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长歌行（七）
我和宋允墨在宫门口告别。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又姣姣如月。我说，“宋将军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常年守在边关辛苦，带兵操练，脾气难免暴躁了一些。”
他看着我，眼波流转，忽然把手伸进怀里，顿了一下，又把手放下来。
“宋如玥的事情你不想说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向我行了个礼，就转身回马车了。他的背影像是空谷幽兰，似乎不需要这世俗的任何应和。我已经习惯。
我正欲回宫，车夫忽然跑过来，拿着一件大氅交到我手上。
那大氅带着微微的温度，还有一股淡雅的薰香。我叹息，这人啊！
我穿过前朝议事的思政殿，此刻白日的喧嚣庄严已经散去，只剩下一座紧闭大门的肃穆宫殿。我从未见过父皇在思政殿上杀伐决断的模样，也未能见朝臣如何为达各自目的，几番周旋。是以在我眼里的父皇，是那个回到后宫，嗔笑怒骂有血有肉的父亲。而在太子他们那些人眼里，他先是一个至尊君王。
那在我眼里的太子，洛九牧，谢金泠和宋允墨，当他们站在思政殿里的时候，又各自是什么模样？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悲哀。一个深居后宫的公主的视野，如此狭隘有限。就像谢金泠口里那只坐在井底的青蛙，不跳出井里，永远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真实。
“你在想什么。”身后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回过头去，见一个人影站在夜色里，轮廓模糊不清。若不是他的声音过于熟悉，我肯定会吓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情意绵长，却又戛然而止的两个字。
“夜深了，你该离宫了。”我转身，正要往内宫的方向走去。他忽然几步走到我身前，只是随意地一站，却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的口气仍然轻盈得如叶尖滚落的朝露，“兰儿，看到你跟太子他们在一起，我有些意外。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太子。”
我看着他，心中百转千回。遥想起当年可以肆无忌惮地并肩坐在屋檐下，跟他说很多心里话。我刚要开口，他又说，“我看见宋允墨送你回来他是不是与你说过一些关于选太子妃的事？”
我愣了一下，忽然笑道，“洛大人想知道什么？你希望谁当太子妃？”
他深深地望着我，伸手想要碰触我的脸颊，我却偏头躲开。他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中，久久地，像是一朵孑然开放的昙花。他忽然叹息一声，“我只是想告诉你，选太子妃的事情，无论谁说什么都不要插手，皇上心中早有计较。”
“宋允墨不是那种人。”
“那我在你心里是何种人？”他的声音像是一块悬空的琉璃，好像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被摔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我”我话还未说完，忽然看到前面三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三七先是向洛九牧行礼，然后凑到我耳边，“公主，奴才就知道您才不会乖乖在含元宫用晚膳，肯定偷溜出去了。储秀宫出了乱子，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闻言，我立刻向洛九牧行礼，然后随着三七离开。经过洛九牧身边的时候，他双唇轻启，像是风吟一样，“兰儿，此生，你若不离，我便不去。你记住了。”
我心尖一颤，回头看去，他已经向着宫门的方向慢慢走去。天地寂寥，仿佛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行走在无垠的旷野上。我心中不忍。
“公主？快走吧。”三七催促，“还要回去更衣呢。”
“哦。走吧。”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储秀宫里住着备选太子妃的十几个小姐，众人心中有数，太子妃必在崔梓央和宋如玥中择取一人。此刻她们全都跪在正殿上，气氛凝重。
娘坐在上首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很难做的决定。
我走过去，仍然跪在地上的众人纷纷颔首行礼。
“发生了什么事？”我坐下来低声问娘。
娘看了正殿一圈，指着春流说，“你来告诉公主。”
春流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心想我有这么可怕么？当初你在崔府对我拉来扯去的气势，还有在暖阁外要我放过你家小姐的气势哪去了？
她说，“今早打扫屋子的时候，从宋小姐的床上，找到了”她顿了一下，“五珠凤凰步摇。”
我惊讶，看向娘，娘点了点头。这五珠凤凰步摇乃是太子妃才能佩戴之物，一般在封妃大典上由太子亲赐。
再看跪在一旁的崔梓央，低眉颔首，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紧挨着她的宋如玥，也颇沉得住气，面容安然。此事表面上看起来极其简单，细细推敲起来又有多种可能，错综复杂，实在是伤脑筋。
“这事，父皇那边还不知道？”
娘摇了摇头，“年关将近，不敢拿后宫这些事去扰他。我又不敢私自处理，偏偏贤妃在病中。”
