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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章 觅踪迹范理阳私会意中人定新规贺云鹏利举得民心

  付了面钱,范理阳一径出了店铺。眼瞅着那老高开了门锁,不大一会从里面牵出一匹走骡来,就雪地里骑了,却一路上了大道直往城北方而去。

  范理阳甚是诧异,站在当地思谋了一会,拿定主意,便上了驿道,掉头折向北门。进了城,他一路打听直奔彭家院落。

  那彭家大门前此时一片岑寂,路面扫得干净,无一丝雪粉,却不见半点车马迹象,范理阳愣愣地没了主意。

  “这不是范理阳先生么?”听得有人叫他,却是一位丫鬟打扮样的小女娃,一时想不起来好似在哪里见过。

  那小女娃见他一脸迷糊,便笑道:“理阳先生不记得我了么?我家小姐你记不记得?”范理阳这才想起,这小女娃竟是彭玉媚身边叫春燕的丫头。当下,顿觉一阵兴奋,便问道:“春燕姑娘,你家小姐可在?”春燕朝两下里瞅瞅,便嗔道:“你倒恁胆子大,倒来大门前寻我家小姐来了,让老爷知道了不折了你腿去!”范理阳道:“想来不至于,你家老爷还欠我三百两银子呢!”春燕白了他一眼,道:“尚是嘴硬,走,我们一边说去。”范理阳跟她进了对门一家客舍大门楼里。春燕将手中的一个小包裹递了他手里,道:“你且拿着,我去门里看看小姐回来没有?”范理阳接了那包裹,却觉得异常沉重,便道:“你家小姐可是出了城烧香去了么?”春燕诧异道:“你却怎知?”范理笑道:“我猜也是,为何你不曾跟了?”春燕道:“我回了趟家看了看我娘,小姐又让过了腊八再来的,亏你心里还想着我家小姐。瞅你也是属耗子的。”范理阳笑道:“此话怎讲?”春燕道:“我瞅你这心里怀着异样心思,不是惦记着偷油吃,便是要寻些事体来。我可告你,惹得小姐不高兴了,我可不依了。”范理阳陪笑道:“小妹妹且放了心去就是,我是那种人么?”春燕一晒道:“不是那种人是哪种?你倒好,自那日见了我家小姐一面,就腿板儿抹油溜得不见踪影了。且不和你磨嘴了,你等着。”

  春燕撇了范理阳,下了阶台,一瞬儿进了彭家院门里。

  范理阳托了一个大包裹,眼巴巴望着大门,竟是横竖等不来。手中下意识地摸那包裹儿,觉得条条棱棱的,甚是硌手。眼见四下里没人,手摸索着进去,往出一掏,手中多了一张八条,不免一惊:竟是一幅麻将牌!当下愣愣怔怔好大一气,这春燕拿幅麻将牌却是何意?难不成是带了给彭大小姐玩的。这些想头原是有点蒙糊人,觉着可笑。

  一会,眼见得春燕从门里出来,老远向他打了手势往后墙根拐。范理阳忙不迭地紧抱了包裹顺她手势朝后墙胡弄里走。

  “你家小姐可在?见我不见?”范理阳道。春燕道:“早回去了,从后门下了车。我自带你从后门进,亏了是小姐,弄个小户人家,往那闷死人的绣楼里一坐,你倒能进去么?我家小姐可是大方得很,从小不肯受那礼教束缚,老爷也自听她的。”

  范理阳蓦地想起那幅麻将牌来,偷偷扑哧一声笑了。

  连拐两道胡同,两人在一处紧闭的门前停了下来。春燕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知会一声小姐,看是见你不见。”说罢一径进了门里。听得那门咣当一声关了,范理阳这才示觉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约莫等了足有一顿饭工夫,春燕才出来,四下里瞅瞅,道:“但有人见,你就说是替我家老爷修围炉的!”范理阳忙答应不迭。

  进了里院,三拐两拐在一处偏院儿停了。春燕自闩了门,呶呶嘴道:“小姐在正房里,你进去罢。”

