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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章 成全 下

  从他初识她起,距今已有十年了。

  十年内,他没有遣散后宫,却也没有多添加一名妃嫔。他不曾跟她解释过,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没有其他皇嗣的出生并不是那些妃嫔的问题,而是他,一直不愿碰她们。

  此刻,面对依旧对他冷嘲热讽的她,他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累。

  刚刚他们又一次大吵,他真的不知道,他还能做到何等地步?就算是犯人,坐牢也有个期限好吗?她给他的期限呢?是不是终身制的?

  十年了,都捂不热她的心,就算是冰块做的,也会融化一些吧?而她依然铁石心肠,面对他的屈膝讨好,他的关怀,他的补偿,她不是无动于衷,就是用尖锐刻薄的语气回驳。她不知道,他也是人,他也会疼。她在用尖刻的语言伤害他的同时,他也是鲜血淋漓啊。

  当年,他的私心害得她心爱的人一去不复返,但他真的不想这样的,他也忏悔,痛恨过自己的过错,可是斯人已逝,他只有努力弥补。她为什么就不能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下,失去兄弟,他的痛苦并不亚于她。

  她只记得她的痛,却没意识到他的悲伤。

  怎么办呢,他真的觉得有点累了。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年,几千个日夜,他所有的努力,都得不到她的一句回应。

  也许,他们是真的无缘。

  他绑住了她的身,却永远无法绑住她的心。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是否已经跟他有了孩子,她自始至终,只属于那个人。

  他不想伤害她,可是,他悲哀地发现,似乎不管他怎么做,她都不可能原谅他。

  那么,如果他放她自由……她离他远远的,这辈子不用再看到他了,是不是,她会因此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曾经在一次争吵中,她提出过离开。她说,如果永远不用看到他的脸,她会忘掉过去,去过好自己的日子。结果他毫不犹豫地反驳道,这辈子,朕都不可能放你离开。

  可是现在,他突然有了这个意识。在他身边,她是如此不快乐,时刻都记着他是如何令她失去所爱的,那么,也许离开了他,她真的会得到解脱。

  他第一次,有了放手的念头。

  而令他下定决心的,则是随后发生的那件事。

  夏子韧去世后,他的二弟继承了世子之位。而他的长姐,以前就是余清菡的闺中密友,得到她的许可多次出入皇宫,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话说外甥多似舅,她的大儿子阿宝,外貌奇异地与夏子韧有七八分相像。因此整个国公府的人都非常疼爱他;每每见到他,余清菡也会失神,似乎透过他的脸,可以见到那个人一般。于是她也格外喜欢他,惹得自己女儿都会吃醋。

  这天,阿宝又来了清芙阁,缠着余清菡亲自做水晶糕给他吃。

  余清菡总是不忍心拒绝他,乐呵呵带他去了清芙阁里的小厨房,靖宁也好奇地跟着去了。几人在小厨房里忙得开心,调皮的阿宝一个不慎,打翻了一盆热水,离他很近的余清菡急忙抱开了他,一瞬间却忘了自己女儿也在旁边,滚烫的热水顿时浇上了靖宁娇嫩的手臂。

  听到女儿受伤的消息,他马上丢下手头的公务赶来。

  女儿正伸着胳膊让太医上药,看到最疼爱自己的父皇来了,小丫头抽抽噎噎地伸手要他抱。

  孩子白嫩的手臂上起了好几个水泡,红肿不堪,他看了心疼不已。

  “公主是怎么会受伤的!”他愤怒地踢翻了一旁的矮桌,“李福,清芙阁所有奴才护主不力,每人杖五十!立即执行!”

  “张太医,要用最好的药,务必不能让公主的手臂落下疤痕!否则,朕唯你是问!”

  一片皇上饶命声中,余清菡红着眼睛给他下跪,“皇上,是臣妾保护公主不力,跟其他人无关。”

  “莲妃,你掺合什么?今天朕就要治治这些刁奴,究竟是怎么照顾主子的,居然让公主受伤!”

  “不……是我,是我没有看好宁儿……”

  他不看她,也不理会受刑的奴才们鬼哭狼嚎,待太医给宁儿包扎完毕,他抱着女儿去了她的寝殿。

  宁儿哭得嗓子都哑了,他只好低声安慰:“父皇在这里,宁儿不怕啊。告诉父皇,怎么会受伤的呢,父皇给宁儿出气。”

  “父皇……”宁儿抱着他的手臂,痛楚让她的小额头上满是冷汗,他一边给她用帕子轻轻地擦,一边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如遭雷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宁儿居然是因为她的忽视才受伤的!出事时,她抢先救了别人的儿子,却忽视了自己的女儿,害她受了如此的伤!朕的金枝玉叶,她的亲生骨肉,居然比不上别人的孩子。

  她那么紧张阿宝,是不是因为阿宝是那个人的外甥,他身上有着那个人的影子?于是跟他扯上关系的她都护着,其他人包括她的亲生女儿,都得靠边站?!

