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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45.红人的待遇

  阳光总在风雨后, 请相信有彩虹

  周小曼并不敢肯定,去当平面模特,会不会碰上坏人。她甚至考虑过就是因为拍照片遇到了不好的事,所以她才遭受了重大打击, 甚至持续到大学时依然无力自拔,不得不选择接受催眠, 将这些记忆全部清洗掉。

  可是她想挣钱,她需要钱。经济不独立,所有的独立都是白瞎。倘若上辈子她能够完全负担自己的生活, 又何必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撵出门, 最终走上穷途末路。

  这辈子, 她青春正好, 膝盖上没有伤,她甚至还有着出色的外表。不偷不抢不做亏心事不出卖自己的尊严,能挣钱的机会,她为什么不能去主动争取,好好把握?

  周小曼跟川川约好了, 下午一点钟碰头,然后结伴去摄影工作室。

  川川吃过午饭, 就等在了小区门口。结果他还没等来那个奇怪的研究所女孩, 先等到了自己的女友程明明。

  程明明剪着短发, 打扮的跟《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女主角小明一样。川川不明白女生为什么会这么奇怪, 好端端的, 干嘛要模仿一个被刀子捅死的人。

  不过大概女生都是神神道道的吧。那个研究所女孩也不是奇奇怪怪的。

  程明明想让男友陪她去看电影, 她想看《我的野蛮女友》。

  川川犯难地掏掏口袋,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程明明泄气地嘟起了嘴。她最愤恨的就是这一点,电影里的小明永远有男人愿意为她掏钱,还有警备司令的儿子呢。可是到了她这里,男人们都只会占便宜,全是铁公鸡。

  川川安慰她,他接了个私活,等有钱了再去请她看电影。

  程明明激动起来,问他是不是终于想通了,跟着坤哥混了。他身手那么好,就不应该浪费了。

  川川皱起了眉头。他不愿意跟什么坤哥搅和在一起,他有不甚清晰的大概念,那是不对的。跟平常说的混着玩不是一回事。

  周小曼走到小区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皱着眉头的少年的脸。都说平头是最考验男生颜值的,这个男孩子无疑有着一张不错的脸,几乎可以称之为英俊了。

  她哑然失笑,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看过男性的脸了。

  她有一位相貌堂堂的父亲,据说年轻时非常像老牌电影明星金焰。好像有种说法,女性一生对男性的印象都会受到父亲的影响。显然,周文忠对于她的影响,是负面的。

  程明明看到周小曼时,立刻如临大敌。她脑袋里只剩下一句话,糟了糟了,她肯定告诉川川了。

  周小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程明明一把推了个踉跄。短发少女恶狠狠地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婊子,烂货一个,也好意思勾引别人的男朋友。一天到晚就知道挑拨离间,专门在背后胡说八道,好勾引男人。你要不要脸,贱货!马桶刷都刷不干净你的嘴!”

  川川尴尬不已,出声呵斥了一句:“你别乱讲话。”

  程明明立刻躁狂了,伸手抓伤了男友的胳膊。她长长的指甲立刻在川川的小臂内侧留下了一道血印子,她大吼大叫:“明明是烂货,你不长眼睛看吗?”

  周小曼朝后面退了一步。那句马桶刷子,让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她被好几个女生按在水龙头下面冷水淋头。这个短发的女生拿了厕所里的马桶刷子狞笑着走来。绝望的自己跟跳楼的小诚的脸融合到了一起,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啊”连连往后退。

  一阵风呼啸而过,周小曼被拽着往前踉跄了两步。

  川川破口大骂:“你发什么神经,想死的话跳楼去,别讹诈人家开车的。”

  惊魂未定的出租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咒骂了两句,一踩油门,风驰电掣般的走了。

  程明明嘲讽地盯着周小曼被车子蹭破的连衣裙,冷笑道:“知道你最会卖骚,想在大街上脱衣服,自己动手脱啊!是不是没有男人动手,连衣服都不会脱?”

