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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8章 中元节台怀镇放灯清水河雪世界镇台寺泪别断肠人

  七月十五这天午饭刚过,台怀镇杨林街一带便热闹开了。各商铺居民纷纷从家里齐齐聚了街面上,大人娃娃莫不喜笑颜开,手里举着的,箩头提着的,扁担挑了的,到处是五颜六色的船灯,有莲花灯c大宫灯c小宫灯c芙蓉灯c走马灯c关刀灯c兔子灯c骰子灯c钱鼓灯c薄饼灯等,大小不等,形状各异。富人家的灯自是繁复些,竟是下了资本,完全仿了正月十五花灯的样式,一环不少,从制作工艺到色彩搭配莫不堪称绝活;穷苦人家,虽是做法简易些,却是大红大绿的添些无数色彩,倒显得异常出色。

  台怀镇东清水河岸边早沿河上下聚满了看放船灯的男女老少,倒是戏院里呜里哇啦的戏却没得几个人看了。河槽里早有组织者将河水堵了,不过三两天的工夫,早在台怀镇一带聚出一个大大的水塘来,足有十数亩大小。远远望去,平静的河面如镜子般微波不惊,只在下方开得一个三四尺的口子,一仍河水往下游淌。

  范忠庭c贺云鹏与昨日刚从大同归来的姜献丰等人早招呼了十数个伙计,将制作的数十个花灯齐齐地在河岸边捡了一处空旷地方放了。引得一干女人娃娃奔过来看景儿,那花灯却也没甚希奇,却是灯灯有字,无非是些“生意兴隆”c“财源茂盛”等等字样。

  好不容易等得申时牌分,听得上游有人喊道:“展灯喽!”

  贺云鹏和伙计们便忙着将各灯展开,从布袋中取出早已刻好的灯座儿,一一放在船灯底上。这底座儿却是用山药蛋削成的,用刀一劈两半,平面作了底,上边挖个坑,里面倒些煤油,搓一条细线儿浸了油里,便成了灯芯。再看那其他家的,有置蜡的c有泥坯的,却是形形色色,甚法子的也有。

  “还不点灯么?”范忠庭道。贺云鹏笑道:“少东家,你倒着急,现下点了灯捻,待得放水时,便没了油。”一个小伙计笑道:“想来少东家是第一次做这营生吧?”范忠庭点点道:“起初在大同倒闻得河曲一带正月十五在黄河里放花灯的习俗,倒不曾见得。”那伙计笑道:“这放灯却有讲究,倒不是点了火捻放了河里便算完事。”贺云鹏奇道:“你倒说说有些什么讲究?”那伙计见几个人都睁了眼睛听他,便觉神气,指了河面道:“少东家,你们倒看。这河面如此阔敞,一会大伙将灯放了水里,自有人下水用木棍搅动,漂在水面上的船灯便顺势乱了,没了次序。然后便要在下游开口放水,那口子倒也不大,也只丈把宽窄,这水面一活,各船灯便顺水往河道里漂。谁家的船灯最先进了河道,便寓示着这家人早早放了‘鬼’,后半年便不须被神神鬼鬼缠了,省心。”

  贺云鹏笑道:“这还不简单,我们倒将船灯放了离口子近的水面上,不是最先进了河道么?”那伙计笑道:“贺掌柜,却不是那么回事,待用棍子一搅,船灯全部乱了套,放了塘前倒被搅了后边,越发的迟了。却不如早早放了后面,不定待会放水里时涌了前头。”姜献丰笑道:“你倒有了经验,我说咋地竟是不急,竟到了最上游来。”

  众人正自说笑,听得又有人喊:“放灯喽!”

