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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章 唇亡齿寒崔尚质慷慨殉节商道迷茫贺云鹏辗转还愿

  会场立时炸了锅。

  张元衡迅即冲至前台,将崔尚质挡在身后,“呛啷啷”抽出腰刀:“乡亲们,切莫慌张,休教走了一个贼人!”

  “见阵仗了,大伙儿跑哇!”一声怪叫,百姓纷纷起身逃散。拖儿带女的c吆喝亲友的c哭叫的c乱嚷的,四散奔跑。两营绿营军火速四散开来,呈包围之势。只可怜二百余人被人群挤攘得连连溃退,乱粉粉的,哪里见一个人影?

  贺计生怔静下来,四围一瞅,竟觉先前那汉子站在数丈之外,僵立当地,唇角一丝冷笑,回头与贺计生一接目,贺计生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正自高呼拿贼,却见那后生不慌不忙从怀中抽出一支两尺余长的“起火”,打火捻点燃了。一阵刺耳的啸声,瞬间抽上半天,凌空震耳一响,炸开朵硕大的礼花!

  贺计生心一凛:后生在搬救兵!

  崔尚质当即大叫:“火速回城!”

  张元衡忙跑下演武台,扒拉开逃散的人流,召集人马。不到半袋烟工夫,百姓走得一个不剩。两营狼狈不堪的绿营官兵簇拥着崔尚质等人赶奔西门。那西门内守门军士只以为贼人进城,慌乱中竟将城门关了半扇,回城人流拥在护城河外动弹不得。

  崔尚质大怒:“为何将门关了,火速启开,让百姓人等进城!”

  守门军士方才回过神来,数人推动沉重的半扇门吱呀呀开启,浑不料方启得一半,已被拥挤的人流连门带人挤贴门后墙上,动不得分毫,只扯开嗓子哭天抹泪叫喊不迭!

  半晌工夫,两营人马方徐徐进城。喘息方定,城头上有人高喊:“有贼人,从滤沱河对岸过来,奔南门去了!”

  张元衡壮剑问:“有多少人?”

  “来势不少,略摸有三四百人!前有二十来匹马,余下全是步行!”

  张元衡率众人一路跑上西门城楼,爬上垛口,朝东南望去。果见正南方卷起一团灰雾,前锋一群马队已越过河道,正直奔南门。

  “不好,火起了,城内进了贼人!”有人大叫。

  众人返身,见城内新顺街税厅一带火起,距城内最高处鼓楼不足一箭之地。紧接着,东门内永丰街关帝庙处亦冒起股股浓烟。

  贺计生气喘吁吁蹬上步道,后边随了一伙持刀弄棍的商号伙计。

  崔尚质冷冷注视着眼下局势,略一沉吟道:“贺掌柜来的正好。你随众商兵在城内救火,保护百姓商家,给你三十名官军,火速过新顺街,逢遇贼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宰一双,逢着那趁乱抢劫者,也断容他不得。瘳青河,你率三十个兄弟,跟贺掌柜,听他调遣,见人宰人,遇鬼杀鬼。定以保护商户财物为要,要记得我繁峙城商户是我繁城重建的根基,商户一旦遭劫,失不可估!”

  被叫作廖青河的后生从队列中挤出,年约二十出头,血早将脸色憋得通红,当下扬刀高叫:“贺掌柜,我们走!”

  贺计生及众商兵激动至极,当下便奔跃下城,率三十名官兵一路呐喊着杀下来。

  贺计生朝崔尚质一揖道:“崔老爷,至此别过!”

  崔尚质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竟朝贺计生还了一揖,哈哈大笑道:“贺掌柜,我既已受繁城众百姓‘天’之深‘拜’,我命已寄于天,何来再别!倒是贺掌柜保重。弓箭手,跟我上南门!”

  崔尚质将袍角一路撩起缚至腰间,一干人众顺城墙马道急近南门,远远已见张元衡仗剑率十名官军同架梯登上城楼的义军厮杀一处,浑身上下已成血葫芦。人不断往上涌,形势危急。

  张元衡边砍杀,边朝人众喊:“朝城下射,断贼后路!”

