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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章 展才艺范理阳一笔惊四座出塞外范忠庭识逢落难人

  贺云鹏看众人纷纷睁大了眼睛等他下文,却要解说。门帘儿一挑,酒饭店伙计端了两壶已烫好的应州老白干进来,一边沿桌给诸人倒酒,一边惊奇道:“爷们,酒菜尚未动一筷子,许是酒菜不合口味,还是我等怠慢了客人?”

  众人这才发觉那桌上正中摆了七八道大菜,菜肴c点心一应俱全,单是那色彩儿便惹得众人一番惊呼。范理阳自拄了筷子,便要下箸,却停在半空道:“这些美味儿,应有个名份罢,想是大同名菜。不防我等如风卷流云般一古脑儿消受了,显得倒有些糟蹋了。云鹏兄弟,你且给大家说说。”贺云鹏搔搔头,不好意思道:“你倒我吃得过么,我舍得吃么?我自吩咐店家捡当地最有名的菜给大家,我原也跟着随个饭搭罢了。伙计在此,给我等讲解讲解。”

  那店伙计一听,兴头儿来了,将毛巾往肩上一甩,指着中间一盘点心,笑道:“且从点心说起。实不相瞒,小人非本地人,从晋南来此做伙计,已有四五年光景。小人初地此地,便也纳闷儿,这天下酒家本是先上得酒来,再上菜,巡后方上得汤点,偏大同日怪,菜c点一齐上。”

  贺云鹏笑道:“这个我却知道。”大伙一齐望了他,那伙计愈是大睁了两眼,咋舌道:“这位爷且说说看,不定让小人长了见识,此后便有了搬弄的本儿。”

  贺云鹏将筷子往桌上一搁,道:“诸位哥哥,可知这大同地儿自明初客商云集,四方物流齐聚,山南海北之人莫不纷沓而至,在此打顿尖儿歇个脚,便再起身,东上直隶,西去疆域,北上内蒙。本地饭庄便一改内地酒c菜c汤糕分批儿上桌的习性,改为一总揽儿。”

  范理阳笑道:“这个原是省时省空的法儿。”贺云鹏赞许地点点头道:“一来客人省了时间;二来店家少了空座率。这亦是我山西晋北商家的聪颖之处,却精明得不留痕迹,体现得倒是处处为人着想。”

  姜献丰听着不住点头称是,叹道:“我自活了这半生,吃的饭菜好坏无数,却没想得这其间却有这般学问,这做商人显是有着可研可剖的空儿。”

  那店伙计听得亦连连称是。

  范理阳道:“姜大哥,这个理儿,且待日后你们有得空儿辩活。现下却是肚子要紧,伙计,你快快给我等介绍了来。”

  那店伙计道:“不耽搁诸位客官,我自捡这‘四大美人菜’略略说了罢。”

  “‘四大美人菜’!”众人齐惊。

  伙计指着桌盘,点点头道:“‘西施舌’c‘贵妃鸡’c‘貂蝉豆腐’c‘昭君鸭’。且说这‘西施舌’,先用糯米制了水磨粉,再包入枣泥c核桃肉c桂花c青梅等十几种果料馅心,在舌形模中压制成型,再以油煎。这‘贵妃鸡’,以肥嫩母鸡作主料,用当地老白干佐料,成菜后酒香浓郁美味醉人。且看这‘貂蝉豆腐’,以泥鳅比三国董卓,奸滑之极,这泥鳅在热汤中急得无处藏身,便钻入冷豆腐中,结果自是逃不了烹煮命运。传说董卓吃了这种麻辣爽口c醇香宜人的汤圆后,头脑发胀,不觉自醉,被吕布所杀。至于这‘昭君鸡’,却有个传说,王昭君本即大同人,出塞后不惯习食,厨师便将粉条油面筋泡了一处,用鸭汤煮,甚合昭君之意,后人便用粉c面筋与肥鸭烹调成菜,称之为‘昭君鸡’。”