  人们这才忙着倒煤油的倒煤油c剪捻儿的剪捻儿c点灯的点灯。此时太阳已渐渐坠至西山后,天色便有了些暗意。河滩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逐渐亮燃,一只只船灯晃晃悠悠放了水里,不到一顿饭工夫,竟将偌大个河面挤得满当。四野静寂,山风渐起,千万只船灯在水面上微微漂荡,光影印在水面上,象一面发光的大镜子般将河道两岸照得通明。

  有两个汉子在众人的笑声中,齐挽了裤腿,赤脚踏了河里,人人手中一杆长木棍。待走到塘中心,便一左一右用力在水里搅了起来,船灯晃动着在水里打着旋儿转悠开来,不一会便搅得乱了,大灯小灯挤了一处,光影四处乱窜,竟将岸上众人看得眼花乱了。

  “挨千刀的,慢着些搅,那兔儿爷是我家的,倒险些被你一棍子搅翻了去!”

  “翻了便翻了,有鬼上得门来,自叫他到你家陪了你去,好壮胆!”有人笑道。

  “呸,你倒说些不吉利的话来。你若有胆,却先把你那莲花灯专门打翻了试试!”

  “哈哈,试试就试试,却怕怎地,我倒不怕鬼上得门来!”

  “鬼上门,莫道做些亏心事了么?”

  嘻嘻嘻,哈哈哈,河岸两边男男女女不住嬉笑打闹。

  眼见得河里的船灯转着圈打转转,突地有人叫道:“放水!”早有几个拄了锹把等得不耐烦的后生发一声喊,将围塘边的口子用锹往大了旋,不大一会便有了一丈宽窄。那水顺势往出涌,船灯便漂晃着争先恐后地往口子上挤。

  此时,围观的人们倒不耽心谁的灯跑了前边,第一个冲出围塘了。只纷纷就黑地里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光影顺河道一路南下,形成一条若有若无c若亮若暗的灯带,漂向远处。

  天完全黑下来时,河道里的灯呈一字排开,已是铺开足有里许长,在下游一个转弯处消失得不见影踪。

  范忠庭道:“对面就是南山寺吧,拐过南山寺,水流了哪里?”姜献丰道:“清水河在南山寺下连拐了两个弯,下去便到了镇台寺,距此倒有十来里地远近。”

  “镇台寺?”范忠庭道,“我明个就去一趟镇台寺。”姜献丰笑道:“镇台寺却不好看,听得人们说,镇台寺自前明遭了一场火,规模小了许多,却没甚看头。”范忠庭没有言声,眼睛盯了远处的朦胧山影,蓦地心头一酸。

  第二日一大早,范忠庭早早起身,从驿站租了一匹马,将铺上安置一番,便翻身上马。贺云鹏闻声出来,奇道:“少东家,要去哪里?”范忠庭道:“我去镇台寺那边转转,今日姜大哥便要赶车队出山,你倒替我送送他。天黑之前,我便回来。”说完,也不答话,双腿一夹,望南直驰。

  贺云鹏愣愣地站立当地,半晌没作声。姜献丰端了碗稀饭出来,问道:“云鹏兄弟,少东家去了哪里?”贺云鹏叹了口气道:“镇台寺。”姜献丰道:“兰杏妹子在镇台寺么?”贺云胸摇摇头道:“现下还不知道。哎!”姜献丰道:“些是怨我们的过,当日便对少东家说了,早早将兰杏妹子接回来,便没得现下这般事了。”贺云鹏道:“兰杏妹子去意已决,你倒没听那口气儿么?”姜献丰奇道:“这事我倒不好问。你说,当日在大同好好的,却为何要不辞而别?少东家对她却也一番深意,虽说是个寡妇,可瞅着少东家并不介意,我却不明白,到底这中间有什么事?”贺云鹏道:“姜大哥,日后你自会知道。我倒希望少东家能找得到兰杏姐。”姜大哥倒也不便再问,将一口饭悉数喝了道:“回来你告诉少东家一声,待会我便随了车队上路,走个五六日。”说罢,叹了口气,进了里间,将贺云鹏一个人扔了街上,孤零零地。

