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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大结局上

  孟扶摇沉在梦魇般的睡眠中。

  她的躯体在被逼令沉睡,意识却躁动不安,内心深处知道此刻绝对不能睡着,也知道一旦睡着后果严重,甚至也隐约感觉到,就在身边,就在面前,有人在为她的安全生死挣扎,那人的目光深深,睁不开眼也能感应到那眼神似要看进她的灵魂,沉切而热烈,她为此心中生了灼灼的火,在一片惊恐的燥热之中,不住的勒令自己,要醒来,要醒来要醒来。

  于是很多时候她真以为自己醒来了,以为自己已经睁开眼,和身边人并肩作战,抵抗这一关难过一关的四大境,然而她的躯体依旧沉睡着,来自长青殿主的强大神力,让意志力无比坚强的孟扶摇,竟然也无法抵敌。

  战北野的身躯在轻轻颤抖,嘴唇焦裂,前身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早已被大汗浸透,灼伤还在其次,脱水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这样焚心般的痛苦煎熬还要熬多久,他不惧死亡,幼年时阴暗宫廷倾轧求生,少年时转战沙漠血舞黄沙,青年时大军踏境挥平四疆,那一路风霜血火,死亡的遭遇比活着的机会多更多,是他时时拼了一颗求死的心,才捱到今日之时长久的活他不惧死。

  然而这样的死法,依旧超出了他自己臆想之外。

  在以往那些高踞宝座的寂寞日子里,他无聊的想过自己的死法,崩于某殿,葬于某陵,谥号某帝无论怎样的死法都是那样没趣,唯有想起一种死法他会微笑他想死在她身侧,白发苍苍的一对老头老太在各自的摇椅里相顾而笑,在人生的大限时刻,各自握紧对方生满老人斑的手,再一起轻轻垂下何等的圆满的幸福。

  如果能有那样的死法,他愿意用自己的寿命去换取,然而内心深处不是不知道,但凡最美丽最令人神往的,多半都只能是梦境。

  如今这样的死,好吧虽然惨了点,但是好歹也是死在她面前,死在她身边,和那个梦境,其实也差不多吧

  战北野在抽搐的疼痛里自欺欺人的微笑,他并不去想自己一旦真的被烤死,孟扶摇还是摆脱不了被卷入火洞尸骨成灰的命运,在他看来,尽力便成,生死本就是不那么重要的事,他要做的,就是永远不让她死在自己之前

  火舌倏进倏出,一点点侵吞着人的意志,战北野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了。

  他垂下头,细细看孟扶摇眉眼,他看得出,孟扶摇即使在沉睡,也依旧在挣扎,以至于额头也无声沁出密密的汗,那样的挣扎看得他有些心痛,不禁轻轻叹息一声。

  可怜的扶摇一生里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一生里虽居于人世之巅却也一生苦痛挣扎,那些荣华富贵富有天下,明明到了手,竟然一天也未曾享用过,做人苦累如她,这一世可睡过几个好觉

  下辈子,做个普通的女子吧,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柴来我下厨,山野村妇,简单而朴素的幸福。

  当然,那个村夫,得是我

  战北野一笑,想着,只要自己和扶摇的死讯传出去,这五洲大陆,便要再次乱了。

  他自从来穹苍,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虽然穹苍独立国土,和大瀚远隔两国,他无法带自己的大军逼近穹苍,所带的贴身护卫虽不少,但在接近长青神山时他便让他们在山下待命,不必上山枉送性命,但是他事先嘱咐过,一旦自己和扶摇出事,这些人会第一时间离开穹苍,持他的手书向扶风雅兰珠借兵,如果这些人离不开穹苍,那也没关系,他走之前还留了密信给小七,一旦得到自己不利的消息,或者自己半年内没能传任何消息回来,无论敌人是谁,立即发兵

  大丈夫死则死耳,仇怎可不报

  至于自己死后,冲动暴躁的小七会怎么报复诸国,会怎么掀起大乱,他才不关心,自己都死了,还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他走之前已经留书雅兰珠,万一有什么意外,雅兰珠说过,会替他照顾太后,母亲有人照顾,他再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心头灼热,一身焦火,全部意志灵魂都似要化成火山中滚烫的灰飘扬在天地间。

