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松语文学 > 穿越小说 >堡门坡最新章节 > 堡门坡TXT下载
错误举报

正文 第4章 信诚誉诚前辈远年呈大义事险人险后生今日显血勇

  范忠庭悄声道:“爹,他是繁峙‘同义和’掌柜贺计生的儿子贺云鹏!”范成德“哦”了一声,神色大为惊愕,眼睛越过众人,定定地盯在站立当地的汉子。

  贺云鹏冲范成德一抱拳:“范老东家,我是代我爹娘来向你讨罪的,也是向全天延村父老请罪的。”说罢,他回身原地圈了一个长揖道:

  “天延村的父老乡亲,家父当年与范老东家合股贩粮,原准备过得正月十五北出塞外,好赚得一笔银子。谁知兵祸四起,范老东家为稳县城百姓之心,未动阵仗将粮食启运,忍痛将粮悉数交与我爹之手。那日城中一番混战,我爹组织商兵与官军一道并肩护商护民,知县崔老爷命丧火海,我爹为护我繁城商户,奋力击战,最后惨死于乱兵刀下,方护得我繁城商户不致损失惨重!我‘同义和’虽被焚,粮食却无恙。亏得众商兵护佑,我和我娘死里逃生,捡了命出来。可怜那家毁坏一空,娘拉了我竟连个住处也无从找得,只好将我爹草草敛了,葬在我家后园,树了个杏木牌子了事。我娘只好带我风一口雨一口投奔应县亲戚住处。后来,听得官军收复繁峙,我娘方才想起囤粮之事。那时我尚小,便托了亲戚雇车启运粮食一并售了,将本金悉数归还各商户。谁料粮车半路遇乱兵,我那亲戚竟惨死刀下,粮车亦被劫得不知所踪。我娘大哭,原想还了欠银,不想倒连累亲戚,反赔了性命。只好一路上大同府,靠给人家当下人填得肚子。我尚大些,我娘便常说:咱贺家经商多年,原未该过人家一文银子,没想到今败落致此,虽有口饭吃,可那饥荒死活都要还上。我贺家人死债不死!”

  说着,贺云鹏已是泪水顺着脸颊大股大股往下淌,声音呜咽。

  “十三岁,我就下了窑,多少攒得一些银子,便在大同府开了家豆腐坊。众街坊怜我孤儿寡母,便四下里照应,都来买我家豆腐。十来年下来,我娘节衣缩食,仔细着花一文钱,竟存得下些钱款。原想再待一二年,将该人家的银子悉数挣回,便来补报,谁料我娘去年劳累至极,竟至去了。临死,一再嘱我:将所存钱款悉数还了,回天延村范东家那里告个罪,余债容些时日,让我慢慢还报。我尚不知那粮食本金竟还是众乡亲分分文文的集资,原想已连累了范东家,却不知连累了众位父老。爹,娘,我们贺家欠下的这份陈年债,我竟如何补报啊!”贺云鹏哭道。

  人群早已寂静无声,不时传出几句哎叹,几声抽泣。

  “众位父老乡亲!”贺云鹏扑通跪立当地,爬在地上咚咚便是几个响头,眼泪汪汪地央告,“今日,在天延村,我代我死去的爹娘向范老东家请罪,向天延村父老请罪了!”说罢,已是哭绝于地。

  人群一阵涌动。早有几个人奔过来,一把将哭得泪人儿似的贺云鹏搀起来,不住顿足道:“后生,莫要哭,莫要哭,且起来说话。”

  “哎,世道!好仁义的贺掌柜一家子!”

  “可怜啊,我等竟如此小心肚肠!委屈了范老东家了。”

  “范老东家一心为我天延村百姓谋利,我们何苦要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

  昏暗的光影下,人群中已有人悄无声息地抹着泪水走了。

  几个乡人一脸惭色,走近范成德,默默一抱拳,连头也不抬,回身便走。范成德仰靠在椅背上,一脸泪水纵横,口中喃喃道:“天啊!贺掌柜!”