  三十名弓箭手当即沿垛口飞雨般往下射,攻势立时稍减。杀上城头的十数名义军立时被官兵斩杀怠尽。众人尚自松口气,不料城下门洞内却杀声四起。

  “有内应,贼人在城下!”有人大喊。

  果见城门洞内从养济院一带涌过一伙人,喊杀着直奔门洞,前锋竟是那放起火的后生。

  “护门!”张元衡叫道。一干人马未及下城,门洞内已杀声四起。城门洞开,义军已一窝蜂涌进城内。既时,南宫民房处已烟雾腾空,前路直奔铺房。

  崔尚质一惊,身子一软,几乎栽倒,被张元衡一把拉住。

  崔尚质头也不回:“元衡,杀下城去,奔西顺街,护商!”

  张元衡道:“兄弟们,随我下城,杀呀!”

  百余名官兵喊声振天,一路杀下城楼,个个如出笼虎犊,无畏无惧,一股风杀入城下人伙中,逢人便砍。

  崔尚质阴冷着脸,将袍角下摆放开,正正衣寇,缓缓对身边十多名征袍早已血浸的护卫亲兵道:“尔等下城杀敌去罢!”

  众亲兵道:“我们追随大人,愿与城共存亡!”

  崔尚质微微一怔,眼圈一红,抬手一指城下,笑道:“好,随我上鼓楼!”

  一行人沿小巷,直奔鼓楼大街。刚冲近鼓楼,迎面遇到十余名义军,为首者正是放起火那后生。此时,已杀得性起,脸上身上成了一个血人。仇人见面,那后生更无二话,刀锋一指:“狗官!”

  崔尚质提一把刀,正要招呼,身边数名亲兵已杀出,分对厮杀开来。“崔大人,快上楼!”

  崔尚质被几名亲兵护卫着一路砍杀,堵成一条胡同,沿陡立的护阶直上鼓楼。一进护道门槛,冲护道上正自拦截义军的几名亲兵喊:“进楼!”

  几名亲兵一边奋力砍杀,边喊:“崔大人,别顾我等,关门,关门!”

  身后突地一把手搭上肩头,崔尚质一惊,刀锋上扬,回头一看,却是一名鼓楼马弁。马弁一把将他拉进门里,立时将门合上,抱一条胳膊粗细的门闩紧紧抵住。

  门外,接近门槛的亲兵护卫已不足三人,仍奋力拼杀,边杀边不住大叫:“护鼓楼,护鼓楼!”

  城下,又涌上一伙义军,门槛前护卫全部倒地,被义军一顿乱砍,竟全部战死!正危急间,张元衡率二三十名亲兵杀上来,在义军身后一阵冲杀,护道上杀声震天。

  “天哪,贼人奔西顺街了,那可是全城的商户。这是什么年头,好端端的让人过不得一天安稳日子,杀来杀去,遭孽啊!”马弁道。

  崔尚质俯上垛口,见一伙人直奔西顺街。西顺街一带,眼见商兵官军列成阵势。刚到北街口,已杀作一团。

  崔尚质这才看清,马弁是一名年约五十余岁的老头,此时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西顺街一带,泪沫儿顺着刀刻斧雕般的面宠一路往下淌:“北路商家又要遭劫了。天可怜见,完不了了么?闯贼败退,就劫了一回,近三十万两银抢得抢了,掠得掠了,近百年的商家血啊!”

  崔尚质惊道:“三十万?闯贼败退时就抢了三十万!”

  马弁一哂道:“当年我就在西顺街,仅我一处就掠了近两万余两,尚有六千石粮食!逃得命来,已属大幸,只可怜我一家大小八口人,竟有七口人死在乱兵刀下!”

  崔尚质道:“老人家当年也是商户?”

  马弁道:“崔大门有所不知,大约您不是晋北人士,尚不知,晋北七府十一州,几近无人不走商道,商道通天啊!这下完了,完了!”

  突地楼下直起一阵浓烟。崔尚质暗道:不好,贼人放火了!

  当即,崔尚质冲马弁一揖道:“老人家,贼兵冲我而来,你可从后楼缉下城去,我缉您!”

