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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章 东台雪境东庭恸哭拜天命顶成德跪地圆梁梦

  天空水洗般清澈湛蓝,鸿门岩下百鸟婉转流啼,身盈轻捷,在山涧上下翻转飞跃;雨后的山坡上碧草青青,万花绽放,一派江南色调。沿鸿门岩半山间,老天竟象不经意划了齐齐一条线,山上积雪竟达半尺多厚。晶莹透亮的雪粉在初升的阳光下,辉映着点点灼亮。

  高及两丈有余,刻着状若斗方大小的“鸿门岩”三个大字的石碑下,有一尺余高的基座。万道光芒中,基座上四人相拥着象石化了般一动不动!

  范忠庭率人沿着泥泞不堪的山道方上得雪线时,已是满身泥浆污浊不堪。一进无垠雪原,竟是无路可走。此时,从台怀镇内涌上来的各商家掌柜伙计们挤了一路,蜿蜒如曲蛇。众人纷纷使了手中铁锹c扫帚往出清路。

  范忠庭远远看见石碑下那四个人影,使足了力气大喊:“姜大哥,越昊兄弟!”喊声在苍阔的山涧回响振荡,久久不息。那四个人影却纹丝不动。范忠庭蓦地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贺云鹏将一件大衣披了范忠庭身上,被范忠庭一把扔了地下。贺云鹏急道:“少东家,姜大哥他们是不是”范忠庭大吼道:“瞎说什么,快些清路。姜大哥,我们上来了!”

  虽是百余人马锹铲帚扫,却因了山路本窄,竟使不上手。待得稍感平缓,范忠庭已是踏入深及脚脖处的积雪,一步一步望山顶挪来。

  石碑下,姜献丰坐了石基上,头顶c眉毛c胡须间全是雪,眼睛紧紧闭着,两手张开将刘越昊等三人拥了,三人头俯进姜献丰怀里,身上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只脚脖颈间化了,尚看出些人形来。

  众人围了一圈站定,寂静无声,骇然看着眼前这惨景。范忠庭慢慢走近,颤抖着手将姜献丰脸上的余雪拂开,触手已是冰冷如铁。顿时,泪如泉涌:“姜大哥,越昊兄弟,你倒睁开眼看看哪!”

  贺云鹏见状,在身后已是泣不成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俯进雪地里,哭道:“姜大哥,我们来晚了!”

  范忠庭哽咽着,喃喃道:“姜大哥,没想到当年边家寨一行,随我北上大同府,为我范家生意披肝沥胆c呕心历血,一路艰险趟得无数,尚自无损。竟是我范忠庭错了,竟将你等兄弟带入这绝地么!老天爷,你就如此开眼得么!佛祖,你便是如此积心向善c福佑众生的么!”

  言讫,已是泪如雨下,双膝跪了,对了四人,俯身大哭!

  “少东家,且莫神伤。姜家兄弟升天了,是为我商铺而逝。晋北商家有此大义c舍生忘死之辈,实是我商道之福!”有商家前辈上前安慰道。

  范忠庭抬起头来,死死盯了姜献丰,道:“原想得秋下便是众位兄弟大喜之日,与兄弟们大碗喝酒,让你兰杏妹子给你们炸一大锅油炸糕,炖一锅猪肉粉条,我等闯开了吃喝,那是何等光景!大同c应县c山阴c繁峙的掌柜们都聚了来,在这佛家圣地好好热闹一番。东家给你等作媒,一人三间大瓦房,早已开工,你们倒睁开眼看看哪!虽说商路茫茫,四海飘波,可我等总得有个家啊。好不容易有家了,就要有个好日子过了,你们倒甩手去了。老天爷啊,你眼瞎了么!六月飞雪,你便有天大的冤情,为何要将这难降了我商家,降了我兄弟身上!天啊!”