娘话音刚落，沈希云已经出现在门口。她的气色不好，但气势仍然凌人。她扶着瑶花走进来，冷冷地说，“谁说我在病中，这后宫的事就管不得了？凤印还没有易主呢！”
众人都向她行礼。她坐在娘刚刚坐着的位置上，扫视了整座大殿，然后看着宋如玥说，“宋如玥，这事你有什么要辩解的？”
宋如玥行了礼，恭敬地说，“回娘娘，如玥对此毫不知情。”
“那就是有人陷害？你觉得是谁陷害你？”
“如玥不知。”
沈希云扫了崔梓央一眼，朗声道，“大胆说，本宫给你做主。有些人不要当宫里的人都是傻子，耍些雕虫小技。”
我跟娘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只坐在一旁不说话。
宋如玥仍是不慌不忙的口气，“如玥不知那东西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床上，更不知道是否被人陷害。请娘娘明察。”
我心中暗暗佩服。好姑娘，一身凛然正气，不卑不抗。我对国公家的教养顿时肃然起敬。若是叫她当了太子妃也好，虽然闷是闷了点像她二哥。
沈希云给瑶花使了个眼色，瑶花忽然穿过跪在地上的众人，走到春流的面前。我们还来不及反应她要做什么，她已经一把提起春流，狠狠地拖到人群的前面去。春流被吓哭了，一抽一抽地跪在地上，煞是可怜。
沈希云喝了口茶，居高临下地说，“说吧，是不是你放的。”
春流连连摇头，“奴婢没有，奴婢只是看见”
“还在撒谎！储秀宫里有我的人，这些天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这奴婢心里打什么算盘，我清楚得很。”
春流哑然。想说什么，却又像有所顾忌，说不出来。只是连连求饶。
“崔”沈希云正要发难，我也坐等好戏，谁知娘却忽然站了起来。她以往恨不得躲开沈希云的锋芒，今天怎么？
娘慢慢走到沈希云的面前行了个礼，卑躬屈膝地说，“姐姐，这件事可大可小。我看仓促之间很难判断孰是孰非。何况太子妃之位事关重大，临到选妃之际也不宜节外生枝。五珠步摇虽象征太子妃，但律法只说旁人不得佩戴，也没有说不得私藏或者私制，并不是什么大逆之物。不如派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暗中调查一番，明里还是先不要声张，如何？”
今天晚上给我的意外实在太多似乎自从升到妃位，以往不问世事的娘忽然就顿悟了？
沈希云深深地看了娘一眼，嘴边浮现一抹冰冷的笑意，“既然妹妹如此说，我再追究，就显得不识大体了？也罢，皇上已经将选妃之事全权交给了妹妹，我就不插手了。”她起身，又看了娘一眼，这才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沈希云走了之后，娘双腿一软，似乎要跌坐在地，我跟三七连忙跑过去扶住她。她似乎用最后的力气说，“你们都各自回房吧，今日之事不要再提起。”
众人各自散去，只崔梓央和春流还留在原地。娘摆了摆手说，“你们要说的，我都明白。崔小姐现下先安心选妃，别的事日后自有分晓。”崔梓央闻言也不多说什么，向娘行了个叩礼就带着春流走了。
之后，我扶着娘回宫。回到宫中，三七叫宫人熬了姜茶端来给我们暖身。
我由衷夸奖道，“娘，你今天太英勇了。”
娘看了我一眼，摇头道，“我此番得罪她，也是逼不得已。看她的样子，像要把崔家小姐当场取消选妃的资格。若是如此，皇上那边，便无法交代了。”
“父皇难道属意崔梓央当太子妃？”
“皇上也没有下定决心。只不过皇后是崔家所出，崔家又是太子的母家，为了重振崔氏，崔梓央当太子妃是最好的方法。别忘了，杨瑛身后，是满朝有间书院出身的文武百官。”
“可我不明白。选宋如玥当太子妃，不是也能给太子力量吗？”
娘语重心长地说，“兰儿，你的想法太单纯。朝堂之上，各方势力讲究均衡制约。国公当年风光无限，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人承袭国公之位，你可知道为何？怕就怕树大招风，功高震主。国公早逝，也有几分这方面的原因。而且这几日我观察崔家小姐和宋家小姐的个性，一个深藏不露，一个生性淡泊，也确实是前者更能胜任将来后宫之主的位置。”
所以缘浅如宋允墨也好，情深如洛九牧也罢，都不会是崔梓央最终的归宿。
我第一次觉得娘有些深不可测。以往她对朝政什么的闭口不谈，可原来却看得如此透彻。可我怎么半分没有遗传这七窍玲珑心，反而觉得直来直往更舒服些呢。
“难怪父皇不说我像你，偏要说我像那可恶的皇后。现在看来，我的心性确实跟娘不太一样。”
娘本来正在喝茶，闻言愣了一下，“皇上曾说你像皇后？”
“对呀。”我在心里补了一句，不就是那天被我气病了，在龙床前胡乱说的。
娘的脸色忽然就不好了，凝眉深思。我看她想得出神，也不去打扰，径自回自寝殿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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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眼波流转，忽然把手伸进怀里，顿了一下，又把手放下来。
“宋如玥的事情你不想说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向我行了个礼，就转身回马车了。他的背影像是空谷幽兰，似乎不需要这世俗的任何应和。我已经习惯。
我正欲回宫，车夫忽然跑过来，拿着一件大氅交到我手上。
那大氅带着微微的温度，还有一股淡雅的薰香。我叹息，这人啊！
我穿过前朝议事的思政殿，此刻白日的喧嚣庄严已经散去，只剩下一座紧闭大门的肃穆宫殿。我从未见过父皇在思政殿上杀伐决断的模样，也未能见朝臣如何为达各自目的，几番周旋。是以在我眼里的父皇，是那个回到后宫，嗔笑怒骂有血有肉的父亲。而在太子他们那些人眼里，他先是一个至尊君王。