  马弁摇摇头道:“我早已了无牵挂了,当年商铺洗得一空,逃得一条命来,已觉愧然。想我祖上经营一世基业,在我手里遭劫一空,身无分文,我愧对祖宗,早无活念。倒是崔大人缉门吧,我老头子现下虽一无分毫,身上还是有些劲力的。”

  崔尚质凄然一笑道:“偌大个繁峙城在我手中败落至此,我愧对众百姓,愧对众商家,我更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火势渐旺,冲天苗头已越过楼垛燃及楼檐,护道内外,木制门楼已烧得噼哩叭啦作响。

  崔尚质回身慢慢端座在楼前木桌上,盘腿而居,火势中朝马弁喊道:“老人家,上来吧!”

  马弁却慢慢走近城楼垛口,朝西顺街远眺。越过火雾,隐隐听得西顺街一带杀声渐停。

  崔尚质深深叹了口气,紧闭双眼,屹然端座。

  那火势,映得通天红!

  一阵沉闷悠荡的钟声徐徐渐起回旋往复在代州府繁峙县天延村河西灵岩古寺的上空。灵岩寺,创建于北宋元丰二年前,金正隆元年重建,金元时期称灵岩院,外设钟楼一座,内有正殿5楹,规模宏大,为弥陀殿,殿内有正隆三年御前承应画匠王逵绘制完工的水陆图壁画《太子射日图》c《天子回辇图》。

  康熙八年,惊蜇刚过,晋北高原寒气尚未完全褪尽,前晌烈烈的西北风卷了扬天黄尘越过雁门c恒山,一路呼啸,撞击在天延村塔儿坡前,势头才稍稍减落几分。那天却也冷得出奇,从塔儿坡下穿村而过的一道清泉河水,去冬结冰并未完全消融,河水在冰层下哗哗脆响。渐至未时,村人们中饭刚过,那天色眼睁睁地突变,从西山顶掠过黑压压翻滚云团来,转瞬将天地盖个严严实实。一道强光沿塔儿坡后憨山余脉闪忽而来,将整个天延村映得透亮。接着是隐隐的雷声,由小及大,由远到近,轰隆隆滚过,及至眼前,便是震天价泼响。远远近近传过村人呼喊的声音,河东河西街面上的人群立时四散奔跑。

  那宛如豆瓣大小的雨点儿筛匀了般扑天而来,击打在尚未解冻的冰面上啪啪作响,灵岩寺山门内外,数棵百年清翠古槐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得簌啦啦脆响。

  灵岩古寺山门半开,从里面掩头跑出一名小和尚,忙着正要关门,忽见门阶下密密的雨线中两人两骑急匆匆地向寺院奔过。后面一人死力牵着马缰,想那马些是被雷声吓坏了的缘故,偏是死拉硬拽,不向前走反而后退不已,惹得小和尚站在当地掩嘴偷笑!

  “小师傅,且慢关门,且慢关门。容我们避雨片刻,稍停便走。”头前马上汉子牵马上来,高声招呼,回头冲阶下拉马汉子喊,“你便拴在那树上就是了,淋一会又淋不死它!”

  底下汉子应了一声,拴好马便两手蒙着脑袋急急地跑上来。

  小和尚速速让到侧边:“快进来说话,快进来说话!”

  两名汉子均在三十出头年纪,前者稍壮些着一身灰布大襟短袍,脚蹬一双圆脸儿羊毡毛靴,一根辨子缠在脖颈,长达两寸的胡子显是被雨淋得贴在下巴上,样子甚是滑稽;后面的汉子瘦骨廖条,同样将辨子缠在脖间,只脸面光光亮亮的,甚是精神。

  先前汉子一揖道:“小师傅,我等均是大营驿范家‘天和成’粮店效劳,是来天延村找范东家送信儿的。堪堪到了地头儿,两步儿了,老天爷就变了脸,紧赶慢赶湿个透。往年这时辰儿可不是这样儿的。”

  汉子边拧襟角的雨水,便抬头骂骂咧咧。

  两人随小和尚进得东殿檐下,站定。

  壮实汉子着急地对那瘦弱汉子道:“信湿了么?”