  范忠庭道:“不想一桌美味,竟聚齐天下四大美人,当真奢侈的紧了,云鹏兄弟,你且说说这一桌子得花多少银子!”那店伙计笑道:“客官,这倒花费不了多少。想我大同饭店,接应的以四方商客为主,大家出门在外,图得的是吃的舒爽c饮得畅快,似在家中,争得是个回头客,却不敢在价钱上弄个虚乎儿,冷了客人心。这一桌子连酒水下来,统共不过七八两银子罢了,寻常些,您几位在我这‘天翠居’内,有一二两银子管得得饱了。”

  姜献丰咋舌道:“才不过七八两银子?此等收入,何能撑得这般门面,岂不是要关门?”那伙计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做买卖凭得就是个熟门熟路的勤来勤往,比如今爷吃得好了,又不嫌贵,保准您下次来大同来还这地儿。您来一批,他来一批,风一样传了去,人自然就多了,别看那七八两银子少,保不得人多,流水样,不发都不由您。”

  一番话说得众人大笑。

  “果然色如皓月,香甜爽口。再尝尝这贵妃鸡儿,呀,皮薄馅嫩,鲜美不腻,果然好吃不贵。”范理阳早已筷角四触,将伙计点的几样菜尝了遍。

  “客官慢用,我先招呼其他人去,有事叫一声便行了。”

  一挨那堂官儿出去。范理阳便拉了贺云鹏,着急道:“云鹏兄弟,快快告诉我们,有什么发财的道儿?且让我们都有了花不玩银子使,我自天天请你吃这‘四大美人’,如何?”

  姜献丰道:“云鹏兄弟且快快说来。”

  贺云鹏压低嗓子道:“这大同北依内蒙,西临甘陕,东挨直隶,原是个消息儿极灵通的地方。前番便传有蒙古部落内部讧乱c西藏青海乱兵纷争的事儿,显见得朝廷要出兵放马,现下只是朝廷内里权势分散,听得四大辅臣之一鳌拜专权,祸乱上下,况南方未平,朝廷自是无暇顾及西部,若局势稍稳,我料必然兵出西域,这是早晚的事。”

  李树春听着,问道:“云鹏兄弟,此信却从何而来?”贺云鹏道:“大同一带已非秘密可言,此地云集各路商贩,凡与商家有利的讯息儿自是传得甚快,没人理会那谁是谁非,尽知有大乱必有大定。”范忠庭道:“莫不是说若此言当真应了准儿,这其间竟是蕴了极大商机!”贺云鹏点点头,道:“商机无限。粮草c车架,上至染料衣帽,下到坛罐饮器,甚至北上内蒙贩那马羊牛,都是实实的大利!”

  众人一时被这番言语挑得心动,眼前儿好一个豁亮的光景。

  范理阳喜道:“少东家,云鹏兄弟这是个道儿,确可一试。”范忠庭沉吟道:“李掌柜,你怎看这事?”李树春听得显是激动异常,双手互扣,沉声道:“少东家,这实是少有的天道机缘,我等枉不上大同,一番大业便在眼前,只是要冒些险儿。”范理阳一皱眉道:“却有何凶险?”李树春道:“若欲争这等大买卖,必得在大同扎了根,开一家饭店自是不够,必得在粮行c杂行内立得下足跟来,在这几年时段内必挣得足额银钱方可行事。没钱,此等买卖显是上不得手。即便真立得住脚,若无兵事,便荒废了不少银钱。”范忠庭道:“经商,历来便是险道儿。要干成一番大事,淌得此点险原算不得险。我商家既要赢得大利,首要便是须抓得机遇,机遇一旦水逝,便是再也寻不得了。真若兵事不存,我天延村已将商铺开得这塞外之地,哪里就荒废了银钱?这倒是一石二鸟的机缘,是我等干大事c创大业的由头儿,一个字,干!”

  众人听了,无不血脉贲张,情绪激动。姜献丰起身端起眼前一大碗酒来,通红着脸道:“少东家,诸位兄弟,想我东拼西杀半生,竟落得无处容身落脚,今遇各位,实是我姜献丰一生造化,投了明道,我愿随左右,拼了我一身血气,成就大事。”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又道,“尽是碎骨粉身,值了!”

