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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章 祭耗神典当行开业解民忧争利势高常原挤兑耍手段

  经过近月余筹备,“天亨堂”典当行定于农历十二月二日开业。地址范忠庭几人沿城内城外转了数日,最终选了御河桥北岸。繁华商业街市均在南岸,北岸在明万历初年尚是一片不毛之地,倒是开阔。却因了那土地碱性大,不易耕作,临了河岸,一到夏末秋初,远远望去白茫茫一大片,竟渐渐废置,用作城内居民抛置杂物的垃圾场。万历末年,晋南远涉内蒙c东北的茶商c粮贩组建驼队北上,历经大同,因城内各商栈无力接收,便由官府指了定点,在该地设了驿站,供应车马驼骄草料及水,渐渐多了些小饭庄c大车马店。后旅蒙驼商征得官府许可,在此开始兴建中接站,便有了些热闹的意味。官府乐得做个人情,干脆将御河桥北指定为跑外商家固定了的接待处,任其发展,坐收税利。至清军入关,历经顺治c康熙初年商人大量涌入,那原本贫脊荒凉之地竟成了商人居住的集散地,虽不及城内繁华些,却自成城外之城。

  此次内蒙族间内讧,尽驱汉人,大量民众涌入大同府,便在御河北岸暂且落脚。距桥北两箭之地,原有一处屯兵处所,已废置。临街倒有两间破损门楼,里面却是一处尚齐整的大院落,有南房六七间。范忠庭和范理阳仍走了莫师爷的路子,这位虽无官职却掌管衙门“刑名”c“钱谷”地位甚是尊贵的莫师爷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官场一番周旋,竟将那块多少商人垂涎三尺的地皮儿弄出来,一张契约就是三十年。范忠庭一咬牙,在先期递呈二百两之上又加了三百两。

  师爷本是官署幕僚,却是主管官员的参谋,身处官场,却洞达世情,周知利弊,为主解忧,亦为己立身。古有千人学幕,成者不过百人,百人就幕,入幕者不过十人,且这刑名c钱谷最是位卑权重,刑名掌管印信关防c强盗硬丐c贼舟匪船c六房典吏c义夫节妇c丁忧启服c大计考语等,这钱谷掌管奏销钱粮c门牌清册c地丁人口c田粮籽种c杂税牙行c粮食时价c俸工兵饷c火具修狱c开仓赈济等,可谓万千重担一肩挑,集众多政府职能于一身,自是手眼通天。极多官家自不方便办的事件,偏这师爷就能争得来走得通。

  一纸地契到手,范忠庭等人自是感激不尽。随即雇人对此处房屋修缮一通,并将店名取为“天亨堂”。

  十二月二日,渐近午牌时分。高悬“天亨堂”的幌子被一块大红绸带包得严严实实。典当行阶下,沿街面摆了一长条案桌,上置五件大海碗,分满满盛了黄滢滢的小米c白生生的大米c花色纷呈的粟粒c锋芒尖利的麦粒c珠圆饱实的大豆,是为“五谷”。这“五谷”最早见于《论语》。昔,孔子带学生出门远行,子路掉队于后,路遇一杖挑竹筐的老农,便问:“见夫子否?”老农道:“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何谓夫子?”。

  这盛满“五谷”的盘碗儿中各插了三柱长约二尺有余的香烛,周边捆了一处,用红裱纸缚了。案后置一根丈二长的杆子,上边是一个用五色纸糊作的猫,只那“猫”嘴儿用一块纸糊了。新开当铺,或每月初二c十六,均有祭号神的习俗。号神,即为“耗”神,老鼠。历来当铺不养猫,不捕打老鼠,且尊为神。平日里,这当铺启门关门,均有指定学徒在铺柜香案间点一柱香烛,烧一些五色纸张,跪了案前,口中需念念有词,祈求耗神“勿损我屋,勿咬毁衣服”等习性。历来规矩,这当铺认定养猫是敌视耗神,折损了衣物钱财方是小事一桩,惹了这耗神,却是不得了,打老鼠更视为大逆不道。

