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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海在天津经商也有多年,但从老祖宗开始,他们在那里的表现好像就从未像在内地一般潇洒过。尤其是那茫茫无际的大海,想想都让人害怕!不管那些轮船坐上多舒服多快捷,准定没有两脚踩在旱地上让人踏实!旱地上也能快捷呀,去坐汽车去坐火车!盛克俭有一回睡觉曾梦见过乘坐海船。半道上那船翻了个儿,一船人便都掉到了大海里。那时四周水天一色,白浪滔天啊,有数不清的大鲨鱼朝着他扑过来。把他吓得梦醒半天还心跳不已!他想:在旱地乘坐汽车火车当然也可能出事,但小事于人无碍,大事至少能落个全尸吧,可在那大海呢?碛口商人不怕坐船,可那船是黄河里的木船。黄河它再深能和大海比吗?盛克俭想想,怎也无法摆脱那种心悸的感觉。

  而此时的盛如荣,竟突然产生动用盛家全部家底到口外一搏的想法。他说:内战,内战,说到底是自家兄弟屋里干仗,谁伤着谁也不好!咱盛家还是一门心思去这两兄弟拳脚踢打不着的地场儿去做自家生意得好!为了自家这一想法,他竟变得热情如火,以妹夫程云鹤和侄儿盛克俭几年前西北之行的所见所闻证实自己主张的正确xìng。克俭当时也将程珩新近说过的那一番话传达给大家听,但后来呢,他却又情不自禁为父亲的热情所感染。那天,正好盛如蕙也回来了。她说她们家这几年在西北的生意可是比碛口这边好多了。这话最后促成了盛家全体一致投资口外的决定。

  马有义的话被程璐委婉地传达到了盛家。程璐对盛克俭说:“表哥,你还记得你是政府树起的典型吗?眼下可正是考验你的时候,咱可不能当尾巴主义呀!”

  盛克俭道:“政府不是号召发展生产,支援人民解放事业吗?这不,我和你舅正合计到口外去大干一番呢。咱的生意挣下了,政府各样税赋自然是少不了的。”

  程璐说:“到口外?千万别!市委、市政府一直号召商家把滞留外地的资金抽回碛口,为繁荣家乡经济服务哩,咱怎能反把资金拉出去?”

  这时,盛如荣chā话了。他细声细语却不容置辩地道:“哎!这个有福啊!他怎总想这么些歪点子呀?把外地资金抽回碛口,碛口就繁荣了?到头来怕是家乡没繁荣了,外地的摊摊也丢光了.”

  盛如荣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住了口。也不知他的孙子盛慧长是甚时凑近来的,盛如荣看着他不说话了。他不说话,慧长却大声嚷嚷起来:“爷!您又散布反动言论了!”

  程璐回头朝慧长喝道:“二吊子,你给我住口。”

  盛如荣不由感叹道:“璐璐,咱们三槐堂也算诗书礼仪之家,当年我们小时……”

  程璐笑道:“舅!您别翻您那老皇历了。新社会一样讲文明讲礼貌。慧长今后会改正的。是不是,慧长?”

  程璐转向盛慧长,慧长那时却转身跑了,边跑,边cāo着说“练子嘴”的腔调一板一眼对着他爷嚷嚷:“老封建,牛板筋,说话像只母猪哼!”

  盛如荣命他家老二和克俭将四十万块银洋分别裹在布疋和日用杂货包中,雇了二十四峰骆驼驮了,登上了去西口的路,谁知刚从后街出去,就被市政府稽查队截获了。马有义下令将四十万银洋全部没收,却将盛家老二和克俭放了。放了这叔侄俩,却又将盛如荣抓了起来。马有义抓盛如荣,只字不提将银钱转出碛口之事,却说他一向思想反动,最近又散布了攻击解放区经济政策的言论,说如果没有充足的事实证明其政治立场尚无严重问题的话,三槐堂这位当家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盛克俭着急了,他叔也着急了,二人商量了一下,便将家里银窖中仅剩的二十万银洋提出来捐赠政府,以证明盛如荣对共产党的忠诚。马有义让人将银洋点清入了库,看着盛克俭笑了,说:“好吧。你前后共捐银洋六十万元。党和政府会记着你的功绩的。你还是咱的红色商人典型!”

