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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章 震骇

  明霄和对面画舫上的呼和洵一齐扭头看向来船,衡锦却已回到船篷内,他把趴在舷边的天宝拉到跟前,“今天晚上阿爸继续教你游水。”

  天宝兴奋地点点头,“小宝喜欢游水。”这些日子他的夏话进步很快,已说得似模似样。

  衡锦从船篷角落里找出一个包裹,从中抽出一件已洗得发白的苍蓝色布袍套在身上,他随手从包裹里摸出一个苹果,在布袍上擦擦,转手递给天宝,天宝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已有点蔫儿了的小苹果,又看看衡锦,摇摇头,“阿爸吃,小宝不饿。”

  衡锦嘿地笑了,举起苹果作势放到嘴边,只见天宝贪馋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手中的果子,小嘴翕和,拼命吞咽着口水,衡锦忽觉心中酸涩,他只将苹果在唇上蹭了一下就又递给天宝,“阿爸吃过了,现在小宝吃。”

  天宝疑惑地看着那个完好无缺的苹果,还在犹豫,衡锦已经一把将果子塞进天宝的小手里,“大男人吃个果子也啰啰嗦嗦,没出息!想吃就吃呗!”衡锦低声喝斥,天宝却笑嘻嘻地抓起苹果啃了一大口,“阿爸甜好吃”

  就在衡锦父子为了一个苹果你推我让之时,来船已经靠近了画舫和矮蓬河船,“阿鸾,你和鱼儿都还好吧?”唐怡站在船艏高声急问着,她的身边站着一位青袍男子,明霄一见,不禁惊叫:“舅父”

  那青袍人正是卫无殇,两天前明霄将噬骨仙的遗物《噬骨之路》交给了他,今日卫无殇正准备乘船离开东安,却在河岸边巧遇驾马飞奔,回宫报信的双喜,卫无殇立刻将船掉转方向驶往莲苑,按照几个跟随明霄下水的宫侍的指点寻觅而来。

  呼和洵眸光微转望向那个青袍男子,不禁浑身一震,心内暗赞:——南朝当真山明水秀,人物风流!萧公子已然貌似仙人,他的这位舅父也仪表不凡,容姿俊丽,只在船艏静立不发一言,便似昭昭朗日,湛然有神。

  卫无殇轻呼口气,笑看着明霄怀中的小鱼,“这鱼儿当真了不起,小小年纪竟敢独闯涞河!”

  正和天宝挤坐在船篷内的衡锦听到这个悦耳的声音,猛地愣住,身上不可抑制地漫起战栗,左胸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一个恶毒的魔咒,转瞬间,胸膛内的隐痛就刺入四肢百骸,就像每一个阴雨之夜,剧痛袭来令他无法安眠。衡锦抬手拼命揉着额角,这个声音他肯定在哪里听到过,也许是在梦中?

  灵慧的天宝已发现衡锦面色有异,他伸出小手小心地摩挲着衡锦的面颊,“阿爸小宝摸摸不疼了小宝摸摸”,衡锦一把攥住天宝的小手,抵在左胸的伤口上,好像那是唯一的救命良药,“嗯,小宝摸摸,阿爸不疼了。”

  明霄和唐怡卫无殇简单寒暄着,总觉得全身上下都笼罩在呼和洵的眸光之中,那种感觉怪异而粘腻,他竟无处可逃。明霄倏地转身看向呼和洵,唇边挂着点温和的笑:“今日有劳何先生了,萧某甚为感谢,因小女受惊需立刻赶回家去,就不耽搁何先生了,改日有空萧某再登门造访。”

  呼和洵早已听出这是他急于告辞的托词,不觉脸色一沉,随即又仓促地扯起一个笑,“萧公子太客气了,今日在下真是万分荣幸,这样吧,明晚我在庆辉楼做东为萧公子压惊。”

  明霄心中一动,略一沉吟,“明晚还是由我做东吧,林芳阁,何先生请一定赏光。”

  庆辉楼是何氏商行在东安经营的酒楼,也是呼和洵在东安埋下的暗庄,虽然呼和洵试图将明霄诱入陷阱,但此时也已看出明霄气度超卓,并非普通文人雅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某在此先谢过萧公子,我们明晚不见不散。”