  范理阳轻轻推了门,见彭玉媚坐了炕沿边,偏了脸,手中却是绣着块鞋垫,头也不抬道:“你来作甚!”范理阳陪了笑道:“我来看看小姐。”彭玉媚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亏你还记得我来,我以为你早被狼吃狗啃了。”范理阳立了当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怯怯的。彭玉媚撇了他一眼道:“你说说是看我来了,还是打探消息来了?我可没有闲散工夫与外人闲话。”范理阳一愣,道:“莫非彭小姐知道些什么?”彭玉媚笑道:“是不是你们铺上遇到麻烦了?”范理阳道:“小姐从哪里知得?”彭玉媚奇道:“这大同府商家都晓得,你天延村新开业的‘天亨堂’胃口倒是大,将御河北岸的典当生意几乎全揽了去,且利息低,倒弄得这城里别人家生意没法做了。想来这是天延家的秉性,处处要占个先,‘天香居’生意如此好,你当我不知道么?连官府的莫师爷也竟成了常客,天延村范家好大本事。近来,商家都在谈拢这事,倒把你蒙了去么?”范理阳听得傻了眼,没成想眼前这个大家闺秀竟晓得这般清爽。当下心一横,便道:“此次来,我却是想知道近些时候去‘天亨堂’典当的姓丘的是什么来头,还有一个姓高的,好似在哪里见过?”彭玉媚突地一声叫,却是针扎了手,当下捂了手指头抖个不停。范理阳忙跑进前,道:“来,我看看。”彭玉媚忽地大哭道:“你个死不了的,不晓得我的心思么,为何这半年间不见个影!我倒想见得你的,你却去了哪里?”说着,竟一头扑入范理阳怀里,抽泣个不停。

  范理阳大惊,手竟不知何处放置。

  “小姐,小心人撞了去!”范理阳急道。彭玉媚一脸泪水,仰了脸道:“我自不怕,你怕得什么!你说说,为何不见个踪影!”范理阳心下大骇,道:“我自贫门,配不得小姐。”彭玉媚转瞬儿笑道:“看看你们男人那些嘴脸,满心思想得就是钱,没有比钱更重的么,你有我么,这里头?”指了范理阳胸口。

  一阵清盈香味儿弄得范理阳头晕脑热,他正要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不料却被彭玉媚一把推开,恼恨恨道:“你这心里头就没我彭玉媚这个人,竟和我爹一样的心思。你走吧,我不想见你。至于什么姓丘的姓高的,我却不识,有法子你自去找了便是,何苦来问我!”说着便又是嘤嘤一通哭。

  范理阳慌忙跑过去,央求道:“彭小姐,天地良心,我范理阳真是来看小姐的。你以为我这心里没想你么,可我没那个胆来呀。”说着竟是连连作揖。

  彭玉媚扑哧一声笑了,转过头来道:“今儿个咋就有胆来了?”范理阳道:“小姐亦知,我们铺里真遇有难处,有人竟试图揭了我们铺子牌子,我岂能不急。可这大同城里我认得谁,只能找小姐。”彭玉媚笑道:“范家给你多少银子,就值当你如此心急火燎的?”范理阳道:“老东家对我恩重如山,收留了我,不干事却顶了二厘身股。”彭玉媚道:“二厘身股却有多少银子,况那范家生意底金又薄些。如有人给你五厘子身股,你是愿不愿意?”范理阳盯着她,正色道:“小姐这话我却不认同,我与范家虽无直接亲缘,却是受之于点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岂能为些许银子忘了恩情,这些事我却是做不来的。”彭玉媚道:“没成想,你倒是个讲义气的人,竟是我心眼小了,有意挑拨你似的。”范理阳道:“不敢。”

  半晌,彭玉媚方道:“我听我爹说起,‘天亨堂’此次风险不少,似是有人要将其致于死地,想是你们范家生意惹了众怒。”范理阳道:“不知小姐晓不晓得这姓丘和姓高的来头?”彭玉媚道:“其实我实告了你也无妨,那姓高的实是我爹身边的一个主事儿,至于那姓丘我却不知,你们小心了才是!”

  范理阳大惊,道:“莫非你爹参与了此事,为何要出此狠招?”彭玉媚摇头道:“我哪里知道你们生意上的事。我自告了你,可别跟人说是我提及的。”范理阳道:“多谢小姐实言,我自烂了我心里去。”

