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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未乱

  史艳文识得那人,或者说,识得那人背上的弓,虽然也只有一面之缘。

  去漠市之前,史艳文微琉璃和丫头在山坳寻马,山坳地表较为湿润,长着郁郁葱葱的野草,并几棵野柳。柳下有辆拉货的马车,常住着两人,是竞日孤鸣派来看住这些行走驼马的,如今只一人带血而归,应属有变。

  他伸手敲敲门,见里面无人响应,想是无需避讳的事情,便直接推门而进了。

  屋里两人一立一坐,氛围倒不沉重,只是空气里有些难以言喻的味道,浓郁c含香,史艳文不动声色的垂眉思索,再抬头已是神色如常。

  他关上门,将凛冽的寒风关在门外,嗅着熏笼散发馥郁幽香,将篷衣搭在屏风之上,对竞日孤鸣招呼他坐在自己身边也未有排斥,只坐下静静斟茶。

  竞日孤鸣看了看他的头发,一丝不苟的发髻与抹额,就如同他两初见,将行渐远。不过也只是暂时的事,随后也不多在意,仍看向那人,“寅初一刻是吗?现在还剩下多少?”

  “只两匹老马和骆驼,并货车一架,余者都已中毒身亡。”

  “那条小路盘踞天险,常人也看不到,中间有四人为障,即便看到了也到不了这里,倒无大碍”竞日孤鸣又问,“能辨来源吗?”

  “除却粮草,余者无不妥。”

  “粮草么,昨日可有人下过那里?”

  “昨夜,药老为琉璃姑娘采药保养,曾来过段时间,也靠近过粮草之地。”

  竞日孤鸣轻声挑出重点,“也?”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史君子也曾去过,说是取马尾作弦。”

  史艳文喝着茶眼眸微动,抬首正想说话,竞日孤鸣却默不作声的扯扯他的头发,便不动作,又听他问,“是了,记得时间吗?”

  那人答,“史君子去时子正一刻,药老为子初之时。”

  子时?竞日孤鸣微微阖眼,“那时刻是你轮班吗?”

  “是。”

  “而另一人如何伤重致死,你竟不知?”

  说一说完,房内气氛骤然紧绷。

  史艳文很少见到竞日孤鸣严词厉色之态,以往听闻,也是一副病态眉锁,而后一扫疾痛退居人后,越加直接,也越加让人觉得危险了,倚在身边的姿态就像一头从美梦中被吵醒的猛兽。

  但这杀意却并不是针对他,惊异是有,沉重却无。

  那人汗不敢出气不敢喘,眼神惶惶不安许久,仍是半个字都没说出来,带着史艳文难以理解的恐惧。

  史艳文垂眉点茶,安之若素,手指翻卷轻动,杯盖与杯身无意相合,放之于茶台之上。

  清脆的声音顿时打破了房间的噤若寒蝉,也让那人得以喘息之机,咚一声跪倒在地,“是属下失职。”

  竞日孤鸣轻叹一声,“罢了,通知药老,让他过来一趟。”

  “是。”

  那人起身,对着史艳文略一点头,随后退去。

  待人已走远,等门外无声。

  竞日孤鸣慢慢转过头来,一手按在史艳文身侧,一手压住他意欲离开的肩膀,看着恬静淡然对他眨眼的史艳文沉默半晌,倏尔说到,“艳文这般,教在下如何管教下属?”

  史艳文退无可退,半真半假瞪他一眼,喃语带嗔,略带无辜,“先生不也没阻止?”

  竞日孤鸣看着他的眼睛,故作失力的压在了史艳文的身上,在其肩膀上,双手一揽侧头看他,压抑着低笑,“没阻止就代表认可并接受吗?若是如此,那我还真是辜负艳文连日来的暗示了。”

  暗示?