  “何先生请先行吧,我目送先生一程。”明霄抱着小鱼无法行礼,只颌首致意。

  呼和洵本欲探查衡锦与明霄的关系,刚才他从衡锦口中并未查明什么,但明霄话已出口,呼和洵若再坚持不走就显得太过失礼,他只得下令拔锚开船。

  看着那艘华美的画舫渐渐远去,明霄立刻将小鱼儿举起递给侯在舷边的双喜,“鱼儿恐怕饿了,给她找点吃的。”明霄笑看着唐怡,激动地说道:“小怡,你猜猜今天是谁救了小鱼?”

  唐怡摇摇头,这一个多时辰,她担惊受怕,真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哪里还有余力猜谜。

  “是衡先生!”明霄揭开谜底,脸上漾开真诚的笑,“刚才那位何薰莫名其妙地将我从河中拉起,却并未救到小鱼,是衡先生救了小鱼,衡先生,你可否讲讲经过?”

  明霄俯身看向船篷,“衡先生,请和我们到大船上一叙,秦夫人就在船上。”

  衡锦本不想去,他一向对叙旧感恩不以为然,可外面那艘舫船仿佛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一再牵扯着他走出船篷。

  “阿爸”天宝见衡锦发愣,抬起小手拍拍他的胳膊。

  “衡先生”明霄依然坚持俯身相邀。

  衡锦和守在船尾的船老大交代了一句就抱起天宝钻出船篷,他没说话,上前抓住明霄的腰带一提就带着他跃上了舫船,怀中依然抱着天宝。

  “小宝,去给秦夫人磕头。”衡锦将天宝放下,视线不经意地扫向那个已转身进舱的青色背影。

  卫无殇一向不喜与陌生人寒暄,正转身准备避入后舱,此时听到这句话,他竟像被施了定身术,再也动弹不得,全身的血液于瞬间变为冰泉,渐渐凝结。

  天宝依然记得唐怡,他蹒跚着走向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从无人教他,他却懂得郑重叩拜。

  “天宝,这位秦夫人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需牢记在心。”衡锦淡声吩咐,他垂眸看着天宝,却不知就在他身侧,卫无殇正慢慢转过身来,如入魔境般瞠目瞪视着他。

  唐怡腹大如鼓,无法弯腰抱起天宝,只好讪笑着看向衡锦,“衡先生,你知道我不方便弯腰,便在此时多礼。”

  衡锦俯身扯起天宝,“小宝会走路了,就在你给他拆线后的第二天,突然就会走路了。若不是你,他可能早已死了,没学会走路就已死了。”衡锦的声音听似平淡之极,却奇怪地震人心弦。

  卫无殇的视线好似铁屑飞扑向磁场,牢牢地钉在衡锦的身上,——那比常人更显高峻的身姿,那明晰深刻的五官,那古铜色的肌肤,那——那在阳光下泛着琥珀明辉的眼眸,他是卫恒!被自己诱杀跌落深潭的卫恒!

  明霄一把抱起天宝,眸光湛湛地望向衡锦,“衡先生,你今天救了小鱼儿的性命,也是我们需牢记在心的恩人。”

  衡锦似乎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略显窘迫地退后半步,呐呐而言:“有缘而已。”

  卫无殇浑身惊战,他想抬袖挡住眼眸;他想转身避入内舱;他想上天入地问个明白,但,但现实中,他什么都无法做到,只静默而立,像一尊冷淡的石雕。

  “舅父,这位就是今天救了鱼儿性命的衡锦先生,我们在夏阳就已相识。”一向心细如发的明霄今天大失水准,完全没有看出卫无殇的可疑之处,竟然兴致勃勃地向卫无殇介绍衡锦。

  “衡衡锦先生”卫无殇艰难地重复着,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放任眸光钉入那人的灵魂。