  范忠庭当下便举起酒碗来,道:“云鹏兄弟,这一着路儿须得你走,你自便甩开了脚步,放手去做。有姜大哥助你,我等且腾得手脚,与我爹作得谋划,自便回来,我们携了手去干!”

  李树春道:“想我与范老东家做得半世生意,原也有过这等想头,苦于无力无胆,脚步竟从未迈得出繁峙一步,你等年轻,此等想望便在你们身上实现了,且预祝云鹏兄弟旗开得胜!”

  范理阳笑道:“姜大哥,你那一碗不算,再倒上!”姜献丰大笑道:“好,再来!”说罢又是满满一碗。

  众人正待要干,却听得楼下吵吵嚷嚷,乱作一团,便纷纷放了碗。

  贺云鹏放下碗来,挑帘儿叫道:“伙计,伙计!”

  那伙计儿早一溜烟儿跑进来,头上满是汗渍。

  “各位客人,有何吩咐?”

  贺云鹏问道:“那楼下何事,这般杂乱?”伙计抹了把脸,笑道:“爷有所不周,今日‘大通庄’粮铺彭大掌柜在御河西又开一个庄子,名儿也自取了,叫什么‘大享庄’。今儿作东邀了大同名流在此聚会,并与数月前放出风儿,诚聘熟知书法人才撰那店名,谁的字大伙儿公认了,不惜重金。”

  范忠庭噢了一声:“原是这事。”

  晋商开店,极重店名;铺名好,可寓示生意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字写得好,亦示头面风采,芳流百世。因此,晋商原是极重这店名的书写。

  贺云鹏笑道:“彭大掌柜?可是当年名誉大同府的彭百万彭世农?”伙计点头道:“不是彭世农,遍观大同直隶一带,谁还有胆敢称彭百万。”

  众人听得一阵咋舌,姜献丰道:“既叫彭百万,似是身家贵重,有得极多银钱了?”贺云鹏道:“彭百万,其身家却何止百万,彭家祖上从明初至今历来以经商为业,经数代人滚动累积,现仅大同便有商铺不少二十余家,以煤炭c粮c油c木材为主,掌管着本地近三分钱货通畅,这尚不算在太原c直隶等地开的铺店。百万已是本朝初年的名号,现下,总有数百万资产。”

  姜献丰大惊道:“世间竟有此等豪富!”

  贺云鹏笑笑道:“姜大哥难道没听说,商海茫茫,原是藏龙卧虎,不可限量。纵观咱山西地面,不管在哪时哪地,你道那街上,尽自匆忙,却难料其间竟有一二怀揣万金之人,自不可小觑了去。这彭世农,我朝入关初,便有个事儿。”范忠庭兴趣极大,问道:“何事?”贺云鹏道:“当初,摄政王多尔滚率兵西下,经大同,因随从护架规模极大,竟无处落脚。后来有人支了个地儿,你道何处?正是那彭家大院,数百人的护架进了那院,大门一关,竟是纹丝儿不响,甚大气派!”

  范理阳奇道:“数百人,竟是比得我半个天延村大小了!”贺云鹏道:“有过无不及。”范理阳跃跃欲试道:“我们何不下去看看此等人事头脸来,不定我等此辈也有这等阔绰;即便没那命运儿,沾沾福气也是应当。”

  当下,贺云鹏便问那伙计:“不知这彭世农来了没有?”那伙计道:“来了,当厅便是,余外还请了十数人的评判,为字好字坏作评。爷们,下去瞅瞅热闹也好。这彭百万出手极是阔绰,三个字就是三百两的价码儿,一字百两!天可怜见,抵得上我这一辈子的想望了!”

  贺云鹏道:“我们下去看看!”范忠庭道:“一睹百万风采,这大同当真不枉来得了。”李树春催促道:“走,走!”

