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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章 旧迹难寻范忠庭心忧天灾风雪无情彭世农商路濒危

  康熙十一年暮秋,霜降刚过,晋北高原腹地塞外古城大同府便悄无声息地迎来第一场初雪。年景大旱,城外阡陌纵横,一眼望去,田野间白茫茫的甚是干净。那雪从巳时开始飘落,起先并没有丝毫迹象,早起饭刚过,那天虽变得有些阴沉,倒显得闷燥憋气,万没料到这竟是个下雪的天儿。雪纷纷扬扬弥散整个苍穹时,象飞絮般轻柔,尚未及落地便消失得了无痕迹。看看那天色,雾蒙蒙的不甚清爽,如同一块无尽头的灰白色的布料遮得严实。待远远近近屋脊上c瓦棱上c树杈间c青石板路面上渐渐覆上一层淡淡的白面儿,人们尚才惊呼道:下雪了。

  夏秋无雨,整个大同府土地早已干裂,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从左云c右玉c天镇c阳高一带流浪的难民早在一个月前便断断续续往城里涌。城外,沿御河两岸搭满了大大小小的帐蓬c窝棚,落魂旗人c汉人c回民c蒙古人等云集大同。一时,城内物价飞涨,粮价更是一日三涨。从秋下市面上最贵石米一两七八钱银子直涨到现如今的二两四钱,且势头丝毫不减。人们纷纷担心:这漫长的严冬该当如何过。

  漫天飞雪正是在这貌似平静的大同城上方越来越密集,不到午间时分,那雪片已变得宛如鹅毛般大小,铺天盖地的往下洒落。不到顿饭工夫,世界已是一派银装素裹。

  一骑马从城外官道上疾驰而来,马上的汉子年约二十来岁,头戴遮耳棉帽,两边架了厚厚的耳套,身上裹一件崭新的翻羊皮袱,白花花的,甚是耀眼。临近南门城楼,马上的汉子方觉门洞内早聚了一伙躲雪避害的难民。忙及拉缰,那马已是收蹄不住,一步不停从难民中间仅容一辆车通过的甬道间驰过。马蹄上卷裹的碎雪连带了泥水四散飞溅。一时,门洞内本自蜷缩的蓬头垢面的难民纷纷起身不住叫骂:

  “娘的,瞎眼了么,也不看看有人没人,倒是在你家炕头上跑么!”

  “你倒有力气叫嚷,睡你的觉!人家自在城门洞里跑,与你有球相干?又没踩着了你!”

  “老天爷啊,踩了身上倒一了百了,这死不死活不活的,能扛过这冬么?呜呜。”一老者哭道,往紧裹了裹身上破烂的翻羊皮袱。

  一出城门洞,马上的汉子总算硬硬的收了缰。听得城门里的叫骂声,便偏腿下了马,有些不好意思地冲门内笑笑。从怀里掏出约有两许的碎银,大踏步向门内走来。

  “大爷,实在不好意思,这马原是有些跑得急了些,收不住。没踩着您吧?”说着,便将那银子放进愕然看着自己的老者手里,“置些防寒衣物,这天怪冷。”

  那老者抖抖嗦嗦接过来,颤着声音道:“好人那,好人那,敢问后生是哪里人?”那汉子眼见一城门难民都纷纷起身,眼睛睁得大大的瞅着那老者手中的碎银,便一抱拳,悄声道,“老人家,快快离了此地吧。”

  “看什么看,没见过银子么,咋地想抢不成!这是大同府范家铺柜的伙计,这银子是范家给的,你们倒有那个贼心怕是没那个贼胆!”守门的兵士过来,吼喊一声,难民们方迟迟疑疑地重又躺下。

  那兵士一把拉了汉子笑道:“你还不快走,小心让这些饿死鬼抢了你的马去!”那汉子道声谢,重又打马直向北城而来。

  街面上两旁,市集明显失了些往日繁华的色调。一场大雪,街上静悄悄的。各商铺c饭庄的门檐下c台阶上都成了难民们随手搭个人字形窝棚临时避难之地。面带菜色c神色枯滞的难民从破烂的行李堆下c被窝卷内c雨棚中伸出头来看看,便又龟缩回去。