  范忠庭抹了把泪,近前搀住早哭成泪人儿的范成德:“爹,爹,天寒了,我们回家再说。”

  “东家!”李树春c范理阳等俱劝解。

  命柱忙哟喝道:“骄子,骄子!”

  早有几个人七手八脚跑过来,将范成德扶进骄子。

  寅时刚过,东方的天色依旧黑沉沉的,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将整个晋北高原腹地残存的积雪c枯枝败叶扫荡得干干净净,幽深的街巷中,各家大门外,屋前的阶台上亦清洁如洗。虽然已进三月,那暖春的气色儿却了无踪迹,大地冻得直如冰块儿似的,只河道里冰层下哗哗的水声,悄然掉落随水而去的碎冰沫似乎才多少映证:暖暖的气色总是越来越近了。

  一村人们尚沉浸在浓浓的睡意中,偶尔几只“叫春”的猫影不安分地上窜下跳,在蒿草丛生的瓦棱间c兽头林立的房脊上c黄土微扬的场院中,跑过来跑过去,惊得猪狗不宁c鸡窝咕咕乱叫。一瞬儿,鸡鸣四起,狗吠连天。

  一阵闷响,村西灵岩寺钟楼的间传出激荡悠远的声响,那声响听上去似夹了股沉甸甸的木夯声儿,一阵紧接一阵,传得老远。

  “点灯喽!”

  堡门坡上传出一声低低的呼叫。厚实粗重的大门吱呀呀响起,范成德率先走出大门,站在堡门坡上扫了一眼坡下仍黑漆漆的村落,深深吸了口清新而略带冰冷的空气,便倒背着手沿门阶一步一步下去,又一步一步上来。

  “东家,天天起这么大早数这几级门台儿?”命小一边帮几个伙计搭梯点灯,一边笑道。范成德笑道:“几级门台儿?少了么?对,总有一天我要造一处大大的院子,阶台从坡下一直修到门前,让你数都数不过来。”命柱嘿嘿笑:“东家,我原识不得几个数,阶台多了,眼花,自然数不过来。”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范成德嗔道:“你爹你娘让你好好念几天书,你娃子就是不念。”命小道:“唉,念书有甚用处,考举人么?咱才不去了,没听得人说‘商铺有人管顿饭,给个知县也不换’,有吃有喝有银子花销,何苦做那劳甚子官。象那理阳,不是好好念过书么,三次府试落个没下场,早知道还不如进铺子呢,断不至于过那几年穷困日子。”范成德皱眉道:“你莫瞎说。你以为什么人想进商铺就进得了商铺么?不是你爹和我从小耍大,我断不会容你入铺。你看看,快十年了,不思进取,依旧是个效劳伙计的成色,若有范理阳的本事,历练几年,现如今已好歹可挣得个掌柜了,不比这强?”命小一撇嘴道:“知足者长乐么。能入得铺来,已算我命柱此生造化了,尚求什么掌柜,当真一辈子能守着范老东家,侍候您,我爹娘地下有知亦歇心了。”范成德摇摇头道:“还是多多历练些好。”

  灯一时点亮,命小一边搬梯子,一边道:“东家,那范理阳却是有些本领。昨儿晚间饭后,我听得李掌柜与少东家说得不少范理阳的话头,言语间竟夸了数遍,不准是块当掌柜的料。”

  范成德一愣,笑笑道:“本事,那是自个儿学的。在商铺内当掌柜,却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得靠他自个儿历练。到得地步儿,自然水到渠成了。”

  命小笑道:“东家这话极是,我当好好学点本领,当个掌柜试试。”

  一个伙计照命小屁股就是一脚:“你且自识是掌柜的料么?搬你的梯子回家,在东家面前敢称掌柜的,居然没个脸红的样儿!”

  一伙人又一通笑。

  “哎,东家,早起饭在哪吃?让厨子送上房还是与李掌柜他们一下里吃?”

