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松语文学 > 穿越小说 >好狗不挡道最新章节 > 好狗不挡道TXT下载
错误举报

正文 54.第 54 章

  一c四大脏

  民间形容“四大脏”,有说“癞痢头,臁疮腿,娘们屄,画匠嘴”的,有说“虱子头,裹脚带,杀猪水,画匠嘴”的,前边仨老也变化,只有第四个,“画匠嘴”是铁板钉钉的脏,公认的脏,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净的脏。

  有人要问了,画匠嘴为啥这么脏呢?不可能吧?见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样,坐那儿弄弄纸笔c弄弄砚台c弄弄颜料,脏得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有美人在旁“红袖添香”的帮衬着,没说艳福就够了,还脏?!

  咳,您说的那是画师,不是画匠,画匠是干嘛的呢?画匠是弄土木的,就是这么一个土木局子,里边有木工c泥工c瓦工等等等等,画匠负责往已经造好的房顶子c房檐子上画画。这是画匠。画匠嘴为啥脏,你画画那笔,总不可能啥时候都不皴吧?皴了,干巴了,描不出图样了,咋办?你总不可能擎着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举着多重啊!这个时候,画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场了——笔头干,搁嘴里舔舔,润润笔接着画,半天下来,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说它脏。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画匠世家,打从一起头他们家就是画匠出身的,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到了廖秋离祖父这辈上,突然就旺发了。廖秋离的祖父是个多面手c能人c猛人,点穴堪舆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面的功夫也很硬扎,跟对了人,投对了路,跟到了当时还不是那么成气候的一伙义军,投到了义军头头萧义隆的手下,又出钱又出力,过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萧家的了,廖家也因为有骧随之功,得了块御赐营造厂的牌子,皇家的活计都让廖家揽下了,小点儿的活计都不屑揽,能不旺发么!

  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家里的人丁也跟着兴旺。廖秋离兄弟五个,姐妹五个,十个崽子都是同一个窝里抱出来的,同父同母,廖秋离的爹廖世襄没纳妾,掌着这么大家私居然不纳妾,也是个异种了。

  更异种的是这家的几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着允文,其实却是吃镖师这碗饭的,平日里少言寡语,谁说得他烦了,闷声一吼:别闹!然后所有人都不敢闹了,这就是大哥范儿,气派,一嗓子定乾坤!就冲这派头,江湖人说他“寡言稳重”。

  二哥廖允武,叫着允武,却是一点拳脚不懂,反倒爱和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搅和在一起,开着全帝京最大的几家脂粉铺和杂货铺,趁钱,手敞,按着老辈人的说法就是“漏风掌”,把手指头并拢,到太阳底下一照,嚯,满眼的窟窿,手指缝压根不严丝也不合缝,钱财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钱不是挣来,是顺水漂来的一样,随随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灾荒年,要施舍义粥,老二一准跑在最前头,除了周转用的银子,其余全部放出去施舍义粥c搭棚子c买药,还有那路边倒毙的,也买一副薄棺材装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发送。因二哥仗义,江湖人赞他“义薄云天”。

  三哥廖允公,跟着他们的爹掌营造厂,廖家营造厂越做越大,原来四个台口,现在增做八个,他们的爹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于是让老三跟着管。老三门儿精,笑面虎,比之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脑子就是一把算盘,账目啥的就不必说了,谁也别想跟他打马虎眼儿,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蒙事儿,谁打马虎眼儿谁倒霉,谁蒙事儿谁倒八辈子血霉!人说七窍玲珑心,他那心眼儿少说也有一百来个窍,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边儿呆着凉快去!空口说说可能不那么好明白,咱说件事儿就明白了。比如说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热,老三出门,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边,碰到瓜摊子吆喝买卖,西瓜怎么怎么甜,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便宜,他站下准备买一个,那卖瓜的头一回过来这儿卖呀,他不知道和他买瓜的这个人难弄啊,他就是看见老三细皮白肉的像个书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给约(ya一)成了五斤!这不倒霉催的嘛,混谁的秤不好,混这位的!老三当时也不言语,就把瓜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问那卖瓜的,够秤吗?卖瓜的要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就该松松口,送两句好话,另挑个大点儿的瓜给他就了结了,可他没有,还要嘴硬,说我这儿最公道,说五斤就是五斤,一钱不少!老三没见过这么托大的,就笑,笑着说那卖瓜的,我说你不够秤,你这瓜四斤六两二钱,差着我三两八钱呢。卖瓜的也是个找倒霉的,他以为这家伙蒙数呢,哦,你说四斤六两二钱就四斤六两二钱啊,哪那么准!就又说了,差一两这一车瓜不要一个子儿,白送你!好么,白送。然后这俩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儿去了,随便找一杆秤约,真可怕,就是四斤六两二钱,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卖瓜的不甘心,嚷嚷着说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的瓜!换一把秤试试!然后他们把一条街的秤全拿来了,校准了星子,一把一把约,忒怕人,都是四斤六两二钱!卖瓜的那脸都灰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三把一车的瓜卸下来,整条街分了c吃了。正傻站着,疼得肝儿颤,老三过来了,递给他一小袋碎银子,说,本来挺好的瓜,做什么不好好卖呢,非得混人几两的秤,这几两吃得饱?发得了财?从今往后好好做营生,足斤足两,种多少我要多少。卖瓜的想不到还能有银子拿呀,嘴里答应着,哈着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银子,正是那一车瓜的瓜钱,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老三这份精明厉害,江湖人服了,说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统,就是土木活计,从点穴堪舆到泥工c瓦工c木工,反正营造厂里边的活计他都要知道。这么多活计他都学下来了,而且能钻研,爱琢磨,独独对画匠这门活计不爱动手。看了就讨厌,懒怠拿笔拿颜料,你说他嫌这活计脏么,泥工见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画匠干净到哪去,说到底就是不爱,没兴致,不想干。其他的土木活计他做得挺好,说挺好是说少了,该说顶天的好,做一条龙,点上睛说不定就能飞走了!就有这么神奇。老四这份活计,江湖人也敬服,说他“巧夺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离。怎么的到了老五这名字就不合辙押韵,不跟着“允”字走了?前边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齐全了,还能允啥呢?允不起来了,只能另外想辙,那年秋梨大丰收,满帝京都是这个东西,廖他爹见了有感而发,干脆就叫秋离了。要是那年丰收的是苹果呢?红枣呢?冬瓜呢?倭瓜呢?这东西还真不能细想。