  瘦个汉子忙从胸里掏摸一番,摸出一个油纸包来:“不碍事。”

  壮实汉子望着阴塌塌的天色,面容凝重:“此番一事,范东家五千石粮粟少说也得损失六七千两银子。”瘦汉叹口气道:“何止此数,到得大同府,一石脚钱利润不得七百钱,连本带利得一万两上下。”

  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只望着那天。

  小和尚道:“范东家咋了?”

  瘦子道:“范东家粮车大前日整队从繁峙城起身,一出雁门在广武外被强人劫了道!”

  小和尚啊一声,惊得乍了一个愣怔。

  瘦子道:“雨小了些,看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也就两步路,索性湿了就湿了,送信要紧。”

  壮实汉子道:“走吧。”

  两人冲小和尚一揖,匆匆奔出山门,一头扎入尚自淋漓不息的雨中。

  小和尚关了山门,一头跑着过殿,上得台阶撞在一人身上。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老僧站在过殿廊檐下,嗔道:“惊慌什么?”

  小和尚急急道:“师傅,刚才那两个汉子说范东家粮车被劫了!”

  老和尚一怔,半晌无语,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距繁峙城东南八十余里的天延村背依塔儿坡,离山下官道近二十里,一条直直的黄土路从河道左侧伸到山下。源出塔儿坡下一年四季湍急的清泉从村中间流过,将一千余口人的村落生生劈为两段,在河东的称为河东,在河西的称为河西。

  堡门坡居河东,原是明初一处军营,高出村落两层房檐,孤零零地。范家祖上原有任河东守巡道员的高官,军营拆除时出高价将堡垒买下,置了一处齐齐整整的四合套院,一色青砖灰瓦到顶,与堡门下土坯民居相形之下,实是令人眼热的富贵宝地。后范家高官犯事,被充军到大同府外柴河堡一带戍边。想那官至四品的守巡道员如何耐得塞外风寒,不两年客死异乡,家道便至此直直落了下来。原有村中一些强悍民众,早跃跃欲试想强占堡门坡,既生住不得堡门一隅,死寻块好风水亦是荣光。好在范族人多势众,好一番械斗,终将堡门坡牢牢制控,没被外人占了去。

  到得范成德爷爷一辈,家道实是贫困之极,无法生存。明万历年间,范成德爷爷弟兄俩泣别家人,推着豆浆小车西出雁门,到得繁峙c代州府一带靠做豆腐维持生计。后积余些银钱,在应县c山阴先后开办范记“天和居”c“天生居”腐坊,兼营京货c山货c杂货等。十数年间,将生意拉至本县境内,率先在距天延村仅三十里的大营驿创办“天和成”粮店,组建粮车二十余辆,从直隶行唐c阜平一带收购夏c秋粮,西出代州,北上山阴c大同府一带出销,日子渐趋殷实,家道亦自富庶。

  范成德接手范家基业时,已呈蒸蒸日上态势。虽经明末清初一番混战,略有损耗,均在为军粮运征中补了亏空,实实赚了大笔。顺治五年,范成德出资两千两与“同义和”贺计生合伙筹粮,打算正月十五一过,组车队运往应县c山阴一带作粮种供应。繁峙城一把大火险些付之一炬,幸被官军与商兵奋力护商,知县崔尚质与“同义和”掌柜贺计生却命丧火中。后闻听西顺街几近安然,范成德亲随忠庭前往繁城吊唁,却见“同义和”已被焚过半。贺家人等均去向不明,经四处打听,闻得贺家存活人等已悉数投奔应县一带贺家商铺暂栖,窑藏粮食竟被启运一空!有人说当夜粮食被义军抢掠了,有人说是贺家后人在州兵平息繁城祸乱后充了军粮。口径数样,莫衷一是。

  范成德叹息一声,在昔日繁华一时“同义和”后院将吊唁纸钱付之一炬,焚了把香火,面北三拜,至此别过。

  雨势渐渐稀疏,两汉子得到达堡门坡下时,太阳已跃出云层,只那雨丝却无立收之意。

  “我们是大营驿‘天和成’粮店效劳,有急事见范东家,李树春大掌柜书信在此!”