  范成德摆摆手道:“我却不吃了,到坡下转转,你招呼着他们吃了就是。饭后,在客厅里,我们且再说话。”

  命小答应着,几个人说说笑笑去了。

  早起饭刚过,阳婆儿红通通的将整个堡门坡范家三进院落儿照得亮堂堂的。

  范理阳打着饱嗝儿,一边剔着牙缝一边从北后厢院穿过后门往正院儿走。自己并不熟习骑马,却经昨天一路奔波,再加上傍晚在村中站得半时,便有些累极。一回厢房,晚饭不及吃,早早上炕倒头便睡下。早起饭倒吃了个溜圆。

  一拐后门,不防对面一个纤小的身影奔过来,两人撞个满怀。小梅枝被撞得就地滚了一滚,头磕在青石路面上,顿时鲜血直流。梅枝慌得站起来,连痛带吓,哇地大哭起来。

  范理阳忙将梅枝一把抱起,直往正院跑,边跑边喊:“快快来人,快快来人!”门下跑出几个人来,李树春问道:“怎么了?”见势忙着招呼一个女仆,找了棉布先自包扎。

  范老夫人闻得声音,一见情势,忙叫女仆抬自房中炕上。

  范理阳脸涨得通红,道:“婶子,是我不小心撞了梅枝妹子”

  范氏敛了梅枝额前,将血擦得干净,见仅是破了皮,便笑道:“这原怨不得你,是她一路疯跑。”转瞬儿,早围了一伙人过来。

  范氏赶忙起身催促众人:“老爷叫你们到上房呢,你们倒全围在这儿作甚,不碍事的,你们去吧。”

  梅枝停了哭闹,脆生生地道:“我没事儿,爹让你们过去的,我正要叫你们呢。我不疼,我不哭!”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方才歇心。

  进得上房,范成德迎至门前,道:“方才听得哭闹,梅枝咋的了?”范理阳忙道:“是我将梅枝妹子撞倒在地,头撞破了。”范忠庭笑道:“不碍事,破点皮罢了。”范成德一脸关切,喃喃道:“这疯孩儿。大伙儿都进来罢。”

  范成德当堂圈椅中坐了。范忠庭,李树春堂前上首,范理阳,贺云鹏自捡下首坐了。

  范忠庭便将路遇贺云鹏的来来去去大致讲了。范成德不住点头。

  贺云鹏见是个话缝儿,便站起身,人怀中掏出一个油包来,打开却夹了一张纸,道:“范老东家,这是我和我娘这些年来攒得下些银子,共一千五百两,听我娘说我爹临去拆借了范东家二千两本金,余下五百两容侄儿回去再下窑去,挣得够了,日后再还。一千五百多两是个大数目,我无法拿得也不敢雇车启运,怕路上出事,将银子悉数寄放在大同府一个熟识店铺内,我自写了张契,凭这张契谁都领得银子。”

  范成德微微唔了一声,并不接契,却道:“听忠庭和李掌柜说,你识得边家寨这路人马?”贺云鹏点点头,道:“这边家寨落草人马,听得大同府人说起,多是往年义兵余众,迫不得已改名换姓上山入伙。边家寨是一座镇子,三面环山,山上有寨子,易守难攻,地势甚是险要。前些年,朝廷派大同府c应县两路官兵征讨,损了些人马,却无收效。偏那年我和我娘救得一妇人性命,谁料那妇人竟是边家寨这股人马首领姜献丰的娘亲。顺这层理儿,我应是他姜献丰的救命恩人才是,便凭这个理儿,我想上山寻他,断不至于不买帐。”

  范忠庭道:“爹,这姜献丰正是顺治五年繁峙焚城的内应。”范成德一怔,道:“原是这伙人马?闻听得此路义军原以劫我商家为业,当年你爹贺掌柜正是为了护我商家免遭涂炭才亲率众商兵与之死战,才”

  听得范成德提及父亲,贺云鹏扑通跪在当地,眼眶儿早湿了。

  范成德一挥手道:“云鹏你且起来。想这股子人马原是伙杀人不见血,专与我商家为敌的贼匪,若是上山,怕是吉凶难料。”