  衡锦转身看向卫无殇,左胸口内像被烧红的钢钎刺中,疼得锥心噬骨,他一时喘不过气,只得勉强点头行礼,一边拼力在大脑中搜索着对面这个姿容俊雅的男子,衡锦的大脑此时已被疼痛占领,却依然找不到任何关于此人的记忆,衡锦松口气,看来马上要变天了,以致伤口提前做出反应。

  “在下衡锦,一介布衣。”衡锦直视着卫无殇,简洁地自我介绍。

  “在下花花无殇”卫无殇脱口而出,明霄和唐怡都是一惊,卫无殇与景生隐居坤忘山时自称花袭人,那是景生的打趣之作,他从未用过花无殇的名讳。

  衡锦听了毫不在意,他只略点头致意,随即就转身看着明霄和唐怡,“天色已晚,我和天宝先告辞了,秦夫人身子不便,一定很劳累了。”

  “你们父子俩还住在喜相逢吗?”明霄关切的问着,经过这场劫难他也想早点回宫,在他濡湿的内袍外依然套着衡锦的布袍。

  “早就不住那里了,其实我们只在那里住了一晚。”衡锦实话实话,“这几天我们都住在那条船上。”衡锦指指一直跟在他们舷侧的矮蓬河船。

  “为什么?”明霄和唐怡同时惊问,卫无殇则不敢置信地瞪视着衡锦,——他说他叫‘恒锦’,可为何他对自己视为路人,他是故意做作,还是,还是他当真忘了自己?卫无殇原本沉重无比的内心此时骤然变得空洞,夏日傍晚的热风传胸而入又传胸而出,令人无限战栗惶恐,又无限空芜茫然。

  “因为呃”一向简单明了的衡锦第一次踌躇难言。

  “没有盘缠了,阿爸说没有盘缠了。”被明霄搂在怀里的天宝急中生智,明眸微睐看着众人,说得格外清晰响亮。

  “天宝!”衡锦轻呵一声。

  明霄唐怡,甚至连失魂落魄的卫无殇都震惊地无言以对,天宝的话语和衡锦的喝斥余音袅袅,在暮色里回旋震荡。

  “咳咳那家喜相逢店大欺客,我和天宝住不惯,搬到这船上风凉自在,我平时帮着船老大跑货赶脚,四处游玩还管吃管住,挺好。”衡锦又恢复了直截了当的本色,声音中竟听不出任何窘迫不满,只有晶亮的瞳仁里偶尔透出一丝野性的光芒。

  “衡先生请留在船上用了晚饭再走吧。”卫无殇忽然开口,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他的脸上早已毫无血色。

  ——呃?明霄和唐怡都感到万分惊异,卫无殇的个性一向淡漠疏离,别说留人用饭,就是和陌生人多说一句话也千难万难。

  “小怡阿鸾,我将你们送上岸,我替你们做东感谢恒先生。”卫无殇想当然的以为衡锦必然姓恒。

  明霄和唐怡都暗松口气,他们确实不想再耽搁了,但也就更加惊奇,看来衡锦确实有点来历,连蜀昭王卫无殇都为他改了脾性。

  衡锦看看天色,立刻辞谢:“花先生不必费心了,我们一会还要去下城关渡口运瓷器,晚上我答应教天宝游水。”

  ——呃!卫无殇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好像被人兜头揍了一拳,他这辈子的一多半时间用来逃避卫恒,如逃避致命的瘟疫,直到最后以利锥将卫恒刺死,他好像也没有得到解脱。如今这个酷似卫恒之人,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的邀请,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衡先生,我太粗心了,竟不知那喜相逢店大欺客,请先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为你们父子俩安排一个住处。”明霄只觉无地自容,他好像从未发愁过银钱。

  “呵呵呵”衡锦仰头笑了,从明霄手中接过天宝,“我以前好像也没担心过盘缠,不过此事也难不倒我。”他说着不等明霄拦阻就飞身而起跃回河船,“我和天宝过些日子就离开东安,不牢萧公子费心了,”衡锦拿起长竿只三两点就将河船撑得顺流而去,“——明晚不要单身赴会。”他沉厚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水波间跳荡回旋,小船已去得只剩一个墨点,渐渐没入苍蓝的远天。

  “阿鸾,小怡,这个衡锦是什么来历?”卫无殇慢慢走入轩廊,空洞的内心里灌注着风声水声和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少了邪魍和绝望多了无尽的苍茫。

  明霄简单地讲述了他们与衡锦父子相识的经过,最后深深喟叹:“衡先生明明看起来气度尊崇雍容,应该是享尽荣华富贵,又如何能布衣粗袍,以运货赶脚为生?”