  堡门坡内门人听了,放两人进来。

  一处三进三出,外带两处偏厢房的阵势将两个从未进过东家祖院的两个粮店效劳吓了一跳。门檐高耸,屋脊巍峨,兽头林立,端是那一门内两处厢房,一色青砖到底,单出水檐,麻青石甬道。两侧均开设偏门,直通东西后院,从偏门望去,里边规模竟同二门内布局一般,除房脊略略低些外,丝毫不见局促。二门居于正中,门台高高在上,却堵了一层平门,将里院堵得严实。倒是越了二门,眼见百步开外那三门挑檐及主院两层砖石楼宇,巍然挺立,檐下一排齐齐整整“福禄夀禧”的八大扇面大红灯笼。

  两人正自看得咋舌,一个年轻后生进来,吩附道:“叫我命小便可,且请两位客房安座。”两人随命小进得偏院,进了三间西厢房内。房内正面是一条桌,两侧各置圈椅。西面立一组橱柜,东首沿墙檩打了隔断,里边通头一条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四方炕桌,油灯c笔墨等一应俱全。

  两人正自愣怔间,命小却已端了一壶茶水进来,边斟边道:“两位赶紧换了湿衣,喝壶热茶暖暖身子要紧。这老天,咱晋北这节令尚不是下雨时候,偏泼天盖地好一番折腾。”两人忙道:“不客气,实在有扰了。”命小道:“可不敢说客套话。东家早有吩咐,别是自家人,就是外客,礼数上少不得半点慢怠的,况是铺里的,当不是回了自己老家便当?”两人道:“是,是。范东家在么?”命小道:“范东家正同一位朋友在正房说话,有急事么?”两人对望一眼,瘦子掏出油纸包:“有大事,十万火急。李树春大掌柜亲笔信在此!”命小接了,道:“好,我这就送去。你们俩先喝茶,天大的事莫坏了身子紧要。”临出门,又返回头道:“你俩先换衣服,在橱子里,挑两件合身的穿上。”

  “寿同山岳,福共海天!好字,笔锋苍劲,境义深存。可惜荒了理阳侄一番实学,天可怜见,竟三次不得中!”正房八仙桌案旁,年届六十,精神仍自奕奕的范成德盯着条案上刚写就的一副字,不住赞赏。

  被称作理阳的汉子是本村人,刚二十出头,细细不足一尺的辨子拖在脑后,前额刮得白亮,粗眉松泡眼,细皮嫩肉,眼神灼亮。

  “范东家过奖了。范东家驰骋商海,经营有方,历尽千辛万险,搏得如此家业,全天延村人等莫不以东家为荣,以东家为榜样。”范理阳道。“唉!”范成德叹口气道,“古人说得好‘学而优则仕’么。我做商人实是无奈之举,万不得吃穿无着,贫困累勒,谁愿尝那风沙雨雪之苦c前路险峻之辛。况我即便家世真若有个模样,士农工商,终是上不得台子,赢不得脸面。”范理阳摇摇头道:“我倒不如此看。我若致仕,反观东家光景,我宁愿弃士而就商,百货心历,足迹且半天下,谁保不是好事?”范成德一愣,道:“保以见得?”范理阳道:“东家且看,既为男儿不能勤力,岂能坐食父兄?此为商道之一利;高名为儒,厚利为商,却是从前想头。实是儒c贾完全可为一致,行贾可以习儒,儒可贾,贾可仕,仕可不失贾业,而致仕之根基在于衣食无忧,此为商道之二利。”范成德探前身子,笑道:“还有三?”范理阳道:“其三,想那商道,惊险无依,艰辛无常,虽惊险而不失历练,虽艰辛而不失回馈。人活一世,莫不是追那衣食无忧c钟鸣鼎食之享受,不得苦中之苦,何尝人上人之福裕光鲜。致仕一途,尽自体面些,却多受无钱之苦,倘烦无钱之苦,手便松散些,弄得几两百姓血汗钱,非民众容不得,官家亦容不得,到后来竟得牢狱之灾,此得耶失耶!”一番话说得范成德双眼一明,竟对眼前这个后生生出些许敬意来,起先存了些因他屡次不得中c落魂至极略带嘲弄的私意儿转瞬消得干净。范理阳并不理会,起身双目凝重,望着院外渐呈晴好的天空,仍侃侃而谈:“叔叔亦可回味,忠庭兄不愿寒窗苦读,而至习商道,恐怕并非不学不习,实是叔叔内心本瞧不得致仕之因,这理儿是明着的。自明初,观我晋北商家,有几人不是从小投身商道,在商致学,于学致商,学商兼用,方成就商海鸿志。即因道途有异,操纵失衡,落得家道败了,原是命也数也。想我男儿活于一世,不得遍尝苦辛,不得磨练意志,实是枉来这世上一遭!”范成德沉吟道:“看来,贤侄是铁定了心不入仕途了?”范理阳道:“前途茫茫,谁可预料。纵有如此志向,可”范成德道:“若入我商铺,贤侄可愿意?”范理阳一愣,道:“叔叔之意是可给侄儿一个机遇么?”范成德点点头,道:“门易进,事难做。若是你愿意,你须得从效劳学徒做起,容不得半点旁门机缘,这是我商铺的历来行规。”范理阳神色凝重,道:“侄儿听凭叔叔安置!”