  史艳文想了想两人近日形态,脸颊瞬间冒红,眼神不由自主的往一旁望去,不自然的揉搓着衣角,动了动肩膀,恐只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想那日的态度已经够明确了,哪知竞日孤鸣即便逆水行舟也是不退反进,想要拉远的距离反而莫名其妙纠缠的越近,可说是得寸进尺。

  自己是拉不下脸来拒绝人的,对方没有明说,也没有做很出格的事,要真是冷着脸说些什么,反倒自己会吃个软钉子,三言两语被引走了话题不说,自己还落了个尴尬矫情之态,又让他看了笑话。

  不过几日交锋还是有得胜时候的,比如在他坚持之下终于还是回到了书房就寝。

  扯远了。

  “艳文实不知先生何意。”

  “又装傻,”到了这个地步,究竟有什么还能隐藏的?“难道艳文对任何人都这般,‘温柔善待’吗?”

  史艳文眼神微乎其微的暗淡一闪,下一瞬便抓着他的双手轻轻一拧,顺势一推,眨眼间便将人推起身,只是手仍没放开,反倒是竞日孤鸣猝不及防的被压制在了倚靠上。

  史艳文轻笑,“‘善待他人’是史家人的组训之一。”

  竞日孤鸣也笑,不去挣他的双手,抬腿提腰,趁史艳文放松一刻来了招扭转乾坤,两人身姿瞬间对调。

  “善待如此?呵,艳文就是不愿告诉我答案就是了。”兔子急了果然咬人,竞日孤鸣想到,倒是越来越放得开了。

  但史艳文不是兔子,他是守护部落的苍鹰。

  “竞日先生,”史艳文脸色陡然一变,蓝色的眼睛里如泛涟漪,声音忐忑不安,竞日孤鸣被他语气里的悲戚沉重唬的一愣,心落点鼓不断,却听史艳文又道,“你也大意了。”

  正说不好,史艳文已经以迅雷之势急点竞日孤鸣腰间。一小缕纯正罡气顺着穴道转眼走遍全身,伴着止不住的偷笑,“先生不也,咳,漠市的秘密,先生不也没有告诉艳文。”

  “”

  “多谢指教。“

  “呵。”

  北竞王竞日孤鸣,吃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暗亏,足可以把墨苍离憋死又憋活好几圈,说出去一定可以笑死神蛊峰的主人和东瀛的来客,估计还会气活撼天阙。

  史艳文扶他起来,坐到一旁,虽相隔不远,却有井水不犯河水之势,“先生费心,内外咸忧,不如先好好想想对策为上。”

  “艳文,”竞日孤鸣一声不响的任他将自己扶正坐直,脸上一点一点浮现暧昧不明又危险暗露的浅笑,“不愧混迹江湖多年,但推宫点穴毕竟有伤身体,还是少用为上。”

  “概因先生如今身强力壮更胜艳文,想来倒还使得。”

  “那这穴道下一次最好管用。”

  哎呀,这点小事总不至于生气吧?史艳文看着他笑,“先生慢气,不如先告诉艳文,刚刚为何阻我。”

  竞日孤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艳文是想问我怎么知晓昨夜你并未出去吗?”

  史艳文噎了一噎,“我是说对这件事保密似乎并无必要。”

  “既无必要,又何必浪费时间?”

  “先生打算静观其变。”

  “随其自然吧。”

  史艳文皱眉,“但那些护卫该怎么办?”

  竞日孤鸣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艳文真以为他们是护卫?”

  不是,当然不是。史艳文又不是傻子,他也不会因为一个陌生杀手之死而黯然神伤,杀人的刽子手,就该有随时丧命的觉悟,但人皆有恻隐之心,想要看开也不是易事。

  “只是觉得生命往复,无可奈何。”史艳文顿了顿,微一敛眉,“方才那人身上似有奇香,先生可知何物?”