  一行人下得楼来,沿正门对过敞了一大北门。里边却是一宽阔院落,院内早聚了一圈人,约在百人上下。透过人缝,正中台上摆了一张桌子,椅子正中坐了一位年约五十,身穿蓝绸缎袍儿c头戴一统便帽c额头饱满,阔脸耸眉,唇下留一丛略显花白胡子的老者。两边倒八字排了两张桌子,端坐着几位士绅模样的或年长或中年的人物,兀自端座不语,眼光纷纷看着那台下。

  贺云鹏小声道:“想那正中必是彭百万了,两边或是评判!”范忠庭点点头道:“想来正是。你且看那台下!”

  几人捡了人缝挤得前来,方见那台下两边各并排摆了两张条桌子,桌上笔墨纸张一应俱全。此时便有六七个各式人等正或握笔凝神,或额首细思,或张目四顾,不一会,便纷纷奋笔疾书。少顷,早有几个伙计早按顺序将那墨笔呈上台前案头,几个评判一一拿起,细细评味。

  台下,一时俱寂,都直愣愣挺了耳朵听那判词,无不兴奋莫名,直要看那三百两银子花落谁家,却比自个得了般还要上心。

  “左云州秀才张信仁!”伙计站得台前一声吆喝。

  左首桌前便有一位老者站起,手捧张信仁那字,上前道:“彭东家,这张信仁乃是小篆,观这笔下,自有繁复怪异之处,字体亦是均匀对称,却少了些整齐划一之感,且不可取。”

  台下那张信仁便暗自垂了头,苦笑着融入人群。

  “大同举人刘谈秀!”又是一阵吆喝。

  又有一位四十岁的中年人站起,手捧刘谈秀的字,道:“刘谈秀写的乃是草书,看这行笔之间,透了隶书的波磔,点划之间映带连绵,一笔可成,却少了些端庄肃穆,挂之殿堂,实有不妥。”

  人群一阵笑,那刘谈秀便也掩了脸一头扎入人堆。

  余下人等,莫不从用笔c结构c章法及神采c气韵c意境等方面逐一苛剖,若非藏头护尾,却力流字外,点画势尽,力收乏力,便是圭画深藏,有往必收,却少些中锋力度云云,竟是全不可取。

  第二轮,虽有两人获得好评,却不料彭世农数度审视,摇头喟叹。

  一时竟有些冷场。

  “想这商家纵有万贯家财,却多了商气,失了儒气。”

  “看得总是学些实实本领好些,三字三百两银子,端的让人眼馋!”

  有人笑道:“老张,你不上去亮亮相去,忍让那三百两银子装了别人腰包么!”

  那人笑道:“我有那等本事,自考了那状元去!”

  “学那劳甚子作么?不如早早经商去,看那彭大老爷,三字就是三百两银子,眼皮儿都不眨一下,还是经商来得快!”

  恰在这时,忽听得场外有人叫道:“我且试试,如何?”

  那声音倒让范忠庭等一干人听得一怔,一回头,惊问贺云鹏:“理阳兄弟哪去了?”贺云鹏掂了脚,下巴往里一探,道:“那却不是!”

  早见范理阳挤进场院正中站了,冲台上诸人一拱手,不卑不亢道:“诸位,我且试着写写。”

  说罢,也不理会众人,当场握了笔杆,看着那桌上写就的“大享庄”三字,足足盯了半顿茶时光。

  众人眼见得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毛遂自荐,口气如此托大,便早存了看热闹的心思,齐道:

  “年轻人,放开手写去,没准那三百两银子恰是你的,也未可知!”

  范理阳却不理会众人说闹,自低了头,抬头向那台上一众人笑了笑,顿地奋笔疾书,一气呵成。书罢,将那笔往桌上一扔,拱手道:“献丑了!”

  一时,伙计将那字幅送上台前。

  那几个评判纷纷挤前来看,半时竟不致一词,却不住点头称是。

  彭世农却也坐不住了,起身凑前道:“怎样?”