  不到午时,铺柜门外,早聚了一伙看热闹的老老少少。几个闲汉蹲在台阶下的柱子旁,一眼不眨地看着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人,单等炮声一响,便齐奔了堂内抢“食”。柜堂后院,摆了五张桌子,却是没一把凳子,厨下早在昨晚间便备齐了由肉末儿佐料,辅以香葱c小芫荽c姜末c蒜苗儿的“五谷席”。这“五谷席”其实自取了“五谷”的名儿,只取了其中的麦面c粟面做的大白馒头c油炸糕,满满做了两大笼,用白笼布盖了,置在当院。桌上,分以八凉八热的样,做了三盘大席面。另各桌均备有“五大样”:一大盘熟鸡蛋,剥了外壳,上浇了红粉汤,称“蛋仙子”;一大盘用糕面捏就的圆葫芦,上绘了葫芦纹理,做得竟是以假乱真,上浇了黄粉汤,是为“油葫芦”;一大盘剪得长短一致c粗细均匀的面条,上置绿粉汤,是为“长面丝”;一大盘整豆腐块,足有三斤轻重,里面掏空,置以猪肚猪肝猪耳朵,上浇了黑色粉汤,是为“将军肚”;一大盘用各类菜疏肉馅包就的大丸,共两层,下置四个,上面一个,上浇白色汤粉,是为“大团圆”。三大桌子菜连同那地上两大笼主食,名为“耗食”,原是祭“耗神”用的,祭祀完毕,便由看热闹的人众抢了去,是为“抢席”之俗。这里边也有个道理,这典当祭得的耗神,耗子便多,“抢席”便是与耗子争食,谁家典当铺子抢得人多c吃得又干净又快,就意味着“耗子”吃饱了,不来毁坏典当衣物的意。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聚得多了,几个小孩竟被那装裱得极是神似的“猫”吸引住了,纷纷挤了条案前乘人不备扯那“猫”尾巴玩,被各自大人好一顿骂,齐齐拉了娃娃们,竟也有意无意地往阶台下挪。不想那阶台早被十多个年轻闲汉们占定了,只得紧挨了阶台站下。看看条案外涌涌荡荡一伙人,自心宽些:一会,抢席竟总是近些,一抬脚就上了阶台了,便有了笑意。

  “时辰进,请耗神;入我殿,点香灯!”聘请的先生站在案前,扯足了嗓子仰天一吼,阶下早有人迫不急待地放起炮来。一时间,四下里硝烟弥漫,炮声震天,场子里众人一阵大呼小叫,早避了开去。范忠庭依照先生吩附,两手持了一根足有小孩儿胳膊粗细的大红蜡烛,在香案前站定,等那炮声一过,便直直走至案前中央。早有人过来扯一把大扫帚三下两胡拉荡出一块干净地儿来,正中放一块棉垫!

  随那半眯着眼的先生一声喊:“跪接耗神喽!”

  范忠庭就棉垫上跪了,将蜡烛轻轻放置头前两步的地方。双手平展,手心向下,扣了地上,然后随先生的指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仍双手取了蜡烛,走至案前,从右向左挨个将“五谷”碗里的香烛点了。随后,将大红蜡烛置于案前一满当的水碗中,那燃着的蜡头子升出水平不足半尺。

  蜡烛稳稳当当栽定,范忠庭向先生一致意,先生便面无表情地喊一声:“抢席喽!”

  这一声,端的是蛊惑人心。早已等得不及的人群纷纷绕了香案往阶台上涌。范忠庭笑道:“不要挤,不要挤,且伤了人!”

  那人群却是哪里肯听?赤膊儿往里搡的,肩挎小箩筐的,拉儿携女的,更有半大娃儿,挤不上台阶,竟分开众人腿裆,直接往里面钻。

  范理阳听得外间一声喊,便吩附两个伙计开门。不料那门竟被外间众人挤得死死的,那门闩竟是被死死扛在门档处,动弹不得。范理阳一边使了劲往外扛,一边笑骂道:“娘的,挤烂了门闩!”

  两个伙计忙过来一头一个往外扛,总是将那门闩拨了出来。还未站定,早被一涌而入的众人卷裹了一路往里趟。

  院内三张桌子及两个大笼子早被围个水泄不通。一时,唿啦啦盘碗声c脚步声c吼骂声c笑声乱作一团。一个小伙计急赤白脸地站在人群外跳脚大叫:“爷们,慢些抢,都有的席面儿,打了碗打了碗!”