  战北野的手,缓缓的松开

  眼前突然飘过一小团云,快速的,闪电似的一掠。

  战北野怔一怔,刹那间濒死的意志中模糊的闪过一个念头这里的云絮都悠缓飘荡,为什么这团云特别的快

  那团云一闪便到了他面前,扑上他胸前孟扶摇,一口便咬向了她后颈。

  战北野看清楚那东西,目光一亮。

  那只耗子

  元宝大人直扑孟扶摇,雪白的大牙嚓的一亮,瞬间啃破她颈项,却只破了一点皮,不伤血脉。

  孟扶摇立即睁开了眼睛。

  长青神兽的唾液,在长青神殿这地方,本就是极宝贵的东西,只是向来浪费在了坚果和甜食上而已。

  孟扶摇一睁开眼睛,看见元宝大人目光一喜,再看见战北野,脸色立即变了。

  战北野怎么突然瘦了也黑了

  再一转眼看见他身后火洞,立刻扑过去,一把将战北野拉开,顺脚将云痕勾住,元宝大人一人一口全部啃醒,众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那火洞脸色都变了。

  再看看一身焦痕的战北野,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拼死忍着烈火慢烤的痛苦挡着,此时众人早已全化飞灰。

  孟扶摇来不及说什么,拉住战北野,赶紧接下所有人腰间水囊给他补水,战北野喘过一口气,居然还在笑:“运气真好”

  他虽然勉力开口说话,但是根本发不出声音,孟扶摇一把捂住他嘴,皱眉道:“别说话”

  手碰到他嘴唇,顿时觉得掌下干裂起皮简直刺手,收回手时已经沾了满手血丝,孟扶摇抿着嘴唇,咬牙转到他身后,给他敷药,她身上一向各式药物齐全,自从当初宗越被惊神箭炸伤,烧伤药也是常备,好在那火头毕竟还有段距离,又是一阵一阵窜火,虽然更痛苦些,但无形中也拖慢了时间,战北野还不至于真的给烧焦,只是若不是元宝大人回来得及时,不烤死,也要脱水而死了。

  云痕脱下外袍默默递过来,孟扶摇接过,轻轻披在战北野身上,勉强笑道:“陛下,这袍子小了点,你就凑合吧。”

  战北野拉拉袍子,笑容依旧明朗,做了个手势,示意:大概这是你对我最温柔的一次

  孟扶摇无奈的看着他,心想太固执的人就这么回事,都这样了还在想着这个,一转头看见元宝大人飘在空中,此时才有空欢喜:“元宝,你没事了”

  元宝大人看起来虽然齐整了些,但是精神颇有些恹恹,点点头,又摇摇头。

  暂时小命是没事了,但是鼠身大事很有事

  孟扶摇不明白它的意思,又问:“黑珍珠呢”

  元宝大人一听便抱住头别问我别问我别问我

  孟扶摇看它那样子,算了,别刺激人家了,还指望它救命呢。

  她还是困,肢体乏力,但是好歹精神好了点,问元宝大人:“这关怎么过”

  元宝大人爬上她肩头,四面望了望,随即举爪向天。

  孟扶摇云痕齐齐抬头,只看见一片连绵游丝的絮白,云望遮眼,不见最高层。

  两人齐齐愕然回望它,元宝大人又指,孟扶摇这回运足目力,才看见上方以往有的早已被殿主毁去,难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的。

  孟扶摇又在包袱里翻找,找出几个色泽艳红的药丸,看起来很普通,闻了闻,觉得气味辛辣无与伦比,想了想,往姚迅铁成嘴里各喂一颗。

  药丸下肚,姚迅铁成立即红头涨脸,两眼泪花闪闪,卡住喉咙拼命咳嗽,被辣得瞬间不思睡眠,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心想虽然这法子治标不治本,但好歹也是个暂时清醒的办法。

  轻轻抚摸着手中包袱,想着生死未卜的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便开始了精心细致的准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为她苦心谋划,却从不言语,一笑澹然。

  他从不高高在上俯视她的人生,只选择浸润在她的世界里,一点一点将心事临花照水,倒映彼岸繁华。

  孟扶摇慢慢将一颗药丸送进口中,刹那间一线火线如箭,自喉间直射而下,胸臆肺腑刹那间熊熊燃烧,在那惊天动地爆炸般的超级火辣里,孟扶摇泛起闪烁的泪花。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泪花不是被辣的,而是被那般绵长无声却又惊心动魄的深情,瞬间击中。