  内中有评判道:“看这三字,笔体苍劲,阳刚味重,用笔c结字c章法c墨韵均法意兼备,自有浓郁辽阔之境,又有稳重端庄之意。”

  “笔锋藏露,形态方圆得体,虚实有度,气脉连贯,相辅相成,实是近年来难得的上乘书作。”

  “神采气韵尽致,直如荆卿按剑,樊哙拥盾,金刚眩目,这后生年纪轻轻,不想如此成就,少见!”

  彭世农举了那字,横竖细看,脸上尽是笑意,不住点头。

  “恭喜彭东家得此宝墨,‘大享庄’当开门大吉!”

  当下,彭世农捧了那字,却如宝贝般轻轻交与伙计。从桌后顺台阶下来,站在当院,竟冲范理阳一揖道:“这位兄弟,承让了。不想年纪小至如此,却有这等笔锋功力,实在让我等大开眼界!”

  范理阳亦忙还礼道:“不敢,不敢,此等夸奖实是让我汗颜不止。”

  彭世农笑道:“好,好!来人,取三百两银子,我当场谢了这兄弟!”

  不料,范理阳却道:“彭东家,我只是偶尔凑凑热闹,却并非为三百两银子而来。若是无缘,如非本意,纵是一字千金,我范理阳亦无此适心;若是有缘,如有创意,纵是分文不取,难得彭东家看上我这拙作,亦是我后生辈的荣幸。今日与大同帮我晋商楷模彭东家有幸一唔,便是千里有缘。仅此之缘,三百两银子何足道哉!”

  说罢,竟是一揖,道:“告辞!”回头便走。

  彭世农却也不阻,大声问道:“且请留下名号,我彭世农在大同府给兄弟留着号儿!”

  范理阳一笑道:“代州府繁峙县天延村落魄秀才范理阳便是!”

  无意得了这个彩头,众人自是欣喜不已,纷纷簇拥了范理阳上得楼来。早有店家上来,不住恭贺。

  “不想我这店面儿今日蓬毕生辉,迎得如此贵客,今儿这酒菜全免了去,算作我请各位客人的。”那店家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招手让伙计端了一杯酒来,道“闯荡大同十余年,迎得宾客无数,不乏高官显赫,腰缠万贯者,可舞墨风雅,技压群才者,我这地儿却是少见得很,来,我敬各位一杯!”范理阳道:“不敢,不敢,掌柜的这等说去,实实让我汗颜不止。”范忠庭笑道:“敢问掌柜台甫?”那掌柜道:“兄弟姓刘,单名一个成字。敢问诸位来自哪里?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氏。”范忠庭道:“我们均来自代州府繁峙县,来此做点小本生意儿。”刘成噢了一声,指着范理阳道:“这位兄弟,小小年纪却是令人当刮目相看。”范忠庭笑道:“我这兄弟实有些才气,不过却是屡试不第,无奈才流落出来,跟随我等趟了这等商路。”

  刘成摇摇头道:“以兄弟才学,入得我等商门,自有用武之地,及第且能有什么想头,纵观我晋北商家子弟,虽是有些生计头脑,总是铜锈气大了些,整日里呼三海喝,招摇显摆,更有那不成器者,便学那京城邋遢旗人习气,不学无术,竟提了鸟笼子四处闲逛惹事,唉,这岂不坫污我商家风范。繁峙商家有兄弟这等人品才气,自是福气。”

  贺云鹏笑道:“刘掌柜,经营原也不错。这大同府‘翠云居’独一无二,这规模c气派自是没人可比了去。”刘成笑道:“这位兄弟看得却是表里颜面,却未想得我已连续两年负债经营,其苦外人自不可知。”姜献丰奇道:“看这情势,饭客一晚间便水流般十多席面出了去,如何说的负债?你这掌柜的也是不大气,莫不是怕我等抢了你等生意去么?”贺云鹏一怔,道:“原想开这饭店是好买卖,如何能负了债去?便说这一席酒菜,成本也不过三四两银子罢了,扣除店内各式开销,最少有得三四两银子收益,这等近四六分成的买卖,比之我等远途贩粮强的不知多少倍了,尚不论市集差价涨落行情c道中风雪凶险。”