  半顿饭工夫,“席面”竟被抢个精光。伙计点了点,却有十数个大盘连盘带东西不见影踪。

  席面抢尽,范忠庭看那香烛,水面上蜡头儿竟还有寸余长短。

  那先生双手一拱,笑道:“恭喜少东家,生意定然兴隆!”这原是句规矩话头,范忠庭并不在意,只略一还礼道:“谢先生吉言。”那先生递了范忠庭手中一把剪子,指着那被红布裹了的幌子道:“少东家,且请剪了。”范忠庭依言沿圈边将红布剪开,上面一个大大的“当”字c下面是“天亨堂”三个小字的幌子显现出来。

  接着便是烧猫,清“五谷”,这是历来的规矩,不必细述。“天亨堂”当铺总是红红火火的开业了。

  城内东大街财神庙西一箭之地,是一排高大的灰色院墙,足有丈余。墙脊上均沿了一出水檐,上覆以筒瓦,甚是肃重。那院墙临街面竟有数十丈长,中间是一座两层高低的堡门式高檐大门楼。迎面正是高达三四尺的阶台儿,楼门檐下,各挂两盏大灯笼。正中悬一长形灯,上书大大一个“彭”字。

  正是大同府商界人物彭世农宅院。这彭世农世居大同府,从祖上至今七代经商。从前明嘉靖年间,祖上便挑了担箩以走村串户以“客”为业。这提篮小贩本以传说中的八仙之一蓝采和为师,因在酒楼乘醉而歌,忽听得空中有笙箫之音,便升空而去,扔下了他的靴子c蓝布衫c腰带和三尺拍板。后人便用此着扮,做了这货郎。货郎原有“十客”:灯草客c麻布客c花椒客c胡椒客c桐油客c生漆客c水烟客c针线客等。彭家世祖却以麻布客为始,南下雁门c东至宣化c北进内蒙c西渡黄河,走得是一条艰险道,吃得是一程霜寒苦,方积得下余财,后人便以此为资本,抛了货担,定居当地,先开豆腐坊,后渐渐涉足粮行c杂货铺c绸缎庄等,至世祖便见厚实,在此地置了庄子,经历代修缮,到得彭世农接手摊仗,已有五处大小院落,近二百余间屋产。

  “天亨堂”开业的鞭炮声越了城墙,竟隐隐传入这城内。彭世农却是听得有些刺耳,喉间竟无端生了些堵意,将茶杯儿往桌上一搁,却不言语。

  “彭东家,这是咋的了?”座下,一位年约四十多岁,头戴一顶大黑毡帽身深灰绸衣c窄眼缝儿c大阔嘴巴c唇上留一丛小山羊胡子的汉子笑问。

  彭世农笑道:“如今这生意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想我祖上初年涉足塞外之际,这大同府方圆周围无不是生利的空当。粮c油c绸缎c麻布,都是见一尺便是一丈的利。你倒看看如今,晋中商人不畏艰险,西出口外这苦寒之地,开作坊c当裁缝,多为我等不屑之利润,却是如滚雪球儿般,不可阻挡,竟在大同周边置地买房,立见气色。你再看看我彭家生意庄铺,早上还有三分的利润,不到掌灯时分竟只存一分,长此以往,照这坐吃山空,莫不等到我彭世农这辈,竟要将这百年家业也典卖了么?真到那时,我有何颜面见地下先人?老高,你倒出个主意来,让我听听。”

  被称作老高的这位汉子,本名叫高原常,应县人氏,早年家境贫难,十七岁那年听得大同这边生意好做,便只身到此。原想做笔小买卖,发些小财。却不知那生意哪是如此好做的?半年下来,分文未赚得,倒将家里省吃俭用的二十两银钱赔得精光。无奈之下,只好下了窑,在大同府,这煤行是个最苦最险的活,早有“四面石头夹块肉”c“吃阳间饭c干阴间活”的说法儿。高原常吃不得这苦,没下两个月便投了当地彭世农粮铺当小工,因其口舌伶俐,能言善辨,被彭世农留了大院,渐渐竟成了彭世农出主意想法子的智囊人物。彭世农自是赏识有加,二十多年来,虽未正式接纳入铺,却是授予连铺内大掌柜都咋舌的丰厚待遇:一年五百两银子的酬劳。其功劳,正是当年由于老高的一番谋划,彭世农一改粮车进内蒙改为东上柴沟堡c怀来一带,从而踏出一条新粮道,为彭世农带来滚滚不息的利润。

  当下,高原常坐直了身子,笑道:“彭东家,这经商自古便有一分争一分利的源缘。有利便有争,利在争中生,争自利中来,原是相辅相成的意思。就拿当年而言,若没有晋中商人云集大同府,同我争北上内蒙粮道之势,我们且去哪里开得东上的道,又哪里有那不尽的利润。这柴沟堡c怀来c沙城一带近直隶c通官道c集大市,这等便利岂不是被我彭家捷足先登了。当初是绝境之势,这绝境有绝境儿的好处,临了绝境儿才有了生的念想,绝处逢生嘛!”