  声声如刀绞剑削,句句如剜心剔骨。在场人无不痛哭失声。

  商家前辈长叹一声,道:“这便是我晋北商道c商人之路!”挥挥手,贺云鹏,何耀峰起身过来一边一个架了范忠庭。

  “少东家,人死不能复生,要节哀。”两人道。

  范忠庭站起身来,冲姜献丰一揖道:“姜大哥,一路走好。”回身站定,望着眼前辽阔云天,长舒了口气道:“当年我晋北商家前辈为了吃碗饱饭,离故土c别婆姨,过雁门c出西口,目不斜视,脚不停歇,足迹踏遍大漠内外c黄沙戈壁,实是这天下一大雄壮之事。便是如此将死生置之身外,将亲情抑于无尽艰险之地,不畏苦难,方有今日我晋北商道之通便,苍生之福足,百姓之安乐。前人栽树,我辈乘凉,幸喜我辈不贪守成,不恋家业,夯雄基c创大业,绵延不绝,生生不息,这才是我晋北商家之大福!今日,姜大哥等兄弟为我商家而仙魂既逝,想是去了那西方极乐境界,为我祈得更大福祉去了,且让我等送得他们兄弟一程!”

  说罢,回身当地跪了,冲姜献丰等人一个长揖,朝天喊道:“拜天喽!”

  “拜——天——喽!”

  身后,众人纷纷跪了雪地里。

  此时,太阳已升得当空,将雪境照得亦发亮堂。

  晋北腹地清凉胜境五台山,一阵悠扬沉闷的钟声从大显通寺的钟楼上越过寺庙群,在重峦叠嶂的群峰间缓缓回荡。塔院寺的大白塔下香烟弥散,游人积聚。

  大白塔实是五台山的象征,来此游玩的各地客人莫不以到五台c观白塔为幸事,自古便有“不转白塔,等于没来过五台山”之说。大白塔,实为佛舍利塔。此塔建于汉明帝前。昔,释迦牟尼灭度,其尸骨炼就八万四千个舍利子,阿育王以五金七宝铸成了八万四千座塔,分布于茫茫大千世界。五台山大白塔名叫慈寿塔,建于前明万历年间。神宗万历工年敕建大宝塔记曰:

  塔在鹫峰之前,群山中央,基至黄泉,高二十一丈,围二十五丈,状如藻瓶,上十三级,宝瓶高一丈六尺,镀金为饰。覆盘围七丈一尺,吊以垂带,悬以金铃。更造金银宝玉等佛像,及诸杂宝,安置藏中。海内皇宗宰官,士庶沙门,景仰慈化,造像书经,如云而集,悉纳藏中。

  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奉命撰写碑文,记述其事。

  一大早,范忠庭与宫兰杏一同出来,闻听得塔院寺今日做法事,谁知到得院内,竟已是人山人海,无从下脚。好不容易挤得进去,学那众人盘腿坐了当地,正待赏看,不想肩上便被人重重一拍。

  贺云鹏隔人群挤得半只脸进来,叫道:“少东家,兰杏嫂子,且不要看了,快快回家。”范忠庭奇道:“有什么事,竟为何这般焦急?”贺云鹏道:“县太爷姚大人来了,瞅样子是好事。”范忠庭一愣,站起身来,对宫兰杏道:“你且坐着看吧,我去看看。”宫兰杏笑道:“有正经事却自做去,看这倒在其次,我跟你一起回吧。”

  两人出来上了杨林街,未得铺前,早见围了一圈人。

  “范东家回来了,范东家回来了!”早有人站了当街大叫。

  县令姚成章身着官服,站了当街笑道:“范东家倒好找。”范忠庭忙抢上前来,便要参拜,早被姚成章一把扶定。“实在是稀客,姚大人光临寒舍,实在是令我范家四壁辉映c光采之致,却失了礼节,岂望大人见罪。”姚成章道:“哪里,范东家言重了。这五台地面上,日后仰仗范东家的事倒少不得。今日前来,实是感谢范东家仗义疏财,救我五台受灾民众于危难之际的大恩。”

  范忠庭这才想起,两个月前,五台南茹一带连遭暴雨,平地竟起水两尺,百姓房屋倒塌不计其数,亏得抢救及时,未出人命,却是上万人流离失所,凄苦难言。范忠庭得知后,速派人众车马赴地救援,当场捐舍白银八千两,购置米粮周济灾民,并集数十辆车马拉运砖瓦到当地,帮百姓灾后重建家园。

  姚成章笑道:“少东家,你倒来看!”范忠庭循声望去,早见一人大手一挥,十数挂鞭炮早噼哩叭啦放将起来,四个大后生抬了一块红布蒙了的大匾牌出来,当众摘了,上书四个红漆大字“仗义之家”!