  那个人的爱,也是这一颗普通药丸一般,圆润饱满,不动声色,却在亲自体味的刹那间,猛然一撞,星花四散扯心动肠。

  熠熠云,满目如雪,人在何处

  她仰起头,在一怀升腾的火里逼干眼底的泪,头一扬,道:“走”

  有了这奇特的匕首,爬山之路终于被凿就,不过那路依旧是艰难的,这石壁根本就像个活物,似乎感应到疼痛,也似乎感应到危险,不住微微颤动,脚下道路七歪八斜,他们时不时飞出去,再互相拉扯着拽回来,既费力气又费时辰,姚迅在自己的包袱里翻找,找出一根长绳,笑道:“不妨都栓在一起,安全些。”

  孟扶摇赞:“难为你心细。”

  “属下出身罗刹岛,自小下海惯了,无论如何绳索都会带。”姚迅拍拍腰间,“我这里还有呢。”

  “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孟扶摇回头对他笑,“后悔不后悔”

  “不。”姚迅笑,“我做到了一个偷儿一生里再也无法做到的事,我挣到了一个偷儿一生里再也无法偷到的钱,然后我知道了赚钱的快乐永远不是偷钱能比,这都是主子你给我的,没有您,我永远也就是个街头市井里挤在人群中伸指掏钱的下九流,而不是现在,人人尊崇,见我都喊一声,姚爷。”

  “别这么煽情。”孟扶摇看着高山之上,悠悠道,“你命中际遇如此,我并没有给你什么,相反,都是你一路追随,姚迅,还有铁成,出去后,我要好好谢谢你们。”

  “我背叛过您两次。”姚迅有点赧然的笑,“一次在客栈,看见雅公主我溜了,一次在姚城,您最艰难的时刻我想逃跑,主子,我只但望您不怪我,至于谢什么的,真的无颜再受。”

  “得了,说这么多干嘛呢。”铁成辣得眼睛红得像个兔子,不耐烦回首,一指云絮深处,大声道:“是做的,不是说的这辈子好好跟着主子,再不背叛就是了。”

  “再不背叛。”姚迅摸了摸怀中那日孟扶摇离开后留给他的私章,似是宣誓又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轻轻重复,“再不。”

  一路向上,虽然艰难,却也渐渐接近就要推开她,可惜体力未复,被孟扶摇反推回去,当先从入口跳了下去。

  鼎炉内微热,中心微微发出红光,红光映出四面古怪的花纹符号,看起来像是符咒,孟扶摇一眼瞟过,突然觉得那些“符咒”看起来有几分熟悉,心中灵光一闪便逝,想要捕捉却又想不起自己刚才到底想到了什么,只好先丢开。

  元宝大人蹲在孟扶摇肩头,指着那红光燃起处,示意她过去。

  孟扶摇过去,见那鼎炉中心,是一块像是燃烧的炭一般的东西,红光明灭,中间有一个方形的缺口,边缘圆润,那炭一般的东西连接着鼎炉一个窄小的出烟口,很明显的可以看见那淡白的云气正是从这东西中冒出来的。

  元宝大人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堵住这个缺口”。

  这个简单,孟扶摇立即脱外袍,元宝大人摇头。

  战北野取下腰间玉饰,元宝大人摇头。

  孟扶摇又掏怀里的银子,元宝大人还是摇头。

  孟扶摇想起万能的包袱,赶紧满怀希望的将包袱里的东西都翻给元宝大人看,元宝大人目光一亮,突然指了指一块打磨过的犀角。

  孟扶摇取出犀角,元宝大人一把抓过她手指,恶狠狠啃了一口。

  孟扶摇“啊”一声,鲜血滴下,落在犀角上,无声的浸润进去,元宝大人示意她将犀角放在那缺口上,正好吻合。

  那红光被犀角一堵,闪了几下便暗淡下去。

  孟扶摇欢喜的翘起唇角,道:“成了”

