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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四回 暮色寒雪诉情义 清笛一曲别佳人

  李世民的秦国公府正堂前,无絮亲眼瞧见了李世民与杨惜月廊下亲昵的身影,愤然离去。

  “什么声音?”李世民一听有快步踩雪声,绕过廊柱朝庭前望了望。

  “将军”杨惜月赶紧挡在李世民面前,眼神飘忽,闪烁其词:“兴许是有府内家丁经过。将军还没听我讲完那故事呢,这个故事可是齐国公亲自讲给我听的。”

  “天色已晚,不如杨姑娘改日再讲给我听吧”李世民推辞道,说着将身上的披风取下又递还给了杨惜月:“杨姑娘先回丞相府吧,四弟一直嚷着要你留下,我还有军务在身,恕不奉陪了。”说罢,径直朝正堂屋走去。

  “将军”杨惜月追了上去:“将军当真不记得惜月了?霍邑城下,将军奋不顾身救我于危难之中,惜月此生难忘。”

  李世民一听转身望着杨惜月,寻思道:“你是?”

  府门外,卫黎儿追上了无絮,只见她的脸上已留下了两行晶莹的泪痕。

  “你在此等候,我这就去找那李世民理论一番!”卫黎儿气愤不已。

  “黎儿”无絮无力地摇了摇头:“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我累了,想回去歇息了。”

  “今日之事,怎能忍气吞声?你我是亲眼所见……”

  “黎儿不要再说了,走吧。”无絮微闭眼睛,强抑酸泪。

  “不行,我一定要去问个明白!”

  “黎儿!如今形势微妙,我不想他因此而遭人闲话,走吧。”无絮顿了顿,低头转身。

  卫黎儿心内一阵酸楚,她哪里受得了这气,随无絮上了马车,卫黎儿故作恍然:“既然你说当此事没发生过,那我得回去将那食盒拿回来!”说着,已跃身跳下马车:“你先回府,我随后便来!”一转身又跑进了府内。

  无絮望着卫黎儿的背影,怎能不知她意欲何为:“事已至此,又何须多言……”

  就这样,马车载着无絮在沉沉暮雪中渐行渐远。

  府内长廊下,李世民认出了杨惜月,杨惜月自是兴奋不已:“正是我啊!自别将军,惜月以为此生无缘再见,未曾想西京再遇。惜月钦佩将军智谋勇武,常愿伴随将军左右,以,以报救命之恩。”

  “没想到是你!”李世民惊讶之余,却又不以为然地笑道:“战场之上,无辜平民,不论是谁,我都会施救,杨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我,我自然会放在心上。”杨惜月鼓足勇气,一步向前,直视着李世民:“将军难道只把我看做个不想干的平民百姓?可在我心中,将军却是我敬重,爱慕之人……”

  “爱慕”二字一出,李世民顿时惊愕失色,怔怔地盯着杨惜月:“姑娘莫说胡话,我早有心仪之人。”

  “我知道,将军与长孙姑娘已有婚约。我不在乎,只要让我留在将军身边就好。”

  “好一个郎情妾意啊!”卫黎儿从庭前拎着食盒走来,一见二人便冷嘲热讽起来:“将军真是好雅兴,在这寒冬冷天的院中谈情说爱,我看二位不如进屋慢谈吧。”

  “黎儿姑娘误会了!”李世民慌忙解释。

  卫黎儿瞥了一眼李世民,直盯着杨惜月:“杨姑娘宁愿为妾,也真是痴情啊。原来这报恩是要以身相许啊。”

  “你!”杨惜月怒目而视,卫黎儿眦睚必报:“你欺负得了无絮,休想欺负我!”

  “无絮?无絮她怎么了?”李世民一听无絮的名字顿时紧张。

  卫黎儿一把将手中食盒塞到李世民手中:“若非你方才一句推辞,我现在可轻饶不了你!”说着转身即走。

  李世民掀开食盒一看,恍然大悟,赶紧追了上去:“黎儿姑娘,莫非无絮方才来过?”

  卫黎儿顿时站定,目盯李世民:“我不知你这两日因何事而冷落无絮,我只知道,自我遇她,一路艰辛,历经生死,她一心只念着你,事事为你着想。而你呢,又是如何待她的?!”