  盛克俭将父亲领回家,自己却发起高烧来。等到高烧刚刚退去,他再次走出家门时,发现碛口商家都用怪怪的目光看他,连他叔和弟弟盛克勤也像不认识他似的,一看见他就扭头走。原来,就在他生病这一段,市委、市政府组织了对他的“先进事迹”的大力宣传。他的照片再次出现在《晋绥日报》头版上。

  碛口商界又掀起新一轮捐款热潮。

  盛克俭在一个yīn雨绵绵的早晨突然失踪了。从此,整整五十年再未在碛口露面。五十年后,当他以海外华侨的身份回家乡省亲并投资家乡建设时,人们才知道他那时竟是溜出国门溜到西洋去了。

  95

  程云鹏夫fù终于从失去亲子的悲痛中挣扎出来。其间,程珂和狗蛋功不可没。

  从行了过继礼的那天起,程珂就搬到了程云鹏夫fù这边担负起伺应两位老人生活起居的重任。

  午饭做的是干稠生面汤就“口子窝”。

  程珂知道她的这位新爹特俭省,常年四季极少吃细粮。便是磨面剩下的箩头儿,也被掺进谷面里蒸了窝头吃。程珂知道这些,便在和窝窝面时,特地舀了一勺麸皮面羼进去。饭做好后,程珂将一支小炕桌端端正正放在炕头,上头摆置了各样调和。她叫声爹,又叫声娘,问:“使碗吃?还是?”

  原来,这种干稠生面汤就窝头的吃法很特别。一般受苦人不使碗。将生面汤舀进口子窝里,转着圈儿吃。等窝头吃完时,生面汤也罄净了。程云鹏一向喜欢这种吃法。

  程云鹏“唔”了一声,从炕上溜下来了,说:“等一等吧。等丑旦和你陈叔他们回来一起吃。”

  丑旦即白丑旦。今年以来,白丑旦因为同码头上搬运工们合不来,不再去“爬河滩”,便央求程云鹏收他做长工。程云鹏现有三百来亩地,其中二百来亩雇着陈叔等二人耕种,人手是有点紧。程云鹏用他惯常用的办法考核了白丑旦。也是做的干稠生成汤、口子窝。生面汤是能站住铜勺子的,口子窝一个像送饭盔那么大。按照程云鹏一贯的考核法,能连吃三个盛满干稠生面汤的口子窝的男子汉才够格做他家长工。程云鹏虽生xìng悭吝,但他不怕长工肚大能吃。他的理论依据是:食量大的力气也大,力气大的耐得苦。白丑旦蹲在地下,一口气吃下去四个,就被东家录用了。程云鹏哪里知道,那白丑旦头脚吃过,二脚便跑进茅房呕吐得一塌糊涂。

  程云鹏从不另给长工做饭,主雇一起吃。他也和长工一起下田干活。说起来,他种田的把式比一般长工还要好。

  白玉芹也从炕头溜下地来了,对程珂说:“孩子,难为你了。你怕是长这么大没戳过燎灶吧?到咱这头,可是让你受苦了。”

  程珂脸红了一下说:“做得不好,您二老多多担待。”

  程珂见日头还高,离长工歇晌还有一会儿,便端了洗衣盆往湫水河边走。

  是春末夏初的日子。湫水河清泠泠的流水中有许多蝌蚪和小鱼在游弋。河边碧翠的青草间盛开着许多红的、蓝的、紫的花儿。小风轻软,空气新润,有淡淡的花香弥漫着。手脚不停地忙碌整整一上午的程珂心情愉快。她将衣盆放在河边,搬了块平整光洁的石片斜斜安置在河岸边,让石片的半边浸在水中,半边伸到脚下。她先撩起一掬水浇在自个脸上,顿觉一股清凉漫遍全身。她挽起衣袖,正要将待洗涤的衣物泡入水中,忽见就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上,有一条小鱼弓着身子一蹦一蹦挣扎着想回到河水中去。她连忙用双手将那小生灵轻轻掬起,放入水中。“主啊,请原谅我的罪愆吧!”她轻轻说道。她想肯定是自家刚才掬水洗面时,不小心将那鱼儿带上河岸了,幸亏发现得早呢。她盯着那重新回到水中的鱼儿变得活泼起来,箭矢般游向远处后,才将自家的目光收回来。这时,她发现一双男人的大脚板子停在自己面前。她慌悚地抬头一看,当即惊叫一声。原来那人是蛮太岁。

  程珂于怔忡间暗暗祷告道:耶和华啊,惩罚这狼豺般的恶人吧,让公义通行天下!

  那蛮太岁嬉皮笑脸道:“怎么,程大小姐不认识你的伙计哥了?”

  程珂的面皮胀得青紫,低声喝道:“走开!”

  蛮太岁说:“哥哥想你了。亲疙蛋啊,咱还到那山神庙去!”

  程珂正不知如何是好,远远见狗蛋从西湾渡河过来了,忙叫道:“弟,快过来呀!”

  原来,那陈老三的儿子陈狗蛋自过继给程云鹏夫fù做儿子,便更名为程。狗蛋比盛慧长大两岁,那时也已是十三岁的“小伙子”了。程听得程珂的叫喊声,便急急走了过来。蛮太岁见真的有人来了,飞起一脚将程珂的衣盆踢进了河,边走,边说:“孙猴子他本事再大,能逃出如来佛的掌心?你等着……”

  程紧赶几步将衣盆捞住放在程珂身边,看看蛮太岁的背影问:“姐,你怎惹他了?”

  程珂掩饰地笑笑,反问:“弟,你怎不好好念书,乱跑甚?”

