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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yù说还休”的“休”,“新来瘦”的“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秋”,这是她的名句了。这首词也把“由求韵”用到了极致。我们在这一次选出来的作品当中,大部分都是跟“由求韵”有关的,大家可以看一下李清照在使用音乐xìng的韵部里面,她的一个特色。

  “风住尘香花已尽”,是在讲春天过去了。春天过去,对李清照尤其是她的晚年来讲,是一个象征,她生命最幸福、最美好的那个时间过去了。“日晚倦梳头”,她用过很多梳头的意象,刚才是“慵自梳头”,她梳头的时候要不然就是慵,要不然就是倦,好像觉得这个打扮很无聊,很没有意义,因为人不在了,所以为谁去化妆呢?“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些东西都还在,可是人已经走了,一切事情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yù语泪先流”,这样一个生命的经验,即使要告诉别人,还没有讲,眼泪就已经流下来了,有股无法透露的心酸。“闻说双溪春尚好”,听说双溪这个地方春天还好,“也拟泛轻舟”,好像应该去解解闷,不要老是在家里发愁。可是到了岸边,“只恐双溪舴艋舟”,想想双溪这个船这么小,“载不动许多愁”,大概这一生的愁绪,船是载不起来的。它把女xìng的哀愁非常直接地表现出来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下面的《声声慢》,应该是大家最熟悉的。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

  光是开始的七个连句,我们大概可以说,男xìng真的写不出来。男xìng很少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其实它是心情一路堆叠的情感,所谓的堆叠是因为女xìng的感官非常的细腻。很多人提到李清照都会举到这个句子,这么长的叠句,过去几乎没有人敢用。欧阳修写“庭院深深深几许”,连用三个“深”已经被赞美得不得了了。李清照也曾经讲过“庭院深深深几许”用得非常好,可是她自己用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么长的叠句。

  我在这里也要讲一下,李清照是山东人,有一种北方人的直率,有一种山东快书的直率。各位如果有机会听听弹词,一个声音就绕好久,很多人拿着谱来看,好久过去才两个字,从这个字到下一个字声音就要绕好久。可是你听那个山东快书,大概只要几秒钟好几行都过去了,因为它就是快,它们是很不同的两种文化。李清照本身是北人而后南渡,跨在两个文化当中,使她吸收了江南文化,在江南文化里面转到委婉,转到一种慢,一种堆叠。一直到今天我们所说的北曲跟南曲,在个xìng上基本上就是不一样的,北方的秦腔、河南梆子节奏都是快的,都是在比那个直接xìng跟快速xìng。你听到的绍兴戏或者弹词都是软的,都是慢的,都是环绕的,它们是两个很不同的美学。所以当身为北人的李清照南渡以后,她既保留了北方文化的好处,同时又在吸收南方文化的好处。

  在苏州祭祀花神的庙当中,有一副长联,跟李清照的词句很像。上联是:“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下联是:“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全部是叠句。我当时看了一会儿说,到处都是好诗。所以诗不见得要到书里去读,它就在文化里,就在生活里。你看“寻寻觅觅”本来是李清照的句子,它已经变成江南民间拜花神的庙里的对联。大家如果有机会到杭州、到苏州,都会看到花神庙里有这个对联。它是讲花神的情感,是非常南方的情感,是一种寻找、一种徘徊、一种彷徨、一种缠绵、一种眷恋。至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是在讲国破家亡、丈夫去世之后,一个孤独的女xìng心情上茫然的感觉。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有一点要暖了,可是天气有时候又会冷,其实大概就是清明前后。我们在清明前后都会感觉到乍暖还寒,这个也是很感官的感觉,江南的清明、梅雨都有一点好像不清楚,那个季节也不清楚,不知道应该叫它叫春天,还是叫夏天,还是叫秋天。