  姚成章酸溜溜地笑道:“范东家,这可是我五台百姓的一片心啊!我老姚若能有范东家的福份,任上获得如此匾牌,这官便做好了。”范忠庭惶恐下拜道:“忠庭实不敢当。这财本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原是我范忠庭该当做的,这匾是断断不能受的。”姚成章也不理会,拉了范忠庭手,道:“范东家何来此话,这匾送上门来,哪有不受之理,这也是我姚成章的脸面。在这五台地面上,有如此仗义疏财c急民所急c为民所想的商家,实是我五台县的福份,我姚成章脸上亦感大大的光鲜,若我治内多得几位范东家这样的商家,取财不惜财,重名不为名,我这县太爷自然当得舒心,还怕任内讨不得几个卓异么?”

  范忠庭诚惶诚恐地听姚成章训导,瞅个话缝,拱手一揖道:“姚大人,莫要折杀了小民。还有一事,原想过得几日去县内拜访姚大人,今既有此缘,敬请姚大人着力帮忙为是。”姚成章呵呵一笑道:“有什么事,范东家不要客气,说来听听。”范成德指了街外的清水河道:“姚大人,清水河上只有一座桥,亦年久失修,眼见得这些年往来游人日趋增多,浏览甚是不便。我想在台怀镇c南山寺c龙泉寺一带架三座桥。”姚成章大喜道:“这是善事,范东家既有此意,我姚成章深谢尚自不及,何来帮忙一说?”范忠庭摇摇头道:“姚大人,我本一外乡商民,况此地是佛家圣地,哪里敢以我范忠庭名义捐修。别是在佛祖面前,就是在大人面前,范忠庭已是汗颜之极。我想过了,这桥必以五台官家名义承修方合适。”姚成章道:“范东家的意思是我官家出名,你范东家出钱?”范忠庭郑重地点点头。姚成章大摇其头笑道:“哪里行的,此事万万不可,我岂能担了夺人之善的名声去?”范忠庭正色道:“姚大人,你若不答应,我范忠庭一文不出,姚大人难道忍心看着众多游人受那清水河之苦么?”姚成章望了他,半晌无语,突地一笑,指了范忠庭道:“范东家啊范东家,做了半世商人,亏本的买卖你倒是从不做的。这买卖你是亏了还是赚了?”范忠庭道:“大人言重了。”姚成章笑道:“这桥修得虽说你出了银子,官府赚了声望,不过,范东家,你并不赔,却是赚大了。好,我答应你!”范忠庭忙深深一揖道:“好,三日后我亲自架车将银子送至姚大人署内!”

  姚成章微微一笑道:“不过,今日你这匾牌必定的收了。”范忠庭还要推辞,被姚成章一把拉了道:“范东家,所谓大德受天,小德受人,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今日你若坚辞不受,却不是拂了这天的脸面?”姚成章笑道指了指当头。

  范忠庭大悟,忙道:“听凭姚大人指点。这匾,我范忠庭受了!”

  姚成章大笑道:“这才是范东家的本色,亦是大商家的容量。来呀,今日我姚成章要亲自给范东家授匾!”

  卯时牌分刚过,一骑快马飞驰而过清水河,马蹄击翻而起的尘面儿在道路上掀起大团大团的迷雾,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莫不指了马上的年轻后生指责:

  “这后生,恁地这般性急,不见得是在大街上么,不怕撞了人,女人娃娃一大伙哩!”

  “那不是范家铺柜的范计斌么?年纪轻轻的,没一点礼数,范东家怎地教出这般人来了?”