  这幅破烂景象,马上的汉子实在不忍再看,便一夹马腹,狂驰而去。身后,漫漫的雪地里,一行马踪清晰可见。

  “天香居”门前,那汉子下马,将马拴在门前的石桩上,拍拍罩得雪人一样的衣物,跺跺有些发麻的脚,便进了店内。

  这当天气,自是饭庄营业冷清的时候。店内空无一人,只柜台上一个小伙计低头噼哩叭啦地敲打着算盘。一抬头,问道:“客官,吃饭么?”那汉子将棉帽和耳套脱下,笑道:“实是饿了,且给我弄些好饭菜来吃。”那伙计闻听,愣了一愣,从柜台下跑出来笑道:“你娘的,原来是你何耀峰啊,我倒是谁!怎的连了近一个月没见着你,我倒以为你被少东家销号了呢!”何耀峰虎了脸道:“你倒被少东家销号了!”晋北商家,铺内说笑,最是忌讳说这被铺柜销号的话头。那伙计漏了口,忙道:“你瞅我这嘴,不是大冷的天么,想是僵得舌头直不过弯来了,且暖暖身子,我给你弄些热汤来喝。”何耀峰突地一笑:“别给爷这假献殷勤了,爷不吃你那一套。少东家在不在?”那小伙计指了后院道:“自一个月前老东家回了天延村,少东家压根就没出过这‘天香居’的门。”何耀峰眉头一皱,哼了一声,便向后院走去。

  刚走近东房窗根下,便听得里边范忠庭忿忿道:“一石粮竟然涨到二两多银子,还象个世道么,老百姓怎么活?满大同都是难民,各商家却因了供应军需囤积居奇,十成粮食供不得往年三成。本来,今年年景不好,周围府县粮食就缺,都这般价高,这么多商家都不出手,眼睁睁看着老百姓冻饿至死方才歇心么!”

  听得范理阳道:“少东家,这是明摆着的。秋市从怀来c柴沟堡c天镇一带,朝廷大军所过之地,粮食本已缺及,现下市面上涨到二两多银钱,军需还不得上到三两多,这等大利谁肯舍了?”范忠庭气呼呼道:“这官家可有作为?却不出来压价,平抑了市面!”范理阳一晒道:“压价?这岂是官府能干预得了的?本来缺粮,为了应对官军过境,他们官家上下都恨不得吃草根啃树皮了,内存库粮谁敢动得半石去?别是官家,自秋后,咱‘天香居’客人竟比去年这时节少了三四成。”范忠庭道:“不压价,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出人命啊?看看这天,瞅着就要入冬,今年倒日他娘的怪,雪却下得这般早,竟比去年还提前了一个月。我看这样,山阴城内存粮有多少?”范理阳道:“三千余石吧。”范忠庭道:“将这三千石悉数拉来大同府,以一石一两八至二两银子的价尽投了市面上。”范理阳蓦地一阵冷笑道:“少东家倒操一番好心,不管价钱高低,你便是有三万石尽投了去,还不被那彭世农一口全吃了。能落得老百姓口中有几颗粮食!”范忠庭叹了口气,听得在房内不断踱步。

  何耀峰轻轻咳了声道:“少东家!”便推门进来。房内热气烘烘,炕沿下的地龙烧得呼呼作响。出狱后的范忠庭显得清瘦了许多,眉目间略显忧郁,背抄了手在地下不住走动,一转身见是何耀峰,急急道:“怎么样,打听到了么?”何耀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范忠庭。范忠庭接了,抖着手展开那信看了,道:“好,老姜他们倒是无恙!可有兰杏的消息?”何耀峰摇摇头道:“少东家,从五台山一下来,我先去了祁县,没有任何讯儿。又返回从忻州府c崞阳c代州一带都打听了”。范忠庭道:“就没有一丝消息?”“没有。”何耀峰道。