  彭世农听了,口中“唔”了一声,道:“听老高这言语,兴是早有了个想头么?”高原常点点头道:“这段时日,不见我这大同府一带百姓云集的态势么?”彭世农道:“听说是内蒙部族之间争地盘,尽赶了我汉人百姓进内地,莫不是这里边有商机?”高原常笑着摇摇头道:“当然,对目前我大同府及至代州府一带商家原是有些机缘,今日繁峙天延村一伙年轻后生在御河桥北开了那‘天亨堂’典当行铺,正是奔了这个机缘。不过,于我而言,这无非都是些小商小贩的小机缘,自瞒不得我的眼睛。再者说,当前皇上亲政,朝局安定,天下大治,既便是内蒙这部族之争,也是极小范围的利益分配,引不起大乱子,不久便可相安。这百姓南下,当时却有安家置户的趋势,大宗物资儿带不来,便有,也早在乱中毁失。此时,开典当行自会有利,便却不久长。如若我彭家此时也挤了一处,一则显了我彭家小气;二来却得捣腾我们多少银两。这‘天亨堂’少东家却是机巧,独占了一处原有的庄子,走的是莫师爷的路子。那莫师爷岂是个胃口小的,连开门带打点不得二千两银子。再则,天延村范家在大同尚无根系,他们迫切需要开一些铺子匆忙扎根,而我们早已根深蒂固。我们的眼光是出了这大同直达东南一带,关键是我们要做的是奔大机缘,挣大利润!”

  彭世农听了,站起来身来在地下不住踱步道:“这机缘怎讲,这大利润怎解?你倒说说。”高原常轻轻抚了抚不长的胡须笑道:“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直隶,遇有多年故友,无意中竟听得一个消息。”彭世农道:“什么消息?”高常原笑道:“西北将有兵祸,朝廷即将出兵西北。”彭世农惊道:“你是说,我们还走老路?”高常原笑道:“彭东家,有这一条老路够我们吃的了。你想想,一旦动兵,人吃马嚼得需多少物事?西北大漠,粮道恁远,我断定朝廷必定沿袭前明屯边故技,与商家联手就地筹措。身处这大同极地边境,这却是大吉势!眼下,我们当为紧要之势,不是扩大庄铺,恰恰相反,而是这六个字。”彭世农探前身子,奇道:“哪六个字?”高常原道:“收铺利c缩银根。且有大事必办,这需大笔银子使,就争这朝廷供应之职!”彭世农紧盯了他,沉吟道:“可这世辈为商,我却最见不得别人家扩了规模,如此红火,真真让人悸心。想这天延村范家‘天香居’一开,我等数处饭庄一夜间主顾竟被拉了去,那让利的揽客法儿却是管用,我咋看着总是有些不地道,总是疑这其间有着压价争市c欺行霸业的勾当,将众商家挤垮。关键是,他使了什么法儿,竟将官府款待一事竟揽了去,莫非他们投得比我一年二百两银子还多了不成?”高常原道:“我估计还是在莫师爷身上,这王八蛋就爱这银子。一年二百两银子按说可不是小数,我也想不通范家究竟在他身上使了多少银子?不过,眼见得这官府上下却是下铺子吃饭的规模比往年大了多了,我寻思着,可能这每顿饭里还有文章。彭东家,你想想,一年二百两也好,二千两也好,这可是个死数儿!”彭世农似有所悟,道:“若非人精,却似想不出这法子。”高常原道:“彭东家忘了给我铺庄题写匾联的那个天延村范理阳么?”彭世农奇道:“你是说是那个年轻后生?他真有这等头脑?”高常原道:“我商家经营,人才原是第一位。现下,我彭家虽有一大摊子铺柜,可人却是老油条,多少年了却没有个创新的意味。我们输就输在这个道道上,不过,彭东家,我最近听了个消息,不知当说不当说?”彭世农道:“说罢。”高常原小声道:“我听说彭小姐同这范理阳走得似近了些。”彭世农一愣,道:“有这事?”高常原点点头。彭世农想了想,乍然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涌上来,不动声色道:“这疯丫头!我当好好管教管教,整天疯跑,哪有个女娃儿的样!”