  范计斌听了,忙下死力一把勒紧缰绳,那马突地遭此大力,两蹄瞬间腾空,险些将他掀了马下。行人这才看清,范计斌不过是个年约十岁的后生,粗眉大眼,唇间生一丝黑胡须末,此时忙从马上跳下街面来,不好意思地伸手在头上搔搔,冲行人吐了吐舌头,陪个笑脸,自牵缰缓缓而行。

  刚走至“天利隆”铺柜前,便见范忠庭与贺云鹏站在铺前台阶上说着话。年轻后生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将马拴了桩子上。

  “计斌,安置妥当了么?”贺云鹏一眼瞅见,便下了台阶。范计斌忙跑过来,对范忠庭贺云鹏两一个长揖,道:“范东家,姜大掌柜,照吩附,黛螺顶瓦当共装车八十四辆,适才砖厂来人送信,一百三十两砖车业已起身,用不得半个时辰便在清水河东会面。”范忠庭闻听,对贺云鹏笑道:“三十两瓦车c五十两砖车上天延,余下悉数上大同,一路人车安全,这一条是极重要的。”回了头,对范计斌道,“和你们那帮兄弟们务要用心办这趟差使,路途遥远,切不可掉已轻心。”范计斌肃然一拱手道:“范东家放心,虽说我等是第一次单独出车,不过前番已跟随姜叔等人走得数趟,心底自是有数。预计半个时辰后起身,上鸿门岩验车(检查车辆安全),下砂河驿打尖住下。明日过雁门,到山阴住一夜,第三日掌灯时分到大同交货。这样安排可好?”范忠庭听了,道:“凡事有个预想的步,没有个失措的。却也要记了,预想归预想,若稍有意想不及的情形,亦好有个临危处置的应急之法。”范计斌道:“请范东家放心,此番教诲计斌记下了。”范忠庭挥挥手道:“你且去再检点一番,半个时辰后在清水河桥边碰头。”

  范计斌作了个揖,便要牵马。范忠庭又叫住了:“记住,定要备足雨具c吃喝c御寒之物,一人一套,万不可少了一件。不光人要备齐,车马也要备了油布一应置当。”范计斌道:“依东家吩附,计斌已安置妥当。”

  范忠庭点点头,这才回身与贺云鹏望门里进来。宫兰杏已收拾好此行衣物,正在檐下的锅灶间往水壶里灌水,地上放了一大包白糖。

  “兰杏嫂子,这么多糖竟要全放了?”贺云鹏笑道,“也不怕把范东家的牙甜掉了么?”宫兰杏道:“云鹏兄弟尽说些笑话,这一大包便是不灌水这壶里也放不下,你忠庭哥倒喜欢喝些糖水,爹也喜欢。虽说在天延村银钱不缺,这却是稀罕物,想用些还得鞍马劳顿地下砂河驿去,岁数那么大了,实是受罪。你瞧瞧,那箱子里我买得多了,够爹喝上十来八年的了。”两人这才瞅见边上的箱子里,齐齐整整放了一箱白糖,均用桑皮纸包了。

  范忠庭极是感激地看着她忙活,道:“兰杏,往后这些烧水买货的体力营生让他们做了就是,你要惜些自个的身体。”宫兰杏笑道:“别人不知,你们还不知道。唉,这天生受罪的命相,闲不住,惯了。别说些闲话了,莫要让他们等得急了。我且去换换衣物,你吩附人将这箱糖装了车去,我却弄不动,足有一二百斤的样子。”

  说着径进了里屋。不大一会出来,已是行头大变,云鬟高挽,一把垂花坠儿偏头插了,上身着一件乳绿小对襟衫儿,上罩一袭白披肩,下身着一条绛黑裤裙,腰间束一条宽及盈尺的大红腰带。

