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行路难（六）
我醒过来，觉得全身像散架了一样。屋子里没有灯火，只屏风后面有隐约的光亮。窗外明月高挂，已经夜深了。
屏风后面有细小的说话声。
“她就是承欢公主？你的”
“陆帮主，多谢你今日帮忙，请回吧。”
“说了多少遍了，喊我名字！”陆蓁蓁有些恼火地说，“她不是洛城的妻子么，为什么会是嘶，难道洛城是洛九牧？！”
“她不是洛城的妻子。”宋允墨清冷得仿佛寒霜一样的声音，“我也不会让她是。”
陆蓁蓁似沉默了一阵子，“你喜欢她是么？从小就喜欢？”
我凝神静听，宋允墨说，“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小时候有一日在冷宫外的枫树林放风筝，听到里头有个小女孩哭闹，后来爬到树上看她，虽身处冷宫，却似乎每日都很开心。及至不能再入宫，偶尔思及，也只当是一段不会再有交集的萍水相逢。后来她出冷宫，却恶行昭著。更遑论她贪玩出宫，把我撞伤，那时我甚至有些讨厌她。”
从未听他在我面前说过这许多话。原来先前觉得他对我有敌意，是真的。而且我误解了，风筝和花狗不过是因为同情我的遭遇而送。也并没有人说过，送人东西就代表了喜欢。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之前的认识都是偏颇的。她身处内宫，却还能做到爱憎分明。在青白小苑之时，她不许下人说永安公主的坏话。她总能敏锐地察觉我的感情变化，说一些笨拙的话来安慰我。明知道一次次被洛九牧利用，却仍然坚守着那份感情。我原先是希望成全他们，但如今发现洛九牧绝不是个良配。于公于私，都不希望她再嫁给洛九牧。”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我望着屏风那里的星火，内心百感交集。陆蓁蓁忽然轻笑两声，“从你喝醉掉眼泪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你。”
“陆帮主，你确定那是眼泪么。”
“”
宋允墨平静地说，“我把你当成朋友，公主也是我的朋友。”
“谁要跟你做朋友！”陆蓁蓁没好气地说，“我给她仔细检查过了，额头上，脸上还有手腕上的伤都上过药了。身上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一些拉扯之下的勒痕，一两天就好。你打算怎么处置燕三娘他们？虽然该死，却不应该牵连三族，太重了。”
宋允墨冷冷地说，“我若是呈报给皇上，恐怕他们九族都不保！”
“可这样对公主未必是好事。”陆蓁蓁好言相劝，“传出去对姑娘家的名节也不好。何况你要闹到整个江都府都知道承欢公主在这里么？别忘了”
他们似乎有某种默契，所以陆蓁蓁并未言明。宋允墨好像被说服，之后送陆蓁蓁出去。我又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难以抵抗滚滚的睡意。
我再度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哭声。努力睁开眼睛看去，三七跪在床边，一副哭丧的模样。我无奈地喊了一声，“三七我还没死。”
“公主！”他跪挪到我面前，开始抽自己的嘴巴，“都是奴才该死，奴才不该丢下公主一个人，奴才没有拼死保护公主，奴才应该以死谢罪。”
我侧身抓住他的手，“好了好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上了别人的当，不怪你。可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三七低声说，“当时奴才身上还有一锭碎银子用来防身，本来是给公主买包子去的，结果被一个小叫花子偷去。奴才一路追着他不放，他后来终于跑到不动了，才把银子交出来。奴才本来要抓他见官，他说乞丐帮里头消息最是灵通，能帮我问到盐帮的总堂在哪儿。奴才便跟着他到了破庙，却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消息？”
“江都府可能还没收到文书，奴才也不敢先行禀告给宋大人。听说大相国寺纵火案的元凶抓到了，是大理寺一名不起眼的官员。据他供认，幕后的黑手是永兴侯。皇上把那个官员收押在大理寺，那官员却在当夜自尽。皇上命禁军秘密地把永兴侯府包围起来，听说洛大人已经有好几天未曾上朝了。这件事在京城已经闹得是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父皇本就忌惮洛起业在军中的威望，迟迟不肯放他出京回到封地。记得从前京中虽然有永兴侯府，但洛起业一年只需像地方官员一样回京述职一次即可。我实在想不出洛起业要叫人烧死杜恒宇的动机在哪里，难道是为了帮太子？可我不记得太子和永兴侯有如此过硬的交情
朝堂上的事情，错综复杂，这一刻春风得意，下一刻就可能身陷囹圄。但我还是觉得奇怪。洛九牧明明是个聪明人，不会连自己的父亲在背后做什么都不知道。纵观洛九牧以往的言行，任由那名大理寺官员指认永兴侯府，会不会有什么更深层次的用意？
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他的所作所为要如此费尽思量地猜测？我自嘲地摇了摇头，又问三七，“宋允墨呢？去哪里了？”
“公主昏睡的这两天，宋大人好像查到了是谁拐卖的公主，把那人传来问话了。听说还是个世家大户的公子呢。”