  窗外一阵轻咳。彭玉媚站起来道:“快走,我爹或许来了。”范理阳忙站起来,被彭玉媚一把推了门外。

  院里,春燕急急地指了后门,范理阳匆匆地刚跨了门槛儿,身后便咣地关上了大门。范理阳望着那紧闭的大门,突地一阵怅然若失。

  院内,彭玉媚轻轻开门,见春燕指着后门点头,面无表情道:“春燕,告诉我爹,就说那范理阳来过了。”说着,便将门咣地掩了,身子靠在门框上,脸上早一抹清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范理阳失魂落魄地从彭家后院里出来,眼前却只是那彭玉媚的身影不住轻晃,直如梦境一般,恍恍惚惚的,一时竟不知朝哪里去。只低头迷糊般了走,一抬头却不妨到了城内北大街,老远见“天香居”的幌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正是末牌时分,隔了窗见店内空旷旷的。范理阳一头进了门里,方才觉得头脑清爽了些。

  “贺掌柜!”范理阳当堂叫道,却是声迹全无。范理阳熟门熟路进了内院,推了东房门,却见贺云鹏正偎了被窝躺在炕上酣睡,便上前一把揭了被子,道:“你道睡得香!”

  贺云鹏一骨碌爬起来,见是范理阳,便急道:“你且去了哪里,腾掌柜倒一顿好找!”范理阳不理他,上前揭了火盆盖子,往里续些粪团儿,道:“险些冻死我了,先烤烤火再说不迟。”贺云鹏腾地下了地,给他倒杯热水来,道:“是不是听得有些眉目了?”范理阳点点头道:“日他娘的,那老高竟是彭世农的主事,彭家倒和我们飚上了,眼见得那彭家是借着财大气粗成心要我们好看。我就奇了,腾大掌柜不当那狗日的,不也平安无事?”贺云鹏两手一搓道:“我倒是谁有这么大摊仗,原来竟是彭世农!”范理阳道:“看来竟是将一个庄铺的货物全拉了来,套了我们现银去,这主意恁毒了些。”贺云鹏道:“你以为就典当行好开么?想立稳脚跟,必得这一步儿。你倒不当以为了事,你若不接当,不出三天,这大同府就传了我‘天亨堂’无力接当的名声,往后谁还敢来做生意?”范理阳道:“莫非现下我们已成骑虎之势,上得下不来么?”贺云鹏摇头道:“非骑虎之势,而是关乎‘天亨堂’能不能生存,牌子一倒,天延村自此在大同商界直将名声扫地。”范理阳道:“少东家和姜大哥他们走了也有两日了,想是到了天延,也不知老东家如何对待。”贺云鹏道:“既开这店铺,老东家断不会半途而废,他懂得商场生存之道c拼争之理。只是这银子,却不知如何筹得?二三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一时暖和,范理阳跳下地来道:“先不去说他,想来天无绝人之路。多时不聚,来,我们且偎着火盆子喝两杯烧酒,有好的且拿上来!”贺云鹏笑道:“正好,我这还有一斤梨花老窖,舍不得喝,你倒有口福!”范理阳道:“快快拿来。”

  贺云鹏从南房外的大铁锅里取了块冻猪头肉,用刀切了薄片儿,浇些醋c蒜泥拌了满满一大盘,端上炕桌来,从炕沿下的地窑内取了酒,两人喝将起来。

  两杯酒下肚,俩人本不胜酒力,便有些晕晕乎乎了。

  “理阳兄弟,这时没见彭家小姐么?此次挤兑既是她爹一手插揽,想来找她让彭大小姐说合说合,说不定这姓彭的会松些手来,我们自松口气。”话头儿一提起,范理阳便早将答应彭玉媚的话忘得干净,道:“你却不知,我正是从她家来的,这消息都是从她那里来的。”说着,竟咧了嘴将手凑在鼻下好一阵闻。贺云鹏笑道:“莫不成你身上还有小姐的味么?”范理阳道:“这却不告诉你。”贺云鹏叹了口气,仰脖儿喝了口酒道:“理阳兄弟,我真是羡慕你。命里注定竟有个人心惦念着,有个想头。”范理阳亦将一杯酒干了,道:“我却想人家,你道人家将我放了心里么?我却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便将彭玉媚的话原样不动地说了半天。贺云鹏道:“给你五厘身股,你却不答应么?”范理阳怒道:“不想你也把我当成忘恩负义之辈,这酒我却不和你喝了!”说着竟要起身下地,早被贺云鹏一把拉定。

  “我不是说说么,就这般当真!”贺云鹏脸涨得通红。范理阳一屁股坐了炕上,扯了片猪头肉,抖抖索索往嘴里放,嚼了一通,道:“这商家还有个真性儿,为何甚都和银钱扯了去。她倒把我当成个料了,希图让我挣了银钱去。我希罕那钱么!我知道自个儿身份,配不起她,原也是个想头,可我这心里头没抓没挠的不由我啊!”说着,范理阳竟孩子般地呜地哭将起来,眼泪鼻涕一股脑往下淌。

  贺云鹏亦是喝得头大了,道:“理阳兄弟,你尚有个想头儿,你就不晓得哥这心里头的苦么!”眼前便纷纷扰扰地见宫兰杏笑吟吟地走前来,口中叫道:“姐哎,我的姐哎!”