  竞日孤鸣不动声色地嘴角一勾,一边默默运气,一边道:“山坳另一边的林间似有数几野花,香味甚浓。原是好地方,可惜丫头放养了不少毒蛇,除了她别人却去不了。”

  “像是秘密基地一样么,哈,丫头想必很是喜欢那地方。”

  “自然喜欢,”竞日孤鸣笑容越盛,“艳文可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只是想那孩子对自己的东西一向珍惜的很”

  “故而能靠近她的东西也只有一人,若非艳文表明只是‘借宿一晚’,她也不会犯那样明显的错误。”

  史艳文微怔,“先生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那孩子明明忠心的很,况且日日在先生身边,那样做是为何?”

  “唉”竞日孤鸣叹息感慨,“史君子不愧是君子。”

  史艳文僵了一下,“先生”

  “我在夸你,”竞日孤鸣往他旁边靠近了一点,“就是因为是君子,才会理解以仇恨为生之人的可悲,不是吗?”

  “”

  “她有些像我,却又完全不像我,论情,却是比丫头要天真的多。”

  “先生果然——”忽而顿住,史艳文低头看了看腰间的手指,头皮微微发麻,什么时候

  “你装的?”

  “非也,”竞日孤鸣手指轻轻一点,拥住惊诧软倒的人,狡黠轻笑,“只是轮回劫的旁支恰好用上了而已。”

  “呵呵恩!”

  “嘘,别出声。”

  “先生,不”

  “小声点,叫人误会可不好。”

  “你!恩”

  这该如何是好

  药老和蒙面人面面相觑,站在门口进退维谷,敲门,还是不敲门,这是个问题。

  “先生这样人物,恩还学人挠痒痒,是不是太幼稚了!”

  “诶,艳文这样人物,难道不懂这招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哦,挠痒痒,很纯洁的游戏嘛。

  但敲门,还是不敲门,依旧是个问题。

  细想了之前主人下达的任务,蒙面人还是下定了决心,举手慎之又慎连敲三下。屋内动作一停,短促不成调的呻吟不见,旖旎难言语的调笑转冷,惊得门口二人连退三步。

  “进来吧。”

  得到准允,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垂头并进,只有蒙面人趁隙往旁边抬头看了看,屏风后面隐约可见一人懒倚软塌,面红耳赤,衣裳还算整齐,只是领口有点松,腰侧有些乱,还有压抑着轻喘,但好像睡着了?

  “咳!”

  “恩?”蒙面人不解的看身旁一眼,药老无故咳那么一声作甚?

  “咳咳!”见他不解,药老又来两声,眼神还不住提示他看前方,蒙面者抬眼一瞬,心口一紧。

  一双沉威深眸正冷冷的盯着自己,刹那间,颤栗难止,脚底生寒。

  “主c主人”

  竞日孤鸣静静看他,好一会儿才敛眸,掩去杀意,“退下吧。”

  “是。”

  竟是落荒而逃,急如奔命,

  药老抖抖肩膀,这满屋的冷意可不是小老儿可以承受的了的啊,想着正想抬头看看史艳文,一想起方才的蒙面人,药老再次抖了抖肩膀,识时务的将头更低。

  “这个,敢问主人要小老儿来,是有何要事呢?”

  “无事,”竞日孤鸣突然失去了兴致,懒懒淡淡,“下去吧。”

  “是。”药老简直求之不得,自然忙不迭地躬身退下。

  “”

  性情起伏太大,实在不算好事,只是不能自已。

  竞日孤鸣在史艳文身旁施施然坐下,为他梳理着长发,埋首于其颈间,无奈一叹,旋即起身,左手穿过他的膝间,右手紧紧搂着他的肩膀,将人稳稳的抱于身前。

  “这书房人多眼杂,多为待客之地,”他看了看面色微红沉沉睡去的人,道,“果然还是到主人房里比较自在,是吧?”

  不过,不能把人吓跑就是——这恐怕得下点功夫。

  竞日孤鸣将人放在自己房间的软塌上,拿了黑色篷衣替他盖上,想了想又来到门外。

  “方乙。”

  “主人。”

  “将书房的装饰移到此间。”

  “是。”

  “方甲可有神蛊温皇的消息?”