  “我……”李世民语噎哽住,一时间心绪难平:“她回府了?”

  见卫黎儿默认神色,李世民不由分说,丢下食盒便奔出府外。

  卫黎儿回头再看那满脸怨气的杨惜月,不禁睥睨冷笑。而那杨惜月却早已暗自咬牙切齿,怀恨在心。

  行至半路的无絮忽然叫停了马车:“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下去走走。”

  “这冰天雪地的,小姐怎能下去行走?”车夫赶忙劝阻。

  “不碍事”无絮说着跳下马车:“我只想自己走走,你别跟着我了,回去吧。”边说边催促着车夫前行。

  “赶走”车夫的无絮独自一人行经在灰蒙蒙的暮雪之中,茫茫雪色里,孑然孤立。她心如乱麻,早已将那街头偶然行过的车马行人摒于耳目之外。漫漫长路上,无絮就这样只顾低眼行走着,愁思着。忽然,她脚下猛地一停,身体一抖,差点撞上什么,抬头一看,直直立在眼前的却是贺拔云章。

  二人四目相对,无絮一惊,赶紧擦掉脸上挂着的寒泪:“你,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贺拔云章说着伸手将衣袖递了过来。

  “你这是作何?”

  “擦擦眼泪啊,免得把脸冻坏了。”

  无絮一听,不觉破涕为笑。

  贺拔云章见无絮展露笑颜,也不禁嘴角微扬。无絮笑中愁容,又让他关切挂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絮抬眼望了望他,只是抿嘴摇了摇头:“我赶着回去,公子告辞了。”

  见无絮要走,贺拔云章赶紧拽住了无絮臂腕:“自你出门,我便一直跟着。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无絮看着贺拔云章的手,再听其言,甚是惊讶:“跟着我?你如何知道我……”

  贺拔云章赶紧放手,情知难掩,沉默片刻才道明其事:“这,天下飞禽,皆有灵性,我自有驯其技法。”说着将腰后插着的笛子拿了出来。

  “这……”无絮恍然明理,却又似懂非懂:“公子究竟何意?”

  “无絮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贺拔云章郑重其事,言辞恳恳:“还不知我对你的情……”

  “公子”无絮急声止住,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拔云章:“我一直把你当做兄长看待……”神色中别无杂念。

  贺拔云章望着那纯净如水的眼神,鼻子一酸,冷言苦笑:“兄长?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对我动过心?”

  如此情境,如此心情,让无絮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不说,是因为你自己也未知。人常顺乎人情义理,忘了自己心念所在……”

  “不,非人情义理。我之所以未答,正是因心念二字。我知心念所在,却不知如何看透心念。”无絮说着微仰秀面,放眼稀疏雪花,自言自语似地默念着:“不知如何看透二郎的心念……”

  “你当真爱他?心里只有他?”

  “是”无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贺拔云章观其颜,闻其声,心内霎寒如冰,朦胧泪目似乎融于这冰天雪地之中。

  无絮静静地望着贺拔云章:“公子对我有恩,我视公子如兄长,愿与公子以兄妹相敬。”

  贺拔云章无声冷笑,避而不答,无奈中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只要无絮高兴就好。”

  “既是兄长,当受小妹一拜”无絮说着便要低首俯身,被贺拔云章一把拉住:“我一个山野粗人,最怕礼节之事,你我心中自知便是。”

  无絮欣然点头,心内却也如释重负。

  “天色已晚,不如早归!”贺拔云章环顾四周:“我送你回府吧。”

  “不用了,我自己识得路。”无絮微笑道,行将前行,贺拔云章这才松开扶着的无絮柔臂,呆望着那渐行远去的孤独身影,任由簌簌寒雪迎面而来,心中却终将难舍这份刻骨之情。

  辞别贺拔云章,无絮在冰雪坊间漫步缓行,那“心念”二字让她一路沉思。

  不知不觉,坊间已是暮色暗沉。巷道转弯处,忽然蹦出几个醉酒小兵,各个脚下趔趄,行走不稳。

  无絮见此赶紧躲到一旁,却无意间正被其中的一个眼尖小兵撞见:“瞧,那里有个好漂亮的姑娘!”一话既出,引得其他几人纷纷来看,无絮攥紧身前披风,加快脚步,直向坊外大道跑去。