  一瞬,那影子消失了,贺云鹏一手隔桌抚了范理阳不断抖抖索索的肩膀,嘴唇止不地颤,道:“兄弟,你倒能想个人,我能想得谁呢!我想我娘啊!”

  说着,竟是仰面儿咚地跌在炕上,一声长嚎“我的娘啊”,便是大哭起来!

  贺云鹏一睁眼醒来,便觉头晕脑胀地难受。见范理阳俯了桌上鼾声大作,便扶了炕桌儿,方觉炕上湿滑异常,一股酒腥味c汗臭味,杂七杂八地难闻,显见是两人都吐了,便晃悠着下地收拾干净。

  出门见那天色已是黑定,便摇晃着关了店铺,回来安置范理阳睡下,自和衣躺了。

  院外当空半轮明月照进来,映得半壁雪亮。贺云鹏却是完全清醒了,那个身影不住地眼前晃动,竟是睡不着了!

  高常原依照彭世农吩附,在阳高安置完一切事宜,返回大同已是第五天申牌时分。从阳高起身,那天色已是渐渐回阳过来,沿途只那雪还未消得及,满世界白茫茫一片。风虽大些,却没前些时那样寒彻入骨了。高常原顾不得欣赏那绝色美景,驱了走骡紧着往回赶。

  进得门时,忙不迭将走骡嘱附门仆归还驿站,便往正厅走,闻听得后院内笙箫锣鼓,想是彭世农在后院大厅看戏,便转了弯直奔后院走去。

  彭世农极爱看戏,这原是整个大同府上至官府c下至商界士绅尽知的事。生意上的事自有众人打点,每三年一个档期在各家生意铺上巡视一遍,余下时日便是将这看戏作了正经营生。彭家侧院原是一座仿了江南造得一处亭台楼榭俱全的花园,临湖面儿正南盖了一处戏楼,夏秋之季便聘了大同府有名的“齐家班”子,尽邀商界来此观戏。逢那冬日,却是在花园后厢院内别辟了一处小戏台。这后厢院落正南是一座外似两层格局的楼宇,里面却上下贯通,甚是宽敞豁达。一进门里,左首本是一条通头大炕。这大炕建得却是出奇之大,上搭了楼檐门楣,长达三丈有余,深及两丈,却是一座室内戏台。

  对过摆三四张桌子,正中是一条八仙案,比两侧桌高出尺许。整个地下仿了大炕盘了一条曲里拐弯的地火龙。

  高常原一推门进去,扑面一阵热气,整个地面热烘烘的,与外面气候却是两个世界。

  彭世农正中八仙桌圈椅中坐了,缓缓睁开眼抬手示意高常原坐,便又摇头晃脑地入了戏。高常原自知这彭世农习性,原本是个戏迷,极怕外人打搅了这听戏的性头,便不言声捡下首坐了,自有丫鬟上前热茶点心端将上来。

  一杯清茶儿入肚,高常原便也盯了那台上,看起戏来。

  台上,正是一处晋剧《秦香莲》选段,陈士美进士及第,招了附马,包文正携秦香莲上门认亲一段。看那陈士美一派坦然,拒不认帐的样,想及不久即被剥袍摘印,命丧虎头铡下,高常原便有些想笑。但听那陈士美正襟危坐,字正腔圆唱道:

  包明公莫要胡言乱语

  为官者万不可无事生非

  遭不幸我二老早早下世

  撇下我独一人并未娶妻

  多亏了娘舅家把我周济

  才能以读四书五经来习

  大比年进京城侥幸及第

  登上了皇王榜状元第一

  宋王爷见本宫龙心欢喜

  龙王太更爱我才貌出奇

  因此上招赘我东床贵婿

  才落得紫墀宫鸾凤双栖

  今日里在宫院闲暇无事

  包明公差王朝禀报消息

  他言说遇响马杀人肇事

  古庙中死的是宫院韩琪

  请本宫过府来共同审理

  因此上闻讯离紫墀

  不知明公是何意

  到如今还不把凶犯来提

  也说本宫有儿女

  又说本宫有前妻

  讲此话可有凭和据

  凭空诬陷明公我可不依

  那扮演陈士美的演员唱象甚是自如,眉宇间露的是端庄整齐,大有被包文正无端陷害c甚是无辜之意,高常原不禁鼓起掌来。正要细看那包文正如何出示证据,让秦香莲母子上台与陈士美对执。