我点了点头，想出门走一走，透透气，遂叫三七取来铜镜。只见镜中的女子，脸肿得像个包子，额头上缠着绷带，丑得惨绝人寰。我想起当日就是以这样一副尊荣出现在宋允墨的眼中，便心中郁结难消。堂堂一国公主，被拐卖至青楼妓院，以致差点。这要是传到京里去，估计要被众人引以为笑柄。
我盖着风帽，用帕子捂着脸，下床出门。这应该是江都府衙后院，宋允墨平日里居住的地方。三七的眼睛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快在我身上看出两个大洞。我拍了他一下，“我知道我现在很丑，但你看够了没有？”
三七看了看四下，“小的已经在宋大人面前发过毒誓，视线片刻都不离开公主，否则就自刎谢罪。”
“这么严重？”
三七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作罢，“那你带我去宋允墨那边，我看看来的是不是那日诱拐我的人。”
想必对方的来头确实不小，宋允墨并没有在公堂上问话，而只是在后院的主堂里头像话家常一样闲聊。我走到门边，听里头有三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是老一点的，“宋大人，犬子平日里虽然贪玩一些，却在城中一直有个及时雨的雅号。乐善好施，爱帮助别人。犬子方才也已经说了，当时他也被人打晕，醒来就没看见杜姑娘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宋大人，我廖恺虽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但好歹家教甚严，断不会与花满楼那种地方扯上什么关系。此事定有人陷害，望大人明察。”这个声音，分明就是当日街上的青衫公子，化成灰我都认识。
我探头往主堂里头看了看，因为宋允墨正对着门口，所以一眼就看见了我。他不动声色地转向坐在下首的一老一小，“多谢廖老爷和廖公子今日到府澄清，本府这便派人送二位出去。”说着，命六曲送他们出来。
我跟三七连忙闪到拐角躲起来，待六曲和那两人走了之后，宋允墨也从主堂里出来，侧头看着我们藏的地方，“杜姑娘，身子这么快就养好了？”
我磨磨蹭蹭地走出来，见他长衫上居然绣着一团团花朵，栩栩如生。这人也真是敢穿，大黄大绿或是大花，旁人若是穿在身上未免俗气，他穿在身上却是名士风流，配上那张脸，无怪走到哪儿都桃桃朵朵开。
只怕眼下在江都府衙中，知道我身份的人寥寥，只道我是寻常的杜兰姑娘，所以宋允墨也不用行礼。
他见我用手帕捂着脸，淡淡地说，“遮遮掩掩的，反而惹人注意。”
我一听，索性拿下帕子，哼了一声。
“我收到谢大人的信了，你要去有间书院？”他用一种“你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表情以及口吻说，“等养好了伤，我让六曲带你上翠华山。不过多半会无功而返。”
“少瞧不起人了！小白兔能靠裙带关系进去，我也行！”
“小白兔？”
“你三弟。”
“思远？他至今还住在山脚下的茅屋，并未入读。”宋允墨双手负于身后，一派云淡风轻的口气，好像那小白兔不是他亲弟弟，就是山间来的一个野孩子。一个人何至于寡淡至此？难道那夜在花满楼，他震怒的样子，是百年一见的？不过听了陆蓁蓁跟他的对话之后，我忽然有些明白，他有时候对我好，不过是出于同情，出于为人臣子的本分，或者出于对我当时处境的怜悯，倒也许真的无关风月。
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你就这样把他一个人丢在翠华山？！他才十三岁！”
宋允墨看着我，“因缘际会，自有天定。他既想入读有间书院，便要凭自己的本事。谁都帮不了他。”这话像是在说宋思远，实则有暗示我别指望他会帮忙的意味。难怪小白兔说没人能懂他的二哥。我也不懂。
在府中将养了几日，我便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去翠华山。临行的前一天夜里，林桑忽然给我送来了一条手绢，跟上次我丢掉的那条一模一样。林桑像背书一样地说，“公子说，他不是有意隐瞒手绢的下落。只是那手绢被血迹染了，怕是不能再给姑娘用。好不容易找人重做了这一条，姑娘看看是否合用？”
从用料到绣花，几乎是一模一样，我服了。一条手绢而已，何必如此费心？不过料想此人恐怕有点苛求完美的癖好。
林桑又说，“公子说明日有要务在身，不能送公主，希望公主多加小心。还有”这丫头似乎有些犹豫，估计不是什么好话。我说，“但说无妨。”
“公子还说，公主到了翠华山，先不忙着让六曲回来。当天应该就会往返。”
三七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一眼瞪过去，他强收了笑容。我跟这宋允墨杠上了，非得进有间书院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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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后面有细小的说话声。
“她就是承欢公主？你的”
“陆帮主，多谢你今日帮忙，请回吧。”
“说了多少遍了，喊我名字！”陆蓁蓁有些恼火地说，“她不是洛城的妻子么，为什么会是嘶，难道洛城是洛九牧？！”
“她不是洛城的妻子。”宋允墨清冷得仿佛寒霜一样的声音，“我也不会让她是。”