  李掌柜道:“东家顾及云鹏安危,自是在情在理。不过我想那姜献丰尚非不讲情义之人,若是那样,自不会上门拜谢救命之恩了。况此次劫粮,我估算也是山上一众人马实在无法生存,冒子大险才走这一道儿。再者,如若真是杀人不见血的强人,断不会只劫了车粮,却放我等人。他们原是对粮不对人,见了血气,原是对他们自身不利,他们总是有这个顾虑的。想来,即便势众凶险,既对我等商人不下手,决然不会对云鹏兄弟不利的。这事,我和理阳兄弟,忠庭兄弟全盘虑及,胜算极大。”

  贺云鹏血一阵上涌,大声道:“范东家,尽可放心。即便凶险,我贺云鹏也情愿上山一趟,左不得空手下手便了。”

  李掌柜道:“范东家,云鹏兄弟一腔热血,情义可诉可嘉,着实让人且敬且佩。想来此事,原是我的责任,我愿与云鹏兄弟上山走一遭,当容我以戴过之身寻得补报机会。”

  范成德止住话头,双手支了额头,道:“这事切莫操之过急,容我再想想。”

  范忠庭急得叫道:“爹!”范理阳亦道:“东家,这事却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

  范成德摇摇头,恍然抬头道:“云鹏贤侄,我倒忘了。那银子原是你贺家的。”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贺云鹏道:“范东家?”范成德笑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原借过贺掌柜二千两银子的,你爹你娘没和你说过么?”贺云鹏大惑不解,尽自摇头:“从未提过。”众人一齐望着范成德。

  贺云鹏道:“既然范东家称曾借我爹银子,当有借据,可容小侄一看便知。”范成德神色安祥,道:“二十多年了,哪里寻的?”贺云鹏正色道:“范东家这话原自有误处。我晋北商家,弃银不弃帐c绝利不绝义是经商操守,东家这话我却不受。”范成德道:“那等我寻着了再与你看,如何?那银子且放你处。下窑且别去了,就在我铺上,寻个差事,愿意不愿意?”贺云鹏一愣,范理阳边上笑道:“云鹏兄弟,还不谢过东家!”

  贺云鹏已自泪水夺眶而出,当地跪了,泣声道:“范老东家肯收留我这落魂之人,我在此代我死去的爹娘叩谢您的大恩大德!只是,我流落至此,无亲无故,依照店铺规矩,怕是无人作得了保”

  范成德道:“这个保自有人作。”

  贺云鹏奇道:“谁肯为我作这个保,当是我贺云鹏再生父母!”

  范理阳道:“云鹏兄弟,你造化,东家亲自作你的保不成么!”

  贺云鹏大骇,抬头看见范成德微笑点头,刚收及的泪珠儿哗哗地往下淌落,竟自俯在当地,哭个不住。

  李树春,范忠庭,范理阳三人亦被弄得眼窝儿润湿,相视间笑了。

  一时,语气活泛。三人纷纷向贺云鹏祝贺。

  商家承载风险之虞,担系进展之责。故自明中叶后,三晋商家自形成维系利益成败c保障令号通畅的“保人制”。即商铺进人c用人,从上至下,无论掌柜c效劳及相公,甚至仆役下人,都须有担保人保证,才可进入商铺任职。其利即在于使用同乡人,委其事,轻用重托,倘入铺子弟有越轨行为,保证人则负完全责任,须先弃搞辩权。如无特殊牵连,寻这保人却并非易事。故入商铺之人,既感于如此严厉,再受铺规道德陶冶,舞弊情事,少之则又少。此同人作保c共承风险之举成就百年商道通络。