  范成德一抬头,见命小站立当檐下,便问:“嗯,有事?”命小恐扰了两人谈性,见瞅得空儿,便急急进来,将油纸奉上,道:“大营驿‘天和成’李大掌柜信件。”范成德翻开油纸,扯出信来。范理阳见范成德读信时,手竟有些微颤,额上渗出细细汗珠,瞟那信件,见上面写道:

  天延村东家范成德谨上:

  至急,至急!

  二月十一,车队出雁门,经山阴;十二抵大同府境内,抵边家寨。当日夜,遇贼,虽经商队奋力苦拼,怎耐贼人众,善骑骁勇,不敌,五千石粮车悉数被劫,下落不明!

  天和成李树春叩拜

  二月十三于大营驿

  看罢来信,范成德将那信在手中揉成一团,不动声色道:“我晓得了,送信人可在?”命小知道出了大事,神情亦自骇了,忙道:“在客舍,我可叫他们来?”范成德抬头盯着房檩,思谋了一阵,摆摆手道:“这天气,苦了兄弟,吩咐从帐房支十两银子,算得脚费,好好招待,你且去罢。”命小低头答应着,去了。

  “老爷,莫非又出了事么?”门后,范老太太一身淡红衣裙,从门槛外进来。范理阳当下一揖道:“婶婶。”范老太太看上去,五十出头,只眉梢显出几道浅浅的鱼尾纹,容颜却与四十岁妇人无异。范理阳晓得,范家历来家规森严,其中,范族子弟不得纳妾即为首要。范家基业愈来愈大,却是人丁不旺。夫妻俩仅有一子忠庭,一女梅枝。梅枝尚在幼龄。子忠庭娶砂河驿“合顺升”染料行东家韩继之女为妻,可惜几年前因病,撂下一子而去。

  见有外人,范氏便笑道:“理相侄也在?”范理阳知趣,忙瞅个空儿,道:“贤侄先去了。”刚及迈步,范成德道:“你且先莫忙。”回头对老太太道:“理阳已愿入我号,得个便当安置。”范氏道:“这下倒好了,前些年,你成德叔便与我论起你来,堪堪一个知书达理c明清事情的人儿,该早入商道才是正经。苦于怕耽了你功名,却也不便先行提就话。这下想通了么?想我晋北人家子弟,除了做生意,哪里才是出路!”范理阳脸红了,低头不言声。

  “粮食遭劫了。”范成德道。范氏便大大吃得一惊,定定地盯了成德,不住捶手,道:“这可如何是好,伤人了么?”范成德道:“李掌柜信上未提,想是人不曾有事。”范氏松了口气道:“损点银钱也罢,只别伤人。那年繁峙城焚,我范家损了两千多两银子,不也挺过来了么,切不可因此伤神败身,损了从别处补了就是。”范氏说这话,心里早旺了一圈眼泪,神色却极为从容。范理阳看得大为惊叹。这般气度胸襟,非是一般男儿亦可齐具,想自己为争取那漂忽无定的功名,直弄得数年来六神无主,相形之下,实枉了一个男儿身。

