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1. 酸楚
1979年的2月17日，是国人难忘的日子——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
就在早一天的16日晚上，二商局举办的日语学习班在官巷口的一条小弄堂——烹饪技校里开学了。
令阿明惊奇不已的是日语老师竟是油脂加工厂那个读着“どぞ”的收发小老头。不过，这晚他穿的一套黑色中山装很挺括，稀疏的几绺头发梳理得油光炸亮，戴着的一副金丝边眼镜很气派，说话的声音既清楚又响亮。
如果没见过他过去坐在破不拉几1收发桌前的寒酸样子，此刻站在讲台上的他俨然便是一个大学教授了。
日语班五十来个人，都是商贸系统的。阿明去了个早，在中间靠窗边抢了两个位子，前面的一个位子是留给杨梅的。
他俩通过电话联系，在各自的公司报名就读的。
杨梅住在郊外的三墩，路很远，303路公交车又少，不出阿明所料，她姗姗来迟了。
教室里的人满满的，她站在门口想找位子的样子，阿明急忙站了起来，朝她招手。
同学们回头的回头，侧身的侧身，都朝她看去。
她还是穿着元宵节的那套衣服，只是里面一件雪白的衬衫尖领翻在了外套的外面。也许是赶路之故，脸儿有点红红的。红白相衬，此刻的她，格外地夺人眼珠儿。
她看到了阿明在向她招手，于是朝窗边走来。这时阿明感到奇怪的是男同学们的眼睛齐刷刷地都盯向了她。
她的到来，真个是满室生亮了。之前阿明向教室里的女同学们一个一个看去，并未有一个看了还想看c看了就不肯放过的。
要说阿明行动上不花是明摆着的，但心里头不花是很难说的。
杨梅亭亭玉立c端庄气质确实压倒了群芳！
忽然，一个男同学站了起来，礼貌地向她示意他的座位让给她。
她朝他微微一笑，指了指阿明前面的位子，然后就坐了下来。
阿明帮她抢了位子，她回转头来朝他感谢地莞尔一笑。这么近距离的美人笑，他还未真正领受过，而且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虛荣心顿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里头舒服得一塌糊涂。
只是她又朝那个让座的男同学送去了差不多的莞尔一笑，这叫阿明像吃了鸟儿污似的，喉咙口顿时苦答答的，咽不落去，吐不出来，难过得要死。
此刻，他觉得还是做个瞎子好，眼不见为净，看到了反而徒生烦恼。
日语老师姓曾，名三，原是个教师，之前被错划为五类分子2，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后，他拳拳报国之心不改，重新披挂上阵，教书育人。
他摘下眼镜，离点名簿半尺不到点完名后，重新戴上眼镜，说了些办班的原因和要求，然后要学生们说说每个礼拜一c三c五来读夜校的感受。
也许阿明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第一个被点名发言的就是他。
阿明没想到，也没准备，有点儿紧张，鼻头汗顿时冒了些出来，要不是在华家池见过些世面，肯定结巴得说不好话了。
他无奈地站了起来，大家都朝他看了，杨梅也回过头来，眼神里似乎有期待，有鼓励，这使他更做筋骨3了。
“老师好！同学们好！今天是日语业余学习班开学的第一天，我坐在干净的椅子上，抚摸着干净的课桌，此时此刻的心情激动不已。”
阿明竭力控制自己不发出颤音，继续道：“自初中毕业后，两年来我再没有坐过课椅，再没有聆听过老师的讲课。我读中学时，正是‘四人帮’横行的时候，教材都是‘反击右倾翻案风’c‘ 学习张铁生反潮流’之类枯燥无味的东西。学校的黑板报上，层层贴满了什么要坚持‘开门办学’，反对‘关门教学’这些乌七八糟的争论文章。学校的校风被搞得一塌糊涂，赌博成风，打架不断，玻璃打碎了，课桌掀翻了，墙壁剥落了。老师来教课，学生打瞌睡，谈海天，有的学生甚至用皮枪c石块偷偷弹掷老师。全靠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吹响了进军四个现代化的号角，带领我们进行新的伟大的长征。如今我能重新坐在课堂里，一想起蹉跎岁月，感慨万千。我相信，为了杭州旅游业的发展，真如老师你所说的，只要‘勤奋加毅力’，日语一定能学好的！我相信，在座的同学们也会和我的想法一样——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阿明啰里八嗦终于说完了，还获到了一阵掌声。这掌声是生来头一遭，他不由得有点飘飘然了，坐下来的时候朝鼓着掌的杨梅神气地一笑。
接着被点名发言的就是让座的那个男同学。
他叫虞志，西湖饭店的厨师，生高在1米72上下，二十岁左右，五官端正，皮肤白净，像个奶油小生，从身高c相貌c衣着等各方面看，阿明自然不能与他相比。
他的讲话同样获得了掌声。阿明看见杨梅拍手的劲儿，就像带刺的板子一样一记一记狠狠地敲打在胸口上，这是从未有过的痛感。尤其是别人都停了，她还多拍了两下，这简直令阿明难过的要哭。
虞志在坐下来的时候，像是感谢杨梅对他的鼓掌，朝她报以微微的一笑。只隔着一条小走廊，阿明一看他那笑样，带着点，恨不得立起身来给他一巴掌。
下面发言的便是杨梅了，曾老师要她代表女生说几句。
杨梅站起身来，拢了一下辫子，说了起来，声音清脆得像晨鸟鸣叫般的悦耳，话语说得不快不慢，有条不紊，给人以一种沉稳的感觉。
同学们尤其是男生，眼儿盯着，耳朵竖着，好似在欣赏一幅美女神塑，恰如在聆听天籁之音。
说到一半的时候，那小子居然就鼓掌了。到她讲完时，他站了起来带头鼓掌，于是掌声如潮，就差没把天花板给震落下来了。
上课间，这小子时不时朝杨梅这边看一眼，笑兮兮的。杨梅偶尔也会转过脸去。虽然两人没有眉来眼去，但虞志显然是个打套儿高手，至少在姑娘儿面前一点儿都不怕难为情。