陆蓁蓁似沉默了一阵子，“你喜欢她是么？从小就喜欢？”
我凝神静听，宋允墨说，“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小时候有一日在冷宫外的枫树林放风筝，听到里头有个小女孩哭闹，后来爬到树上看她，虽身处冷宫，却似乎每日都很开心。及至不能再入宫，偶尔思及，也只当是一段不会再有交集的萍水相逢。后来她出冷宫，却恶行昭著。更遑论她贪玩出宫，把我撞伤，那时我甚至有些讨厌她。”
从未听他在我面前说过这许多话。原来先前觉得他对我有敌意，是真的。而且我误解了，风筝和花狗不过是因为同情我的遭遇而送。也并没有人说过，送人东西就代表了喜欢。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之前的认识都是偏颇的。她身处内宫，却还能做到爱憎分明。在青白小苑之时，她不许下人说永安公主的坏话。她总能敏锐地察觉我的感情变化，说一些笨拙的话来安慰我。明知道一次次被洛九牧利用，却仍然坚守着那份感情。我原先是希望成全他们，但如今发现洛九牧绝不是个良配。于公于私，都不希望她再嫁给洛九牧。”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我望着屏风那里的星火，内心百感交集。陆蓁蓁忽然轻笑两声，“从你喝醉掉眼泪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你。”
“陆帮主，你确定那是眼泪么。”
“”
宋允墨平静地说，“我把你当成朋友，公主也是我的朋友。”
“谁要跟你做朋友！”陆蓁蓁没好气地说，“我给她仔细检查过了，额头上，脸上还有手腕上的伤都上过药了。身上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一些拉扯之下的勒痕，一两天就好。你打算怎么处置燕三娘他们？虽然该死，却不应该牵连三族，太重了。”
宋允墨冷冷地说，“我若是呈报给皇上，恐怕他们九族都不保！”
“可这样对公主未必是好事。”陆蓁蓁好言相劝，“传出去对姑娘家的名节也不好。何况你要闹到整个江都府都知道承欢公主在这里么？别忘了”
他们似乎有某种默契，所以陆蓁蓁并未言明。宋允墨好像被说服，之后送陆蓁蓁出去。我又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难以抵抗滚滚的睡意。
我再度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哭声。努力睁开眼睛看去，三七跪在床边，一副哭丧的模样。我无奈地喊了一声，“三七我还没死。”
“公主！”他跪挪到我面前，开始抽自己的嘴巴，“都是奴才该死，奴才不该丢下公主一个人，奴才没有拼死保护公主，奴才应该以死谢罪。”
我侧身抓住他的手，“好了好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上了别人的当，不怪你。可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三七低声说，“当时奴才身上还有一锭碎银子用来防身，本来是给公主买包子去的，结果被一个小叫花子偷去。奴才一路追着他不放，他后来终于跑到不动了，才把银子交出来。奴才本来要抓他见官，他说乞丐帮里头消息最是灵通，能帮我问到盐帮的总堂在哪儿。奴才便跟着他到了破庙，却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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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昏睡的这两天，宋大人好像查到了是谁拐卖的公主，把那人传来问话了。听说还是个世家大户的公子呢。”
我点了点头，想出门走一走，透透气，遂叫三七取来铜镜。只见镜中的女子，脸肿得像个包子，额头上缠着绷带，丑得惨绝人寰。我想起当日就是以这样一副尊荣出现在宋允墨的眼中，便心中郁结难消。堂堂一国公主，被拐卖至青楼妓院，以致差点。这要是传到京里去，估计要被众人引以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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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兔？”
“你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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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允墨看着我，“因缘际会，自有天定。他既想入读有间书院，便要凭自己的本事。谁都帮不了他。”这话像是在说宋思远，实则有暗示我别指望他会帮忙的意味。难怪小白兔说没人能懂他的二哥。我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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