  “最难将息”,要睡觉却很难睡得着,其实是因为心情沮丧。“三杯两盏淡酒”,既然很难睡得着,干脆喝一点酒,也许会睡得好一点,就倒两杯酒自己慢慢在喝。“怎敌他,晚来风急。”本来想睡了,喝一点酒可以好睡,可是忽然风又刮起来了。风一刮,所有的树都在呼叫,这个声音又那么凄厉,更睡不着觉了。注意“怎敌他”,完全是白话的感觉,很像元曲的句子。“雁过也,正伤心”,“雁过”,我们刚才讲她已经用过这个象征了,雁来雁过,雁来是人回来,雁来也是书信来;雁过是书信走了,也是人走了。“却是旧时相识”,这个“雁”以前来过,是曾经认识的,可是现在走了。这大概是李清照晚年最后的作品,所以你感觉她非常孤独,好像一切东西都已经走完了,生命里所有的繁华和幸福都已经过去的那个感伤。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那些落英堆得满满的,女xìng常常会认为花被摘是被一个男子摘,好像花开是为了一个觉得值得的对象,它的意义在这里。“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就是一个这么黑暗的感觉,一个人在屋里灯也没开,就在那边喝酒。这个情境,我觉得拿过来就是现代诗,和我们今天的新诗没有差别,所以李清照是了不起的,她几乎在晚年已经把文法跟现代的语言连接在一起。还有词的最后一句“怎一个愁字了得”,都绝对跟我们今天的现代诗有关了,也就是她把从前的文法破坏掉,把古典诗的文法转成了最口语化的文法形态。

  “梧桐更兼细雨”,这里又是李后主的典故,这个梧桐,来自“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注意“这次第”这样的状况,这样的情景,又用了口语。“怎一个愁字了得”,“了得”这个词我们现在还在用,“怎一个”我们也在用。所以大家去分析这个语言,会发现李清照应该可以拿到二十世纪来好好谈论一下,她的现代感是非常非常强的。刚才我一再提到由于她不在正统文化当中,她背负的正统文化的词章的压力比较小,反而出现了另类的句子。像苏轼你就很少看到这个部分,可是下面你将会看到辛弃疾有一点,而这些又可以归并到南宋文化的基础上来看。

  从书画、瓷器看宋代文人的生活空间

  大家从黄山谷(黄庭坚)的书法中可以看到宋代书法的潇洒跟自在,它离开了唐楷的规矩跟工整以后,完成了一种人的潇洒xìng。你看到宋代的瓷、诗、书法,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活泼,看到这种率xìng和随意。所以要说文化的白话文运动,恐怕真的从宋代开始,因为白话文运动是说一种解放,一种从规矩当中的解放,它能够有更多的韵味的东西可以发展出来。从南宋以后,我们看到整个文化的气质又有很多改变。

  宋代有自画像、肖像画的习惯,文人把它挂在家里面,就像我们今天自己的写真集一样挂在这个地方,当时文人的生活,其实是蛮有趣的。瓷器在宋代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在今天,全世界瓷的巅峰还是宋瓷。不只是中国,它当时的贸易到达世界各个地方,宋瓷的那种美影响了全世界。我记得跟很多人讲过,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四十万件的收藏品中,我最想偷的就只有一件汝窑。它的漂亮你是很难形容的,这次展出了,很多朋友在现场看到,后来打电话跟我说,真的是想偷。它很奇特,我们讲美术史讲过“雨过天青”,徽宗朝出现了这个瓷器,这是一只温酒的莲花碗,里面放热水然后用来烫酒的,它上面有一点点的裂纹,可是它跟我们讲的青瓷,青色釉是不一样的,宋徽宗认为不应该用青来形容它,因为它里面有淡淡的绿,淡淡的蓝,还有淡淡的紫和淡淡的粉红,这个是你拍照片怎么拍也拍不出来的,可是在现场你会很明显地发现,只要光线发生一点点的折shè,釉料就反shè出不同的光,可是那个光又是很收敛的,完全不外露、不炫耀的光。所以宋徽宗才会称它为“雨过天青”,好像下过雨了以后,天的那个颜色。

  大家知道现在全世界只有六十件到七十件的汝窑,有二十件在台北故宫,它大概是全世界拍卖市场里面价格最高的东西,可是在造型上非常素朴,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任何华丽夸张的部分。像水仙盆,它就是拿来养水仙的一个花盆而已,简单的一个椭圆形,底下一个座子,大概铺一点沙或石头,然后养水仙。可是我们可以看到宋代文化的惊人,是它这么甘于素朴。我们今天在做花器,很少人敢这么简单。可是花器不简单,其实花是无法被衬托出来的。