  陈老三死后,狗蛋本是退了学的,但自从过继给了程云鹏夫fù,又复学了。现在,更名为程的陈狗蛋还和盛慧长一个班。程对程珂说:“刚放了学。我和慧长相跟着去了趟三槐堂。姐,那灰鬼是不是想欺负你。他要再敢欺负你,告我!让我去收拾狗日的!”

  程还记着蛮太岁,又将话题引向那里。他说着上面一席话,将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挺了挺。

  程珂哽了哽,说:“好好念你的书!姐没事。哎,你也搬回咱家住吧。多陪陪咱爹咱娘。”

  程听话地点点头。这一段,他一直在三槐堂住着。盛慧长原说让他同他做伴的,可他的小姨程璐只要在市委住,就非让慧长去陪她,所以实际上是程独来独往时多。行过过继礼后,他本来打算当即搬过来的,可又觉住三槐堂和慧长在一起的机会总是多些,便有点迟疑。现在经程珂这么一说,忽觉自己既已正式过继给了程家,就该赶快过来。况且他的新爹娘眼下景况不好,急需有人照应。他若迟迟疑疑,岂不是有悖情理了!程这么想着,便对程珂说:“姐,我晚上就过来呀。”那时,程珂已将衣物洗好,一边收拾一边说:“下午姐帮你去搬家。”程笑道:“搬家?你想我能有甚东西呀?连睡觉的被窝也是慧长的。不过有几件换洗衣裳,裹挟上就过来了。”二人一路说着话,便到了他们的新家。长工们还没有歇工。程朝云鹏夫fù叫了一声爹、娘,一边揭开水缸盖看看,说:“我去挑水吧。“白玉芹又哭起来,不知是被新儿子感动的,还是又想起了程琛。程云鹏说:“儿,你别去,有长工们呢。哪用你挑水!”又说:“你坐下,爹爹有话对你说。”

  更名为程的陈狗蛋从小是干惯活的。几年儿童团的教育使他特别厌恶少爷小姐的生活。他开初不乐意过继给程家,就是不愿过“剥削阶级生活”,现在听了他的新爹爹的话,便有些不高兴。程不高兴了,但没说什么,只是执拗地挑起水桶去担水。其实,程云鹏刚才说那话,也不过担心外人看见会说他把新儿子当苦力使的闲话。他是个勤快人,一生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了点家底,就想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那样迟早非败了家不可!现在,他见自家这新儿子这么勤快,心中自是高兴,便也跟着程一道往井上走。他担心程小小年纪,不会用水杆吊水。

  程云鹏一路跟着程朝井上走,一路同他的新儿子说着话。“儿,”他说,“爹要为你再置一百亩地。要把咱家的地亩总数弄到四百到五百亩。”

  程不以为然,道:“爹,您弄那么些地干什么!要我说,咱现在那三百亩地也太多,您应当卖出手。留下三二十亩也就行了。”

  程云鹏愣了愣。他是想起,同样的话,程琛早先也曾不止一次同他说过。程珩也曾委婉地劝说过他。他自己呢,也曾有过那样的想法,但做一个大财主的想望每次都将他那刚刚出现的“想法”打得落花流水。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做生意靠的是店铺,种地靠的是地亩。没地亩,算甚种地的!我置地让穷人种,未必还有罪?况且新政权也只是让减租减息,并没有发布不让置地的命令。相反,抗战胜利后,在碛口,市政府还给置地的东家减免一成地亩公粮的好处呢。租息要减,好处也给,这挺公道!这还不等于鼓励置地吗?程云鹏想,即便形势真会有甚变化,他儿子程琛是烈士,再怎政府也得给他些面子吧!能把他怎?他便终于没有出手已有的地亩,反倒又置进一些。特别是侄儿程环做虎盘生意时,曾私下里动员他入股。平日里他自家实诚惯了,对程环的聪明一向佩服。而且,他也相信侄儿不会诳他,就入了。没想到那一“宝”还真让他押到红心上了。程环帮他用“死契活口粘条子”的办法一下子弄进了近百亩好地。程环后来因那虎盘进了牢,可没有将他说出来,倒是成全了他一人。地是邻近下塔村的。那家主人得了不治之症,为治病借了贷,二年之期没还上,结果那地就成了他的。而且,那地还和他家的老地连着。你说这算不算天意!天意让他做老财哩,他为甚还要扭扭捏捏!程云鹏这么想着,便对他新儿子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怎都“提起一堆,放下一洼”(方言,谓人而无志)哩!世人怎说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们这是害得甚病嘛!

  程心说:看起来,程琛当日肯定也说过和我差不多的话。让人说个没志气就真没志气了?要当了大地主那可不是玩儿的!可是说真的,眼下,当他听着他这位新爹的话时,心里却是很感动的。他明白:这老人全是为他好哩。程这么想着,便不言语。脚步却是走得更快了。他来到井边,十分麻利地用水杆钩了水桶朝井下送去,在桶底触到水面那一瞬,猛地朝下一扎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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