  突地,彭世农一摆手道:“停。”一头回了对高常原笑道:“老高,这层窗户纸尚不能捅破的好。”高常原笑道:“那倒也是。”彭世农一挥手道:“每人赏一两银子,你们下去罢。”

  台上自是千恩万谢地去了。

  彭世农道:“天延村范家有什么消息?”高常原一笑道:“听得范少东家已回了天延村,想是筹措银子去了。这次,想是要被捣腾空,想那天延村虽说在代州府一带有点声望,在这大同府却是轮不上领这潮头,这段时日,风头自也出尽了,竟使得这大同府尽知了范家铺号,这伙子年轻人虽说步走得齐整,心计谋划却不可小觑。这等人才没由了我用,却是可惜。”彭世农浓眉一挑道:“我确是看不得这等年轻人的劲头,目空一切,直以为这商场竟是由他们折腾的,毁了规矩,自要受些处分。我倒要看看他们天延村范家这汪水到底有多深,老丘那边安置好了?”高常原道:“依照彭东家吩附,这一次排场却是大,不日进城,单等那范东家的银子了!”彭世家笑道:“左不过顶几间铺子生意进去,把他掏得空了,让他死不得活不得!”高常原道:“我料想这范家尽抵了家本,也不过万数两银子而已。”彭世农抚抚须道:“照三万两银钱的本儿往里了撒,给我连银子带车马套进来,让他当铺换了绸缎庄儿!”高常原道:“那时,即便硬挺着不摘牌子,我看倒要换了牌子了,大同府显见得无法立足。代州府一带绸缎庄铺没几家,回代州售去,兴许能赚些利儿,再想进驻我这大同府,不过那也是两年以后的事了!”彭世农大笑道:“老高,你这主意甚是对头。原本阳高那边的铺子要拆了,这下倒好,尽由他收了去。不过,我这可不是以势欺人。是这伙年轻后生不明事理c胡乱折腾c搅乱商场规矩在先,我不过维持一下秩序而已。三万两银子的货物,我不过收得他两万银子,我却是赔了!不知各商家是何态度?”高常原道:“彭东家高瞻远瞩,胸怀大局,大同各商家莫不自腾了空看热闹,纷纷称这伙年轻人早该练练了,不是当自己是匹黑马么,倒要治治他,让他晓得不循套路c当出头鸟的代价!有人甚至望彭东家此次出手再狠一些,干脆将其治于死地了事!”彭世农摇摇头道:“整饬不整死,这原非我彭世农的做派。这商界自有商界的理数,人贵自知,这经商和为人是一个理。按正理出牌经营,我彭世农岂会出此一手。这实是大同商界之愿,真正是一块臭肉坏了满锅香汤。”高常原道:“大同府的饭庄都无法经营了,各典当铺子利润被一搅,不得不全市下价,利润竟比往年少了两三成!彭东家此时出手,正是全大同商家众望所归!”

  彭世农点点头,道:“不过,如你所说,这伙年轻人虽说出手鲁莽,可稍加造就,莫不是人才,尤其那个范理阳,写得一手好字不说,脑子甚是活泛,实是可堪造就之才。若为我所用,进门我就给他五厘身股!”高常原一惊,这五厘身价,竟是彭家铺号内任职十余年的大掌柜的价码!

  当下,高常原笑道:“莫非彭老东家有意挖了这后生来,在我看来,这伙年轻人倒是有些义气之人,原非敛势贪财之辈!”彭世农笑道:“不敛势贪财,却是还有个短。我倒瞅着,他倒做我女婿甚是合适,你看呢,老高?”高常原一愣,迅即笑道:“莫非彭老东家”彭世农摆手止道:“这事劳不着你操心,因势利导,水到渠成。”高常原笑道:“想来彭东家早有安置了!”

  彭世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前些个,这后生倒来过了。”高常原大笑:“敢知有其一没有其二么!”彭世农不置可否,用手捶捶身子道:“我乏了,走了一路,你也早些歇了吧!”