  刘成淡然一笑,晃了晃油光滑亮的脑门,道:“听这兄弟,该不是有意也开家饭庄么?”贺云鹏并不回避,一拱手道:“兄弟确有此意。”刘成叹了一口气道:“听得客人原没有开过饭庄,自不知这内里情势,你看我这整日里红红火火,倒是流水般的人气,却非流水般的银子。”姜献丰挪了身子,直对了刘掌柜道:“我却不解,难不成这客人吃了饭,不给银子,抹嘴就走么?”刘成摇头道:“那倒未必,银子是有,却是一叠子帐面儿,你且要去试试,遇得好说话儿的,自知理亏,当想了法了还上;若遇得不好说话的,倒认承欠你帐儿,却是没有,你如何说法?逼得急了,伤了颜面是小事,关系僵了下去,天长日久,便要寻出事体来。”范忠庭道:“看来,这饭庄儿亦不是好做的营生。”

  刘成道:“这也未必。即是负债经营,我也是不得已,十多年了,我们东家生意已成气候,这‘翠云居’的牌子却是倒不得,诸位都是商道中人,自知商家重信重誉,这牌子就是信誉!想来我们倒是有缘,前番言谈并非怕诸位抢我生意,诉些苦难阻诸位道儿,我晋北商家自是以利为重,言必谈利。这其间尚有利无群尽,当齐而享之的理儿,有幸为得同行,便有个帮衬,有竞利方能得利,有得利方能共进。殊不知,兔死狐悲,若一家倒了,那便寓示着此行已穷途末路,寻不得创新的法儿,映衬了全行业的衰败。因此,即立得起,便倒不得,在我大同各行商家这亦是不争之实。若有那不法奸商,毁我商家大义,却无不是寻了自行破败的道儿。”

  刘掌柜所讲这番商家之义,李树春却是熟知,既入商道,当有商道的规矩可寻,凡讲诚讲信之商家,必以此为立基之本,若有违反,必招致同行排挤。认不透这个道理,入不得这个规程,一心拢了私利,破了商家信誉,起步之初已显了破落倒闭的迹象。

  当下,李树春一拱手道:“互惠互利正是我晋北商家经营百年c其势不衰的根儿,我等自当谨守为是。”众人听了连连点头。

  刘成笑道:“这位兄弟如有意开家饭店,我当全力帮衬。不过,开这店面,须记得三交三不交,未必能保你饭店盈利匪浅,却能保你不致负债。”

  范忠庭一欠身,道:“何谓三交三不交?敬请刘掌柜赐教。”

  “这‘三交’即指可交易之人,饭店原是与客人一番交易,不过是他出银子,你出酒饭罢了。一交可信可赖之人;二交老实厚道之人;三交外地商客,此为三交。这‘三不交’即是一不交地头无赖之人;二不交已有劣习之人;三不交官家。”

  贺云鹏奇道:“前边尚可解,这不交官家却是为何?”

  刘成笑道:“官家得权,商家谋利。古往今来,这权利一融,不起大祸,便造大非。”

  贺云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是茫然地望了众人。

  李树春道:“莫非这官家尚欠商家,这却是费解。”

  刘成道:“这并不难解,看那历朝历代,这官家原是最不讲情面最不讲信义之人。”

  正自剖谈,那众人也正听得爽快,不想楼下有人高叫:“店掌柜的,你且出来!”

  楼下乱糟糟的,众人忙自跟了出来到得楼下。却见一官府扮样的红脸汉子指了店伙计对刘成道:“这权是你家伙计?倒没眼力,识不得我唐二爷么,你家老东家见了我面尚自称兄道弟,偏到你这来不过吃了二两银钱,今爷我走得急,先欠个帐儿,明儿取了还你便是,为何挡了道儿不让走,我自认承,你怕爷赖了帐不成?刘掌柜,你且说说有这个理儿么?”