  甭管怎么说,老五就叫了秋离这么个挺“伤感”的名字,表面上看,这名字和梨子没啥联系,只会让人想到些凄风苦雨,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什么“老荷叶,色苍黄,老杆风摇荡”之类的,苦哀哀,活着没几天奔头的那种苦,不吉利,廖秋离他娘为这名字还曾和他爹闹过,狠闹,硬说这名字跟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似的,不好,赶紧换!他爹问他娘,那依你看换成什么好?他娘是认真读过几天书的人,然而并没有啥新鲜想头,生个儿子,当然想他平安长大,一生没病没灾就好,于是想了想说,要不叫“来福”?他爹一脸的“欲说还休”,默默看着襁褓内的儿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会儿一个,出了满月,老五又不叫廖来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么,刚好对上五福临门,就这么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头四个哥五个姐这时候都大了,一天到晚听自家娘亲一口一个五福的叫着,都不落忍的,对这位拉秧垫底的“毛毛”只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亲兴致一来,把他们的名字也一同改了。五福叫到了五岁上,突然又改回了秋离。怎么又改回去了呢?是这么的,廖五福五岁上生了场大病,几乎没病死,瞧了多少家医馆都不顶用,哪家医馆都让赶早准备装裹,省得人咽了气没得发送。他娘不死心,哭过一场,心一横把他带到了云清山上,拜在了云清老道的门下,老道那边把名字又改回去了,还说了,老五命里煞气重,福气也厚,就不该叫五福,叫秋离反而好,去一去煞气,蓄一蓄福气,说不定从此就好了呢。也不知是老头的药奏了效,还是改名字奏了效,廖秋离反正缓过来了,好歹没夭折在半道上。不过,从此一年倒有半年要耗在云清山上,一直耗到虚岁十三为止。总之,这就一只脚在尘世内只脚在尘世外了。

  廖秋离虚岁十三那年从云清山上下来,回到了尘世里,没事儿可做,上私塾吧,年岁又不老小了,干活计吧,似乎又不那么够年纪。怎么办呢?又不能放着他到处乱走。于是他爹去哪干活儿的时候也带上他,让他在一旁看着。带着带着,看着看着,这孩子迷上了画匠的活计。他觉着那么些色彩勾勾画画就能出来这么些花鸟鱼虫神仙美人,神奇极了,就想也弄这个,缠着他爹让他爹带他学画匠。他爹给他缠得没办法了,和他娘商量商量,得,就让他学吧!没曾想这家伙还真有这天分,学什么像什么,画什么是什么,有点儿意思!学了刚一年多就有青出于蓝的架势了,他爹不敢小瞧他,出大活计的时候也带他一旁掌眼,别说,原本画死板了的败笔,经这小子一番鼓捣,遮掩过去了!而且这遮掩还是神来之笔,看起来岂止是顺眼,简直的就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好像天生就该这么画!后来,他爹逢到有画匠活计的时候就老带着他,再后来,这半大小子自己独当一面了,成了廖家的又一根顶梁柱。

  廖秋离十五那年,他们家接了个大活计——给肃王的别院修戏台子。肃王啥人呢?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御前得用的头一号人物,跺一跺脚帝京的地皮都得颤几颤!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本身就不好弄,更棘手的是肃王萧恪的脾气出了名的暴,极其不好伺候,这回指名要廖家承接活计,往好听里说是看上了廖家的活计,往不好听里说,这是不知又开罪了哪路神仙了,人家找上门来要抻量廖家呢!廖世襄不敢怠慢,连夜就把八个台口的掌柜的都召了来,连同老三老四老五,十几人一同商量应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接下呀。

  那就接吧。接下来以后按着老规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几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扰”,意思是这段时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来又是车往的,动静还大,先道声“叨扰”,住在家院里的人们还请多包涵。然而肃王府的别院里边只住着一院人,其他几十个院落都是空的!这么空阔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瘆得慌,开工头一天就听在戏台坯子边上打地铺的小工说闹鬼,问他闹啥鬼,他说闹女鬼,还是个爱唱戏的女鬼,一到戌时末尾就开始唱《苏三起解》,那调门弯弯绕绕,凄凄怨怨,多半是个厉鬼!