中间休息时，阿明和杨梅说着话儿的时候，这小子脸皮实厚地坐在了阿明旁边的空位子上，大大方方地作了自我介绍，还说了“欢迎”c“谢谢”等几句日语，说是饭店里有时有日本游客来就餐，他常常用上的。
杨梅似乎被他的言谈举止吸引住了，和他聊起了话儿，这下阿明就像被丟进了冰缸里一般，浑身的不自在，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开去。
下课后，杨梅在官巷口等151路电车去武林门换乘公共车回三墩，那小子骑着一辆崭新的26吋凤凰牌自行车过来了，说是带她去武林门赶11点的末班车。杨梅似乎是盛情难却，看了阿明一眼，然后撩起些裙子，侧身坐在他的自行车后车架上。铃儿响起的时候，她还回转身来微笑着朝阿明挥了挥手。
“再会！”那小子也回转头来，居然还这么礼貌地说。
阿明看到她的双手搭在了那小子的腰间，又听到了这么听似礼貌实是给人以刺激的口吻，莫名的酸楚一阵一阵地似汹潮般涌上心头，恨不得跑上前去，给他吃几个拳头。
只是后来他孤零零地往家回了。这时的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越来越骤密了。阿明在屋檐下躲躲走走，心情从未像这个夜晚如此糟糕过。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变得这般易生情愫，这般易生伤感，莫不杨梅真有一股神奇的磁力，吸引着他的灵肉而不由自主地要紧贴上去？
他们路上会说些什么话？会留电话号码吗？下次来上课，这小子是否会去接她？还会再送她回去吗？她的手搭在他的腰上会有触电的感觉吗？
阿明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自寻烦恼地想这想那，真当是辣乱三千，脑稀快搭牢了。
阿明肚儿不瘪，袋儿却瘪，于是想到最后，怪来怪去只怪自己没钱儿买辆自行车，要是有车，今晚送杨梅还轮得到那臭小子？
“穷思饱暖，富想y欲。”阿明躺下后，似乎明白了所以，叹着气，两只眼儿直勾勾地望着上面黑漆漆的地板，渐渐地湿了起来。
第二天晩上在建军家，小弟兄们围着阿明谈起了杨梅。阿明隐藏了自己的感受，向他们叙说了经过。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过了这村，没有那店。”
“打着灯笼找不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儿。”
“紧追不舍，不然要泡汤的。”
。。。。。。
小弟兄们不晓得阿明心里头的苦衷，见他死样怪气4的，纷纷劝说。
阿明也被他们说得昏头瞌冲5了，一忽儿朝天叹气，一忽儿对地顿脚。
“阿明，这下你也尝到格个滋味了。要么你趁早不要去读书了，否则，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子荣道。
“不去读书，杨梅绝对要被那个虞泡儿打走了。阿明，照我看来，你既然介欢喜杨梅，就应该想办法粘牢她。不然，介好的邻居，介好的机会滑脫6了实在可惜。”宝生道。
“你学学子荣，给她写情书，你们熟悉，没什个难为情好怕的，写它个十封八封，弄不到手来寻我谈天！”定富道。
“刚刚会面，你又不晓得杨梅的心思，写情书太直角笼统了，我觉得还是婉转点好。过些日子，比如说她名字中有个‘梅’字，就写写梅花什么的，看看她的反应。这样子如果她对你没这个意思，你也不难为情。”建军道。
“有道理！有道理！”众弟兄异口同声道。
阿明觉得建军的建议很有创意，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于是点点头。
“阿明，我还是那句话——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入手一定要快！姑娘儿你不去动她，她还以为你那个东西有毛病呢！”子荣有了经验之谈。
“不错，双珠到手了，你们看子荣，高脚卵泡朝天——笃笃定定7了。”定富道。
1 破不拉几：杭州话，即很破烂。
2 五类分子：又叫黑五类，是文革时期对政治身份为地主c富农c反革命c坏分子c右派等五类人的统称，是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3 做筋骨：杭州话，即拘谨。
4 死样怪气：杭州话，说话做事无精打采c扭扭捏捏之意。
5 昏头瞌冲：杭州话，昏头昏脑c没有主见之意。
6 滑脫：杭州话，掉落c逃走之意。
7 高脚卵泡朝天——笃笃定定：杭州俚语，身子朝天，双脚高翘，对事很有把握而显得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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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早一天的16日晚上，二商局举办的日语学习班在官巷口的一条小弄堂——烹饪技校里开学了。
令阿明惊奇不已的是日语老师竟是油脂加工厂那个读着“どぞ”的收发小老头。不过，这晚他穿的一套黑色中山装很挺括，稀疏的几绺头发梳理得油光炸亮，戴着的一副金丝边眼镜很气派，说话的声音既清楚又响亮。
如果没见过他过去坐在破不拉几1收发桌前的寒酸样子，此刻站在讲台上的他俨然便是一个大学教授了。
日语班五十来个人，都是商贸系统的。阿明去了个早，在中间靠窗边抢了两个位子，前面的一个位子是留给杨梅的。
他俩通过电话联系，在各自的公司报名就读的。
杨梅住在郊外的三墩，路很远，303路公交车又少，不出阿明所料，她姗姗来迟了。
教室里的人满满的，她站在门口想找位子的样子，阿明急忙站了起来，朝她招手。
同学们回头的回头，侧身的侧身，都朝她看去。
她还是穿着元宵节的那套衣服，只是里面一件雪白的衬衫尖领翻在了外套的外面。也许是赶路之故，脸儿有点红红的。红白相衬，此刻的她，格外地夺人眼珠儿。