  不几日,大同商界联手整饬“天亨堂”的消息传遍大同街巷里弄。各种小道传闻莫不染了色c长了量c插了翅满天里晃荡,起先尚有模有样,自认人可信些,后来便传得走了板了。竟有人声称:彭老东家将亲自出面整顿商界秩序,还大同府商家经营一个健康态势,偏那天延村一干年轻人不遵事理c不循规矩,赔本买卖赚吆喝,竟是要将那众商家挤得垮了,独霸大同商界,其心何其大也c其心何其毒也!

  就连“翠云居”大掌柜刘成也坐不住了。这原因是显见的,自“天香居”开业至今,那顾客竟是象商量计议好了似的齐齐转头奔了“天香居”,营业利润自竟是比往年下降了三四成之多,长此下去,何以为生?一则他倒从心底里叹服这天延村几个年轻人的经营谋略;二则却有大不甘,此种不管不顾之法,实是商场之大忌,莫不是对众商家形成欺行霸市c独断专行之势,自将屁股坐了炭火盆上。“天香居”事件未了,“天亨堂”却是又连起降息风波,弄得众商家莫不怨声载道,骂声如潮。按规矩,以理出招,合乎道法,便争了那大利,众人自服你;若杀鸡取卵c剖腹夺胆,不光伤及自身,更是扰乱局面c破坏秩序。伤了心却是小事,这秩序却是铁规,万万不可破得。

  此外,刘成亦有些耽心。这彭世农不惜降了身份,同几个年轻人打擂台,挑明了大同商家的一种态度:置之死地而后快。这类事原是商界整饬商家的重招,不抢不夺不争,却是要变着法一招瓮底抽薪,让你毫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原也有过,结局莫不是商铺东家与掌柜相携到商界有声望的人家里,磕一个头,认了错步,承诺即改,自有商界望族出面,将商铺承诺公众宣了,把那资本悉数归还商铺了事。经此一幕,那商铺自是名声扫地,没法在当地呆得下去,用不了半年几个月,莫不悄无声息地从当地撤铺还乡。

  连日来,天延村范家两个铺面却出奇得静,照常营业,看不出丝毫紧张忙乱的迹象。一个消息称,少东家范忠庭已于腊月初九一大早率人回了代州府繁峙县天延村,与老东家范成德商量对策,估摸着要北上大同,与商界沟通,至于怎个沟通法,却无确切说法。众人心里却是明镜一般,这原是个含糊说法,一沟通便意味着范家已想了退步;一个消息称,少东家惊慌失措,在大同府的所作所为c引火烧身的做法被老东家一阵痛斥,自是招回天延村交割差事,另选能人北上大同操持家业。

  凭刘成多年经商心性,他却觉得大同商家未免将事情想得趋于简单乐观,这几年年轻人岂是甘愿俯首称臣的?

  不管怎么说。眼看临近年关了,整个大同街面上繁华不逊往年,照样的人如潮涌,各商家店铺莫不将那过年的氛围造得足足的,想尽了法子揽客。

  腊月十七,“天香居”突地爆出一条新规来:从正月初一至初五,凡来“天香居”就餐的客人,持一两银子,十凉十热二十道菜尽选了挑,主食一律免费赠送,因节日关系,每日限购五桌!从即日起便可选菜定桌!

  这消息如同平空一声炸雷,将整个大同府上上下下震得一颤!岂止是个新鲜事,一两银子二十个菜,如此便宜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这晋北年节儿,本极讲究一家人团团圆圆,现有了这等便宜,一家大小上饭庄吃个全席面,既满了团圆的意思,又花不了几个钱。一天之内,这消息便传遍大街小巷。

  大同府商家尚未从这亘古未听说的揽客招儿的震惊中醒悟过来。

  腊月十八,“天亨堂”又爆出“天下第一当”的新规来!一如既往,年三十不歇工,通宵营业。从大年初一至初五,每日开门的第一笔生意,凡客人当得何物,当户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不打折扣!

  这两条消息无异于在商界掀起新的波澜!

  一大早,“天香居”门前便早早聚了十数人。铺门一开,那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立时静寂,一位年约六十多岁的老者站在人群外,却是上不了台阶半步。

  “挤得什么,让老人家先上台前来。这‘天香居’尚讲个让利,偏我等就不能先让不得长辈半步么?”