  “不过,想压压这伙年轻人的心性,也不是难事,让他们知道商道不能由着他们胡来,四处开炮,不知天高地厚,也恁不象话。”高常原专心地挑着手指甲,道。

  彭世农不动声地看着他,道:“老高,这天下商道,本就人人得而行之,人人得而利之,切不可生出歪想,动了邪,坏了我彭家声誉。”

  高常原摇摇头道:“彭东家且请放心,当我老高不晓事么?他们不是开了典当铺么,那好,我就一心一意地助了他!”

  彭世农一回头,见高常原咧嘴一笑,没言声,自端了茶杯轻轻揭了盖子,拨起茶末儿来。

  “天亨堂”开业第二日,便吸引了周围南下百姓。一大早,堂前阶下便围满了等待存当的人流。

  第一个客人是一名衣衫褴褛c面色肌黄的中年汉子,他从肩上的褡裢中取出一个油包,翻开来,取出一尊铜佛爷来,递上柜台,道:“掌柜的,这尊佛像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却不知价钱。掌柜的看能当多少算多少,我且得几个钱来,做点儿小本生意,一家四五口子总得吃喝啊。”那汉子叹了口气道,“实在是没办法使,不然这佛爷是断不会出手来当的。”

  伙计是一名应县岳振江推荐来的,叫腾先宁,年约十九。早年在应县粮铺当伙计三年,于当地钱庄常打交道,懂得当铺规矩,且办事谨慎,聪慧过人,因大同“天亨堂”当铺招人,岳振江便推荐了来。当下,腾先宁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他细瞅瞅,那佛爷却是实实在的纯铜的,不知经了多少年,倒有些锈意。

  “客官,不知你这佛爷想当多少银钱?”腾先宁问道。那汉子嗫哝了一阵道:“我想当一贯钱(即为一两银子),不知柜上怎生算计利息?”

  腾先宁指了墙上贴的利息榜道:“那上面自有,你权看仔细。”那汉子瞅了一眼那榜儿,对身后一年轻后生道,道:“我不识得字,你帮我看看。”那小后生道:“这‘天亨堂’利息比城里要低些,要不我何苦要到这里来当。你且看,当十贯钱以上,每月一文,一贯以上,每月一文五厘,一贯以下每月二文五厘。”

  “这‘天亨堂’真是贵哩。城里一贯下就要三文钱哩。”

  “啧啧,看是来对了地头。我回了家去,便招呼我二嫂来这里。”

  那汉子展开一把手,面露怯声道:“我想当五贯钱使,三个月,可成?”

  坐在柜后喝茶的范忠庭站起身来,踱到腾先宁身边。腾先宁冲他一点头。范忠庭笑道:“这位大哥,你是本店第一位客人,我应让利给你。这尊像,我当你六贯钱,利却按十贯每月一文钱利息算。”

  那汉子一听,高兴得连连点头:“谢谢掌柜的,谢谢掌柜的。”

  腾先宁笑道:“哪里是我们掌柜的,这是我们少东家!”

  那汉子双手合十道:“谢谢少东家了!”

  腾先宁手脚麻利地收了货,动作娴熟地取过一张长约五寸c阔四寸c上印有蓝色木板水印‘天亨堂’的当票来,正面标头印有一个大大的“当”字,下面底角是八个小字“富国福民c童叟无欺”。

  范忠庭仔细瞅了,见腾先宁握笔在年当名称栏内细细了写一个“弗”字当下开了,交与那人。

  那汉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少东家。”范忠庭听得身后有人叫,却见一名刚聘来的伙计在门口探进头来,冲他招手。