  这些是当时在皇宫,宋徽宗用的瓷器,它可以这么简单,很少看到一个帝王的文化这么朴素、这么淡雅的感觉。所以我想这里面有特别值得我们去了解的某种文化品质,希望大家通过这个部分来了解一下我们讲的北宋词、南宋词,它们跟整个文化背后的文物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定窑是产于今天的河北曲阳县,也就是过去的定州这个地方的,它是白瓷系统。定窑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它烧制的时候,比如是一个碗,它是盖着烧的,因为盖过来烧,所以烧完了以后这个碗的边缘就没有釉了,会有一点割手。所以它就会用黄金或者用铜来包这个边,叫做包口。定窑大都有包这个边,皇宫里面用的通常都是黄金,用黄金来包这个瓷碗的边。它里面会画花的图案,就是在土没有干的时候,用竹刀在上面刻花,然后釉料上去以后,它只有一点点浮雕xìng的感觉。定窑很漂亮,定窑的白常常分出不同的层次。

  我们一再讲到在宋代的文学里,感觉到它越来越追求细腻xìng,那个细腻xìng也就是说它会定出很多层次出来。过去很粗糙地说这叫白瓷,可是现在认为“白”是不够的,白还有很多不同的白。我想大家可以从中感觉到宋代美的精神,如果它不是一个瓷器,而是一个文学作品,它们中间的关系是什么?它们都是一种简练,一种淡雅,一种不夸张的情绪,都非常含蓄。

  有的定窑的釉已经有一点像玉了,那个光润xìng都出来了。这些就是文人当时生活里在用的,可是生活里的东西影响了整个一代的美学气质。美可以这么单纯,其实是非常难的,因为通常我们会觉得美都是刻意做出来的,可是它完全回到了最简单的状态。

  钧窑大概是宋瓷里面唯一色彩比较艳的,它在窑里烧了以后,生发出一点一点的紫斑出来,很像紫丁香的花,所以被称为丁香紫釉。

  还有刚才跟大家讲的哥窑,哥窑就是在追求这种裂纹的开片,最后它还可以上釉,烧完有裂纹以后,再上釉烧一次,所以让那个裂纹变成了一种美学。各位有没有发现后来在中国建筑物里面,比如做窗户就做出这种感觉。用很多很多分割的方法做出这种空间,其实是把破裂变成美学,把本来不好的东西变成好的东西。也就是说,你如果用一个比较宽容的心境去看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丑,没有所谓的破,也没有所谓的败笔的败。破、败、丑都可以变成美,这都是心念上怎么转的问题。

  我们看下面的建阳窑,黑色的釉料,是在福建做出来的。它在烧制的时候常常把一片枯叶放上去,就有一个釉料的痕迹出现。这是他们喝茶时用的。日本现在最贵的“曜变”“天目盏”,就是这种建阳窑里面烧的。我们可以感觉到宋代的文人,像李清照和赵明诚在一起喝茶,然后猜诗,书里面的哪一卷记录什么,就是拿这样的碗,而这样的碗里面当然是一种文化的气质,也使他们在文学创作上追求的东西,也可以是这么的朴素。

  还有用玉雕出来的“荷叶洗”,一片荷叶,一个梗,文人用来盛水洗笔的器物。所以我想这样大家就可以了解到我们读到的词,是在这些背景里面完成的,文人家里用来写字的小饰品,用来写字的毛笔、砚台、一切东西,它们其实都是一个文化上的水准,然后共同去把文学的东西完成。

  第九讲 辛弃疾、姜夔

  辛弃疾与姜夔南宋时代的两面

  在最后的部分,我们把辛弃疾跟姜夔(姜白石)放在一起,作为对南宋词介绍的结束。其实这两家在整个风格上最不同。我们刚才提到在南宋的时候,基本上有一个主题就是国破家亡,面对国破家亡大家有一个正统的文化反应,就是文学艺术的创作都必须去反应,于是就会发展出辛弃疾这一类的作品,以国破家亡作为自己一生的重要主题,他们的快乐跟不快乐大概也都寄托在这件事上。可是另外一方面,我们也明显地看到,因为这样一个主题变成大家不能抗拒的时候,有一类艺术创作者反而躲到了另一个状态,而这样的状态在当时并不是很容易被接受的,甚至今天我们也还是会觉得,南宋时期抗金的文学才是正统的东西,像岳飞、文天祥等人的作品,才是正统的、受到尊重和提倡的东西。

  可是我想,也许我们应该有一个比较持平的看法,去看待姜夔这一类的文学家。不仅因为他在音乐上的创造为宋词提供了新的视野,而且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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