  故先前范家拟收受范理阳入铺,将范理阳母亲接入范家宅院,便有形式上的“保人”之意,然此“保人”因其同村缘故,却自少了“保人”这个环节。

  当下,贺云鹏再次叩拜承谢。

  贺云鹏起来时,神色凝重,尽自竭力强忍,那眼泪却是不断涌落:“范老东家,想我贺家祖上,在繁城一带经营商业几十年,却未得取厚利资本,安置规模家业,只是历得商途风险,遍尝辛酸,多少晓得创业之苦,但不及我爹一二,故苦挣多年,败落至此。今不想我贺云鹏无路可走之人,幸得范东家如此垂爱,我当拼了这一身蛮力,尽托付于范老东家,为东家基业兴旺同荣共辱。”

  范成德正色道:“你父亲在时,我与他合伙经营多年,一同北出塞外c东上灵丘,莫不是荣辱共担c甘苦共享。正是创业之势,不想贺兄半途仙逝,让人无端丧一同道c失一挚友。当年情形如今想来,竟历历在目,音容笑貌宛如身前。今我范家收你入铺,却非庇护旧情,想我商家子弟,从小融身其境,耳濡目染,天时c地利c人和,实在尽占其道c习其精利,并无吃老本之先例。凡靠萌荫之护c乞祖上吃便饭c无自强自立,更有赌嫖恶习c扶不上墙者,非但路人弃之,亦是我商家忿恶之徒。”顿了一顿,又道:“今我既愿与你作保入我商铺,原取三意。一是取你之义。我辈商家经营谋略,莫不以义制利,义在当头,原是占了驰骋商道c尽得诚信之先机;二是取你之慎。这是商家经营业事的根本,凡事谨慎,莫不是精心c敬业的尺度;三是取你之孝。想你孤儿寡母,备尝艰辛,二十余年,你莫不以孝治事。凡我商家之人,起先必得孝父母c敬长兄,方能爱客户c惜经营。因此,你以己之能合我规范,我自收留于你。你若是那纨垮子弟,即便你爹与我生死莫逆,我亦容你不得c收你不得。”

  一番话,众人听得自是惊诧异常。

  范成德又道:“所以,今入我铺,凡事当以我铺生死荣辱为念,待人敬事自有章程可取。闲时,当于李掌柜等人诚恳心商,学其德能,习其精髓,努力自洁。”

  贺云鹏俯身泣道:“云鹏记下了。”

  说罢,范成德挥手道:“你起来。我自说些因事因人的大意,路途须你们后生自己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走来。”

  李掌柜对贺云鹏道:“范东家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让我们这些人受益匪浅。古往今来,人们自以为我商道只贪了利益,不讲人情人性,更有甚者,谤我为利忘义,不择手段。这等人原是不明了我辈经营理念,若不讲诚信,我商铺无异自掘坟墓,早已烟消云散,岂有百年不衰,愈呈兴旺之现状。”

  范成德喝了口茶,点头道:“正是此理。”

  贺云鹏道:“东家,今我已成范家商铺之人,商铺得失与我莫不息息相通。我当拼了性命也亦走得一趟边家寨。”

  范成德摇摇头,道:“此中凶险难料啊。”

  贺云鹏急道:“我怕时间拖得久了,恐生变故。”

  范成德道:“数千石车粮,饶是他驴吃马嚼,也得一年半年。”

  范忠庭一边插话道:“要是那姜献丰将车粮悉数运走,咋办?”

  李掌柜看了一眼范成德,道:“我想尚不至于他有这个胆。想想上百车粮,他藏了唯恐不及,何敢明目张胆上路。话是如此,不过,我还是觉得云鹏兄弟的话有道理,还是请老东家早作打算。”

  范成德道:“现在情形尚不明郎。我已给应县‘天和居’铺上岳掌柜去信,让他打探情况。况刘掌柜下砂河驿亦未回来,且等他们信讯,再作理会。”

  这时,范氏从堂下进来,笑道:“你们光顾着说话办事,别忘了吃饭,今晌午,我已让厨下做了一锅‘猪肉熬海贝儿’,管你们吃得饱实。”

  众人这才感觉肚内咕咕作响。看那时辰,已近午时,便纷纷起身。

  第三天,晌午时分,饭菜上来,众人等得心焦,却没心思吃喝。

  “想来总是快来信了罢,你们且吃饭罢!”范氏正及劝说众人。突地,从前院传过阵阵说话声。

  范忠庭喜道:“爹,刘掌柜和‘天和居’岳掌柜来了!”