  卫无殇腾地一下坐倒在廊下长凳上,手掌死死地攥紧栏杆,似要将其掰断。

  唐怡也在廊下坐下,捶打着酸痛的腰背,一边凝眉说道:“就因为他吃过穿过荣华富贵过,知道那些也不过就是过眼云烟,此时他才能更加从容不迫,阿鸾,你应该注意到了,衡锦的身上没有一丝窘迫难堪之色,显见他对好日子苦日子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是呀,我早注意到了,虽然有时吃到可口的家乡饭菜他也会贪馋,但那样子并不令人反感,反而有点酸楚。”明霄双臂环抱,晚风在涌动的水面上打着急旋儿,扑面而来,明霄忽觉萧瑟,此时才发现他身上仍穿着衡锦的衣袍,“哎呀,不好,我穿了衡先生的袍子,他明天都不知是否还有衣袍替换。”

  卫无殇猛地抬眸望向明霄,他身上长大的蓝色布袍早已洗得发白,“阿鸾,他说他是苗人?”卫无殇喉咙干涸。

  “对,他会说苗语。”唐怡替明霄回答,一边慢慢站起身,“我去看看虫儿和鱼儿,一会儿就到岸了。”

  “那个孩子呃咳咳咳咳”干涸的喉咙里像烧起了一团火,卫无殇终于忍无可忍使劲咳嗽起来,“咳咳咳那个孩子”

  明霄见卫无殇咳得心肝肺都似要冲出喉咙,立刻上前拍抚着他的肩背,“那个孩子叫天宝,衡天宝,是衡锦与北朔族的妻子所生,可叹他夫人刚刚去世了。”

  ‘啪’的一声,卫无殇竟掰断了一截儿臂粗细的栏杆,阿恒他有夫人?

  “舅父”明霄惊叫。

  “那孩子多大了?”卫无殇眉头微蹙,他刚才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衡锦身上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孩子的情形。

  “看样子有一岁多了,牙出齐了,也会走路了。”明霄琢磨着,看看面青唇白的卫无殇,怎么都觉得他今天有点古怪。

  ——一岁多了?卫无殇坐直身体,心内默算,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但也无法彻底说服自己他不是卫恒,这个衡锦将自己隐藏得很好,但他身上的戾气仍令卫无殇不寒而栗。

  “舅父,我倒觉得那位何薰比较耐人寻味。衡锦虽然可疑,身份待定,言辞偏激,性情也放达狂肆,但他救了鱼儿,刚才又出言提醒,我”

  “阿鸾呀”卫无殇不等明霄说完就轻声打断他,“我舱中有替换的衣袍,你赶紧去换下浸湿的内袍,不然会受寒,这件外袍就交给我吧,我今晚去会会这位衡先生。”

  “也好,衡锦对西川苗彝之邦的情况似乎非常熟悉,此时朝中正需要这样一位行家,若是舅父能劝说他留在东安就好了。”明霄说着就避入内舱。

  ——天呀!卫无殇心内惊呼,衡锦若真是卫恒,别说留在东安,就是将他留在人世都是天大的祸患

  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亲们去看一看《花景生》第156章番外,和这篇文的第十六章‘隐情’,遗忘对卫恒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恩赐,但也是最悲惨的那种。写这些并不是为了给卫恒翻案,而是要说明一种残忍的现实,卫恒从小就被暗算了,被恨他父亲蜀幽王的噬骨仙暗算了,但卫恒也只能承担这一切后果,别管他是否出于无奈,他做了错事,他就必须承担,也不是遗忘能够解决的。

  写这种纠结好像是不讨喜,可能也无法得到亲们的支持,但还是想写写,因为现实生活里就有这种情况,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亲们能耐心看下去,再次再次感谢你们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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