  初秋的五台山,沿清水河一路南上,两边山峰高耸,到处是一眼望不至尽头的松树林带,苍翠如云,幽深似海。

  镇台寺在台怀镇西南,距台怀镇不过十里远近,却是藏了那群山峻岭间,稍不留意,便极易从其旁边经过而无暇发现。寺院规模不大,坐落在二龙戏珠的风水宝地,前后山峰环绕,犹如两条巨龙落下河谷,拱背弯腰,腾挪围抱。寺院建筑在两山合抱的一个山嘴上,宛如一颗二龙嬉戏的宝珠。从山下一条掩映在浓荫松林间的小道一路攀上,松涛阵阵,极是静寞深寂。寺院前平台上,树有两根十数丈高低的幡杆,山门两侧各蹲一只石狮。

  范忠庭走至山门前,将马拴在幡杆上,见寺门紧闭,里边竟是声寂全无。此时,太阳刚刚越过东台之顶,光线被密匝的松树切割得碎粉粉的。拾级而上,轻轻叩响山门,竟是无人应声。范忠庭用手一扶,巨大的门吱呀呀一声开了。

  范忠庭刚进得门厅内,却见对面佛殿里走出一老尼来。

  范忠庭拱手一揖道:“老师傅,我是来上香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两碎银来,走至老尼身边,放入功德箱内,跪在殿前坐垫上,双膝跪了,磕了几头。

  “老师傅,却向你打听一个人?”范忠庭道。那老尼还了礼,道:“施主却要寻谁?”范忠庭道:“寺内可曾有一名年轻尼姑,晋南人氏,是从大同府来的?”那老尼低头沉思一阵,摇摇头道:“从大府来的?这个我却不知,只是前些时候从佛母洞来了一位,在后院住着,倒不曾说过几句话,你且问问是也不是。”范忠庭闻言,自是欣喜,忙谢了师傅,直往后院走去。

  顺殿后有一条甬通往里,却又是一处殿宇院落,两边都是禅房。再往里,却见边墙开得一扇仅可容人通过的小月亮门。一进月亮门,却见三间正房,屋檐低矮,窗户窄小,院内门檐下搭一条长长的细绳,上边竟缀满了花花绿绿的面人。

  范忠庭进了月亮门,见房门敞着,便慢慢踱了进去,里边却是空无一人。屋内东首是一条大炕,中间齐齐整整叠了一卷行李,正对门是一座小佛台,供座上点了一柱香,显见得点不多时。

  范忠庭出了院里,叫道:“兰杏,兰杏!”

  声音在佛堂间穿梭,却是无人应答。

  范忠庭忙返到前院,见那老尼正坐在殿前打座,便道:“老师傅,打扰了。”那老尼道:“施主,可找着了?”范忠庭道:“可那院内无人,师傅知不知道人去了哪里?”老尼道:“想是下山去了。每日早间,她便要下山走得一趟。”范忠庭道:“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老尼摇摇头,道:“这个却不知。想是快些回来的,你倒是她什么人?”范忠庭道:“我是他的哥哥。”老尼叹了口气道:“出家原是无奈,虽有破得尘世纷争一说,这天下却有得几人,莫不是受些苦楚,无法言说,只能与这佛前诉诉罢了。我看她年纪倒不大,尚未受戒,若苦劝得来,重返尘世为好,佛门虽说清静,心里几曾有得清静,不过是些欺世诓语罢了。”范忠庭道:“师傅如何得知?”老尼笑道:“看这五台出家之人,莫不是身世败落c无家可归者,再有便是尘世受灾,伤痛之极。我观你这妹子,眉宇间郁郁寡欢,尘缘未绝,她同不得我。”范忠庭奇道:“师傅这话从何而起?”老尼道:“看施主象是商客。你有所不知,我父兄原来也是商客,后来在北上出西口途中,被一伙强盗所害,从那之后,家道败落,亲人眼见得一个个活活饿死病死,那年我才六岁。幸被一过路师傅救得,带了此地,从此便在这五台山驻足。这些事原是听师傅说起的,如今师傅已圆寂成仙,倒再也没人说了。”范忠庭惊奇发觉,那老尼说的时候,却似说着与己无干的事,眉宇间竟无半点伤心之意,笑吟吟的。