  廖世襄听了不言语,只是让八个台口的掌柜的多加注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别让到处乱说。

  其实,闹鬼是绝没有的事。这里头究竟如何,廖秋离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只不过不好说,帝王家的那点事儿,要多龌龊有多龌龊,但平头百姓得老实着点儿c得为尊者讳,不能乱点评。

  多少年前坊间就有传闻了,说肃王府别院里养了一个娇滴滴c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侧室,顶多算个玩意儿。因这小娘出身不好,是个唱戏的,下九流。可身份这事儿,还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渊之别,然而那颗心可管不了那么多,见到了,看对了眼,时时惦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着,眼前净晃悠那戏子的瓜子小脸。那可如何是好?肃王是将军王,掌兵权的人,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就上门把人强买了去,关进了别院里,从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计挺有宠,转过一年,这小娘给肃王生了个白胖儿子,也算是母凭子贵,即便没有实在的名分,私底下别院里的仆从们还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爷那头呢,也常来,看看儿子,看看可心的人儿,让她给他唱两段消乏解闷。这回搭这戏台子也是为了这小娘,为了让她时不时的能唱两句,别整日在院子里闷坐。说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为啥不放她和亲眷往来呢,非得这么金丝雀儿似的囚着,昔日亲朋好友一概断干净,不许走动,不许联络,只让她和他一人好。说不心疼她吧,肃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爷身边的人让她整治死了多少,这都没数,这位能保下来,肃王估计是出过狠招的。

  还有另一路传闻,那就更不堪了,说这小娘原是颐王的相好,是肃王不地道,硬抢了自家兄弟的人。颐王又是啥人呢?也是当今圣上的兄弟,不过同父异母罢了。本来么,颐王与肃王哥俩走得近,关系铁,人又年少风流,某个机缘巧合之下,见着了这小娘,当时就被勾走了魂,两边互有情意,商量着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离了宫廷做普通夫妻的。颐王要去别“父母”,要去道“不孝”,当然不能带着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给了肃王,谁知肃王也看上了这戏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领回去,当天晚上就把事儿给办了。失了身的小戏子寻死觅活,被肃王寒着嗓子威吓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们家买卖,杀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没见过大场面,经不住吓,又不敢死了。待颐王上门来接人,小戏子悲愤羞怨,不敢见人,只托人带去一封书,说她“琵琶别抱”了,望他另觅良配。想也知道颐王是不会信的,闹了许久,闹出个“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别院圈养”的结果,想不开,寻一处古刹剃度去了,从此散尽三千烦恼,抛撇尘缘,一心向了佛祖,青灯古卷,了此残生。

  坊间传闻千般百种千奇百怪,哪种是真哪种是假谁也闹不清楚,所以,哪种说法也别当真,千万别当真,闹鬼这事儿,自然也别当真。但不论如何,得给个说法呀,不然小工们心里老悬着,不肯好好干活呀。然后就由廖家老三出头,给了个半遮半掩的说辞,算是辟谣吧,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好好干,主家亏待不了咱们!

  一转眼,戏台子初具雏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该轮到藻井了,这可是重头戏,整个戏台子的收音聚响可都靠这东西呢!按着天子九间,王爷七间的规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时再整个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该廖秋离上了——往藻井上描画样,当然都得描些吉利画,但这里边有规制,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说白了就是在圈圈里描花样,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离此时成了熟手画匠,说得不谦虚一点儿,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笔花鸟,啧啧!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舍得转眼珠子!然而这小子有个坏毛病,他干活儿的时候爱哼两句,不哼歌c不哼曲,他专门哼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

  啥是叫卖调子呢?就这个——磨剪子嘞!锵菜刀!或者这个——驴肉火烧,八个大子儿一个嘞!又或者是这个——萝卜赛梨,辣了换呐!还有这个——买咿!蒲帘子儿嘞!狗窝猫垫儿唻!最缺德的是这个——卖布唻!卖黑布唻!黑布黑过月黑风高哇!黑得赛过了屎壳郎啊!黑得气死了张飞!

  臭小子哼得满像回事儿,调门该颤悠颤悠,该扯直扯直,经了那花了大功夫的藻井一收音一聚响,再放出来,声儿穿过多少重院落,整个别院听得真真儿的!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儿这地界是谁家的?敢乱哼唱?!有几个脑袋够这么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压低了嗓音冲儿子喊:“快打住!”,刚喊了这么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这藻井收音聚响的效果太厉害,尽管他压低了再压低,那响动仍然挺吓人。然后他冲儿子打手势,让他下来一趟。儿子下来了,当爹的把他拽下戏台子,寻个僻静地方好一顿教训:“我说你唱啥不好!非唱这个!什么狗窝猫垫!什么月黑风高!还是什么屎壳郎c什么什么气死了张飞?!有点儿吉利的没有啊?”。儿子挺无辜的眨了眨眼道:“我这不是试试音儿么?又不是认真找晦气。”。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点:“试音可以试点儿别的!比如说五福临门!好年好景好运气!夫妻和美子孙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老子一准把你踢回去,另外换人!!”。儿子画画正上瘾,只好答应先管住了嘴巴,暂且不哼这个了。可答应归答应,嘴巴子要不听脑子指挥,他也没办法!这不,他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这小子又唱上了。瞧这架势,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卖调子全来一遍哪!

  叫卖调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儿了。

  啥事儿?肃王来啦,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听了俩耳朵叫卖调子,当时也没说啥,就是对了对眉尖,然后让管事的把廖世襄叫来,问他,是你儿子在唱?