  范理阳道:“好了,跑了一路,耀峰你先下去暖和暖和吃点饭。”何耀峰看了一眼范忠庭,悄悄掩上了门。范理阳道:“少东家,且莫心急,我们慢慢找,总能将兰杏姐寻到的。”抬头恍然发觉范忠庭已是双眼微润,口中喃喃道:“妹子,你这是咋的了,为何要不辞而别!我范忠庭负了你么!”范理阳心下一颤,想起曾为自己险些丧命c久未谋面的彭玉媚来,蓦地一阵心酸。同在大同府,却了无音讯。一个曾被人牵挂,一个又生生地牵挂着别人,这情份哪里说得清楚,却似带满尖刺的钩儿,将人五脏六肺险些掏腾得干净。

  当日,宫兰杏与范成德两人在“天香居”二楼房间内整整说了近两个时辰,谁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一早,铺柜上下一派喜气,大伙纷纷相告少东家今日出狱,便拾掇了一桌好饭菜准备给范忠庭压惊,谁也没留神宫兰杏。临近午时,范忠庭果然被一乘小骄送了回来。在牢里住得月余,范忠庭竟是没甚大变,只胡子发辨略略松散些,气色倒好。

  范理阳当时急急地找宫兰杏寻梳子,叫了半天没人应,便疑惑着敲南房门,那门竟是虚掩着。里边火炕上被褥叠得齐整,房内拾缀得干净,竟是没半点热气。范理阳心里吭登了一声,蓦地发觉炕桌上压了张纸条儿,上面显然是用炭灰儿写了:

  忠廷(庭),俄(我)出外散散心,莫寻俄(我),兰杏。

  范理阳大惊,将纸条火速交了范忠庭手里。范忠庭看了,道:“她去了哪里,这到底是咋回事?”范成德看了纸条一眼,怔了,蓦地喝道:“忠庭,你给我跪下!”范忠庭闻言,长跪当地道:“爹!”范成德道:“你要记住,我们范家欠了宫兰杏那娃子天大一个人情,你的命原是她救得你来!”范忠庭奇道:“是妹子”范成德止住了他道:“你不要问。你只须记得,知恩不报枉为人,今日当着诸位掌柜兄弟的面,你给我牢牢记住,你要把兰杏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漫说我容你不得,就是天延村堡门坡上下范家列祖列宗容你不得!”范忠庭叩头道:“爹的话孩儿记下了,妹子不管去了哪,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范理阳正思量感慨间,忽觉肩上被范忠庭重重拍了一掌,道:“理阳兄弟,你说既然救得我出来,为何她要不告而别?我且知道她的心是挂念了我的,却为何于我出狱之日便音讯便无?”范理阳恍然摇头,直盯了他郁郁沉闷的脸色,心底突地冒出一个想头,竟觉得当日宫兰杏出走同那次范成德与她一席深谈有着莫大牵连,其中不定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至于是何秘密,范理阳现下实在难以思虑。便笑道:“少东家,莫要想得复杂了,兰杏姐总能找得到的。”范忠庭道:“真的能找得到?”范理阳肯定地点点头道:“肯定能。”

  风雪中,一队长长的车马沿护城河北岸逶迤而来。打头一辆油布遮掩的围栏车,缓慢向北门方向走来,车轮碾压在足有一寸厚的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路两边,早已落得光秃秃的树梢儿挂满了雪,压得低低的,好似不堪重负的样子。西北风越过苍茫的天际,象撒懒的毛驴在四野一汪乳白的世界里打着滚,旋一股雪粉,扬洒满天。