  周小曼这时候才觉得背后一阵凉,还有些刺痛。

  川川一边骂骂咧咧地让女友闭嘴,一边脱了自己的文化衫丢给周小曼。

  周小曼没办法看清自己有多狼狈,赶紧道谢,将文化衫罩在了身上。她刚才差点儿就撞死了自己。

  川川烦躁地皱着眉吼女友:“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舌头怎么这么长!废话哪有这么多!”

  程明明拽着男友的胳膊,警惕地盯着周小曼,就跟个害怕被抢走糖果的小女孩一样。她此时委屈可怜的模样,跟那张逼迫着同学拿马桶刷刷牙的狰狞面孔,仿佛是两个人。

  周小曼感觉浑身的力气跟被抽走了一样。为什么不反抗,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不反抗。不,她反抗了,然后就跟《人间失格》里的小诚一样,遭受更多的打击报复。

  她打着哆嗦,面色苍白。连抱怨她发神经撞车的川川都忍不住问了句:“你不舒服吗?那你今天还去不去拍照片。”

  拍照片等于挣钱。这两个字有着神奇的魔力,让她居然又支撑了下来。周小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拍,为什么不拍。”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周小曼上了公交车。她只肯刷川川的车费,至于他那个女朋友,自己想办法去。

  程明明恨死了周小曼。她厌恶极了周小曼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她干净高贵,明明就是脏货烂货。她摸遍了身上的衣兜,也没找到一块钱的钢镚儿。

  川川难堪得厉害,一直劝她好好在家待着。他忙完了就过去找她。

  周小曼冷着一张脸,漠不关心地看着这一切。她不会去给川川解围的。她要让这个男孩子知道,没有人会把面子送给他,面子只能他自己去挣。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最后还是个中年男人给程明明刷了公交卡,然后一直黏在她身边问东问西。

  一幅幅画面,跟走马灯一样,不停地在周小曼脑海中上映。她被拽着头发,从座位上拖下来,摔倒在地上,一只只肮脏的脚如泰山压顶。讲台上的老师有着一张木然的脸,嘴巴继续一张一翕,对教室里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

  周小曼下车的时候,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找到了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借用卫生间,大吐特吐了一回。

  程明明在后面冲男友笑得天真无邪:“她该不是怀孕了吧,吐得这么厉害。”

  川川皱着眉头,满心不悦。他愤恨女友在公交车上跟那个老流氓打情骂俏。可是程明明非常冷酷地回复了他一句:“起码他帮我付了车票钱。”

  周小曼洗了脸,面无表情地出了卫生间,朝川川丢下一句:“等着。”

  孙喆正在跟朋友说话,他得意洋洋地炫耀,他发掘了一个火系精灵,如清晨沾着第一滴晨露的野玫瑰,美的热烈而肆无忌惮。

  结果面色苍白的周小曼一出现,他第一句话就是:“操,你昨晚抢银行啦!看着跟个鬼一样。”

  另两个朋友“吃吃”笑了起来,调侃孙喆眼光独特,挑选出来的火系精灵果然与众不同。

  孙喆郁卒地盯着周小曼。江南女子多婉约,风木水火土,其他四系的精灵模特多好找,就差了一个火系精灵的模特。

  他说不出现在的周小曼不是她需要的模特这种话,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为好。他烦闷地拽了下自己的头发,咬咬牙道:“等着。”

  不管了,先把妆容画上,衣服换好,自己再想着调动一下她的情绪吧。

  明明昨天最后一张照片,她就跟一只浴火重生的火凤凰一样。

  周小曼被丢在了原地。其他两位摄影师的模特也到了。大家各自忙碌起来。

  孙喆随手拿了本文化周刊给她,不抱什么希望的意思性安稳了一句:“放松点儿。漂亮脸蛋长大米,起码你长得好看。”