  廖世襄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儿子在唱。

  肃王慢条斯理的品完一盅茶,这才说话:唱的不赖。然后又对管事的说,去,把他叫来我瞧瞧。

  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面后背都满了!正思量着该怎么躲过这一劫,堂屋里走出个小孩儿来。瞧那样貌神气,瞧那衣着打扮,这孩子十有是肃王与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还真别说,爹俊娘漂亮,那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没得说,真是顶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来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着一抹郁色,才多大年岁啊,顶多九岁,这就千古愁万事忧了,怎么话说的呢?

  而且,这私孩子对肃王一点儿也不亲热。倒还反过来了,肃王老热着脸,私孩子老冷着脸,肃王还老爱拿热脸去捂私孩子的冷脸。

  “儿子,过来!”只见肃王冲私孩子招了招手,要他过来他这儿。

  私孩子没理他,站着不动。

  “你不是爱听那小子唱么?过来,爹把人给你叫来了,你要愿意听,爹把人给你弄进别院来,整天陪着你,如何?”

  廖世襄一听——坏菜了!怎么还跟贩人口似的,说买就买,说弄就弄了?!

  他刚想陪几句好听话,什么“自家孩子不懂事,您多包涵”啦,什么“孩子淘气,不懂规矩,不敢在王爷跟前现眼”啦,自家儿子进来了,行了大礼,一听王爷要他现唱叫卖调子,他就乐呵了,也不怯场,张嘴就来,边唱还边自个儿乐自个儿的,笑得眯缝眼!

  儿子这表现叫啥?叫扯老子后腿?不,他扯的是他自己个儿的后腿!

  唱完了肃王问私孩子,唱的可好?要不要留?

  私孩子不说话,光盯着廖秋离瞧,那目光狼似的,热热的,烫烫的,还有点儿夹生的残忍,看得人瘆得慌。

  肃王见了一笑,说,那就这么定了,这小子以后就专门给你唱,你愿意啥时候听,他就啥时候过来。

  廖世襄只觉心尖一口凉气悠悠爬到了喉头根——这都成了定案了,可咋办?!

  廖秋离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大概齐知道左手边坐着的这个是肃王,右手边那个小孩儿是他儿子,完啦,就这么多啦。活该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给唱是没事儿,可我还得把我的活儿做完呀。”自家儿子呆头鹅似的回了这么一句,老爹一听,险些没睁着眼晕过去!

  哟呵!还带讨价还价的!这可新鲜了嘿!

  “画匠活计又累又苦,唱叫卖调子可比这个好多了,也不用做什么,就是给孩子唱两句,逗乐解闷,耍耍嘴皮子,再陪他说说话。”

  “没事儿,我就爱这个,一笔一笔的描出自己心里头的画,那份喜悦,没法说!所以,还是等我下完了工再给您唱吧?”这回廖秋离索性越过了老子,直接与儿子打商量。

  私孩子沉默良久,不则声。廖秋离也不躁也不愠,就是定定站在那儿,笑眯眯的等他拿主意。边等边想,这孩子怎么老大忧愁似的,才多大点儿的人哪,就这么老三老四的,再过几年抬头纹该出来了!

  这么一想,他还憋不住要笑,好在他原本就是在笑,再笑起来也不过是脸上的笑纹大了点儿,暖了点儿,不怎么突兀。

  私孩子被他的笑闪了一下眼,不由自主的就说了个“好”字。

  那就这么定了。白日里上工,夜晚时分给唱叫卖调子。

  第一天夜里,私孩子早早就等在堂屋里了,廖秋离回家洗漱一番才过来,出门时候正好碰见巷子里有叫卖“熏鱼儿”的,就买了几两熏猪头肉c几条熏黄花鱼,包了带过去。到了别院,管事的把他领进堂屋就退走了,他也不认生,进来就关照:“不好意思,劳您久等了。”。不认生的关键是,他把这孩子当孩子看,没当成什么肃王的私孩子看,孩子就是孩子,撇掉了身份,他还剩啥呢?有个见不得光的娘,有个把自己当宝的爹,除此之外啥也没有,没有年岁相当的玩伴,既不能和一般孩子似的满巷子疯跑c玩尿泥c玩弹子c玩风筝c玩躲猫猫,也不能赖着父母撒娇,可怜见的,这哪是九岁的孩子啊!比关在囚笼里的人犯可好不到哪去

  !估计这孩子连熏鱼儿也没见过吧!

  廖秋离可怜他,走到他跟前,蹲下来,把手上的蒲包打开,递到他面前:“看,熏鱼儿,吃过吗?”

  私孩子摇摇头,小声说:有听见外头叫卖的,但家里人不让我吃,说脏,吃了怕闹肚子。

  “没事儿,我老爱吃这个,吃了千八百回了,也不见闹肚子!你吃吧?来一块可好吃了!”

  私孩子犹豫了一会儿,拿了一条熏黄花鱼,细细嚼了起来。廖秋离把蒲包放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咋样?不赖吧?”,说完他自己也拈起几块熏猪头肉,边吃边唱卖熏鱼儿的叫卖调子,两人吃着听着,一蒲包的熏鱼儿就吃没了。

  “好吃吧?”廖秋离还是笑眯眯的问。

  私孩子轻声“嗯”了一下,算是应答。

  “明儿给你带烧羊头肉和糖葫芦,咋样?”