  围栏车厚厚的青蓝帘帘儿一挑,高常原露出头来,看了一眼近在咫尺高大巍然的北城城楼,又探出半个身子朝后边象蜗牛样爬行的粮车,满意地笑笑,重又缩回头去。

  顿饭工夫,粮车停在彭家庄院后门。高常原腾地跳下车,道:“马三,将粮车赶回后场院内,别耽误工夫,快快卸了,全数入库。”那叫作马三的汉子笑道:“高管家,你且放心回去喝壶热酒去,这点子事劳不得您老人家操心。听得这城内市面上粮价又涨了许多,漫说卖了官家,便是市上尽供了铺子,光是今这两千多石粮食准保赚它个千余两现银,兄弟们跟了一路,又冷又饿的,走脚银子一装,先来两壶热酒来,再寻个年轻貌美的人儿来搂了,他娘的有比这快活的么!”众车把式c伙计一通笑。

  高常原绷了脸道:“你倒胡说,这粮食敢动得么!用不了多长时日,还怕你花不得痛快银子么,倒怕你那时花天酒地一折腾,无端要了你小命!”马三道:“高管家这话不实在,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白花花的银子到手,白花花的娘子一搂,就夜里折腾一回,天明死了也值。兄弟们,你道是不是这个理?”众人纷纷道:“是极是极,马三兄弟说得没错。”高常原笑道:“你个狗日的,这二两银子给了你们做饭钱。不过得劳累兄弟们些,卸了车再吃饭去。看看这天,不住地下,这雪又存不住,天仍要回转,一旦融进袋内化了,再捂热些,不两日就要出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仔细着点!”马三道:“知道这个理,您先忙去。也就一袋烟工夫就完。”

  高常原丢下二两碎银,直奔彭家前院。一进门,见彭世农正坐了炕边嗑瓜子闲磨牙。“老东家,这一趟柴沟堡没白跑,虽说一两九一石比往年贵了点,比起集面上来已是省了不少,这要到了官家手里,不定又是多少利润。”彭世农道:“拉了多少?”高常原道:“二千四百余石,就这些了。方圆四府十一县几乎已无粮可征。至此,我们库内存粮已达十万石了!就算除了脚力钱,一石银子嫌一两五,就是十五万两银子的利润,再加上草料,眼见得嫌二十万粮没问题。”彭世农点点头道:“今日我听了准信,下月大军先锋将从直隶起身进内蒙过冬,先启运三万石,你倒猜猜什么价!”高常原道:“有三两五么?”彭世农道:“三两九!竟是个天价!”高常原道:“他娘的,这官家恁是黑!我看到得军营里,这粮价倒快成肉价钱了!”彭世农一晒道:“历来莫不是一级哄一级,一级骗一级,官老爷少不得要在朝廷面前装出些穷样子出来。哪里管得那些,我们自坐收银子便是。”高常原道:“到时,怕我们得雇人数银子了。”彭世农摇摇头道:“且莫高兴,什么时候银子到手才作数。范家那边如何?”高常原道:“听得倒平静无事,不过有信讯出来,那范家在山阴c应县一带亦存了粮食,看样子也想乘机捞一笔可观利润。老东家,这倒也奇,为何要将忠庭放了出去,再困他个一月两月的,岂不更是妥当些?”彭世农道:“你当我愿意让他出来么?是官府要放人,说什么查无实据,再收下去怕激起变故来,轻轻巧巧一句话便放了人,想想实是可气。不过现下我们倒不忙着整治他,待将银子入库,再与范家周旋。也不知范成德这老东西使了多少银子!管他呢,让他破了财也是值当。”高常原摇摇头,忽地小声道:“老东家,我倒听得一个消息,却不知确切不确切?”彭世农奇道:“你道说说看,是什么消息?”高常原道:“听说范老东家并没有在范忠庭身上使银子?”彭世农道:“唔,这倒奇了,不使银子,那官府就放了人,实在是个笑话。”高常原道:“没有事办不成的人,没有人办不成的事。天底下,稀奇事多了。听说是他铺里一个叫宫兰杏的寡妇出面弄成的这事。”彭世农道:“寡妇?看来范家铺柜在这大同府一带已成强弩之末,气数将尽,居然连寡妇也派上了用场?”高常原摇摇头,正色道:“老东家且莫小看了此人,听说她通过莫师爷竟攀上了总兵大人!”彭世农道:“莫非这寡妇与总兵大人有亲?”高常原道:“这倒不清楚。不过神龙见头不见尾,谁想那范忠庭一出狱,这寡妇竟失踪了!你道奇不奇!”彭世农道蓦地想起什么,道:“寡妇?是不是当日出主意将我绸缎庄铺悉数做了成衣批售倒嫌了大笔银子的那个神秘女子?”高常原道:“想来正是此人!”彭世农恍然所悟,正要细说。