  她话刚说了半句,身子突然被人猛然一拉,随即便见那暗下去的红光突然猛地一亮,轰一声四面迸射开无数深红的星花,灿亮飞射,落在哪里哪里便滋滋作响,冒起一阵刺鼻的白烟。

  孟扶摇脸色白了白刚才要不是战北野警醒拉开了她,欢喜之下站得离缺口极近的自己,八成从此就要成为孟麻子。

  一些黑黑的粘腻的物体被炸射开来,落在孟扶摇脚下,仔细一看正是那用来堵住缺口的犀角。

  孟扶摇呆滞的回头看元宝,元宝呆滞的回望着她能熄灭云之鼎的确实是千年犀角加上生血啊,它怎么知道现在不管用了

  事实上,就连迟钝的元宝大人都已经发觉,现在的这个“四境”,已经不是神殿以往用来供人闯关的四境,现在这四关,更艰难更可怖,杀机暗伏,处处致人于死,甚至连云之鼎这种可以拿来炼化灵魂的神器都用了,很明显,规则已经被改动过了。

  千年犀角已经没有用,还能用什么元宝大人拼命在脑中搜索,心中隐隐约约掠过一样东西,随即立即笑自己,怎么可能,那东西失踪很久了

  它身侧孟扶摇在发愁,她身上带的东西,除了这个包袱也没什么别的,犀角没有用,还能用什么来堵住呢

  不死心,将身上东西一阵翻找,突然摸到腰带里一块硬硬的物事,拿出来一看,巴掌大的黑色方形物体,没有缝隙,边缘圆润,竟是当初在天煞时,和云魂一战,云魂赠的那个东西,当时云魂说她机缘巧合得来,几十年都没参透这是个什么,转手赠了给她,自己本以为里面装着什么好东西,研究了很久却发现根本打不开,顺手就揣在了腰囊里,也曾给宗越试着能不能用药化开,最终没能成功,便又还了给她,她好几次想把这累赘物事扔了,但是想着,云魂送的东西一定不是凡品,便一直都带着。

  孟扶摇将那东西握在手里,看向那个缺口,眉毛立即挑起来了那缺口和这个盒子,形状看来完全吻合

  她只顾研究盒子,没注意到元宝大人神情,耗子的眼睛已经瞪得溜圆,满是惊异。

  这这这这这不是云之鼎失踪已久的云纽吗

  云之鼎的真正枢纽,开启神鼎的幻云之纽,已经失踪了几十年,以至于后来使用这鼎时,能燃起却很难熄灭,每次熄灭都要千年犀角辅以生血,所以很少使用。

  如今孟扶摇随手一掏,居然就掏出云之鼎真正的钥匙来

  元宝大人震惊之中十分郁闷,你有这个东西你不早说嘛,你早说我就不白担心了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有这个东西的嘛

  郁闷完了又欢喜,无论如何,这关终于可以过了云之鼎一熄灭,云之境便不存在,阵便破了

  元宝大人突然慢慢瞪大了眼睛。

  眼神里刹那间现无限惊恐。

  云破阵云破阵

  它眼神里的惊恐传递到孟扶摇眼中,看得刚刚欣喜若狂的孟扶摇愣了一愣,一转头发现战北野脸色也变了。

  孟扶摇心中一震,看见那细云飞絮,突然灵光一闪,这一闪的灵光便如一个惊雷,瞬间将她劈怔了

  熄灭云之鼎,云之境会消失,一切恢复正常,人再不能在半空

  而他们已经爬了这么高

  换句话说,在鼎中的他们,在外面半空中着的受伤的铁成,都会在鼎火熄灭的刹那间。

  坠落摔死

  接天峰上,冰洞之中,沉重的青隼,正好整以暇的蹲在长孙无极的心口上,时不时斜过脑袋,啄啄自己的羽毛。

  它的利爪紧紧抓住长孙无极心脏,感觉到底下心脏的搏动,它很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想将利爪下的这个心脏抓出来,在它还在鲜活跳动的时候,一口口,吃掉。

  以前它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今天它只有耐住性子,主人说了,不能动爪,只能一步不动的在心口之上蹲上一夜,完事之后会好好赏它。

  它森然看着身下的人,身下的人静静的看着它,它忽然觉得这个人类很奇怪,不似以前它所遇见的那些,它听惯了人类在它爪下的呼号惨叫,看惯了人类眼神中的惊恐,而如今这个人的眼神,深邃,阔大,有种淡淡的凉,像是它高飞的路程中,偶尔看见的无边无垠令人神往的波澜万千的海。