  私孩子还是轻声“嗯”一下,不过腔调软和多了,人也软和多了,有点儿八岁孩儿的样子了。

  “那今儿就这样,我先回了啊,明儿还要做活儿呢。”廖秋离笑眯眯的和他打商量,今晚就到这儿了,明晚再续。

  一听他说要走,私孩子眉间那抹郁色又浮上来了,郁郁寡欢,落落寡合,就是舍不得他走。犹豫半晌,问他,你能住下么?陪我一起。

  廖秋离还是可怜他,可怜他逮着个人就想往上靠,但可怜归可怜,有些事儿,他管不起呀!

  “我们是底下人,住王府别院不合适。我明儿晚上再来,啊?”

  这就要走,私孩子追上来,小小声说,我叫萧煜,你呢

  廖秋离刚跨过了门槛,听见这一问,回过头来说,廖秋离,我爹说我娘生我那年,秋梨子大丰收,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也好记,记不住的话你就叫我梨子得了!

  “你们家人都叫你梨子么?”私孩子问他。

  “也不是,他们都连名带姓叫我。”

  “那梨子就我一人叫么?”

  “是呀,就你一人叫,好记么。”

  廖秋离想的是方便记忆,私孩子想的却是“这名儿只我一人能叫!”。两边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说到底,还是私孩子想深了。

  肃王府别院的戏台子盖了三个来月,总算盖好了,竣工当天肃王过来看了一趟,难得露了笑脸,难得这么不吝惜言辞,把那做工好好夸了一通。当然,大笔银子打赏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还特别打赏了廖秋离,打赏完后还有这么话说:“如今戏台子建好了,你也不过来做活计了,但有一点,你可得常来,每天都来,不论多忙都得来,风雨无阻的来,知道么?”

  肃王这么费唇舌,当然是为了自家私孩子,为着讨那孩子的欢心。他早看出来了,儿子素日缺伴儿,不快活,之前替他找了那么些年龄相当的玩伴儿,他都不理睬,不高兴了还把人打出去!没曾想这小子倒有些福分,偏偏投了自家儿子的眼缘!那种日盼夜想的惦记,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回活计完事儿了,自家儿子茶饭不香神不守舍的,不就怕这小子再也不来了么?这倒好办,肯理人就好办,他就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小子钉在这别院就成了。

  廖世襄听了只是心里叫苦——这是怎么说的?!活计完了还不许走了,非得日日来,风雨无阻的来,天上下刀子也得来!他们家老五这是招谁惹谁了?!

  廖秋离倒没多想,还是可怜那私孩子没人陪着,就答应了,应的还挺爽快:“好,我天天来,哪天听腻烦了再和我说。”。意思是你要是哪天听腻烦了,和我说一声我就不来了。

  哪能腻烦呢!私孩子这是摽上他了,死咬着不放呢!

  春去秋来,夏走冬至,这就一年过去了。一年中间,廖秋离和萧煜也处成了一个人似的,好着呢。萧煜叫廖秋离“梨子”,然后他让廖秋离也给他起一个只有廖秋离能叫的小名字。廖秋离不会取名字呀,连小名字也不会取,犯了好久的愁,被硬逼着取了一个,啥?火栗子!

  为啥要叫“火栗子”呢?因为萧煜的“煜”字左手边一个火,右手边上“日”下“立”,立与“栗”同音,与梨子的梨又刚好配对,都是吃的,就这么定了,叫火栗子。特别亲昵的时候也叫“小栗子”。这俩“吃的”时常一块儿偷吃东西,都是从街市上倒腾来的小食,什么豌豆黄儿c芸豆卷儿c发糕儿c羊头肉c羊角蜜c糖葫芦,有时候廖秋离也会自己做点儿小吃食带过来,自己不吃,光看着萧煜吃,看他狼吞虎咽的吃,边看边嘱咐:你慢点儿吃,这儿还有哪!

  当然了,这俩也不纯吃,有时候萧煜郁郁了,俩人也说说交心话。

  这天晚上廖秋离过来,没看见萧煜在堂屋坐等。管事的把他引到了后边花园的小湖边上,他在那儿等着他。见了面萧煜也不说话,往常当然也少话,但不像今天这样愁惨兮兮的。

  廖秋离就问他:怎么了,这么愁?

  默了好久,萧煜才说,我爹昨晚又打我娘了

  好么,人家家事,不好插嘴呀。

  廖秋离咳嗽一声,想把话头引往别处。

  萧煜偏又说话了,他说:我爹老爱打我娘,这不好。我要是喜欢一个人,才舍不得打呢!得要捧在手心,看进眼里,存进心尖。

  听到这儿,廖秋离没掌住,扑哧一下笑了。萧煜老大不快活,问他:你笑什么?

  “你说你才多大点儿呀,十岁?就说喜欢不喜欢的,没羞没臊!”廖秋离羞他,还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

  十岁孩子还不乐意了,“我就这么想的!不行啊!还有,我过两天就十一岁了,不是十岁!”

  “得了吧你,还喜欢不喜欢的,净说些老三老四的话,活着累不累?!”小屁孩儿还净充大人,装哪门子的独头蒜呢!