  贺云鹏笑道:“嫂子今日打扮得却似新娘子,想来这五台山大街上没一个闺女比及的。”宫兰杏脸一红,伸手在他肩上擂了一拳道:“理阳兄弟不在跟前,倒又出来个你,炼得一双甜嘴头。”贺云鹏笑道:“此次,天延村堡门坡范家新院奠基上梁,此等大事,你怕理阳兄弟他们不去?”宫兰杏道:“玉媚妹子来么?听得她已有了身子的人了,怕是不便。”范忠庭笑道:“原说不要来的好,偏玉媚妹子死活不依,彭老东家也要上来。”

  宫兰杏笑道:“这倒齐全了,云鹏兄弟,上梁那天,你兰杏嫂子给你们下厨,弄一大锅猪肉熬‘海贝’来,油炸糕管肚子吃!”

  三人分乘两辆车到得清水河边,恰望见南滩下游,砖车已逶迤一路驶来。范计斌站了已排得齐整的瓦车前边,对范忠庭等人略一点头,翻身上马,道:“起车架!”

  一时车马磷磷,轴声吱吱,车队沿清水河官道缓缓而上。

  一个时辰后,车队上得东台,停在鸿门岩下。范忠庭等人下了马,直望鸿门岩石碑后数十步远的坟堆走去。

  在坟堆当头,一块大石碑上刻了“晋北商道义士姜讳献丰之墓”,其后依次排了三尊石碑。不到半年光景,坟堆上已是秋草萋萋,触目荒凉。

  范忠庭领头,余下一干人在坟前跪了,点了香纸蜡烛,一时整个东台纸灰飞扬。宫兰杏从车上抱下一个瓦罐来,一个坟堆前摆了一只小瓷碗,用勺子碗里满满扣了尚有些热气的猪肉炖粉条。

  “姜大哥,越昊兄弟,你们生前不是最爱吃你兰杏嫂子的猪肉炖粉条么?今个兰杏给你们每人送一大碗来,好好吃,管你们饱。往后啊,嫂子每年七月十五c十月一都给你们送上来,可好?姜大哥,越昊兄弟,你们就开开眼吃了吧。”宫兰杏满脸泪水,边盛边哭。

  闻得此言,众人已是泣不成声。

  “计斌,你上前来。”范忠庭冲跪在后边的范计斌道。

  范计斌红着眼圈膝行至前,接了范忠庭手中的香纸,就火上点了,俯下身子,肩膀不住抖动。

  “姜大哥,计斌跟了你两年了吧?今日便替了你等兄弟,担了此重任,你们可歇歇心,也该是他们这一茬年轻后生出来历炼效力的时候了。”说罢,泪水已是夺眶而出。

  范计斌强忍了泪,抬起头来对着墓碑道:“姜大哥,你们放心,计斌不定不负你等兄弟的重托,竭心尽力,走好这条道!”

  一时礼毕,范忠庭拿了把铁锹在各个坟头上略略添了些土,驻目良久,突地转身一挥手道:“起架,上道!”

  车马出了东山底村落,一处岔路口。车马分开,一乘大队由范计斌押了直往砂河驿,一乘小队由范忠庭及贺云鹏等人押了拐了东向。

  山外,田野阡陌间已是一派金黄,满眼秋色。范计斌等一干人下马,冲范忠庭等人一拱手,头也不回,大踏步翻身上马而去。

  范忠庭目视车队去得远了,尚自口中喃喃道:“保重!”

  堡门坡新院选了旧院之后靠了山墙的地方,方圆有十亩大小。此时,堡门坡上下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气象。年近七十的范成德一日数次前往工地,看着繁忙的现场,这里转转,那里摸摸,椽头尺寸粗细c檩沿边檐大小均要一一过问。

  “忠庭,我和刘掌柜又核算了一遍,抛去砖瓦土方一项,倒又给你省下近五万两银钱,莫要小看了这五万两,能做得多少大事。你放心,这砖瓦自不会让你等兄弟折了本,我按市价八成付你。”范成德乐呵呵地对范忠庭说。

