“纵有甚事,有小弟在。”定要分宾主坐了。自发一两银子,叫县中备饭。道:“林黄二年兄致意,有礼与书,前差人送来。道兄无家室,果有此事否?”肫夫道:“委是未有。”张四府道:“兄几时丧偶?”肫夫道:“并不曾娶。”四府道:“这甚奇了,是何缘故?”肫夫道:“实因高不能攀,低不屑就,蹉跎至今。”四府道:“这等兄虚过十余年青春了。小弟央沈年兄为兄图之,定要得一佳偶。”

  君才齐伯鸾,宜偶孟德耀。染翰向春山,嫣然成一笑。

  又道:“兄有甚事,可来讲。我吩咐门上,有帖即刻传进。”肫夫道:“有一事不好遽然相渎。”四府道:“有话但讲。”浦肫夫道:“其仁三十无妻,缘何有余财相赠。委是义兄戴雉城,借我资本。当日相赠,他无憾词,复又借我资本。是其仁得行其惠,戴兄为之。若无戴兄之盗,其仁虽有热肠,无以相助。今其子为库吏,前官支给,后官不与开销,强要坐赃坐罪。若大人能为昭雪,正是寻源之报。其仁并非谎言,希图取利。”四府道:“戴兄事,仁兄事,明日封一呈来,小弟即为清白。此外有绝大事,不妨来说。当为兄作置产娶妻之费。”

  受恩深一饭,报敢惜千金。漂母虽无望,韩侯自有心。

  次日,果各具呈。四府请三府面讲,道:“米贩自楚中,有各关税票,这非境内贩出。还宜严处首人,以止遏籴之风。戴吏纸赎,抵补见有发落簿,这亦去任官常做的,在寅翁一征比之劳耳。工食既有领状,便非吏侵。这两呈俱有理,寅翁可为一行。”三府回来,将浦肫夫米船,即刻放行。入官的入不成了,还将首人打了枷号。戴簪事,抵补的竟与追比,给放的竟入销册。莫说军罪,不应也不问一个。那戴家又省了愿赔的头除,愿送的分例。三府又怕浦肫夫放他红老鼠,叫戴吏打合,有事来说,助四府赠娶。

  上官发恶,下官捧足。一语春温,枯黄生绿。

  沈进士奉承这同年公祖,差出媒婆来,为浦肫夫寻亲。偶然说着那盛寡fù女儿,已十七岁,寡fù念及他恩,一口应承,不计财礼。

  当年仗义时,已作赤绳系。

  四府时常着听事吏来讨事,浦肫夫道:“张爷宪纲衙门,我也不敢来,事也不敢说。”张四府甚不过意,向沈进士借了二百两,送他聘娶。这沈进士借了二百,少也要说个四百两扯直,一一如命。自此浦肫夫婚姻虽迟,终得了个名门艳质。

  明月笑床虚,衾绸怅有余。婵娟喜新得,矢冶胜芙蕖。

  援从南方驻兵处拉了一车薏苡,有人上告是一车明珠文犀,使其蒙受不白之冤。张四府知他xìng格,是不急于钱财,不肯轻来干渎的,都自送去。倒极轻也得百余两讲起,上门的买卖好做,不怕他走别家去,越讲得起。那肫夫,恐损张四府名声,不敢动人的怨,也都将就三四件,却也起千余金。先时浦肫夫没个家室,吴头楚尾,日日在外。如今三十来少年,捧了个娇娘,你贪我爱。便道江湖上险,不思出外,止发本,着几个伙计走水。祖遗房屋,久不在里面住,败落了。如今前厅后楼,改造一新。两亩田,族兄卖去,他便赎回。旧时使势陈公子,父亲死在任上。平日投献田产,准折子女,俱来告状。官讼牵连,家资销拆,反将田产卖与他,他都用重价收买。

  逆取难逆守,悖入必悖出。沧桑变须臾,贪夫可知抑。

  前时浦肫夫还是个倒转鬼,如今做了个田舍翁。

  似此年余,只见黄主事有书与张四府,道:“浦兄家室之事,年翁业已任之。前程一节,弟效一臂,可资之北来。”是黄主事为他纳监。为他寻同乡保结,为他纳银,移文本地,取里递结状,要张四府打发进京。浦肫夫美妻厚产,前池后园,尽自快活,那肯出门。如今捉猪上凳,张四府又寻了两件,合五六百金,与他安家,作路费。原先浦肫夫带顶假巾,如今真巾。前边见官府,头巾圆领,札付礼部儒士,如今的确北雍监生。

  只是黄金多,便尔头角改。何必恋寒灯,沉沧在学海。

  浦肫夫终不忘情戴家,也为戴簪援了两考,一同进京。

  到京,林黄二位,就来相见。林吉士甚言自己不曾用情。这林吉士有个至亲,做南直学院。也曾叫浦肫夫兜一名进学,肫夫将来送了戴里长次子戴缨进了学。但他的情还不尽,浦肫夫又言起前情,引戴簪见了林黄二位,二位亦加礼貌。肫夫在京盘费,在监贽仪,都出在黄主事身上。一年,二人为他讨面情,竟作历满拨历。时肫夫自与三位患难相与,荏苒早已四年。林吉士散馆,得个浙江道御史。黄主事改了吏部验封司主事。吏部官说吏部事,极是容易。两个援纳考中,浦肫夫得个县丞,戴簪得个典史。虽非紫绶金章,也是牧民父母。