  大家连忙起身看时。早见刘掌柜和岳掌柜已进得门来。

  应县“天和居”铺掌柜岳振江是一名三十七八岁的汉子,脸庞圆大,双眼松泡,想来自是一宿没睡好。

  岳振江,繁峙下汇村人,早年即投身范家商铺,为人办事精练持中,原在砂河驿铺内学徒三年。后成立“天和居”货铺,被掌柜极力推荐,任“天和居”货铺掌柜。铺内初以贩卖油醋茶盐为主,后将范围扩大至染料c绸缎c皮货等买卖,生意倒也可观。

  “范东家,忠庭,李掌柜,让你们等久了吧?”岳掌柜不及座,便问道。

  贺云鹏和范理阳忙拉过两把椅子,道:“刘掌柜c岳掌柜,别忙着说话,先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说。”见岳振江愣愣地看着两人,范忠庭忙道:“且坐下,这两位是我新近入铺的兄弟,尚未及理事。”一手指了贺云鹏道:“岳掌柜不听得当年繁城大火,‘同义和’掌柜贺计生聚商兵护商护民的事么?这便是贺老掌柜独子贺云鹏!”

  岳振江忙道:“贺老前辈护商护民,大义凛然,其善举已传遍我繁城上下,岂有不知之理?失敬,失敬。”

  “这是天延村的秀才,范理阳,属我族里兄弟。”范忠庭笑道。

  “不敢,不敢。可怜我十年寒窗苦读,三次参试竟未得中,实是地地道道的落魄之人。”范理阳道。

  “范兄弟原是走了一条‘歪’路,读得什么书,早该来我商铺,以范兄弟的才学,谋一番大事料是有余。”岳振江笑道,“恭贺范东家得俩后生!”

  李树春急道:“刘掌柜,岳掌柜,情形如何?”

  刘掌柜道:“我收了你的信后,便要起身,恰遇岳掌柜从应县过来,便一同相跟着上来了,具体情况且听岳掌柜说说。”岳振江道:“我接了东家信后,便带人赶赴边家寨一带打探消息。这边家寨原是一处庄子,山上有座祠庙,庙后连着后山有一不知何年留有的石洞。那石洞就建在后山半腰,有数十丈长,当地人称‘串连洞’,容得百十号人住。几年前,从晋中一带来了一伙乞帮,大约三四十人。”

  范忠庭疑道:“乞帮?何故成了乞帮?”

  李树春道:“想原是为遮人耳目。”

  岳振江道:“正是。这伙人原是顺治五年火焚繁峙城的义军余部,后被官兵逼至晋阳一带。无法立足,便扮了乞帮游窜大同府一带。听得其他商户说,这伙人住得边家寨后,原并无不法之行径,与当地民众倒处得热火。去年,大同府官兵倒去剿过,却扑了空。”范忠庭道:“难道这三四十人遁地了不成?竟扑了空?”岳振江道:“少东家有所不知,这伙人原在官兵出大同府当日便已探得消息,先自散去,融入当地百姓家中,那官兵自然扑空。”

  李树春大奇,道:“那百姓亦不跟着招祸?”岳振江摆摆手道:“你且听我说来。这伙人原是义军,原本仇视官府,与百姓有何相干,倒是有了替天行道的举动。时常替民众作些善事,便得了民众庇护。”

  贺云鹏道:“既有替天行道,为何当年要火烧繁峙城,抢商劫粮?”