  范忠庭当下一拜道:“师傅,敢问佛尘有何相隔?”老尼道:“原无相隔,只一心而已。心若祈真,便及生情,情至极处,方是尘世之想;若心如止水,无思无盼,无情无欲,方为我佛之道。相别不过一情而已。”范忠庭点点头道:“谢师傅指点。”老尼笑道:“施主,别离尘世,非凡人所能为。若要回心转意,也是一个情字。”

  范忠庭道:“好,那我等她。”

  老尼一笑,自进了殿内,轻轻掩了门,不大工夫,便听得里边木鱼声声。

  范忠庭回了小院,在屋檐下石阶上坐了,眼睛盯着那串串在风中缓缓摇拽的面人,蓦地一阵感伤。

  不知等得多少时辰,眼见得日头子从头顶上一晃而过,渐渐西沉,仍不见宫兰杏的影子,肚子里早咕咕叫得响了。往起一站,竟觉一阵头晕眼花。

  直等得日头沉了西山,暮色四合,范忠庭这才站起,长叹一声,将房门轻轻关了,走出小院。待出山门时,见老尼此时仍坐在殿门前石阶上,冲他微微一笑。范忠庭心下一震,忙回身作了一个长揖。

  回到店内,已是掌灯时分。

  贺云鹏早在店内等得久了,见他回来,便赶快端了饭出来。

  “少东家,找着兰杏姐了么?”贺云鹏问道。范忠庭摇摇头道:“我等了她整整一天,却是没见人。”贺云鹏道:“少东家,我劝你不要找兰杏姐了。”范忠庭道:“我知道当日你便瞒了我,你倒说说为何不让我寻她!”贺云鹏道:“她不想回来的。”范忠庭道:“为的甚么?”贺云鹏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说着竟端了碗独自坐了吃起来。

  范忠庭仰身靠了椅子上,道:“想当日,大同府何等光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得错了,兰杏妹子竟这般绝情。我答应了我爹,这一辈子就等得她来做我媳妇,莫不成当真只有识得缘c没聚得缘么?”

  阶台下低头闷声吃饭的贺云鹏听得此言,突地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滚落碗中,他不言声用筷子扒拉起碗来,连那泪水儿一并进了腹中。贺云鹏将碗中饭菜扒得干净,抹了抹脸,回身进了屋里,见范忠庭兀自靠了椅背不言不语,桌上的碗筷一动未动。

  贺云鹏道:“少东家,总要先吃了饭再说。”范忠庭一脸泪花,摇摇头道:“云鹏兄弟,我心里堵得慌,实在吃不进去。”贺云鹏道:“少东家且莫要为了她这样伤痛,尚有大事要等你做得,姜大哥已带人出山北上,理阳兄弟在大同府又准备往这边贩煤,天字联号虽说明面上是范老东家主事,事实上现下都以你为主,范老东家眼见着要让你接手天字号生意,你却这般情势。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寡妇,你值当吗?”范忠庭突地叫道:“我当你是兄弟,寡妇怎么了?不是我等千难万险一块滚爬出来的吗?现下宽裕了,有银子了,偏倒说起她是寡妇来了,别说其中真有什么隐情,便是这天字联号,就有宫兰杏一份天大的恩情!你忘了么!我范忠庭怎么了,当日大同牢狱一灾,竟连我生死患难的兄弟竟也同我生了份,竟瞒着我!好,你们不说,我自不会追着你问就是!兰杏妹子,我却是要死活要寻回来!”贺云鹏道:“少东家!”范忠庭道:“不要叫我少东家,我现下才知,我本不是生意人的料,我不配作你们的少东家。我只晓得这人间恩怨未了,便是我此生的大憾。”贺云鹏道:“少东家,且要冷静些!”范忠庭突地冷冷一笑道:“冷静?眼瞅着随我奔波苦累c委屈受尽的兰杏一夜不辞而别,我如何冷静?眼瞅着同我艰辛创业c视如生死的兄弟突地同我如此生分,我如何冷静?眼瞅着如水银钱,内心却孤苦无依,这份痛藏着,你倒叫我如何冷静!”贺云鹏暗暗咽了口唾沫道:“少东家,莫要说了,我知你的心思。”范忠庭道:“你不知道,姜大哥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可这天知道我范忠庭的心思!”贺云鹏突地忍不住,泪水一古脑儿涌出来,忙回身向后院走去。