  听得廓下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人一愣,见马三一头闯了进来。

  高常原脸一沉道:“马三,不好好在后院入库,急惶惶的,死了娘么?”马三呼呼哧哧喘着气,手往后一指道:“不好了,高官家,彭老东家,快些过去看看吧!”彭世农腾地站起,道:“慢些说,到底咋回事?”马三气急败坏道:“也不知从哪开了口子,地下粮库竟积了水,足有二尺多深,人都进不去!”

  两人一听,头嗡地大了!

  彭家粮库出事的消息早有人飞马通报了范忠庭。

  范忠庭c贺云鹏等人正在吃饭,一听这讯信,贺云鹏当即放了碗筷道:“你道说说是怎么回事?”来人接了贺云鹏递过的一杯酒,仰脖灌了,道:“这姓彭的初秋在地下挖了一处大粮库,原备着今冬存粮,谁知他娘的竟挖通了一处枯井,只与那墙隔二寸余厚,倒不知情。偏那枯井原是通了外面的,一个春夏无雨,那井里没水。谁知这两日连着下雪,起先那雪却是随下随化了的,一街面儿的水不知咋曲里拐弯都他娘的渗到了枯井里,将墙阴塌了,水全灌了粮库里。那里透风不好,想是姓彭的原以为不多日便要出库,便没在意,偏偏里头热得出奇。好家伙十万石粮食竟有半数一夜间起了芽!”

  贺云鹏一拍大腿道:“日他娘的,真真是报应!彭世农原不想也有今日!”范理阳皱眉道:“他自损了些粮食罢了,彭家有的是银子,还在乎这点么?”贺云鹏道:“你却不知么?这彭世农倒滑头的很,怕别人与他争夺这供应军需之争,竟是花了银子与官府签了约的!”范理阳道:“这事我咋不知,倒签了什么约?”贺云鹏看看两人笑道:“他答应直供官家十万石军粮,官家已提前支了他三成资本,愈期不交,倒要吃官司!”范理阳蓦地大骇,竟站了起来,道:“竟是这事!少东家,你看怎么办?眼瞅着交粮日期临近,彭世农哪里再筹得这数万石粮食来?不要了他的命了么!”范忠庭道:“如若真是那样儿,彭世农现下倒不好过了。”贺云鹏道:“倒替他担心么?这等奸佞阴险之辈,天赐其受,地不容他!”

  范理阳看了一眼范忠庭,道:“少东家,你看此事如何便当?”范忠庭站起身,在地下不断踱步,沉思良久,方重重一拳击在桌上道:“当日,我等历尽千难万险c遍尝辛酸,方闯破那重重高槛,原奢望在这塞外之地求一方容身之地。万没想到立铺之日,那彭世农便壮势霸市c欺压凌弱,竟视我为刺肉袱针制肘之祸,不除之而断无宁日,其情难对天理,其心难照日月,其意难拂人心!今有此祸,实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贺云鹏高兴地满脸放光,从桌上满满斟了三大杯酒,道:“且干了这杯酒,多些庆祝的味道,岂不是好!”

  说罢,便自端了酒杯,道:“来,来!”见范理阳沉默不语笑道:“理阳兄弟,我倒多少晓得一些你的心思,莫不是为彭家小姐担心么?”范理阳苦笑一下,摇摇头,腾地站起身来,端了酒杯道:“好,干了!”却不招呼两人,仰脖一头将一大杯酒饮个底朝天,顿时血往上涌。放下杯子,见两人愣怔地看着自己,便冲两人一笑道:“少东家,贺掌柜,我却有些不胜力了,你们先饮着,我且出去吹吹风。”说罢,踉跄着脚步将两人撂在当地,竟自推开门扬长而去!