  十岁的火栗子听了他这话,心思又重了,又不说话了,老想着昨天夜里的事儿。

  昨天夜里他爹过来了,三人一起吃晚饭,本来挺像一家三口的,爹喂他吃,娘时不时给他夹两筷子菜,吃完了饭,他爹兴致上来了,对他娘说,戏台子盖好都好一阵子了,今儿晚上给我唱一段吧,啊?他娘也不言语,转身出去扮上了。

  本来他爹见他娘少见的乖顺,心情怪畅快的,牵上他先到戏台下坐等。

  等了一会儿,他娘扮好了,操琴的琴师也都预备好了,可那头西皮二黄一响,他爹的脸色就阴了。起头他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后来见她娘上来,扮的既不是月宫的仙子,也不是醉酒的贵妃,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赵艳容,这下才明白过来,娘这是要唱《宇宙锋》里的“骂秦”呢!

  骂秦骂的是秦二世,为啥要骂呢?因为秦二世强抢了赵艳容,逼着赵艳容做他的妃子,赵艳容不愿意呀,所以她就装疯卖傻c拐弯抹角的骂秦二世!

  这出戏意有所指啊,在指桑骂槐呢!

  他爹阴着脸听了一会儿,几步跨上戏台,一巴掌把他娘扫到了地上,又一揸手把人拎起来,扛进了房里。然后就听他娘在房里啐他爹,他爹不知有没有再动手,反正总听他娘在里边嘤嘤地哭,哭得肝肠寸断的。

  也不是第一回了,多少回了,他们家老这样。他娘平素不言不语,柔柔弱弱一个人,常病,稍好些的时候也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但别看她柔弱多病西子捧心,还动不动就往他爹心口上插一刀。怎么插呢,太容易了,要不就折腾她自个儿,要不就旧事重提,指桑骂槐,反正就是说不情愿跟着他爹,让他爹放她走。

  “还想走?!儿子都和我生了,煮熟的鸭子你还能飞到哪去?!”他爹估计也是气懵了,说出来的话字字见血。

  他娘哭得愈更凄凉,真有些声嘶力竭的了。

  “你走啊,找他去啊,看你这样的残花败柳他要是不要!”

  他爹这话太狠了,他娘哭得气都接不上来了,然后两人一番撕扯,这又撕扯到了床上。别人家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能和,他们家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还是打架。打着打着,过一阵子他娘又有了。从他记事起就这套路,他后边本来还应该有几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因他娘身子骨不好,总是保不住,怀了不到四个月就没了。谁也以为是他娘身子骨弱,怀不上,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娘不知从哪弄来了打胎药,一副药下去,硬生生打没了。他娘也真狠哪,不爱就是不爱,不要就是不要,哪怕你硬塞给她,她也一样不要!

  若是两边都能容让一些,日子可好过多喽!

  马上就要十一岁了的小屁孩儿,被这么样一对父母生生逼得早熟了。

  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发呆想心事,没提防横过来一只手,在他额头上抹了几下,“好啦好啦,再叹气发呆,该成小老头子了!”

  萧煜抬头仔细看面前这人——什么时候都有张笑脸,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什么难都不是难,跟他在一块儿,也觉得世上没什么事过不去的。

  “梨子,你有难过的时候么?”他就是好奇这样一个人,有没有不快乐的时候。

  “有啊。我爷爷没了的时候我就挺难过的。那时候我才刚十岁,对了,就和你一边儿大,还在云清山上跟着师父清修,紧赶慢赶,从山上赶回到家里,还是没见着爷爷最后一面,打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将来都是要死的,那时候小,害怕呀,还大病了一场呢。后来,我师父来接我回云清山,在山上养了好一阵才慢慢好起来。我师父说了,人活在这世上,三灾八难的,谁也躲不过去。他老人家还说了,做人就好比做老天爷,有晴有雨,有霜有雪,不可能什么时候都艳阳高照。我琢磨着,是这个理儿,所以,碰上难过的时候就难过了,不过别难过太久,活着的时候就得尽量让自己高兴。”

  “哼,还说我是小老头儿,你自己不也老腔老调的!”

  “哈哈,我这不是和你学的么!”

  两人笑闹一阵,好歹把心里头那点事儿放下了。

  快要十一岁的小屁孩儿可就指着这点乐子活着了,可谁曾想这点乐子居然也不长久。

  十二那年,他爹来了一趟别院,把他带走了,说是让他回肃王府认祖归宗。他娘哭得呀,好悬没死过去!死死拽着他不肯放。他爹冷笑着说了一句,舍不得么,舍不得再和我生一个不就又有了么!

  他哭,他娘也哭,可哭不管用,还是被塞上了马车,送进了肃王府。

  进了肃王府,谁还给你听叫卖调子?谁还会把一个营造厂子的画匠放进来和你说话?

  王府规矩大着呢,他又是庶出,能不出差错,顺顺当当活下去就不错了!

  先说说肃王府的格局。肃王正经有四个儿子,长子萧炜,肃王妃所出。次子萧烨,侧妃王氏所出。三子萧炆,侧妃李氏所出。四子萧煜,来路不明,反正是肃王的种就对了。

  前边三位,人家明媒正娶的,有自家妈护着,萧煜呢,老小就不说了,还没有妈护着。之前一直在外头放养,人家也就不找他茬了,现如今忽不拉的认了祖归了宗,这是要上门来抢家私呀!当然要趁他羽翼未丰,想法子弄死了才算完!

  打那以后,萧煜的苦日子就开始了,以前的苦都苦在心里,现在的苦可不只是苦在心里了。若是自家爹肯护着点儿也好啊,可他爹打从知道他娘一碗碗打胎药灌下去,狠心药死自己的骨肉起,那颗心就凉了,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明知道自己三个大小老婆联起手来轮番整治这个私孩子,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弄死就成。

  这样的境况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落着什么好?