  “爹这话说得倒奇,哪有父子两这般算帐的?”宫兰杏提了水,接了话头道,“我却不赞同爹这话,让外听人,倒有些生分。”范成德笑道:“兰杏,你可不知。父子兄弟间,情分归情分,生意归生意,历来就有这个规矩。这实非生分,实是给后人压担子,让他省得,这赚钱也罢赔钱也罢,都得靠自己,要靠自己的两只手去拼世界,靠不得别人。帐算得清细,恰恰是记着情份,亲兄弟亦须明算帐嘛。”宫兰杏道:“不过,我倒总听得不入耳些。”范忠庭道:“兰杏,这总是爹的意思,那五万两不须提了,我此番还给爹另备了五万两。”范成德道:“唔,你这是何意啊?”范忠庭道:“待这范家大院落成后,我想在院后用这五万两银子建一座范家新祠堂。”范成德点点头道:“是啊,应该建个新祠堂了,这主意甚好,不过这五万两用不着你全出了,我们俩一人一半!”范忠庭摇头道:“哪里用着爹。”范成德摆摆手道:“你且听我说完,余下那两万五千两,以你的名义给灵岩寺全作修缮费用吧。”范忠庭道:“好,全凭爹安排。”

  正说着,命小一脸汗水跑过来,边跑边指了身后道:“老东家,少东家,堡门坡下大同来人了。”两人闻听,忙回身便走,宫兰杏放了水壶,过来扶了范成德。还没未出工地,便远远见范理阳夫妇及彭世农已笑着爬上坡来。

  “范东家!”

  “彭东家!”

  “老了,一坐下来不经事,就老得快了,看看,近两年不见,头发竟是全白了。”彭世农笑道。“你不也老了么,瞧你那张老脸,一张皮象窗户纸儿!”范成德笑道,上去竟用手指头儿在彭世农脸上作势要扯些皮儿下来,彭世农一边躲闪,一边笑道:“你倒看看你这模样,不怕让小辈们看了笑话!”

  彭玉媚挺了微微隆起的肚子,笑着过来见了礼,范成德忙一把虚扶了道:“娃子不方便,为何要走这般远路来,受此折磨么,实实不该。兰杏,快快扶了玉媚娃儿回家。”范理阳笑道:“这且不用,前番刚让郎中看了,倒让她多活动活动。我原不想让她来,她倒好,说是天天爬爬堡门坡,对她实有好处!”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

  彭世农突地一把搂了范成德肩膀,走出几步,俯了耳边笑道:“老范,看来你那三个响头是欠定我老彭了,是也不是?”范成德一耸肩膀,叫道:“这八字还没一撇,哪里欠得你来!”彭世农皱眉道:“你个老家伙,莫不成要背着牛头不认帐!”范成德亦不相让,道:“说好了五年为期,这才不过两年光景么!”彭世农指了他,笑骂道:“好,好,当记着你这话,我倒看看你范家院落三年后才给我上梁。告你这个老犟头,我彭世农今住下倒不走了,看看你这梁上是不上!”范成德道:“我偏不上!”彭世农气得一跺脚:“我倒让你嘴硬!”

  说着气呼呼地倒背了双手,径一头走了。

  范忠庭范理阳等众人听得仔细,抿了嘴不住地笑。

  晌午正要吃饭,见刘掌柜从二门外上来,身后跟了一个神情慌慌的四十余岁的后生进来。众人正自诧异,那后生当堂一个长揖道:“范老东家,范家如今此等摊仗,正是需银钱的时候,我却一个子还不上来,实实有愧。”

  刘掌柜叹了口气道:“老东家,他前年从铺上借得咱一千两银子,原想下大营做生意,不想全赔了进去。”范成德闻声,站起来走出檐下,低了头细细瞅着那后生,指了他手道:“你那手中是什么东西,红楞楞的?”那后生道:“我给娃娃们一人做了条腰带来,明年逢九。”范成德从他手中抽出一条来,道:“这一条权给我留下用,那一千两银子一笔勾销,如何?”

  众人闻言大惊,一条不过两文钱的红腰带竟值一千两银子!

  那后生听了,突地抽泣起来,俯地便拜,道:“范老东家!”