  出得“天香居”大门,抬头看那天色时,依旧雾腾腾的阴沉不堪。远处隐隐约约可见城墙犬齿交错的垛口,被一道亮晶晶的银线覆了,一直延伸至远方,高大巍峨的城门楼宇被漫天里纷扬而至的雪雾遮得迷离混沌,只略略显出个大致的轮廓剪影来。城下层层叠叠的房脊瓦棱c树木枝杈沉浸在漫天飞舞的雪色中,蒙胧失调c天地一体,竟然分不出个什么样来。满世界静寂异常,直让人觉着压抑憋气,胸中直如积一颗重砣儿,缓不过神来。

  下台阶时,脚下一滑,身子便摇晃趔趄,险些跌倒。范理阳稳稳站住,抹一把仍兀自纷乱飘在脸上的雪花,当街站定了,回头漠然望望在风雪中寂然不动c犹如失却神采c写着大大三字“天香居”的幌旗,不禁怅然若失。

  街面上青石路面上,雪片旋下旋化,地上雪水c黄土c煤粉c牲口粪马踏人踩看上去竟似一个杂酱行,各色掺杂,那各种味竟似被冻住了,丝毫闻不得半点异味来。

  范理阳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拖了如镀铅般的脚步一路往前,竟不知该去向何处。从北城一路向南,大街两旁人迹罕至,只几个过往行人紧紧裹了身子,只露出个嘴脸来,匆匆而来,急急而去,却没半些停留的意思。

  远远望见一家当街酒铺热气烘烘,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便踱了脚步,望那酒铺而来。

  “哟,这不是范家铺上的范理阳先生么?快些进来,伙计,捡个干净地儿给范爷拾缀了!”店家早站了门口,笑呵呵地伸手一让。

  进得门来,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稍稍暖和些,范理阳竟觉腹内咕咕地响个不停,这才想及,原只喝了几杯酒,未吃得一口饭。便从怀里掏出二两碎银来,放在桌上,道:“店家,给我炖个羊肉锅,再来一斤黄酒。”那店家闻得范理阳一身酒气,便道:“范爷,您想是喝过了酒,切不要喝了。”范理阳怒道:“你这店家倒也多事,怕我不够你酒钱么?且莫要废话,快快给我弄了上来就是。”店家陪笑道:“那先给您打上半斤如何?不够再上,可行?”范理阳道:“这倒也是个话,就是这样,二两银子够使么!”店家笑道:“够了,够了。若是平日,这二两银子可要弄些好酒菜来,今年秋下,虽说城内物价均飞涨了近四五成,偏我这店内饭菜只涨得一成,苦撑也得撑,都是熟客主顾,万不可因物价冷了客官的心不是?”范理阳挥挥手道:“你倒会说些伶俐话,哄得我么?菜价倒是不涨,躲不过你盘小半寸,量上减一层,还不一个球样!”

  两边几个桌上喝酒的客人闻言哄地笑了。

  “我说就有些他娘的日怪,我这觉着这盘子竟比往日小了些,浅了些,莫不是你这店家捣鬼弄的?”

  “哄我们这群大头鳖么?这菜少了,日他娘的,酒杯倒大了多了,往日三钱的盅子哪里去了,全是些一两的大杯子!菜不够,有酒灌么,倒想得出来!”

  “哈哈哈!”