  “喂,姑娘别跑啊!”眼尖小兵跟着行步加快,一把抓住无絮。

  “你,放手!”无絮吓得使劲挣脱。

  “你,怎,怎么有点眼熟?!”眼见小兵显然尚有意识。

  无絮定睛一看,也忽觉那小兵似曾相识。

  “唉呀,你,你磨蹭什么,这么俊秀的姑娘,我,还从来,没见过……”身后的几个醉兵跟了上来。

  “滚开!”那眼尖小兵回头一声喝住了其后几人。

  “你,你是刘义府身边的兵?”无絮忽然想了起来。

  “姑娘,可,可是三原粮仓的那个人?”小兵使劲晃了晃脑袋,睁大眼睛问道。

  “正是”无絮这才稍有心安:“你们为何喝成这样?刘大哥他们呢?”

  那小兵一听刘大哥,顿时大声哭喊起来,吓得无絮赶紧后退数步。

  “都死,了,都,死了!头七,我们来,来祭奠祭奠他们!”说着又提起手中酒壶,往口中猛灌了几口。

  “死,死了?谁死了?”无絮惊问。

  小兵抽泣着,半跪地上:“刘大哥,戴,戴宏兄,小五,他们,都死了,都死了!……西京城,破,他们,都,死了!”言语断续,渐渐含糊不清。

  “什么?”无絮近前俯身,慌忙叮问:“你胡说,他们怎么会死了?”

  “死了,都,死了……”那眼尖小兵说着,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死了好,反正,活,着,迟早,也都得死……”后面的几个小兵各个醉酒□□,说着便朝无絮晃荡而来。

  无絮见此,赶紧起身,却无奈脚下一滑,“啊”地一声摔倒在地。挣扎再起时,那几个醉酒小兵已伸手近前,无絮惶恐惧色,吓得直往后挪。

  正在此时,一个急身快影忽然在她身前一挡,几记拳脚,瞬间便将那几个醉酒小兵打倒在地。

  “无絮!”

  无絮抬头一看,来者正是李世民。

  李世民急忙将无絮扶起:“你怎么样,受伤了没?”

  无絮一时神色恍惚,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再听身后不绝于耳的□□声,李世民气急败坏,眼看便要拔刀而去。

  无絮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制止:“不要!”

  “我西京城内,怎能有如此不堪之卒?”李世民说着扶无絮转过身去:“等我!”

  “站住!我说了,不要!”无絮忽然厉声一喝。

  李世民被无絮忽如其来、迥异于常的声势吓了一跳,怔怔望着她。那片刻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无絮模样。

  无絮鼻子一酸,望着李世民的眼睛顿时泪落,低沉的声音无力道:“放过他们!”说着脚步倒退,转身跑了出去。

  “无絮!”李世民心自忐忑,疾步追赶。

  转过坊间巷道,李世民追上去掣住无絮:“无絮,怎么了?”

  无絮使劲一挣:“放开我!”

  “你还在生我的气?”李世民盯着无絮急忙解释:“你方才所见,不是真的,我与那杨惜月并无半点关系。”

  低眸无絮缓缓抬眼,望着李世民,泪水却如泉涌一般,夺眶而出,一时难止。李世民顿时被眼前情景吓得不知所措:“无絮,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惹你心伤!你若是有不痛快就打我,骂我也行!我只想告诉你,我心内唯你一人。”

  无絮泪目低眉,咬唇道:“你莫要哄骗我。”

  “我怎会骗你?你我白果树下,盟誓此生,我字字不忘。我的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

  “可是别人装得下你呀!”