  范忠庭一出后门,迎面正碰了宫兰杏笑吟吟地过来,边拍打着身上,边道:“少东家,这些日子便把你累坏了,前头让他们忙去。我估摸着你们不过去吃饭,我给你们送过来了。”范忠庭道:“我们且没事,倒把你累的,这老远还送了来。”宫兰杏脸一红,道:“别的忙我帮不上,一个女人家送些饭来哪有累不累的。你看看,这衣裳才穿了两天这成了这样,晌午后脱了下来,我给你洗洗,看这抹了些甚?”说着,在他身侧用力拍打了拍打身上的灰土,嗔道,“也不看着点儿,有伙计忙乱,还用了你忙活?”范忠庭笑道:“妹子,这当铺还是初次开,没得经验,人手又不够,是得好好学学才是。开这店铺,资金实不是大事。”宫兰杏疑道:“开店铺银子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比得过银子?”范忠庭道:“是人,没有称手称心的人来经营,这店铺即便开了,也很难料理得了。”宫兰杏奇道:“姜大哥和理阳兄弟他们不是人么?”范忠庭摇摇头道:“他们自有用处,却不是这里头。这人才适用都得合理,用长不用短,用精不细疏。现下,我却不为银钱发愁了,想我天延村范家生意创了天字联号,便有了后盾,可这人才却是哪里寻去?”说着两人一路进了后院厢房。

  一进门,却见范理阳已坐在桌边,揭了笼盖。宫兰杏上前在他手上敲了一下道:“你倒嘴馋,少东家还没吃,你倒先揭了盖子。”范理阳一脸严肃道:“兰杏姐,我倒要问你。你这饭盒里装了啥饭?”宫兰杏奇道:“你倒没见么?两大碗小米粥。”范理阳点点头,道:“那为何两碗粥倒两个味儿?”范忠庭一边洗手,一边问道:“什么两个味,小米粥还有两个味?”范理阳指了宫兰杏,偏头道:“怎的不是,你倒问问去。”范忠庭看着宫兰杏,突见宫兰杏红了脸,道:“少东家爱吃些甜味儿,我不过给他加了些糖,你爱吃,我下次给你加上便是了。”

  范理阳揭了笼盖,自取了一碗,夹了两根咸菜,道:“我哪里有得吃糖的命,饿不死也就是了。”说着自顾埋头吞吃起来。

  范忠庭突地一阵温热,看宫兰杏时,竟发觉她亦投了目光过来,稍一接触便闪了开去。

  “快快接热吃了吧。”宫兰杏将盛满小米粥的碗放在范忠庭跟前,又用筷子夹了几根咸菜放了范理阳碗里,道:“你倒说说,这些日子却不见了哪彭家小姐,你不去看看?”范理阳一怔,摇摇头道:“我却不是和她一路人,人家是阔小姐,能担戴得起么?”宫兰杏愣了一下,瞅了正吃饭的范忠庭一眼,轻声道:“却也是,你莫急,姐姐给你寻一个好女娃子,不比她差些。”范忠庭听了,道:“那倒未必,理阳兄弟你却不要灰了心。我看这女娃子对你有些意思,人家倒不讲那门庭之见,你倒多了心。”范理阳停了筷道:“少东家,你倒咋知?”范忠庭一笑道:“这原是个明事儿,如若人家早嫌了你,自不会寻找你提字,我倒觉得那不过是幌子罢了,那心思想来不是在字上头,你倒觉得人家讨了你的字去卖钱么?但凡有个说道,万千不过归了一个理,人家女娃子心里总是先有了你这人,而不是这字!兰杏妹子,你说是也不是?”宫兰杏脸红着道:“我哪里知道人家心里想的甚,不过,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兴许少东家说的对了,也未可知。”范理阳听得有些兴头,干脆停了筷子,将肘托了桌沿上来,道:“兰杏姐,这女娃儿心里想的,你倒不知?”宫兰杏笑道:“我哪里知道得来,想要知得,你自去问人家好了。”

  正在说笑。腾先宁推了门进来,道:“少东家,有个外地客人来存当,数目有些大,我作不得主,你且看看。”

  范忠庭和范理阳对望一眼,一边扒拉着碗里剩饭,边问道:“当些什么东西?”腾先宁道:“东西倒不是多,却是有些名贵,都是些貂皮衣物c狐皮大衣之类的。”范忠庭道:“我们去看看。”

  一头往出走,范理阳亦放了饭碗紧紧跟了出来。

  柜台下方,一个伙计模样的后生正踱了脚尖往里望,见范忠庭等人进来,便笑道:“想来是少东家,拿主意的人来了。你看看我这货物,敢情是今儿个这里最值钱的物了,原听得代州府天延村范家‘天亨堂’开业,便想着来捧捧场子,本来我家主人打算将这东西当了城里的,念着这铺子刚开业,兴许可有些利润,便来了。”

  范忠庭拱拱手道:“谢谢你家主人捧场。不知你家主人,当得是些甚物?”那后生神气地指着柜台上已打开的大包裹道:“喏,就是这些!”范忠庭轻轻展开了,却见是四五件大衣袍子,每一件都是名贵货色,非一般衣物可比。锃亮的货色早将柜台周围一伙百姓们看得呆了。