  店家早一溜烟到厨下安置去了。范理阳这才看清,铺内不过七八张桌子,有四五张上一伙坐了客人,临墙根一张竖地屏风前的桌子却空着,便过去坐了。

  一时酒菜上齐,范理阳自倒了一杯黄酒,指了身后的屏风道:“店家,你这也怪,立着屏风做样么?竟无半个字画,倒学那武则天的无字碑,也来个无字屏么!”店家笑道:“范爷倒高抬了我,敢和那皇帝比么?原是老太爷家要过八十大寿,准备送个礼物,雇了匠人刚油漆过了没干透,原在后院放着。这铺里人多又热干得快些,便捣腾了这里,范爷嫌碍事,我让再往边上挪挪。”范理阳笑道:“我哪里说碍事了,你且忙去吧。”

  店家去了。范理阳端了酒杯,却待要喝,听得边上有人叫道:“范爷,听说此次彭世农数万石存粮尽数被水毁了,显见得要败。范家铺子与各粮铺的联号倒有了先机,看来,竟似要发笔大财了。”

  又一络腮胡子笑道:“眼见得彭世农经此一劫,气数大伤,代州府繁峙天延村范家显见得有后来居上,在这大同府一带取代了彭家的迹象来。这天降机缘,看来是没个亲疏远近的,自有有福有运之人享之。”

  又一个尖利嗓子叹了口气道:“近二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说没就没了,唉。真是遭孽,彭世农一世征战,岂不要毁于一旦!”

  络腮胡子道:“你这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彭家希罕这二三十万两银子么?”尖利嗓子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道:“你晓得个屁!你道是心疼那几个有数的银钱么,彭世农有的是钱,别说二三十万,那处庄子没有二三百万两银子你置得下来么!此次供应朝廷军需,他也不知什么想头,竟与官府签了约,一签就是十万石粮食。眼瞅着今冬大军云集内蒙边地,准备明春用兵西北,那十万石粮食哪里筹得?彭东家今触了大霉头,竟是要吃官司!”一个小山羊胡子的老者奇道:“为这事吃官司?彭世农不是同官家关系不错么?左不过多赔些银子就是了。”尖利嗓子一晒道:“官府?官家现下只认粮食,却不希图那些银子,你道想得简单了些,历来这官府都他娘的都是属狼的,吃上喝上,一旦断了炊,翻脸不认人,该咬你就咬你,哪里有情份可言?”“大哥这话我信得,官家属狼都便宜了他,倒象是群要利不要脸的婊子!”

  “嘻嘻嘻,哈哈哈!”

  有人叫道:“且要小声说话,让官府听了去,莫不要平白无故吃些苦难来。”“莫非你小三子告了老子去么?告便告了,老子反正这一身横肉了,他娘的活了一辈子,却进了两回大牢。不是被官府整死,就是饿死,且多喝些酒水,做个饱死鬼倒也值了。”

  “牢里倒是不错的地方,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还有饭管,哪日我过不下去了,也学大哥的,犯些不痛不痒的事,也进去享享福去!”尖利嗓子笑道:“你倒哪是个人呆的地方么,你进去试试,不让你掉块肉也让你脱几层皮!”

  众人哄地笑了。

  范理阳一怔,突地端了酒杯,将半斤黄酒喝得干净,又胡乱扒拉了几块羊肉,站起来道:“店家!”店家闻声跑过来,道:“客人,还需些什么?”范理阳指了身后的屏风道:“我给你这屏风上写几个字,如何?”那店家愣了愣,边上有人笑道:“你他娘的不舍得么!这范爷当年可为彭东家提字来着,你倒忘了么,一字百两银子的价钱,换了平日,你便将这店铺作价卖了,当得起么!”那店家道:“这大同府内,哪有不听得这事的。只是疑心听错了,范爷,这一字得多少钱?”范理阳笑道:“一文不取!”

  “你倒有了运数,范爷给你提了字,料是小店儿蓬什么荜生辉了吧?”众人笑道。

  店家忙亲自端了笔墨来,立时有人将一张空桌子抬来,置在当地,吃酒众人早团团围了一圈过来看热闹。

  范理阳执了笔,寻思良久,蓦地提笔疾书。

  “竹报幽居永c花飞静院香!”