  吃了饭菜无钱结帐,却还这等嚣张寻些歪理,天下竟有这等人。范忠庭等一干人早听得出来,显见得这人想赖帐。姜献丰早听得大怒,便要出声,被李树春一把拉定,兀自呼呼喘气。

  刘成满脸堆笑,冲那红脸汉子道:“在官府衙门一带,谁人不知唐二爷威名,前年尚听说您大雪天帮衬无家可归的老人,并送得盘缠银两,这为我大同府中同仁传为美谈。此等善举尚做得干净漂亮,莫说二两银子,就是十两百两,我刘成当自奉得。在我大同府,唐二爷象我等一样办什么都得钱么,今不过唐爷忘了带钱,已说了明儿还上,你却挡了二爷的驾,却真真不知好坏,唐二爷,您请,漫说明儿,就是后儿大后儿还上,也不急!”

  一番不着边际的高帽子尽给戴了,却又不着痕迹地损了他一顿,众人只是暗笑。那唐二爷分明听得不是味儿,却一时横竖寻不着道,见人渐渐围得多了,愈发红了脸,忙道:“刘掌柜这话实在,我真是忘了带得钱来,不信,你可让人搜我,有一文银子,我他娘的不如个王八!”

  众人哄地大笑。

  刘成回头冲伙计喝道:“还不快给二爷赔个不是!”那伙计自委屈着上前拱了一揖道:“二爷,恕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话说得日里歪怪,词捡得不伦不类,偏那模样儿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弄得唐二爷极是不好受,忙冲围观人群一拱手道:“诸位,我明儿个一准将银子还了来,今真是忘了。”一回身,冲那手下人劈头就是一巴掌,叫道:“你他娘的没装钱就让老子进来吃饭!”

  说罢,提溜起那人脖领,挤出一道人缝,兀自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顿酒菜竟连吃了三次,待众人吃毕,楼下已是万家灯火。众人却无暇顾及赏那城中美景,下楼便寻了处干净店舍住下,一夜无话。

  连续三日,范忠庭等走遍大同粮行,尽销得三分之二,余了不及三分之一,众人纷纷歇得心来。

  晚间饭后,范理阳吵吵嚷着拉了贺云鹏姜献丰二人上了街。

  大炕上,范忠庭用火柱子扒拉着火盘内的火星儿,对李树春道:“李掌柜,日间售粮,我瞅了瞅,这大同府地处塞外,本是极至繁华地段,偏这粮行却不多,你道为何?”李树春道:“我也听得这一说,晋南c晋中一带运粮车队均直接运至直隶或内蒙口外,这不过是是间站儿,卸粮本不多,粮行多了岂不自相挤兑?”范忠庭道:“你且看我这车粮,将粮卸了此地,价钱比雁门关内多不得几百文钱,倒听得粮行伙计们,到柴沟堡一带却是上等价钱,他们去得我们为何去不得?”李树春道:“少东家是说我们直接东上柴沟堡?”范忠庭笑道:“去一趟如何?不过百十多里地,到哪一则出手车粮,多攥得些银钱,还余三百余石,一石出得一两七八钱,就是近五百两银子,再者,看看世面,当不枉来一趟。”

  李树春将正书写信件的笔往桌上一搁,笑着指了范忠庭道:“少东家,我看你并非想见世面而已,我倒觉得你此番出来,心却有些大了。”范忠庭瞪着火星,点点头道:“李掌柜直看得我心里去了,云鹏兄弟开饭庄的主意倒提醒了我,看这大同一带地界儿,只要瞅准了舍得投些资本,没有个不赚的。代州c应县c砂河驿c大营驿一带,比起这里来,无论货流人流均是没法儿可比。你想,如若我范家生意做得此处,妥妥的经营好了,积得厚本,再以此出发,看那周边情形,本着缺什么我供什么的理儿,几年下来,没有个不发的。你说,是也不是?”