  挣扎着长到了十五,某天突然到廖家的台口找了趟廖秋离。

  廖秋离也好久没见着他了,上回见是一年前,除夕夜里,他趁着肃王府里乱着弄元夕宴席,没人理他这来路不明没娘护着的,从运鸡鸭鱼肉果蔬的偏门溜了出来,找到了廖秋离家里。当时他们一家人都在包饺子,准备年夜饭,他这么一头闯进去,多少有些尴尬的。廖秋离的爹领着一家子人给他行了个大礼。那是对肃王儿子的礼数,弄得他越加尴尬。廖秋离把他拉到了自己屋里,问他,吃了么?他摇摇头,他就出去端进来一碗刚煮得的饺子。他看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那么烫的饺子也不晓得慢点吃,烫得频频皱眉头也要强咽下去,就晓得他一向来过得并不好。

  这三年来廖秋离也想过不少法子给他带吃的,寒天里还给他准备了几身厚棉衣服,托人送进去,不久就听说他被肃王妃罚了,说他手脚不干净,有得吃还不轻省,还偷鸡摸狗的,不知从哪弄进来几身棉衣服,下贱!

  从那以后廖秋离就不敢给他带穿的了,吃的也得费好大劲才能让他吃到嘴。两人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看他瘦尖了的下巴颏儿,心里一阵阵的不好受。

  除夕那天他过来,廖秋离问他,能和你爹商量商量,回别院住么?

  他沉默良久,才说,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娘疯了这毛病时好时不好大多数时候认不得人

  怎么成了这样了?!

  医者给的说辞是思虑过重,伤了神智。实际上两人都明白这是让他爹给逼的。

  疯了也有疯了的好。两人不再相互折磨了,他爹上门来看她,她也乖乖让他搂让他抱了。所以也就这样一直迁延下去,没再请人认真治。

  他又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那边又该想法子整治他了。

  廖秋离送他到巷口,看他穿着一身单衣在雪天里走着,心里堵得慌。

  然后再见面就到了这时候了,一年之后。他这回上门是来辞行的。要出远门,去从军。

  他爹是将军王,掌着朝堂的兵权,有个儿子从军也不稀奇。

  还是问他吃了没,他还是摇头。廖秋离就起身去到后边灶房里,捅开灶火给他下了一大碗面。还是看着他吃,多烫嘴也不撒嘴的吃,边蹙眉头边强咽下去的吃,看着看着,廖秋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可想好了?从军可苦得很呢!

  他咽下一口面才回他:再苦有在这潭苦水里泡着苦?

  廖秋离就不说话了。说不出什么好话啊,只能静静看他吃,问他饱没饱,没饱再给他下一碗。他说饱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你等着我,若是不死,我还回来你这儿

  回来你这儿怎么样呢,他又不说了。

  廖秋离打趣他,回来我这儿吃白食啊?还是回来把欠我的钱统统还了,连本金带利息的?

  他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羞恼恼地说:反正你等着我就是了!

  十五从军征,多是为了混碗饭吃,这位呢,顶着肃王儿子的名头,实际比没爹少妈的孩子好不到哪去,才十五的半大小子就要上沙场拼命去了。别看他爹是肃王,这名头其实没占多大便宜,因他爹一早就和军旅里边打了招呼,别因为老子的面子就要对儿子另眼看待,吃不吃得了这碗饭得看他自己造化,要入军伍可以啊,从小卒子做起!

  半大小子倒还有几分身手,因他爹打小管的严,四岁多就开始习武了,传到他爹的根骨,是块习武的料子,本身底子就不错,专心练了十来年,那还能错得了。也亏得有这身功夫,不然,十二岁的小子进到龙潭虎穴里,遇上三个心狠手辣的大小妈,还不得活剥了呀!

  这回离了龙潭虎穴,却要去往修罗场,前路艰难险阻,不知归期几何。

  反正不在那窝里呆着了,总可以给预备些行装了吧?

  廖秋离把早先的几套棉衣服拿出来,给他包好,又给他预备些干粮方便路上吃。

  都预备好,这就要走了。

  半大小子默默看了会儿手上的行装,一转身走了,没犹豫,也不回头。

  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长短,半大小子成了大小伙子,两手空空的,靠自己拼命,从小卒子拼成了一名参将。他从来不和人说自己有个掌兵权的王爷爹,也从来不和“家里”往来,家信从来不写,写了他妈也看不懂了,也就不费那笔墨了。倒是常有信给廖秋离,不过从来都报喜不报忧,即便伤得快死了,信上也说自己一切安好。反正见不着面,他在信上怎么写,廖秋离就怎么信。他说一切安好,他就真以为他一切安好。他说军旅很好,磨练人,他就信军旅确实好,真的能磨练人。廖秋离偶尔会在信里问他吃的可好穿的可暖,他说军旅还能不给饱饭吃c不给暖衣穿么?他就信了。

  吃苦受罪全都自己来,别让别人跟着难受,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让他高兴就好。

  这么一路吃苦受罪的,升到了参将,要战功有战功,要前程有前程,他爹想起他来了,让他回家看看。“看看”是托辞,其实是想让他回来,给他说门亲事,对两家都有好处的亲事。他自然也知道,所以再没空也要抽空回来一趟,趁早打开天窗说亮话,叫他爹死了这份心,他这辈子压根就没打算要娶妻生子,联姻这样算盘,最好别打。

  萧煜走了三年才回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廖秋离。在他看来,廖秋离这儿才是他的家,见了他才有回家的踏实感。也不知道要给他带点儿什么,就把这几年攒的银钱都带上,打算见了面就交到他手上。等攒够了钱,他还打算买间小院落,到时候他们之间也好有个地方往来。

  打算是好打算,可惜不赶巧,没碰上人。怎么的呢?原来廖秋离接了趟活计,去了南边,一去去好几个月,要到过年才回。满心的期待落了空,本来心就凉了,他爹那边还几次三番的催他回去,忍着别扭回去了吧,父子见面说了没两句就打起来了!