  瞬间而就,范理阳将笔一搁,冲众人一抱拳道:“献丑了!”说着,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店家方醒过神来,追出来道:“范爷,这二两酒钱不收了!”范理阳不理他,连头也不回,只一头扎了满天飞雪中。

  雪雾中,范理阳径直来到彭家后门外。远远见后门阶台上雪竟积了一尺多深,将整个阶台掩得踪迹全无。大院墙壁高耸,里边悄无声息,竟似没了人烟。范理阳上前叩了老大一阵,方听得门闩抬落,吱呀开了一道缝儿。范理阳便一把推开,直往里闯。

  门人忙推了他道:“你这人,却来寻谁,便是这般胡闯,没些王法么!”范理阳道:“我是范理阳。”便不答话,奔彭玉媚正房。

  “谁人在外面乱嚷!”彭玉媚房门一开,彭世农站在当阶,负手而立,道。

  范理阳见是彭世农,便一拱手道:“彭老东家,范理阳这厢有礼了。”多时不见,彭世农两眼通红,血丝密布,眼窝塌陷,头发胡须一夜间竟似华白不堪。只精气神并不见得消沉,那目光却似锋芒毕露,虎着脸紧盯了范理阳,如尊神像般动也不动。

  范理阳毫不闪躲,迎了他的目光,道:“彭老东家,我来找玉媚。”彭世农冷笑道:“彭家小姐却是你想见便可见的!”

  门后,彭玉媚眼红红的出来,轻声道:“爹,让他进来吧。”

  范理阳当下也不答话,从彭世农身边侧身进了屋里。

  “你来作甚么?想看我爹的笑话么?”彭玉媚道。范理阳怒道:“玉媚,你倒我范理阳是哪种人么!”彭玉媚长叹一声道:“既如此,倒谢你的好意,竟还记得我彭玉媚。你快快走罢,不日我彭家恐有不测之祸!”范理阳看了一眼随后跟进的彭世农道:“彭老东家,祸福无门,原是不可料。现下,唯有着法补缺,或可补救。彭老东家,可曾有些想头?”彭世农咯咯一笑道:“倒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办法!”范理阳突地一笑道:“彭东家且有何法相救,却是笑谈。方圆四府十一县秋粮无存,便是折了高价,可筹得千石余粮么?便是折了大院,百万银钱尚难自救,彭东家却要说些空洞话来。自有办法,你这办法不过是听天由命,静候牢狱之灾便是。你却一身轻清爽,却忍心让小姐同你一道被官府拿了,任人作贱,这就是你的想头!”彭世农大怒道:“便是遭得天大灾祸,自是我彭家之事,与你有何相干。乳臭未干的小儿,你给我滚出去!”范理阳突地仰天长笑,道:“彭老东家,莫不是有彭小姐在,当此情形,你便是八抬大骄请了我来,我范理阳也不会进这彭家大院半步。往日彭家大院,商界政界名流云集之逍遥之所,人如潮涌,车流如织,大同府各方人士莫不以进得彭家大院与彭东家一同品铭为荣耀光彩,现下倒看看,众人莫不躲得干净,恨不得与彭东家撕虏清楚为万幸,却是我范理阳一个人不畏祸c不惧谗,大白日登门造访。我范理阳有些胆,你彭东家却没心接这个胆!半世荣辱跌宕,彭东家怵头了么!”

  彭世农笑道:“生死由命,祸福在天。我彭世农何怵之有!”范理阳道:“难道彭东家眼睁睁地就看着家人悉数收了大牢,眼睁睁地看着这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不疼c不寒?即是存了一了百了的心思,彭东家便置生死荣辱于不顾,九泉之下,却有何颜面愧对彭家列祖列宗?彭家百年兴旺之势,在彭老东家手里一夜毁得干净彻底,难道你心甘么?你道是清静了,彭家后人如何待你,你想过么!”

  字字诛心,句句揪胆。彭世农突地长叹一声,泪水无言滑落,一屁股跌进椅中。

  彭玉媚道:“范理阳,你似有法子救我爹于此天大困境?”范理阳回头凝望了她,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彭家父女一听,两眼忽地亮出灼灼的光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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