  李树春瞪着他看了好一阵,道:“想望原是好的,只是这资金从何而来,这人才从何而来?忠庭,你有此雄心眼光,我料你范家生意在你手上必成气候,目下时机却不成熟。据我所知,你爹眼下代州境内几处生意满打满算统共也不过五万两银本,不算此行利润,现银不足万两。再则,纵有万两银钱,你爹岂会答应?倒不是你爹不想把范家生意做大做强,若有那地步儿,你爹自是喜欢还来不及,哪有不赞成的理?你爹年届耳顺,他大致觉得该是你们年轻人出来做事的时候了,但他有一心愿,你可能不知。”

  范忠庭道:“我爹?他有何心愿?”李树春道:“他苦心经营了一生,挣得这些生意资本,难道不想给你等后人留个样板?一来可显他一世功勋,二来自让你等习之惦之。”范忠庭道:“何为样板?”李树春一字一顿,道:“范家庄园!”范忠庭奇道:“范家庄园?”李树春点点头,眼睛满溢了寻旧的色彩儿,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道:“远在二十年前,你爹便说过,倘这一生挣得那万贯家财,要在天延村堡门坡上造一处繁峙县境内最大的一处庄园!”范忠庭摇摇头,笑道:“我爹应不会是显摆的人,他这个念头当是有趣有味。倒听说,晋中一带,但凡做生意发了财的,总是将那银钱拖回故里,尽得买地置了房产,尽把银钱置了那死物儿,岂不大大积压了钱财。况我爹现下没恁多银钱,便有,他舍得么?”李树春道:“雁飞千里终须落,船破万浪总靠岸。这不是个舍得舍不得的事,人活一世,年轻时即有个想头,便要奔那想头拼命奔波奋发,待年届垂暮,打理今生,想头在即,便是个一生总括,这是个辩不清辩不动的心思。”

  范忠庭道:“那么,便说不动我爹么?”

  李树春道:“说动你爹放了他的想头,却不可能;倒是顺了他的想头,事儿却可有些转机。”范忠庭一听,将盘定的两腿站立,蹲在当炕道:“什么转机,你说说。”李树春笑道:“除非在他有生之年,让他坚信,他能造得出更大更阔气的园子来!”

  一个大想头在范忠庭脑袋里愈来愈见成型。

  时过春分节气,东出大同至柴沟堡,塞外官道两边,气温却递次回升,沿途河道冰层一路破解,发出哗哗的声响来,两边的柳树上远远望去已略略透出几丝乳绿来,杨林树干间已显出湿润的沫白,眼看着那春天是越来越近了。河道两岸,人们正忙着掘河道c疏灌渠c整地垄,将那从冰层儿下伏了一冬的涓涓流水引向广阔田地里,浇头遭拨节水;乡间路上,各色车辆满载了土粪积肥,吆吆喝喝赶着牛车c驴车在地中间一道儿走一道儿扬洒,把拨节肥施得足足的。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冷尾暖头,下秧不愁,争取播后那个晴日,以保一地全苗,眼前实实是一番新起色。

  众人押了粮车,一路缓行,边行边看那田间繁忙景象,不住指指点点,说起今春气色,竟自忘了歇息。

  出大同界面,原先好好的天色,竟突地变了,先是风起,虽已不入骨,却是扬了满天黄土,扑头盖脸地往下砸落。不消半顿饭工夫,黑云便阴沉沉地压了过来,豆大的雨辨儿便落下。

  车粮处得旷野,正自人马叫苦不迭,前边的范理阳雨线中突地一声大喊:“少东家,李掌柜,前面有间破庙儿,且进去避避雨!”

  透过雨线,众人方见前方一处平地叠起的土坡上竟影影绰绰有数间破房来,忙驱了车马快行。

  范理阳早一路打马上得坡去。众人正忙着打理车马,不料范理阳打了马又飞奔下来,惊叫道:“我的娘,那庙那庙里”

  范忠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你且吓人日怪的,不是大白天遇着鬼了么!”范理阳脸色发白,嘴唇舌头儿已是发僵发直,结结巴巴道:“少东家,真是有鬼,那庙里有个死人!”

  一番话,将众人唬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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