  没有畏惧没有惊恐没有愤怒没有憎恶,平静也如和风丽日下的海。

  可是不知怎的,它却突然觉得,谁若将这海的平静当了真,它就得注定面对被汹涌的波涛淹没的下场。

  青隼有些不安的动了动。

  身下的人也动了动,偏过头去。

  青隼随着他眼光看过去,金色的眼珠突然直了直。

  他居然在看书

  手掌中摊开一条长长丝绢,那人微微侧头,读着丝绢上的字。

  青隼愤怒了。

  它是长青神山最凶猛的飞禽,是四长老最珍爱的隼,它的利爪开山裂石,它爪下抓死无数强大的生命

  它怎么能允许被人,尤其被这样一个被羁縻的人,如此藐视

  青隼躁动不安的振动翅膀,爪子抬起,想要抓下去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微的哨音。

  青隼听见,立时明白主人这是在提醒它,只得无奈的松开爪子,悻悻的蹲回去。

  身下的人看都没有看它一眼,仿佛刚才一霎的生死危机,根本就不存在。

  青隼的怒气又起,这骄傲的凶禽,不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凶睛闪闪的想了想,突然极慢极慢的低下头来。

  不能不说这是只聪明的隼,知道发出任何声音都会被主人察觉,然后被阻止,于是便慢慢低头,一点一点毫无声息的凑近长孙无极的脸。

  啄出你的眼珠叫你再也不能这样看我。

  隼头一点点落下,光可鉴人的冰洞中映着那凶鸟慢慢俯低头颅的黑色影子,看起来很有几分诡异。

  鸟头终于落在了长孙无极脸前,抵着他的双眼。

  青隼得意的打量着那双眼睛,心想该先啄哪只好呢

  距离那么近,近到看见那双眼竟然依旧平静安详,波澜不惊,那日光映照下的海面般的辽阔万千气象,看得这鸟又慑了慑。

  然后它突然觉得颈项一凉。

  那隼骇然低头,就看见一点利光,闪电般自那人齿间迸出,擦着它颈间绒毛,无声无息没入冰壁,那利光快得连它锐利的目光都无法追及,刹那间带飞它最脆弱的颈项之间淡灰色细毛茸茸,在冰洞内悠悠飞散。

  只差一点点,它的喉管便会被割开。

  青隼唰的向后一退,惊惶之下便要飞起。

  那人目光一掠,如海面上波涛一卷,汹涌的撞上青隼,惊得那颇懂人性的凶鸟翅膀向后一张,僵住不动了。

  它看着那眼神,冷漠、平静,没有故意的警告和气势汹涌,没有一招制它的得意和炫耀。

  那是漠视,是强者对自以为强大的蝼蚁的挑战的完全漠视。

  随即他又侧头,去看他的书了。

  青隼张开的翅膀僵硬了半天,才慢慢的收拢来,此刻它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强大,哪怕那人受伤,衰弱,被制,依然可以在刹那间杀了它

  不杀它,只是因为觉得不适合杀罢了

  青隼蹲在那里,满身的凶气瞬间收敛,对于凶禽,能降服它们的只有更强的气势,不是来自于躯体,而是来自于内心。

  青隼甚至觉得,自己的主人,四长老和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比起来,那内心灵魂的强悍和阔大,似乎还差得远。

  它收敛了凶态,长孙无极才转过眼睛,淡淡瞟它一眼,用眼神示意它后退,后退。

  青隼便退。

  它已经被那一道利光惊住,被长孙无极的浑然不惊的气势惊住,下意识的服从,退,退,一直退到长孙无极腹上。

  长孙无极示意它伏下。

  那隼乖乖伏下,蜷起爪子。

  长孙无极微笑,嗯,很好,很温暖,乖。

  冰洞里一人一鸟无声较量,以凶鸟的彻底收服收场,冰洞下翘首而待的紧那罗王和四长老,犹自浑然不知。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紧那罗王低声笑,“四长老,您的鸟儿,不会乱动吧”

  “怎么会”四长老神色傲然,“青隼极具灵性,鸟中之王,向来只服从我一人命令,我要它不动,它便绝不会挪上一步。”

  “那就好。”紧那罗王突然对他身后张了张,咦了一声道,“那里怎么好像有个影子闪过”

  “哪里”四长老回头去看,紧那罗王手指动了动,四长老头回到一半突然转回来,笑道:“八成是你自己的影子。”