  范成德忙上前扶起那汉子道:“起来,起来,这是做的什么?晋北人家,做生意哪有个不赔的道理?要瞅准了市场,莫要随众。刘掌柜从铺上我名下支五百两银子来,给了他,让他重新起步,我就不信,你赚不了银子!”

  那汉子当地跪了磕了三个响头,便要说些感恩的话来。范成德摆摆手笑道:“等你赚了银子,再来谢我如何?”

  那汉子垂泪点点头,一言不发,随刘掌柜下去了。

  范成德回身对尚自愣怔的众人叹了口气道:“今日的他便是当年我自个啊。他日或许便是当下的我等。唉,这商路,难走啊!”

  范家大院主院上梁选了八月十八这个黄道吉日,时辰定在午时一刻。这天一大早,宫兰杏率一众帮忙妇女在后院支起一架大锅来,贺云鹏和范理阳亦亲自上手,抬了一大筐早已捏好的粉面做成的“海贝”儿端至锅边,便又忙着进上房包糕去了。

  一进上房,彭玉媚炕挺了大肚坐定,驱了他两人道:“这活用不着你们,倒忘了去年节下,费些力气包下些豆糕,没包实,全泡了油里,可惜一锅倒有半锅让狗吃了去!”一句话,将包糕的众人惹得险些当场笑翻了去。

  两人搔搔头笑着出来,端起筐便要将“海贝”儿往锅里倒。慌得宫兰杏叫道:“还不到时候,现下全进了锅,全炖得粘乎了,哪里吃得?”一院人大笑。

  两人放下筐子笑道:“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我们倒好心帮你们,谁想却是这般光景,早知道我们去坐着甚都不做,岂不省事?”宫兰杏笑道:“谁让你们俩帮忙,倒险些帮出倒忙来。”

  两人气呼呼地干脆甩手出了堡门坡,望动工的新院去了。

  新院正房此时早已有匠人在置在当院的足有一根铁锅粗细的大梁上贴了八卦图,并披了一块大大的红布。再看房子正中两侧柱子上,贴了一幅大红对联,上联写了“立柱喜逢黄道日”,下联为“上梁正遇紫微星”。当院香案上置了三大盘花馍,两人无事数了数,竟有三十五个。总之一应俱备,单等午时一刻的时辰。

  两人无事,在立起大架的廓柱间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从这个院里绕出来,再钻进另一个院落,莫不啧啧称奇。

  待得接近午时,已见匠人们纷纷涌上坡来。依当地习俗,上梁前动不得工,这梁架一应活早在前一日便安置停当。

  宫兰杏c彭玉媚一边一个扶了范成德c彭世农两人一路说笑着上来。范忠庭和命小等人一人负了一肩响鞭,一抬头见贺云鹏范理阳两人站了当地看热闹,便叫道:“你两个倒闲得很,遍堡门坡上下寻不着,却是躲了这里享清闲来了,还不过来帮忙?”贺云鹏摇头笑道:“理阳兄弟,倒是我们俩闲得没事干了。”

  范理阳笑道:“走,走,我们放炮去罢。”

  众人围了主院站定,便见匠人们上房的上房,骑檐的骑檐,将那足有小娃娃胳膊粗细的麻绳套了躺在当地的梁柱上,一头跨了主顶两侧,便单等时辰一到一齐用力。

  房上匠人笑道:“还等得什么,范东家的赏钱还不出手么?等得一会炮声一起,炸的雾气腾腾的,你倒让我们泥土里摸去么!”

  范成德忙道:“险些忘了这事,我却为你们早早备了。”命小早端了一大筐置在当地,筐里竟是满满一筐制钱!