  范忠庭稍稍平息些,突地追上去,一把拖住他,眼泪汪汪道:“兄弟,我求求你,再不要折磨你哥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甚么不告诉我!”贺云鹏看着他泪水涔涔的脸颊,心一横道:“少东家,我真羡慕兰杏姐,我同你一起去找她,行么!”范忠庭眼睛一亮道:“当真?”贺云鹏点点头,道:“我一定同你将她找了回来!”范忠庭这才松了手,口中喃喃道:“我晓得的,这事有缘由。云鹏兄弟你比我清楚,你去自然好,实在是好,只要将兰杏妹子找到,我不怨你,也不怨姜大哥,我谁也不怨怪。我只要我的兰杏妹子,我只要她就是,她回来就好了,她回来我们都是好兄弟。妹子,哥哥当真错了么,可我不晓得错在哪里?我向你陪罪,千不是万不是,爹说的对,我范忠庭欠着你天大的人情,天大的人情!可为的甚么,你就不说一声,你要让你哥哥活活憋一生么!你忍心么,你忍得心么!”

  说着,竟是号啕大哭起来。

  贺云鹏望着范忠庭蹒跚独去的消瘦身影,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范忠庭与贺云鹏再次上得镇台寺,不想仍个扑了空。那串面人依旧挂在屋檐下的细绳上,只是经风吹日晒,有些干瘪了。屋门开着,供桌上香烟氤氲,炕上行李物品好似同数日前一般,未有丝毫变动的迹象。

  范忠庭突地想起什么,在寺内连着转了三圈,竟是一个人影也不见,那老尼竟也象蒸发了似得不见影踪。

  贺云鹏道:“少东家,我们回吧。”范忠庭仍旧坐了檐下,道:“我知道她晓得我来,她不过自躲着我不见。要回你回,我却要在此等她。”贺云鹏怔了怔,只好坐下来。

  一天竟似烟云般眨眼便逝得干净。眼看又是一个日头西沉,山风大起,整个镇台寺沉浸在轰隆隆雷响般的阵阵松涛声中,愈显静寂。

  暮色中,两人无奈只好打马下山。一路无话,到得台怀镇时,镇内镇外已是灯火灿然。

  快到杨林街时,灯火影下,范忠庭突地见贺云鹏浓眉紧锁,一言不发,便道:“云鹏兄弟,且累了你一天,下次我一人去便可。”贺云鹏道:“少东家,你当真要宫兰杏做你的媳妇儿么?”范忠庭奇道:“怎么?”贺云鹏突地一咬牙道:“那好,我便告了你罢!”范忠庭两手一勒缰绳,暗中死死瞪了他。

  贺云鹏眼睛透过远方重重叠叠的山的影子,徐徐道:“少东家,你可知当日你身陷牢狱,是谁救得你来!”范忠庭道:“不是众位兄弟使了银子,将我救出么?”贺云鹏摇摇头,一字一顿道:“是兰杏姐用身子将你赎出来的!”范忠庭大惊,良久无言。

  “这便是你们都隐了我的事么?”范忠庭道。贺云鹏点点头,强忍了泪水,道:“是老东家告诉我和姜大哥,我与姜大哥曾发了誓的!便是在五台山遇得兰杏姐,兰杏姐也不让我们告了你!”范忠庭道:“噢,我晓得了。”

  蓦地,他双腿一夹,纵马飞奔,夜色中大叫道:“宫兰杏,你不是人!啊呀呀!”