  有了钱又有势,没事做不来。两个也就候选。不期林御史轮差,该是浙江。自到黄主事寓中,道:“这次担子该jiāo与我。但我巡按浙江,不好为人讨浙江缺。这托在年翁。”那黄主事又会弄手脚,一个乌程管粮县丞,一个长兴巡捕典史。两个领了凭,拜谢黄主事出京。黄主事还为他发几封恳切书,与守巡堂尊四府。只为谊重丘山,不惜报同蛇鸟。

  离京到常州,去见张四府。张四府自他进京,也时时差人送礼照管。这次又赠他上任之费。两个到了家,少不得拜客祭祖,阔绰一阔绰,一水之地,带家眷到了任,投下荐书。吏部书,有个不奉承的么?批词便已不脱,及至林按院到,又有美差。上司知他与代巡有一脉,又加假借。两人在任,都攫了五六千金。任满,亏这三人力路,浦肫夫还做个沔阳州州同,戴簪陈州吏目。三人犹自照管不懈。倒是这两个识休咎,道:“银子擢些罢了。日日向人跪拜,倒不如冬天炉煨骨,白酒黄鸡;夏日绿树芰荷,青菱白藕。”都致仕回家快乐。总之杰士是个拚得。贫穷时也拚得财,得意时拚得官。两件总是个看得财轻。故浦戴皆世所难,若三君之厚报,不为过也。

  第十一回 惟内惟货两存私 削禄削年双结证

  紫标黄榜便如何,富贵奚如德积多。

  衫袖几看成粉蝶,朱门每见篆旋蜗。

  一棺以外原无我,半世之间为甚他。

  笑杀守财贪不了,锱铢手底几回磨。

  人最打不破是贪利。一贪利,便只顾自己手底肥,囊中饱。便不顾体面,不顾亲知,不顾羞耻,因而不顾王法,不顾天理。在仕宦为尤甚。总是为农为商的,克剥贪求,是有限量的。到了仕宦,打骂得人,驱使得人,势做得开,露了一点贪心,便有一干来承迎勾诱,不可底止。借名巧剥,加耗增征,削高堆,重纸赎。明里鞭敲得来固恶,暗中高下染指最凶。节礼,生辰礼,犀杯金爵、彩轴锦屏、古画古瓶、名帖名玩,他岂甘心馈遗,毕竟明送暗取。

  馈赆朝朝进,鞭笞日日闻。坐jiāo闾阎下,十室九如焚。

  这却也出乎不得已。一戴纱帽,坐一日堂,便坐派一日银子。捐俸积谷,助饷助工,买马进家资,一献两献。我看一个穷书生,家徒四壁,叫他何处将来?如今人才离有司,便奏疏骂不肖有司,剥民贿赂,送程送赆,买荐买升。我请问他,平日真断绝往来,考满考选,不去求同乡,求治下,送书帕么?但只是与其得罪士庶,无宁得罪要津。与其抱歉衾影,无宁抱歉礼节。赠送不妨稍薄,若污我名节,去博人好,着甚来由。况说及肥家,这天公最巧。如《唐书》所纪,yīn间有掠剩使,夺人余财。丞相李峤贫,张说富。僧人道:“张相公是无厌鬼王,冥府有十大铁炉,铸他横财。”这都yīn有主持。

  贫富皆悬造物,谁去拙窘巧盈。智者会须任运,从他坎止流行。

  明朝曾有一御史,对门生道:银财有分限,不可妄得。我曾出巡云南,夜在官署,觉神思不宁,寝不成寐。我祝道:“此地莫非有冤yù告乎?”恍惚有一金甲神人在前,说:“公有银千两在此,特来相告。”我道:“在何处?”答云:“在公座边砖下。”我去了公座发砖,果有银二十锭,计千金。我道:“如何得家去?”神人曰:“但写乡贯姓名,及所住地方,当为致之。”我依言书毕,置银上,覆以砖。后巡历将完,一丁忧同年来见,为一知县求荐,四百金,各得二百。我坚辞不受。同年道:“你不收,怕你忘却。必须你收,我始放心。”我勉强收了。任满到家,偶思及此。吩咐家人,备了三牲,暗暗祷祝。忽神人复见,道:“银在书房条桌下。”我次日令家人发条,果得前银,但数止八百。我道原银一千,今仅八百,这二百却落何处?晚间神人复现,云:“某同年二百是也。”惊得我汗流浃背。可见凡人举动,神鬼皆知。此赢彼诎,数有一定。即此观之,可强求么?

  货殖非关亿,绳枢命本穷。贪夫空役役,人巧困天工。

  我闻得广东有个魏进士。做秀才时,其家极穷,身衣口食,俱难支值。

  无灯常借月,有户不留风。甑里尘时起,囊中钱每空。

  他只一味读书,不甚料理家务。亏得妻家稍裕,其妻稍勤,苦捱朝暮。

  其妻每怨恨读书,费他妆奁,至于穷困。魏进士勉强支对道:“不要怨,倘得中丁,包你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十倍还你妆奁,也不打紧。”不期果然中了举人,又联捷中了进士,殿了三甲。该选推官,先观政都察院。一时便有长班、雇马、jiāo际之费。观政毕,选期尚远。但路遥,往来不便,只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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