  范成德回身笑道:“彭老东家,看来得我们两个老家伙出力了。”彭世农将袖子一挽道:“这力出得好!你们后生小辈们倒看仔细了,看看是我老彭扔得远还是范东家扔得远。”

  说着,一人从筐里抓了一把制钱,对望一眼,“一二,一二”,扬手上房。那漫天的制钱翻着滚c转着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房上匠人们纷纷伸手去接,不过接得数枚,地下扬了一地。一干看热闹的大人娃娃们一涌而上,在泥土中摸寻。

  两人扔完头一把,笑着退一边道:“我等老家伙的差事办完了,余下要靠你们小辈了。”

  范忠庭等人纷纷手伸了筐里,抓了制钱一把一把往出扔。堡门坡上下欢声震天。

  看看日头近了当空。早有管事知客扬脖喊道:“吉时已到,请范东家上香喽!”

  范成德道:“忠庭,上香!”范忠庭一愣道:“爹,这哪里使得,应是你和彭老东家来!”彭世农笑道:“忠庭贤侄,你便如此狠心么,不想让我们两个老哥俩歇下心来,还要让这老骨头顶门么!让你上,你就上!”

  范忠庭看看两人,见范成德一脸笑意,不住点头,当下便觉血往上涌,不言声大步上前,接过知客递过来的一柱香就烛上点了,对了房梁庄重拜得三拜,双膝跪了当地。

  知客大声道:“拜太公!”范忠庭依言深深磕下头去。

  范成德蓦地示觉脸上一阵温热,忙用手一抹,竟是落下泪来。宫兰杏递过一张手帕,范成德慌忙接了便将脸上的泪水擦得干净。

  “鸣炮!”

  知客大声喊完,便忙急急地绕了廓柱躲了里面。

  “你娘的,三小,竟吓成那般样子么?干这营生你比起你爹差远了些,就那熊样儿,炮还没响呢,就躲得远远的。”命小冲那知客笑骂道。

  众人哄地大笑起来。

  “躲开了,躲开了,莫要伤着了人,这炮历害,是让砂河驿代堡做炮世家定做的,却是有些响头!”

  众人闻言,自躲得远远的。倒是那知客靠了山墙没个躲处,有心往出跑,命小已是将那炮鞭噼哩叭啦放将起来,顿时,整个堡门大院上下炮声震天,烟雾腾空。

  炮声中,彭世农突地一把将范成德拉到跟前来,叫道:“老范,你这梁今儿个是上不上了?”范成德道:“老彭你倒说些什么,大声些,我听不清爽!”彭世农道:“你倒会装相,听不清么!我让你听得再清爽些。”说着便来揪范成德的耳朵。

  范成德慌忙止了道:“让小辈们看了笑话。”彭世农道:“我却不怕。还道是商家,如此诚信一点没有,这生意倒咋做的。”范成德笑道:“好,好,彭老东家,你且放手。”彭世农放了手道:“我倒看看你怎生践这诺言。”范成德瞅瞅四下里众人正自眯着眼看那炮鞭齐鸣的阵仗,便略略正正衣冠,冲彭世农一个揖道:“我老范欠着你彭东家三个响头,今我如数还了你!”

  说着,便要下跪,慌得彭世农忙一把扶了道:“老范,使不得使不得。有你口中这番应承,我便赢了,哪里让你真跪?”范成德却执意要跪,道:“哪里失得这番信,商家讲以德经商,诚信为要。输便输了,我定要磕了此头,你不让磕我偏要磕,今这头是磕定了!”两人一个执意要磕,一个坚辞不让,竟是吵将起来,引得众人纷纷回了头看稀奇,不知这两个老头吵得什么。

  范成德颤声道:“彭东家,我等经商一生,你莫非要我临老失一次信诚么?”彭世农眼一热,深深点了点头,放了他手。

  范成德双膝点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一起身却见彭世农已是一脸泪水,道:“好,好,范东家,这头磕得好!”

  两人又哭又笑,竟勾肩搭背抚了一处!

  人群中有人笑道:“看看,这两个老小孩!”

  炮声渐熄,突听得知客当院大吼道:“吉时已到,上梁喽!”

  “上梁喽!”

  “上梁喽!”

  瞬间,粗重的房梁腾空,缠在大梁正中的红布块在午时的和风中轻盈舞起,愈发绕得松脱,竟是大刺刺地展了开来,在堡门坡上空猎猎作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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