  李世民一听,眉头顿展,暗自轻舒一口气:“我左右不了别人的心思,我只在乎自己的心念。”说着握起无絮冰凉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这“心念”二字又一次激荡在无絮的心头。望着李世民痴情又重情的模样,无絮眉睫忽动:“我原以为你我已心思不一,心念各异,我也原以为……”

  “原以为他人可以横在你我中间,拆散我们。”李世民插嘴说话间,轻轻摇了摇头:“今日方知,没有谁能拆散你我。”紧捂着无絮的双手,越发暖热:“前日是我多心,更是我糊涂。我早该明白,无絮为我一路坎坷,历经千险,拳拳之情胜得过千言万语。而我却因一人一事……”李世民语有哽咽,懊悔不已,晶莹泪水不住眼中打转。

  “我又何尝不是……”

  两人泪目相对,李世民伸手环抱,将无絮拥入怀中:“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要无絮因我而泣,我只要无絮你做我最幸福的娘子。”

  无絮呜咽点头,双手紧紧抓着李世民。

  相拥相依,任由那冰雪奇寒,二人却心暖如夏。

  “二郎”无絮忽然抬起头来:“方才那些小兵,二郎切莫怪罪他们。”

  “这些人性劣如此,当众欺辱无絮,我怎能就此作罢?”李世民显然不肯饶恕。

  “这些人曾是义盗刘义府的部下,都是些平民百姓。攻取三原粮仓,救济百姓,他们功不可没。我方才得知,此番攻西京,刘义府几人皆战死疆场。今日之事,他们只是醉酒心伤,无意为之。”

  李世民这才知晓其意,却仍有不快:“即便如此,我军中也难容这样粗鄙之人。”

  无絮稍作沉默:“刘义府的部下,有个人叫戴宏,原是二郎府上的家丁,出西京后,便侠盗为民。还有个孩子叫小五,年岁尚小。我早听房玄龄说过,小五愿天下太平之后,也想做个识字善读之人,如今看来,却……”无絮强抑再次泛湿的泪目,振作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李世民心内一怔,恍然大悟:“戴宏小弟原来已经……你说的没错,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只要知错能改,我不会再追究此事。”

  无絮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西京大兴,暮雪茫茫,浩然一色。天地间,那一串蜿蜒轻快的足迹伴着隐月,深邃而绵长。

  旧历十二月初日,西京城内,拂晓刚过,寒日青空中便飘过阵阵清脆的鼓吹笛鸣。那喜乐鸣响从高府传来,远近闻者纷纷来看。

  喜气充盈的闺房里,凤冠霞帔,莲荷步摇,鸳鸯花钿,钿璎耀耀。如雪颈前,丝络画帛绕肩而过。金镶玉坠,流珠华彩,云霞牡丹,凤衣金纹,新服落地而铺。并蒂花枝镜里,映照着一个青黛柳眉,面色桃红,丹唇如烟,绝色倾国的娇艳新娘。

  “我的观音婢终于要出嫁了”母亲高氏坐于旁侧为无絮整理着新服。

  “母亲”无絮握起母亲高氏的手,依靠在母亲肩头依依不舍。

  “母亲”长孙无忌呼喊着由院中奔入:“哎呀,母亲怎么还在此,母亲也要赶紧准备一下才是!”

  “对,对,瞧我竟忘了尚未齐备之物。”高氏说着拍了拍无絮的手,擦了擦眼角清泪:泪中含笑,起身出屋。

  “无絮,莫要伤悲。女儿家总要嫁人的。”卫黎儿说着跪坐一旁,拿起梳篦帮无絮整妆梳发。

  “是啊”无絮环顾屋内,尽是不舍。

  “今日的无絮真得好美!”

  无絮一听,不觉笑着打趣道:“莫说我了,黎儿你又何时嫁人呢?”

  “我?我,我尚无此打算。”黎儿吞吐其辞:“我呀,待无絮出嫁后,便效力于李娘子麾下,儿女情长在我看来,不过烦心琐事罢了。”

  “若有一日,你遇见了心仪之人,这烦心琐事也便成了一桩美事。”

  卫黎儿忽停下手中梳篦,若有所思。

  婚嫁吉时,喜乐声动。李世民御车亲迎,街坊处人头攒动。新娘却扇,登上了马车。而那高楼亭台间,一阵明快优美且悠扬婉转的笛声伴着喜乐拂风而来。

  一曲送伊人,清笛入声乐。谁道曲中意,冷暖心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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