  声音凄厉,竟似狼嚎般地瘆人!

  清凉山第一场雪降落之前,整个台怀镇境内并无一点预兆。前日,太阳西下后,只四下里涌起一些薄若蝉翼的雾,轻盈盈的,恰似浮游在整个佛家境地的静尘仙气,转瞬将台怀镇三街包容得严实。到得掌灯时分,那雾便逐渐离散,沿北台方向的沟壑间悄无声息地游走了。待得戌时牌分,月亮从南山寺一带的群峰间缓缓升起,挂了当空。满天星星如点点闪亮的眼睛,缀满深遂无垠的苍穹。虽说起了些风,却是略略有些寒意,人们倒也没在意。

  谁想第二天早起,一开门,眼前竟是一个银装玉裹了的世界。但见白茫茫的一片将杨林街上方的菩萨顶掩得干净,沿陡立的阶台,两旁尚有些绿意的树木被雪覆盖得无半点杂色,娇嫩之气一夜间失得踪迹全无。街上积雪竟有半尺余厚,亮得刺眼。天色灰蒙蒙的,看样子已发泄得差不多了,静悄悄的象是在歇息。

  不到辰时牌分,整个大街面上已是热闹异常,各商铺及游客纷纷出来,莫不怀了惊奇万分的神色看这场头雪。几位江南来的游人仅着薄衣单衫大呼小叫地站在雪地里,不住欢呼跳跃,显见得倒不曾见过这样的雪景来。两三个童性登起,竟在雪地里滚起了雪球,接着便向铺里拿了扫帚c脸盆等,不消半顿饭工夫,在当街堆起一个大雪人来。那雪人头上扣了个大脸盆,几块拳头大小的黑炭块作了眼睛c鼻子及嘴,看上去倒也象那么回事。不过这兴头儿没坚持多长时间,听得商号众人说起雪封山道路不通的话来,这才慌了。纷纷打问何时才能出山,神情甚是焦急,与先前那心境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当地人自晓得,这九月里下雪,便是再厚也断留不得三日,太阳一出来,不消一顿饭工夫就化得干净。偏想看南方游客的笑话,便正色告了他们,看来一冬得住在这五台山上了。几个南方游人莫不垂头丧气,抱怨连天,惹得当地商户哈哈大笑。

  此时,砖窑已歇业,待得明年立春才能开工。窑上数十个伙计组了三队,全部随了姜献丰等人北上大同贩煤。春下,大同煤炭尚是八百五十余文一车,过得八月中秋,那价儿已是一个劲攀升,前两天代州府已达一两八钱银子。七月节后,范忠庭便在应县c代州c繁峙租了门面,扩了三个煤场,三队车马日夜不停从大同往下运煤,近一个月之内,五万两银子的本钱悉数花得干净。范忠庭立时追加了一万两,现下想来已是稳赚了一倍不止。五台山当地煤价已达二两银子之高,却是无煤可供。范忠庭原想近日便捎话给姜献丰,先运五百车来,不想这一场雪,倒将划计打得乱了。

  吃过早起饭,范忠庭从对面驿站内租了匹骆驼,穿了大衣便要出门。贺云鹏追了门前道:“少东家,且去哪里?”范忠庭道:“我去镇台寺走一趟,晌午不要等我,赶晚间便回来。”贺云鹏瞅瞅这天,却是有些不放心,便道:“少东家,这雪天路滑。反正也没事,我同了你去吧。”便也租了一匹骆驼来。

  由于道路被雪埋得不见一点痕迹儿。两人边走边寻路,却是耽搁了近一个多时辰方到了镇台寺。

  两人将骆驼拴了,上得台阶。山门倒开着,掩了一寸宽的缝隙。透了缝隙,见那老尼独自一人在前殿院内扫雪。贺云鹏叹了一声道:“少东家,想来我们又白跑一趟。”范忠庭不作声,抬腿便要跨了门槛,不想脚下一滑,一个收势不住,身子重重地撞开山门跌向门里。