  他看向一旁一脸害怕的阿宝,就是这个孩子,害得自己女儿受伤。但是看到他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也提不起惩罚他的兴趣,只淡声下令,让他母亲带他离开,以后永远不准进宫。

  夏子韧的长姐心惊胆战地带着儿子离开。她也被吓到了,儿子居然闯祸连累了公主。她一阵后怕,若不是莲妃在,可能她跟儿子两人今天都别想完好无损的出宫了。

  皇帝从来不舍得骂莲妃,也不舍得对她横眉冷对。可是这一次,莲妃在别人的孩子与自己女儿间做出选择时,他是真的冷心了。人在危险来临时做出的本能动作,才真实地反映了一个人的内心。而今天发生的一切恰恰说明,夏子韧,他在莲妃内心永驻长存,无论任何人与事,永远都只能排在后面。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永远是莲妃心头的第一。

  他可以忍受她对他的漠视和怨忿,但是他无法忍受他心爱的女儿也受到同样的待遇。

  他的女儿,生来就是千娇万宠的宝贝,她不需要这样不将她放在心上的母妃!

  于是,他第一次用冰冷的眼光看她,一字一句道:“莲妃,朕后悔了。朕答应你的要求,尽快为你安排,朕会对外宣布你去世,送你出宫,今后你是为夏子韧继续守贞也罢,再嫁他人也罢,朕都随你意。但是宁儿不能离开,她是公主,是朕的女儿。既然你这个母妃选择了别人,舍弃了她,那么,她的将来也与你无关了。朕让你心不甘情不愿地过了十年,朕也累了。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转身,不再看她一眼,大步离去。

  她颓然坐倒,意识到,他不是在赌气,他语气里的决绝是她认识他以来从未有过的。这一瞬间,她的心慌了,她有点六神无主。他说让她出宫,他答应放她自由,这不是她之前一直要求的吗?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为什么这一刻,她心里堵得很,甚至不太愿意接受他的安排?

  还有宁儿,她的女儿,她怎么舍得丢下她?他分明是误解了她,她当时不是故意的啊,她怎么可能舍得伤害自己的孩子?

  她反应过来,匆匆跑去她一次都没去过的养心殿,没走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李福出来,叹息地告诉她,皇上吩咐过,不见莲妃。不用再来了,无论如何,都不会见她了。

  李福亲自把她送回了清芙阁,并奉旨请她休养,没事不用出来了,皇上会作安排。

  她知道,这是要禁足了,而他,不是在说笑。

  她用尽一切方法想再见到他,甚至写了一封信给他,告诉他,她会安分守己地留下来,让他不要将女儿夺走。信送了出去,如石沉大海。她的满怀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成了绝望。

  她不知道,那封信送到皇帝案桌上,皇帝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打开,而是在一旁的香炉上点燃了,看着它化为灰烬。

  皇帝已经下了某个决心,而他也不允许自己动摇下去。

  十日后,李福又亲自上门了。

  一辆马车,几个侍卫,面生的侍女,替她准备好的所有随身物品。

  “皇上已经下令,请莲妃娘娘……不,是余小姐今天离宫。”

  “为什么?皇上没有收到我的信吗?为什么,连一个让我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居然如此狠心……”她嗫嚅着,十日的折磨与煎熬让她如玫瑰一样娇嫩的脸颊也失去了光彩,特别是见不到心爱女儿的悲伤,她已经不是那个总是一身清冷,气质如荷的宫妃了。

  她对他狠了十年,而他对她狠了十日。原来,被冷落,在煎熬中等待的滋味是如此的难受……

  “余小姐,皇上让老奴转达,他不会来见你了。如此也可不用牵挂。余小姐请走吧,出了南门,会有人接应您。对外宣称您是因病去世的,故您也不可再回余府了。皇上派人护送您出京,接下来您想去何处都是您的自由。但只有一点,不可回余府,也不可再找故人。出宫后,请改名换姓,找个陌生的无人认识您的地方生活。

  另外,皇上让老奴转达给您的最后一句是: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

  马车缓缓出了皇城,她掀开帘子一角,沉默地看着渐渐远去的巍峨宫殿,不言不语。对面两个陌生的丫鬟也沉默地看着自己,这是他最后的仁慈,她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连侍女都替她准备好了吧。