  老子拎起马鞭就抽儿子,儿子不躲不闪随他抽,叭叭叭连抽几十上百鞭子,打得皮烂血流,没人敢上去劝。也可能是有意不劝——这么个贱种,打死了才好呢!省得在跟前碍眼!

  肃王本来没打算认真抽他,但看他那意态,再看他那表情,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不过是强忍着恶心,看你在那儿演戏呢!

  他那张脸像完了他那狐媚的娘,有那么一瞬,两张脸重合到了一起,肃王从自家儿子脸上的恶心想到了另外一张脸上的恶心,又恨又气又痛,那鞭子抽下去就没了轻重,一条鞭子生生抽折了,边梢飞了出去,没东西可抽了,这才停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肃王喘匀了气,冷笑一声,出来这么一句话,话背后是在反讽,别以为你做了个参将就很了不起了,敢逆着你爹行事,有的是手段整治你!

  萧煜身上大大小小一百多道鞭痕,脸上也挨了一下,从左脸颊扫到了右脸颊,横在鼻梁当中,肿得老高,若是留了疤,那就可惜了了这么一张漂亮脸蛋了。

  他不说话,好几年以前他就不再和他说话了,随他去叫唤,随他去发疯,随他去满屋子砸东西,只要他不说话,他就是在演独角戏,演死了也只有他一人去唱独调。

  “我明天就撤了你的参将,让你从军旅当中滚出去!”肃王脾气暴躁,遇上了冤家一般的儿子就更加暴躁,动不动就要拿话威胁。

  遭了威胁的儿子一样一言不发,根本没打算给老子台阶下,他一转身,走了!

  “你敢走?!”

  他还真就敢。而且人家生来腿长,几步就迈出了正堂,再几步就到三门,又几步就到了二门,还来几步就出了王府了!

  王府养了不少家奴,这时候看风头不对,都围上来打算留人。萧煜这回没客气,随便抬手揍翻了几个,大踏步走出去。他爹在后边吼:再敢走你就别回来了!!

  他头也不回,直接甩出俩字:随便。

  气得肃王当晚就打算动用公器,把儿子那参将的官衔弄没了。然而这回这事情有些蹊跷,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到了太子那儿却卡住了。

  原来,现如今的皇帝身体不大好,这年年初就把政事交给了太子萧煌,这位太子呢,原本不是嫡出的,娘家也普普通通,并没有很深的背景,但这人有手腕,三年时间就把太子之位弄到了手。这三年当中不知怎么个机缘巧合法,这位又和萧煜撞在了一起,两边或许还结成了某种同盟,总之,这回萧煜这差使,轻易弄不掉。

  肃王知道了当中的因果以后,不但不怒,反而还乐了,他是这么想的,不愧是我萧恪的种!晓得利害,明白机窍,不知什么时候就巴上了这位最不被看好的皇子,放长线钓大鱼呢,有几分心计!

  有几分心计的那位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心计,他和当今太子之间的勾连,那是歪打正着。反正无心插柳,柳树成了荫,他也就被归在了太子一党里头,得了太子的济。

  萧煜其实并不在乎这参将的职衔,掉也就掉了,树挪死人挪活,活人到哪找不到一碗饭吃!他就是烦——这趟回来净是糟心事,想见的人没见上,不想见的人倒是见着了,还挨了一顿鞭子,想去别院看看亲娘,他那缺德的爹又派人守在了别院门口,就是不放他进去。笑话!这么几个人还想拦住他,施展了一通拳脚,进了院门,见了亲娘,气色倒还好,只是人越发疯癫了,指着儿子喊萧慎(萧慎就是颐王,他娘那能没修成正果的心上人。),喊着喊着还冲他笑,笑起来妩媚极了,姣花照水,月映当空,挺能勾引人。他爹要是见了,不知是怎么揪心法——自己心尖上的人总算愿意给个笑脸了,喊的又是别人的名字!

  冤家聚头,折腾起来没完没了,都不小了,还这么津津有味的闹!唉

  见了亲娘一眼,更不想呆在帝京了,第二天就走,回北地戍边去。本打算过年时候再回来一趟,和廖秋离见上一面,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近了年末,北戎犯边,庆朝出兵扫胡戎,北地的边将几乎全部派了出去。这一仗断断续续打了两年,待到战事基本平息,萧煜才终于有工夫从北地回来。

  这趟回来可算是“荣归”吧,都升任将军了,皇帝也赐了府邸,恩眷日隆,多少人争着攀附呢。虽说是个戏子养的私孩子,但好歹是肃王府认了祖归了宗的,又有战功,还是如今圣上跟前的红人,也算不得很差了。

  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