  老尼吓了一跳,回身见是范忠庭,笑着施礼道:“施主。”便向后边指了指。范忠庭突地心里一喜,不及顺了老尼扫开的雪道,直接一脚淌了雪地里,望后院便奔。贺云鹏忙紧紧跟了。

  还是那扇月亮门,院内空无一人,屋檐下那串面人已是不见,却换了串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脆生生的声响。范忠庭正要跨入小院,突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从屋里出来,从檐台下拿起一把扫帚来,从门阶下开始扫起雪来。

  范忠庭一闪身,背靠在外墙冰冷的砖壁上,头仰得高高的,望着那辽阔天色,辣的两行眼泪早无声地一涌而出,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滑落,几颗泪珠掉在脚下的雪地里,砸出数个雪坑来。

  贺云鹏道:“少东家。”范忠庭竭力摇头,嘴角剧烈地抽动,用牙死死咬了唇角,恰不想出声,却抽了几抽,突地痛哭出来!那原本依了墙壁的身子竟软软地滑落,一屁股坐了雪地里,竟呜呜地哭开了。

  听得声音,那年轻女尼手持了扫帚轻轻过来,一过月亮门,见那情景,手中的扫帚吧地掉落在地。

  范忠庭泪眼蒙胧一回头,那不是宫兰杏是谁!

  “兰杏姐!”贺云鹏哭道,“你道看看少东家成了什么样子了!”宫兰杏忙跑过来,单膝跪了雪地里,叫道:“忠庭,你这是咋的了!”范忠庭摇头不语,只是流泪。

  两人将范忠庭扶了,进了屋里。偌大个汉子竟瘫软得站立不住,一扶上炕,便跌进炕里。

  宫兰杏忙着拿了块毛巾沾了水,上了炕来帮他擦脸。

  “忠庭,你要吓死你妹子么!”宫兰杏哭道,边细细在他不停抽搐的脸颊上轻拭。贺云鹏见状,抹了把泪,轻轻出了院外。

  泪眼迷朦中,范忠庭示觉一个熟悉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一双温热的小手在脸上四下游走,缓缓睁开眼来,一双黑亮清秀的眸子含满了脸水,正满含柔情地盯着他。

  “兰杏妹子!”范忠庭突地坐起身来,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握了,看着眼前这个头戴一顶帽子,身着僧衣的清瘦身影,止不住泪水再次奔腾而出。他颤抖着唇角,缓缓伸出手来将她脸上两行清泪轻轻擦去,将脸深深捂了,又顺着鬓角往上,手指从帽边檐里伸进,将帽子扯落,突地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手抚了她的头,大哭道:“妹子,你为何要走这条路,你为的甚么!”

  宫兰杏任由他紧紧搂了,待得平静下来,轻轻推开他,拾了帽子仍旧戴在头上,不言声便要下炕。

  范忠庭一把拉住她道:“兰杏妹子,不认得我范忠庭了么?不记得当日在大同府么!”宫兰杏轻声道:“少东家,尘缘已尽,你原不该来寻我,你心底的那个宫兰杏已不在这世间了!她死了,早已失得干净!”范忠庭道:“你为何要这般说?大同府不辞而别,你可知道这两年内我到处寻你,当日在佛母洞隔河见了你,你为何却是不理我!”宫兰杏道:“这一世,该相逢时便是剩得一口气也有识面的命数。当日便是当日罢了,我原已忘得干净。”范忠庭道:“兰杏妹子,数年生死一处,你竟不记得那情份了么?可我范忠庭忘不得,我身陷大牢,你为了救我出来,竟不惜舍了身子”

  话声未落,突地宫兰杏扬手一掌,打在范忠庭脸上!宫兰杏蓦地泪水夺眶而出,大叫道:“范忠庭,你不要我活了么!”