  “暂无。”

  “恩”看来别无他法了,竞日孤鸣语气冷了些,“来往交通既断,便是断了后路,暗处里的势力想必该有大动作了,打探清楚山下到底有多少人,让他将功补过吧。”

  “是。”

  “若打听不清楚,就不用回来了,打听清楚了,就让他回去该去的地方吧。”

  “是。”

  “哎呀,差点忘了,”竞日孤鸣又往书房走去,“再把药老叫来。”

  智者都不喜吃亏,那代表他们有机可乘。

  而竞日孤鸣今日吃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暗亏,自然是要报复回来的,况他如今也算仰人鼻息,下次再不可如此莽撞了。

  “唉”

  史艳文看着床头的明珠默叹,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容易离了此屋,一旬不到又回来了。

  吱吱——

  听见熟悉的声音,史艳文视线一转,果不其然,一旁灯座边跳出一只小耗子,长尾竖的很直,闪电般的窜进了床头。

  看样子是又被丫头踩着了?史艳文勾了勾嘴角,侧过身提溜着尾巴将它拉了出来,缩着爪子倒吊装死,好半天没有动静,瞧着好像更胖了些。

  史艳文将它放在榻上,用手指刮着它的耳朵,只两三下便让它睁开了豆子眼,爬了起来泄气似得坐在了枕头边,缠住了史艳文的手指。

  “哈,怎么不去找那一位主人,跑这里来了?”

  小胖子耷拉的耳朵动了动,爬到史艳文肩上嗅了嗅,连带着把他的手指也拖了过来,张嘴作势。史艳文见状不由好笑,狠戳了两下他的白肚皮,“长这么胖了还吃,晚膳时不是拐了许多栗子?再胖可怎么跑得动。”

  “吱!”

  听懂了吧算是?

  史艳文兴趣一来,又戳它的肚皮,那四只小爪子胖的合不拢,左边来抓倒左边,右边来抓倒右边,灵活却也灵活,就是看着憨笨,倒还有点小聪明,知道在尾巴上使力,虽则效果不大,但史艳文多少还替它将就些。

  怪可伶的。

  “呵呵”

  等它玩的累了,尾巴也松了,看着像是生气瞪了史艳文一眼,转身又想跑了开去,却被他猝然压住了尾巴尖,半个身子都吊到了床沿外。

  免不了又是一通语言向左的斥责。

  史艳文自然是听不懂它在说什么的,但从那吱吱不停的叫声不难猜出要表达的意思,正想伸手安慰安慰它,却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小胖子也趁机一闪身不见了。

  像是冷笑声。

  史艳文起身,冷笑声却突然停住,犹如惊雷被突兀定格于半空,气氛一时怪异。

  天色已暗,史艳文实在辨不清出门外何人,贸然出去恐有不妥,便站在门内数米之处问是谁,无人应答。他正想开门看看,稍远处却传进一声轻咳,弱不禁风的像是女孩子的声音,随后竞日孤鸣推门而入。

  “先生,外面发生何事?”

  竞日孤鸣宽大的身形有意无意挡住了他的视线,反手关上门道,“不过吩咐些注意小事。”

  史艳文皱眉,“可是又有变故?”

  竞日孤鸣去屏风后换衣,听见史艳文的担忧便笑,“无甚要紧事,不过山下来了几个略有本事的苗疆苦修,我让他们警醒着点。”

  苦修终于要准备动手了吗?

  史艳文看了看屏风,来到床边重新坐下,“我刚刚好像听见琉璃的声音了,她还没休息么?”

  竞日孤鸣收拾好出来,一一剪灭烛灯,“天气冷了,我让她去寮房再拿套厚被,以免着凉。”

  “正是如此,”史艳文点点头,垂眸上床,“今晨琉璃似乎有些面色不佳,小姑娘也太不注意身子了。”

  “不用太担心,她有人照顾,”说着,竞日孤鸣闭上了夜明珠的机关,也随后躺下,尚算规矩,摸着史艳文放好,又道,“休息吧,明日会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

  竞日孤鸣低笑,“名折一曲,真假美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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