  岳振江冷冷一笑道:“你道这义军谓‘天’包括我等商众?那‘道’亦是为我行事,与我方便么?这正是此次我粮车被劫的缘根。边家寨一带,百姓生活至为苦楚,多为生计无着,指望着靠天吃饭。在他们眼中,我等商众富裕奢侈均不过以非善手段夺得,故有仇富心理。此次劫粮,其头领姜献丰原是看着周边百姓苦处,便拿了主意,下得山来,冒险一搏,故未伤人。东家,现我商家之富在彼眼中,直如白手掠夺百姓之利,抢亦合理合情。我看倒不如将情势告之官府,请官兵入山剿了那贼,倒干净。”

  范成德问道:“莫非你已告官?”岳振江摇头道:“这倒不曾,我意示请东家再作主张。不过,取何法当速,迟疑防车粮转销,亦未可知。”

  李掌柜拱手道:“此番看来,东家,当去得一趟。”

  当下便对岳振江与刘掌柜将贺云鹏的情势讲了个大略。

  岳振江拧眉细思道:“却可一试,不过总是担了些风险。”

  贺云鹏近前道:“范东家,我情愿上山一试,此事诚如岳掌柜所言,宜早不宜迟,再不可拖延。”

  范忠庭等亦纷纷劝说。

  范成德咬咬牙道:“好,那便烦劳云鹏兄弟一趟,忠庭,你随同云鹏兄弟前去。”

  范忠庭大声道:“我与云鹏兄弟同生共险!”

  范理阳急道:“忠庭哥,怎可单单撂下我么?范东家,我也去!”贺云鹏急道:“只我和理阳兄弟去了便可,料无大碍的。”

  “不行,我非去不可。”

  “对,我和云鹏兄弟去便行了!”

  一时之间,三个年轻人争着上山,让三个掌柜暗自惊讶,继而连连点头默赞。

  李树春道:“范东家,我看不如这样。容我与云鹏c忠庭c理阳兄弟一道前行罢。”

  岳振江急道:“将我这‘地头蛇’撂开么?”

  说得众人大笑。

  范成德站起身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咣地放在桌上,道:“好,李掌柜随他们三人走上一趟。振江,你与他们一道回应县你处,却不要上山,人越少越好。”

  贺云鹏c范忠庭c范理阳三人喜极,便纷纷与李树春相互道贺。

  “今日当着三位掌柜之面,我且宣一件事。云鹏,理阳,你们且过来。”范成德道。

  贺云鹏,范理阳两人不解,互相望望。

  “跪下!”范成德道。

  两人依言跪立。

  范成德看着他两人道:“我虽已答应收你俩入铺,却不料仪程未定,竟让你们担系入虎穴c捋犬牙的险事,实是我范成德之过。今日,我当众宣布,贺云鹏c范理阳,入铺虽以效劳身份待之,每人可享两厘身股!”

  此言一出,众人一愣,旋纷纷点头赞许。

  按商规,入徒效劳三年期限仅供食宿。三年期满以能力大小,方可定去留,顶一二厘身股者,自得全力打拼,没有年光景,极难入身股。

  堂前三位掌柜当下便争向两人道贺。

  贺云鹏,范理阳两人惊愕之余,情绪自难控制,俯地拜谢时已是泪如雨下。

  “明日一早,在堡门坡,我给你们饯行!”

  第二天,卯时刚过。太阳尚未出山,天依旧冰的袭人。

  堡门坡下五道庙一条街道,已被人流挤得密集。闻听得范家派人远上边家营讨车粮,且有少东家随行,一大早,村人已自发组织成群结队聚集堡门下。

  不多时,范成德夫妇从门上台阶走下,随后刘掌柜,李树春等一干人众亦出得门来。

  范忠庭打头,贺云鹏,范理阳三人走在最后。

  眼前密集的阵势直让三位年轻后生端的是热血上涌,情自昂扬。

  范理阳悄声对两人笑道:“看这阵仗,我们当真有去无回么?”范忠庭道:“世事难料,只可求得天佑神拂罢了。”说罢,尽抬头望那天色。范理阳转头看贺云鹏时,却见他紧抿了嘴唇,眼睛直盯盯地落在坡下人群中,神色竟极为凝重,便感心一怔,敛了笑脸。

  范成德携范氏手,站立堡中阶台边缘。命小带了个下人忙着从门内陆续抬出香案c座椅c香烛c爆竹等物事来,在堡前平台上摆放停当。案后齐齐整整放了四把座椅,将三尊桌上置好的香炉内插上三柱香,案前大炉前后,红黄等五色裱纸一应俱全。

  刘掌柜站在范成德身后,大声道:

  “风雨霜雪路途远,壮士前程命可悬。离族望乡情难续,一纸香火归故园!范东家,请!”