  范忠庭捂了脸,道:“兰杏妹子,你不让我说,要憋死了我么!我便是要说,我便是要对了这佛堂都说了,便是在这五台山都要说了去!我却是要说,我范忠庭报不得这段恩情,枉为一生。我要娶你,宫兰杏!”宫兰杏冷冷一笑,道:“恩!这世间恩自缘出,随缘便有恩有情,断缘则无情无恩,你报得什么恩来,你走吧,便是曾有情缘,已是隔世。”范忠庭道:“兰杏妹子,为何这般绝情!”

  宫兰杏道:“少东家,非我绝情。我本已死了的人,是少东家将我从死地上救得回来;我已不干净之人,这佛门境地却能容我静心忏悔,以此赎罪。我宫兰杏是两度之人,现下已是苟延而活,残喘为生,只想平得下这心来,守了这佛,捱此一生便是。即说为恩,且算报得少东家当日救命之恩,扯平了,便不再相欠。”

  许久无声,范忠庭眼愣愣地盯了宫兰杏,凄凄一笑道:“好,好,好,我救得你,你救了我,真真是两不相欠了,真真的不相欠了!”说着摇摇晃晃地起身,刚走得两步,突地,哇地一声,一口鲜血竟从嘴里喷将出来!

  宫兰杏大惊失色,忙一把扶了范忠庭:“忠庭,你要吓死我么!”

  贺云鹏闻声跑进来,一见情势,吓得忙将范忠庭紧紧抱住道:“少东家,少东家,你却是怎么了!”范忠庭软软地靠了贺云鹏身上,微微睁开眼道:“云鹏兄弟,天下雪了么?这好大的雪,天地都白得干净,记得在大同也是这般雪景。”

  宫兰杏见得范忠庭满嘴是血,心如刀绞。

  贺云鹏抬头看着宫兰杏道:“兰杏姐!你真忍心看着少东家这样子么?”

  范忠庭摆摆手,道:“兰杏妹子,我范忠庭娶不得你,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便是此生缘尽,再没得情份,倒让我死了此地最好!”

  宫兰杏顿时泪如雨下。

  “兰杏妹子,你倒要告诉我,我范忠庭哪里配不上妹子。你知不知道,当日我爹从大府起身之日,便对我说范家欠了妹子一个天大的恩情,我当我爹的面发了誓要娶妹子为妻。我却并为报恩,实为圆情。妹子,那情份当真没得分毫了么?”范忠庭道,“兰杏妹子,我范忠庭从未计较过你身子清白与否,那是俗人之见,我范忠庭非俗人。妹子,我不逼你。我范忠庭为人为事,妹子想来知道。我既认定妹子,这一生便不可更改,此生非你不娶。云鹏兄弟,你扶我起来。”

  贺云鹏道:“少东家。”依言将他扶起。范忠庭趔趄着在当地佛龛前的坐垫上跪了,朝上一揖道:“佛祖在上,我范忠庭此生定要娶了兰杏妹子为妻。”

  说罢,掉头跪在宫兰杏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宫兰杏满脸是泪,将眼睛紧紧闭了,泪水顺着脸滚落。

  范忠庭抬起头来,道:“兰杏妹子,这三头也是谢妹子的救命之恩的。这人活世上,有恩不报枉为人。恩且了,情未了。妹子,你一日不出山,我范忠庭便此生不娶!云鹏兄弟,我们走。”

  说着,伸手让贺云鹏扶起来,慢慢踱出门来。站在当院雪地里长叹一声,头也不回,望门外便走。

  贺云鹏道:“兰杏姐,范东家可是对你一片痴情啊,你难道忍心看他这个样子么!”宫兰杏下死力噙着泪,摇摇头道:“云鹏兄弟,你要逼死你兰杏姐,让我静静不好么!”

  贺云鹏长叹一声,自追了范忠庭而去。

  宫兰杏双腿一软,坐了雪地里,突地仰天大哭道:“老天爷啊,我宫兰杏的命竟这般凄楚么!”

  灰色的云天下,雪片突地无声飘洒起来,转瞬便荡得纷纷扬扬起来,白了整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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