她看到了阿明在向她招手，于是朝窗边走来。这时阿明感到奇怪的是男同学们的眼睛齐刷刷地都盯向了她。
她的到来，真个是满室生亮了。之前阿明向教室里的女同学们一个一个看去，并未有一个看了还想看c看了就不肯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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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亭亭玉立c端庄气质确实压倒了群芳！
忽然，一个男同学站了起来，礼貌地向她示意他的座位让给她。
她朝他微微一笑，指了指阿明前面的位子，然后就坐了下来。
阿明帮她抢了位子，她回转头来朝他感谢地莞尔一笑。这么近距离的美人笑，他还未真正领受过，而且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虛荣心顿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里头舒服得一塌糊涂。
只是她又朝那个让座的男同学送去了差不多的莞尔一笑，这叫阿明像吃了鸟儿污似的，喉咙口顿时苦答答的，咽不落去，吐不出来，难过得要死。
此刻，他觉得还是做个瞎子好，眼不见为净，看到了反而徒生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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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同学们好！今天是日语业余学习班开学的第一天，我坐在干净的椅子上，抚摸着干净的课桌，此时此刻的心情激动不已。”
阿明竭力控制自己不发出颤音，继续道：“自初中毕业后，两年来我再没有坐过课椅，再没有聆听过老师的讲课。我读中学时，正是‘四人帮’横行的时候，教材都是‘反击右倾翻案风’c‘ 学习张铁生反潮流’之类枯燥无味的东西。学校的黑板报上，层层贴满了什么要坚持‘开门办学’，反对‘关门教学’这些乌七八糟的争论文章。学校的校风被搞得一塌糊涂，赌博成风，打架不断，玻璃打碎了，课桌掀翻了，墙壁剥落了。老师来教课，学生打瞌睡，谈海天，有的学生甚至用皮枪c石块偷偷弹掷老师。全靠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吹响了进军四个现代化的号角，带领我们进行新的伟大的长征。如今我能重新坐在课堂里，一想起蹉跎岁月，感慨万千。我相信，为了杭州旅游业的发展，真如老师你所说的，只要‘勤奋加毅力’，日语一定能学好的！我相信，在座的同学们也会和我的想法一样——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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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讲话同样获得了掌声。阿明看见杨梅拍手的劲儿，就像带刺的板子一样一记一记狠狠地敲打在胸口上，这是从未有过的痛感。尤其是别人都停了，她还多拍了两下，这简直令阿明难过的要哭。
虞志在坐下来的时候，像是感谢杨梅对他的鼓掌，朝她报以微微的一笑。只隔着一条小走廊，阿明一看他那笑样，带着点，恨不得立起身来给他一巴掌。
下面发言的便是杨梅了，曾老师要她代表女生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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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似乎被他的言谈举止吸引住了，和他聊起了话儿，这下阿明就像被丟进了冰缸里一般，浑身的不自在，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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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会面，你又不晓得杨梅的心思，写情书太直角笼统了，我觉得还是婉转点好。过些日子，比如说她名字中有个‘梅’字，就写写梅花什么的，看看她的反应。这样子如果她对你没这个意思，你也不难为情。”建军道。
“有道理！有道理！”众弟兄异口同声道。
阿明觉得建军的建议很有创意，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于是点点头。
“阿明，我还是那句话——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入手一定要快！姑娘儿你不去动她，她还以为你那个东西有毛病呢！”子荣有了经验之谈。
“不错，双珠到手了，你们看子荣，高脚卵泡朝天——笃笃定定7了。”定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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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昏头瞌冲：杭州话，昏头昏脑c没有主见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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