那在我眼里的太子，洛九牧，谢金泠和宋允墨，当他们站在思政殿里的时候，又各自是什么模样？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悲哀。一个深居后宫的公主的视野，如此狭隘有限。就像谢金泠口里那只坐在井底的青蛙，不跳出井里，永远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真实。
“你在想什么。”身后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回过头去，见一个人影站在夜色里，轮廓模糊不清。若不是他的声音过于熟悉，我肯定会吓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情意绵长，却又戛然而止的两个字。
“夜深了，你该离宫了。”我转身，正要往内宫的方向走去。他忽然几步走到我身前，只是随意地一站，却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的口气仍然轻盈得如叶尖滚落的朝露，“兰儿，看到你跟太子他们在一起，我有些意外。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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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允墨不是那种人。”
“那我在你心里是何种人？”他的声音像是一块悬空的琉璃，好像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被摔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我”我话还未说完，忽然看到前面三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三七先是向洛九牧行礼，然后凑到我耳边，“公主，奴才就知道您才不会乖乖在含元宫用晚膳，肯定偷溜出去了。储秀宫出了乱子，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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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尖一颤，回头看去，他已经向着宫门的方向慢慢走去。天地寂寥，仿佛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行走在无垠的旷野上。我心中不忍。
“公主？快走吧。”三七催促，“还要回去更衣呢。”
“哦。走吧。”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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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去，仍然跪在地上的众人纷纷颔首行礼。
“发生了什么事？”我坐下来低声问娘。
娘看了正殿一圈，指着春流说，“你来告诉公主。”
春流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心想我有这么可怕么？当初你在崔府对我拉来扯去的气势，还有在暖阁外要我放过你家小姐的气势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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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希云给瑶花使了个眼色，瑶花忽然穿过跪在地上的众人，走到春流的面前。我们还来不及反应她要做什么，她已经一把提起春流，狠狠地拖到人群的前面去。春流被吓哭了，一抽一抽地跪在地上，煞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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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扶着娘回宫。回到宫中，三七叫宫人熬了姜茶端来给我们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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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也没有下定决心。只不过皇后是崔家所出，崔家又是太子的母家，为了重振崔氏，崔梓央当太子妃是最好的方法。别忘了，杨瑛身后，是满朝有间书院出身的文武百官。”
“可我不明白。选宋如玥当太子妃，不是也能给太子力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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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觉得娘有些深不可测。以往她对朝政什么的闭口不谈，可原来却看得如此透彻。可我怎么半分没有遗传这七窍玲珑心，反而觉得直来直往更舒服些呢。
“难怪父皇不说我像你，偏要说我像那可恶的皇后。现在看来，我的心性确实跟娘不太一样。”
娘本来正在喝茶，闻言愣了一下，“皇上曾说你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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