  “嘻嘻,却是应该。看这老人家偌大岁数,莫不儿孙满堂,大过年的来这饭庄一聚,别是另种味儿。我们且让了老人家!”

  “你若家口有这老人家多,当让了你去!”

  众人哄笑着,便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将阶下尚自着急的老者拥上前来。

  贺云鹏当胸一揖道:“老人家,可是定餐的么?”那老者显见眼力不好使,竟仔细瞅了半天,方觉台上有人同他说话,便定了眼神,颤微微地举手指了那“天香居”牌子,道:“你这‘天香居’说话可算数么?”贺云鹏笑道:“老大爷,如何这等说来?我商家何曾诓了人去,那岂不坏了名声c砸了牌子?”

  阶下众人又是一通笑:

  “这老头,实实麻球烦,贺掌柜何曾诓得过人?”

  “想定快快定了去!”

  一听这话,那老者原本因放心不下紧绷的眉眼立时放得舒展,不住点了头,冲那后面人道:“你们年轻人日头长着呢,我老汉一大家子,不兴我到饭庄过个年么?你等却着些什么急!”

  一句话说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贺云鹏道:“老大爷,不知您要定哪日的桌子?”那老者道:“我定年三十晚上的,可成?”此言一出,人群立时有人叫了起来:“你这老头儿好不晓事,不认得字么?贺掌柜贴子上原本写得清爽,是年初一至初五,你倒有识相,堪堪儿就跨了个年三十,想便宜想疯了!”

  又有人笑道:“想是老头子想两顿便宜饭的吃,便宜一顿贺东家已是给你贴了银子了,不知足么!”

  那老头不理会众人,自与贺云鹏道:“贺掌柜,我自知晓那规矩儿,却是我家儿孙一年里均在外做得生意,定了日子腊月二十三回来,一过年就得走了,实在对不过日子。”

  贺云鹏笑道:“这有何难,老人家你放心。年三十一桌子我‘天香居’让定了你,按初一的规矩来,可好!”老者一听,一叠声地谢,竟是湿窝儿润湿了。

  众人亦是听得不作声,莫不为贺云鹏的大义所折服。

  突地,一位士绅模样的汉子站人圈外朝贺云鹏一拱手道:“贺掌柜,我实佩服你天延村范家生意做得如此精当c体贴人意。原来想得先前做得那些套规不过为哗众取宠的意思,拉些生意壮门面。现下我却明白了,这商家有大义,顾亲惜亲c为民谋便,该取的自取,该舍的毫不吝啬,这是大商之本c大利之源!实不相瞒,我也是生意儿人,祖藉忻州府定襄县。今方见天延村范家的真正做派,至于那所谓大同府商界联手整饬范家生意一事,贺掌柜原不可信,不过是一小撮人眼热你等商利,假以名目,不以正途经营参与竞争,却靠那阴险卑劣之举挤兑,实实是丢了大同人的脸。此等手段,竟敢以大同商界自居,这大同府难不得失了商界正义么!我却未参得此事,并联保了晋南c忻州c保德州府众商家!贺掌柜,烦捎一句话给你范东家,缺银子使,却向北城忻州‘定字号’铺取便是,不计分毫之利!我姓陈,呼我复生便是!”

  贺云鹏心下突地一阵温热,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窝一阵涌湿,当台作了长长一揖道:“陈掌柜,良言不须辨,善意不言谢!我代范东家在此念叨您了!”

  当下,人群中纷纷叫嚷开了:“贺掌柜,你等做派,实便宜了我等百姓,我们先认可了,且不要怕他什么商界不商界!”

  “是极,是极。有道是,为人仁者居之,为商道字为先,身正岂怕影子歪,且看看他们有何手段,天地良心,我等大同人脑袋上都长着两只眼哩!”

  “我们是没些银钱,要不,自会助你等度了这坎。且放了心去,过了这道坎,我料得你天延村在这大同府算是扎了根了!”

  尽是一阵强忍,那泪水却是控制不住地涌出眼眶。贺云鹏四围一个团揖郎声道:“诸位大同父兄,我天延村范家何德何能,倒讨了这等声望!这实在令我等诚惶不息c汗颜不止!我天延村经营生意百年有余,历事两朝,既开得铺子,只生生记了一条:生意,天下者生意,百姓民众便是我衣食父母c高堂至宪,既有父母呵护c高堂垂爱,便是我生意人通南北c达西东的障屏c坚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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