  呵呵,她苦笑着扯了一下嘴角。

  岁月匆匆,光阴荏苒,转眼便又过了十年。

  鄞州。

  此地最靠近京城,最近几天,到处都热闹异常。吾皇方公告天下,年方十六的大公主即将出阁,下嫁兵部尚书之子,婚期安排在六月。这是继三年前皇长子被册封为太子之后,皇家的第二件大事。

  传闻,璟文帝对大公主非常宠爱,因为大公主的生母莲妃早逝,后被追封为皇贵妃,入皇陵;而皇帝没有把大公主交给任何一个妃嫔抚养,而是亲自照料。据说大公主年幼时都能在皇帝的养心殿过夜,可见皇帝对这个女儿是如何的宠爱;

  又传言,大公主的生母莲妃当年极其得宠,几名自东宫起就陪伴皇帝的妃嫔仍然记得,当年的莲妃是如何美颜如玉,气若幽兰,让皇帝对她痴迷多年,后宫虚设;在莲妃得宠期间,后宫甚至没有第二名皇嗣出生。十年前,莲妃不幸去世,皇帝悲伤得三年不选秀,直到几年前迎娶了太傅嫡长女为皇后,又甄选了几名世家女进宫为妃,皇帝的后宫终于显得不那么冷清了。

  五年前,皇后生下大皇子,后被封为太子;随之,宫中又出生了三位皇子,两位公主。目前皇上年届四十,终于有了四子三女。虽然子嗣上仍然不够旺,但比起皇上刚刚登基那十年间,只有一位公主来说,情况可好上太多了。

  不过,据说在这些龙子龙女中,大公主的受宠程度,是连今年五岁的太子都比不上的呢。

  遥想当年,若是莲妃还活着,后宫情势又会怎样呢?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啊。

  ……

  六月中旬,大公主出阁,十里红妆。

  果然是传闻中最得帝心的公主,婚礼铺张奢华得令人惊叹。

  皇家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过街,街边百姓山呼万岁,人山人海。帝京到处一片灯红酒绿,喜气洋洋。

  一名身着朴素衣裳的妇人打扮女子,跻身在激动欢呼的人群中。似被岁月遗忘了的芙蓉玉面上,如新月般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远远地注视着公主的车驾缓缓经过。虽然有厚厚的帘子遮挡着,根本看不清楚;但是她知道,里面坐着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她的宁儿啊。

  十年了,她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女儿的车驾从面前经过。

  对不起,宁儿,母妃的自私害得你从小便没了亲娘;只愿,今后你的夫君能疼你,爱护你,一生一世。

  还有,坐在遥远皇城里的那个人……

  当年出了京城,她一路南下,在一个江南小城定居了下来。用盘缠买了一个宅院,又盘了两间丝绸和脂粉铺子做点生意。他为她想的很周到,除了贴身伺候的丫鬟,还有几名侍从包括管家,替她准备的银两更是让她这辈子都不用愁吃穿了。她把铺子交给管家打理,因为日子空寂又不想虚度时光,于是在家中开了个小学堂,教授几名附近的孩童启蒙。慢慢的,邻近的孩子和家长们都亲切地称她为景夫子。

  因为她说,先夫姓景,所以她是景夫人。她不说,他们都以为她已丧夫,是个可怜的寡妇,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

  她也没有再嫁,虽然有仰慕她的男子不介意她孀居的身份,上门求娶,她都拒绝了。因为她无法忘却,也不可能再愿意嫁给除了子韧和皇帝以外的男人了。

  而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不恨皇帝了。而是什么时候对他动心的?也许,是尚在东宫时,他来她的宫殿,她弹琴,他在一旁喝茶时;也许,是他登基后,她有几次发现他悄悄踱到殿门外,又不许宫女请安,默默偷看她的一举一动,却不敢出声打扰时;也许,是在酒醉后阴差阳错有了宁儿那一次,她醒来虽然恨不得杀了他泄愤,却还是忍了,只让他滚;也许,是更早,她还不知道的时候。

  年少时,她与子韧青梅竹马,那份情谊即使在他离世后,也支持着她走过了多年;

  出嫁后,她与皇帝没有琴瑟和鸣,更没有心意相通,在皇帝一心一意爱着她时,她紧闭了心门,拒绝他的进一步靠近;可同时她也知道,皇帝对她这般好,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如此待她的男人了。

  刚到江南时她也想过,他是不是会来找她,接她回宫,届时她该答应还是拒绝呢?而这个想法,却在听说他娶了新后时,彻底幻灭。她知道,他放下了,所以他不可能再来找她了。

  曾经近在咫尺的幸福,她亲手放弃了,也没有了回头路。

  恨吗?悔吗?怨吗?当然有,可惜覆水已难收。

  如今,知道他过得如意,万里江山,盛世天下,如此便好。

  笑笑,她转身离去;身后,一地红屑,满目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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