  范成德坐进正中椅子,从条案下掏出旱烟锅来,早有人跑进来,点着了。范氏道:“喉得气喘已有半年,不早戒了,还抽?”范成德不言声,只低头大口抽了几口,便磕在案头灭了,道:“此事切莫声张,忠庭回来,让他过来见我。”范氏道:“一大早忠庭上龙王堂和梅枝上香去了,想是被雨隔了。让刘掌柜去吧。”见成德不作声,便冲门外喊:“命小,你唤刘掌柜来。”命小答应一声,去了。

  不大一会,三门下走上一人。年约四十大几,头戴一顶灰黑帽,身穿蓝灰月府绸长袍,脚蹬半圆齐尖老汉鞋,匆匆进来。

  “范东家,嫂子。”刘掌柜恭敬一揖道。范成德指指堂前椅,道:“刘掌柜,一会下趟砂河驿。到众商家走走,打听打听,大同府边家寨一带出没人马是哪路,好歹讨个准信来。李掌柜粮车遭劫了,正在边家寨。”刘掌柜吃了一惊,徐徐道:“边家寨?先前这一带倒也相安,怎的突地出了贼?”范成德道:“去年秋,太原府阳曲县不是剿了一股子人马么,听说余众东上大同,怕是那股人马?”范理阳怔道:“阳曲?莫不是顺治五年大同姜襄余寇?”范成德点点头,见刘掌柜诧异地盯了范理阳,便笑:“理阳,这是院内帐房刘掌柜。这是新近入我号的效劳,理阳贤侄。”范理阳当下与刘掌柜打了招呼。刘掌柜道:“二十多年了,这股子余寇还未根除?留此一害,当无我繁商安稳日子了。”说罢叹了口气,起身道,“既有大事,当办为要,我且安置去了。”

  刘掌柜一去,范成德对范理阳道:“吩附门上,扫两间偏厢出来,把你老娘接来,就近安置了,方便些。”范理阳听得心里一喜一惊,喜得是范成德已愿纳他入柜,这可是晋北多少子弟做梦都不可企及的好事儿;他正为自己入柜无人担保犯愁,应了接老娘,分明是作了“保”,这正是范理阳的一惊。当下热血上涌,当堂便拜:“范东家在上,受侄儿我一拜!”

  这一拜,端得是将身家性命与范家荣辱紧紧捆缚一处。

  “爹,娘!”听得院外一声脆响,跑进来一个年纪大约岁的女孩。凡农家女儿四五岁便开始缠足,偏家规族规甚严的商家不许女娃受此苦楚,称,男娃女娃为同母同父,系一脉之血肉,受哪皮肉之苦,何如剔父母骨挖父母心!

  “忠庭回来了。”范氏道。

  脚步踏踏作响。从阶台下上来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的后生,脑后拖一条油光滑亮的长辨,上身外套一件深色绸缎大对襟棉袄,下身着蓝色纯羊毛绒裤,脚穿及膝毛筒靴,眼睛黑亮,粗眉环眼。

  范忠庭自和范理阳熟识,竟自笑道:“理阳兄弟也在?爹,娘,什么事不哼不哈的?”范成德将信递给他,道:“你看看便知。”范忠庭一看,啪地拍桌而起,道:“太平圣世,还有这等事!爹爹,且莫着忙,待我打马到繁城报了官,拉了砂河驿杨家镖局人马,北上边家寨同他们见个高低便是!”范成德大喝道:“混帐话,有你如此处事的么?报官早报了,报了官再扯上镖局一行,打打杀杀一阵,边家寨这条道来走得了走不了了?便是如此,能除得了根么?顺治爷c康熙爷官家数万大军连年征讨,尚无功效,你有这等本事么!”范忠庭道:“那岂不便宜了这伙贼人?”范成德道:“谁让我等为商,为商本以利字为重,不细想我晋北商家为何从明初至今两百年基业不衰,其根因一在我商家以义制利,取诚于民,拼搏尽力,重在官府c流军我等持中庸守规,均一应对待,毫无偏颇。今日为贼,何知明日不可为王?今日之王,何知明日不一败如寇?世乱心不乱,方是我为商之根本,两处持守相衡,我只取义c收利,惹火烧身是大忌。今且损了银钱是小事,明日刀剑架身,方知悔不可及!”