  范成德紧紧携了范氏的手,竟觉她胳膊微颤,心自惊了一惊,略望时,看见她已显苍老的面容间竟挂了一汪清泪,脸上尽自含了笑意,那泪珠儿却未失落点滴!

  范成德头也没回,只紧拉了她手,轻轻道:“切莫担心,他们三个后生自当平安回来。”范氏轻声道:“我倒不操得他们心,他们都大了,是苍鹰总要飞腾一番。十多年前,也是这阵仗,送你至灵丘时,你不也对我说过这话么。我倒是操心我自个儿,怕自难节制,哭得出来,扰了三个后生心思。”

  范成德不言声,拉了她站在前台,看了看脚下人群,猛然提足了气,双手当胸一揖,大声道:“天延村的父老乡亲们,我范家生意做得今日,莫不是多依仗了诸位。今日,我范家遭险,竟得乡亲们如此关切,与我范家荣辱与共,实是我范成德之福。我莫不感恩戴德,致勤致力,为乡亲们讨得失损!”

  顿了一顿,又道:“今天,有几个后生甘愿冒险深入虎狼之地,我等且祈了天福护佑,祝后生们一路风顺c平安归家为是!”

  “范东家,我天延村历来备受范家遮荫,你家失损即是全村人的失损。今日有壮士不惜性命,我村人自行商议,募得五十两银钱,为后生送行。”一位老者站在人群外,大声道,手里捧了红布包裹的盘子。

  范成德摇头道:“此事不劳乡亲们破费,心意我代后生自领了!”

  一群人便吩嚷起来:

  “范东家,此是我全村人的心意,容不得辞谢!”

  根柱从人群中挤出来,当胸一揖道:“范东家,我等实是错怪了你。您且不知,那晚回去,我媳妇儿已气得将我一脚踹出房门,连骂我以怨报德,是个混帐白眼狼了。我今当众向范老东家赔不是了!”说罢,又是一揖。

  众人哄地笑了。

  “根柱,你莫不是被你媳妇从炕上踹下去的吧?”

  “嘻嘻,想是从肚皮上踹下去的!”

  “这根柱儿最是怕她娘们了,敢情是不让他沾身子了!”

  “哈哈,嗬嗬!”

  范成德点点头道:“即如此,我听从乡亲们便是!来呀,上香烧纸!”

  一时间,三柱香火燃燃起烟,案前火炉内五色纸旺旺地腾起尺余苗火,那烟火竟将整个堡门坡映得通亮。人群笑笑嚷嚷的声音蓦地沉寂。

  刘掌柜打个手势,李树春牵头,拉了范忠庭c贺云鹏及范理阳,依次坐在案后的四把椅子内。

  范理阳一头雾水,恍恍惚惚地坐了,看边上贺云鹏时,竟见他脸色血红,一脸肃然,偷眼儿瞧时,范忠庭李树春竟也目不斜视,庄重亦然,便扯了把贺云鹏小声道:“云鹏兄弟,这是做甚!”

  贺云鹏头也不回,道:“‘拜天’!”

  范理阳不解,道:“‘拜天’是做甚?”

  “‘拜命’!”

  范理阳一怔,不再作声了。回头看那坡下时,已见初升的太阳光色零零散散地透过五道庙两侧房脊c檐阁c树木的缝隙,或明或暗地照在寂静的人群中,影影绰绰,煞是好看。正自恍然,耳听得刘掌柜一声大喊:

  “‘拜天’喽!”

  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