  周小曼没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配合地先翻看杂志。这一期的主题是少年电影,其中有一篇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专题。

  她大学时,有一门选修课的老师在课堂上放过这部片子,遭到了不少人的厌烦。他们叫嚷着,正常人的青春哪里会这样。一天到晚不好好呆在学校里上课,非要自甘堕落,怪谁?那些导演编剧就是喜欢哗众取宠,非要装得多深刻一样。

  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你不正常。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放下手里的杂志,却被一篇影评《牯岭街的教育诗》里的话吸引了。

  “所有的国中都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她也许不是最漂亮的,最清纯的,但是她拥有无可替代的地位,她是这个学校唯一的校花。

  她被其他女孩子痛恨,不屑,鄙夷,被男生用下流的语言诅咒。但是,奇怪的是,她会进入每一个男生的春梦里,她是可以被破坏的,因为她最无耻。

  毫无例外的啊,这样的女生,在每一所国中里的这样一个女生,她们都并不张扬和轻狂,她低着头走路,不跟任何人说话。在全校的注视中,她像一个罪人一样走过。”

  她像一个罪人一样走过。

  周文忠仿佛转了下头,习惯性皱眉。

  她没有回头,都能感受到那种似乎在看一坨臭烘烘的烂泥巴的眼神。

  如芒刺背,她慌忙阖上了房门。

  暂时安全了。

  周小曼放松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床板发出了“嘎吱”一声,晃了晃,顽强地承受住了她。

  狭小的房间给了她安全感,不到八个平方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屋子,从她毕业回乡后就成了她的避风港。

  周小曼艰难地弯腰,从床头柜里扒出膏药贴在膝盖上。

  大学时她被电动三轮车撞了,当场跪在地上。她只觉得莫名羞耻,加上不过腿上青了一块,便直接挥手让肇事的中年女菜贩走了。自己爬起来,拍拍灰,继续去公园跑步锻炼。

  直到半个月后疼得走不了路进医院才拿到诊断结果:半月板损伤c膝盖积水。

  那个时候她已经慢跑了一个学期,瘦了十斤,饮食跟睡眠都逐步恢复正常。她本以为自己要好了。

  膏药的穿过皮肤,往骨头里面钻。生命力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开了最后一瓶可乐,珍惜地喝了一口,然后对着床头的布偶们露出一个笑容:“我们吃饭吧。”

  三条斑点狗两只加菲猫还有一只鹦鹉跟乌龟玩偶乖乖地趴在床上,看着周小曼近乎于虔诚地拿出袋子里的超大饭盒,打开盖子。里面装着满满的土豆牛腩c口水鸡c清蒸鲈鱼c剁椒皮蛋跟青椒炒茄子,还有半盒米饭。

  单位里的人都知道,住大别墅的她养了好几只宠物,吃腻了猫粮狗粮,只爱吃普通饭菜。所以她每天中午要从食堂打包一大饭盒。

  饭菜已经冷了,她拿热水泡了泡,过了一遍水后,又泡了第二回。待烫好筷子,一天里最惬意的晚餐时光开始了。

  她觉得挺好,真的挺好。即使一事无成,即使跟坨烂泥巴一样毫无生气地活着;只要有饭吃,有床睡,就很不错了。

  她大口大口地吞着拌了青椒茄子的米饭,不愿想今天下午被办公室主任找去谈话的事实。

  机关要精兵简政,劳务外包,所以他们这些临时工得另谋出路了。

  周小曼当时想的是,完了,以后一日三餐怎么办。

  她不比聪明美丽的异母妹妹周霏霏,一眼就能看出远大前程。

  用完最后的晚餐,周小曼贴着门板听外面的动静。她得等那对夫妻上楼或者出门散步,才能趁机溜出去洗饭盒洗澡。

  饭厅方向响起了椅子的挪动声,然后是拖鞋在楼梯上发出的“啪啪”声。那应该是周文忠上楼。姜黎跟幅油画一样,不会弄出这种不够优雅的响动。

  又等了五分钟,确定外面没有一点儿动静后,周小曼放心地出了房门。

  经过客厅的时,暗处突然传来周文忠的声音:“小曼,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周小曼吓得差点儿把手上饭盒抛出去。那里头还有她剩下的鱼骨头肉汤拌饭,是准备给小区流浪猫美美的。