  范理阳轻轻捅了范忠庭一下,下巴朝柜台外一指,却见一个年约五十岁c戴一顶蓝灰毡帽c唇下留一丛八字须的白胖老人正靠进椅背里,眯须着一双松泡眼,缓缓抚着胡须,一腿搭了另一腿上,悠闲之极地打着悠。

  范忠庭略一抱拳,道:“敢问你家老爷”那后生朝后一呶嘴道:“那就是我家老爷。”那老人听得声音,将腿放下,站起身来,倒背了手踱着步子过来,松泡眼睁开一条缝儿,笑道:“恭喜范东家,开业大吉啊!”范忠庭笑着还礼道:“不敢,不敢,敢问客官尊讳?”那老者笑道:“不敢,鄙人姓丘,名跃千。”一句未了,一屋人哄地大笑。

  有人低低笑道:“莫不成了球要钱?嘻嘻。”

  “这名儿却是邪乎。”

  那老者不以为意,仍笑眯眯地叹了一口气,道:“唉,万般无奈,谁来这当铺啊。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我们从内蒙来,原在包头作些小本生意,虽谈不上生意兴隆,难与少东家生意相比,不过倒能养家糊口,聊以度日。不想这蒙古乱兵一出,这生意就没法做了。老夫虽没多少生家,谁知却养了个好吃懒做的性儿,一天手头没个两银子花销,就觉得这人活一世没滋没味。哎,倒捡了命逃出包头来了,手头活泛银子却没了,只好变卖些家当,实在是没办法啊。”

  一番话听得众人齐齐唏嘘:“娘哎,这一天就得一二两银子花销,当得我等半年的生活了。”

  “你懂个屁,这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想来人家是有钱人,过惯了舒畅日子,能跟你一样么?你一年见过五两银子么?”

  范忠庭道:“那客官不知要当多少银子?”

  那老者道:“二百两银子,不多吧?利息多少无所谓,关键我一日离不得这现银花。眼跟前没有那白花花的银子,我吃饭都不香。”

  范忠庭略一想,转头道:“帐上还有多少?”腾先宁悄悄伸出一个指头来。

  那老者笑道:“莫非少东家帐上银子不够么,真是,看来我白跑一趟。三小,我们去别家当去!”三小答应一声,白了柜台内众人一眼,便懒洋洋地收拾东西。

  “这位客人且慢,我既开这铺子,本就是便民利c为民想的,换些现钱银两让百姓使着便是这铺子的宗旨,岂有生意不做的道理。这东西我们当了,却不知客人要当多长时间。”

  那老者一听,顿时满面红光:“三个月,不长,利息我给你一文五厘如何?”范忠庭笑道:“十两以上每月一文是铺上定的规矩,岂可胡乱加码。给客人办了。”

  腾先宁迟疑了一下,收了东西,便开始办当票。半盏茶工夫,手续办完了,那老者接过当票,竟看也不看,往怀里一揣,吩附那伙计道:“三小,多唤几个人手来,给我把银子担回去。你们大家伙听好了,谁帮我送银子,每人走脚费十文钱!”

  十文钱?送送银子就有十文的收入,这好事头哪里寻去。当下,便有十多个人纷纷挤了上来,也不作当了,吵着要去送银子。那老者长长地叹了口气冲范忠庭道:“范东家,你看看,说来说去这天底下还是数这银钱好使啊。”

  一屋子闹哄哄的竟争着要帮丘跃千送银子,范忠庭不禁眉头紧皱,竟有一丝厌恶儿涌上来。范理阳便要说话,被范忠庭早一把拦住,微微摇摇头。

  丘跃才冲那众人喝道:“不要吵,这是你们吵得的地方么?小心搅了范东家生意,我却一个不要你们帮了!”

  人群这才静了,那丘跃才不急不缓地随手挑了四五个精壮汉子,道:“就你们几个,还不快搬银子去!”

  一回头冲范忠庭道:“范东家,打扰了!”便一扭头出了店门,扬长而去。

  范理阳咬牙道:“奶奶的,显摆么!”腾先宁盯着出门的众人,自语道:“我觉着不象是作当的,倒象是专门来寻事的。”

  听了这话,范忠庭扭头看着他,奇道:“寻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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