  范理阳听得这一番入势入情入理的剖析,心下暗自点头称道。

  瞅个话缝儿,近前道:“范东家,且许我与忠庭哥跑一趟大营驿,幸许寻个断事之道来,也未可知。”范成德不置可否,缓缓道:“想我范家,百年行商,受得多少险峻寒险,尝得多少苦楚辛酸,方挣这数处生意,起这可避风躲雨之院落,看看这高梁柱檩,哪一根不是我范家子孙血汗铸得?想想也该知足了些,可与同道晋中商家相形,只是缝夹乞食之小户,总是人无可满可足之辈啊。因此,遇事万不得动则意气相图,应至静c克动c谋通c谋畅!这是至理!”

  正自说间,范氏拉了梅枝进来,小女孩儿道:“爹爹,哥哥,吃饭了罢,莫不要饿死了我!”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大营驿,处繁峙县城之东,属县境中心地带,距繁峙县城八十里。历有“五路七县旱码头”之称,以粮行为最。远在明中叶,便有境内顾姓兄弟置粮行,粮食远销直隶阜平c境内五台县c代州c崞县c大同府应县c浑源c灵丘一带,长帮骡驮常年络绎不绝,生意极为兴隆。至明万历年间,粮行已达十一处,另有砂河驿商人东上增设山货c绸缎c染料等行业多处,将原已两处街道挤得人满为患,不得已众商家出资在驿外滹沱河南岸架了一座石桥,另设一街,取名“商汇街”。不几年,商汇街一街竟已商铺林立,鳞次栉比,各色幌子遮天敝日,自是热闹非凡。崇祯末年,天下大乱,明军c大顺军c清军一路杀伐,来来往往折腾,虽自历任官府历来以保民护商为宗旨,但终禁不得乱军四起,损失不在话下。顺治元年,社会大定,虽有流寇骚挠不断,却并不影响商业繁荣c物流通畅。至康熙年初,大营驿已气势大成,重归昔日繁华。

  不到未时,范理阳与范忠庭已达驿外。两人摘了水壶,痛痛喝了一气。范理阳道:“哥哥,我们且入驿,休让李掌柜等得心焦。”范忠庭点头称是。

  渐近大桥,因街上人流增多,当下两人便下马牵缰步行。方走得里许,远远见上桥涌过一队车马来,想是不知哪家粮行出队。那车队却也见得长,头车已快下桥,尾车竟一路拖至桥北沿河二里长短。

  范理阳叹了口气道:“如此气势!”

  “有人拦车!太平世道,有人拦车么!”前边街沿人群发出“哄”地一声笑。

  两人正自诧异,却见一个穿着破烂之极c臂挂小挎篮c头皮辨子散乱的瘦弱汉子提一根打狗棍站立当街,双手大伸,竟将车队挡头拦下!

  “是范家车队么!是范家车队么?”那人嘶哑着嗓子,喊道。

  有人叫道:“你小子说的是哪个范家?”

  汉子道:“天延村范家。”

  众人又一通笑。

  “饿得找不着门了么,天延村范大掌柜识得你么?”

  早有眼尖的瞧见人群中的范忠庭,便指着范忠庭范理阳两人叫道:“喏,那不是天延村少东家么!”

  那汉子扭头,颠了一条腿,跌跌撞撞拖了身子扑过来,冲困惑不已的的两人颤微微一揖道:“莫非是少东家,是天延村范少东家?”

  范理阳笑道:“敢不成还有第二个天延村的范东家么?”

  那汉子听了,扑通一声,当街便直直地跪下,受尽千般委屈似地哇一声大哭起来:“范东家我找得你好苦哇!”一声未了,便昏绝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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