  她战战兢兢转过头,不明白为什么一贯跟娇妻如胶似漆的周文忠,这回竟然没有双宿双栖;而是坐在沙发上,以一种发自心底厌烦却又不得不面上忍耐的纠结神色,眉头紧锁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是飘忽的,似乎真看清楚了她,会刺痛他的眼。

  周小曼小心翼翼地挪动到沙发跟前,聆听周文忠以一种话剧演员式的抑扬顿挫,沉痛地表达了身为父亲,他对一事无成的大女儿是多么的失望。

  “但凡,但凡你能有囡囡的三分之一,我都不会这样难受。”

  周小曼盯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据说真正的胖子是看不到自己脚尖的,她其实还有发展空间。

  她茫茫然地想笑,周文忠为什么要失望呢?他有周霏霏这个才貌双全的小女儿,完全是一位成功的父亲啊。

  她跟她的生母不过是《魔方大厦》里夏河银行一样的存在,是强行塞满负面的垃圾堆。剥离了所有不堪的周总工,就是新家庭里完美的贤夫良父。

  难道他在愤恨,她的失败证明了他的基因与出身乃至一切根本配不上姜黎?

  他跟姜黎不是灵魂的美好契合吗?为什么斤斤计较如此世俗的东西。

  大学里唯一一次回家,也是在这间别墅里,这张沙发上。周文忠皱着眉头,以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姿态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会跟她的生母离婚。

  大意为志同道合的人才能相濡以沫,没有共同语言的灵魂只能渐行渐远,长痛不如短痛。

  墙壁上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正播放《亮剑》。

  战地医院里,李云龙扯着嗓子瞪着眼:“去他妈的封建包办,你不乐意倒别跟人家上炕啊!嘴上说不乐意,炕照上,娃照生,啥都不耽误。咋啦,看着快解放了,他王副军长该换老婆了。”

  二十岁的周小曼瘫软在沙发里头笑得几乎快断气,最后笑声成了嚎啕大哭。

  三十岁的女人在面对自己血亲的斥责时,已经波澜不惊了。

  周文忠扮演了半天痛心疾首的老父亲,唯一的观众麻木不仁。

  他只得愤愤不平地转而用一种他最为习惯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宣布:他退休了,囡囡毕业回国去上海工作了,所以他们一家要搬去上海团聚,所以他要将这边的房子都处理掉,好去上海置业。所以周小曼不能再赖在家里,得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霏霏要回国,所以周小曼被扫地出门了。

  他实现了他的诺言,他所有奋斗的一切,都是他亲爱的囡囡的。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点了点头:“嗯,你们一家,你终于知道了啊。”

  周文忠的脸剧烈地抽动起来,他愤怒地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朝她砸去:“老子从小把你养到大,到现在还让你啃老。老子没有任何事情对不起你!”

  烟灰缸砸到了周小曼的肚子上,被她软软的肚子反弹回头,诡异地落到了真皮沙发里。她不觉得疼,只觉得可笑。她这位装模作样了一辈子的父亲,连发作一回都是这样的孱头。

  周文忠不吸烟,因为姜黎讨厌烟味,水晶烟灰缸里没有烟头,地板连额外打扫一遍都不需要。

  他没说错,除了这一回气急败坏拿烟灰缸砸她,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他只是用他无所不在的厌弃眼神跟冷笑奚落,向她灌输了二十几年的“你就是个多余的废物”。

  楼梯上静悄悄的,姜黎没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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