  “是哦。”紧那罗王恍然大悟的笑,“这一片冰世界,确实到处都是影子”缓缓伸了个懒腰,走了两步道,“四长老要在这里么本座倒想去睡了。”

  “大王不在这里看着了迦楼罗王特意关照了呢。”

  “既然四长老的鸟儿通灵,绝不会坏事,还有长老您在这里,再多我一个也没必要,左右那不过一个将死的人,还能翻出什么浪来”紧那罗王困得眼泪连连,口齿都有点不清楚,“不怕您笑话,最近给迦楼罗王催着加紧练功,没日没夜的,着实是累”

  “迦楼罗王也是盼您神功再上一层,将来接殿主位更多底气。”四长老笑道,“不过今日倒确实不必您在这里守着,先回去休息吧。”

  “如此,偏劳您了。”紧那罗王喜上眉梢,微微一躬,四长老赶紧还礼,看着紧那罗王步伐轻捷的下山去。

  紧那罗王身影如电,掠下接天峰,一路躲避着守山的弟子,经过一处掩映在长青铁树之后的庭院时,格外小心落足无声,但是身上的长袍有些碍事,飞掠过树丛时,微微掠着了草尖。

  极其轻微的掠过,连草尖上的露珠都没惊动。

  庭院内却立即传来一个声音:“谁”

  紧那罗王吃了一惊,赶紧身形更快的闪开,庭院里却也有人影闪了出来,几乎和声音同时,那掠出来的人影在院门口站定,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消失在夜色里的人影。

  那人怔怔的看着,目光闪动,院子里却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阿大,怎么回事”

  “有人路过而已。”那个叫阿大的中年人恭谨的回答。

  院中人不语,似乎不打算再问,半晌却有门声吱呀一响,地上倒映了一个高冠人的影子。

  阿大诧异的回首,道:“您您不是练功紧要”

  那人一摆手,阿大立即住口,那人微微仰起头,月光照着他眉目,形貌高古,肌肤却光润,看不出具体年龄,正是长青殿主。

  他眉宇在月光下泛着一种微微的惨青之色,像是草尖微青,在他明洁肌肤映衬下,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负手沉思半晌,道:“帝非天到了哪里了”

  “在第六峰。”阿大答,“摩呼罗迦部几乎全部出动了,摩呼罗迦王几次请援,属下都说您在闭关”

  “第六峰不必再拦,第七峰也让开,引他到第八峰。”长青殿主淡淡道,“困他一阵再说,困不了,让迦楼罗王去会会他,他俩不是神交已久了么。”

  阿大无声躬身,不敢答话。

  长青殿主又出了一会神,突然道:“上峰看看。”

  阿大似乎怔了怔,一句“哪个峰”刚要问出口,顿时明白殿主指的是哪里,立时默默的跟上去。

  长青殿主步子似乎不快,仔细看那袍角却根本没有碰着地面,他的步姿有些奇特,肩颈不动,只袍角微拂,转眼间便泻出老远。

  一路上接天峰,长青殿主根本没有避着任何人,直接从弟子们看守的冰洞前穿过,他步伐不惊微尘,那些在冰洞内小声说话以打发漫漫长夜的弟子们,一个都没发觉刚才有人过去了,只有一个修为最高的弟子,看了看突然微微跳跃了一下的烛光,道:“今夜风大,居然吹进洞来。”

  长青殿主无声的过去,眉宇之间,微微皱起,半晌低声一叹。

  阿大知道他在叹什么长青神殿光华其外,却一直处于逐渐消亡人丁凋零状态中,原先八部天王和八长老都是齐全的,这些年死的死伤的伤走火入魔的走火入魔,武功越好的凋零越快,弄得现在居然凑不齐人做八部天王,有些只能由长老兼任,而长老清贵一职,原本是不应该兼任实权大王的,无奈之下的兼任,会导致私欲的膨胀和体制的不合理,带来了很大的弊病,任用私人,教徒良莠不齐,中饱私囊,比如那个四长老如今殿主左右不过一年之内,便要飞升,急于将神殿交给足够强大并有丰富政治经验的人管理,这个人选,原先自然非圣主殿下莫属,光芒万丈的圣主,和殿中所有人都不站在一个等级上,是无可争议的下一代殿主,老殿主更将长青神殿重新整顿光大的希望寄托在圣主身上,为他屡次镇下了心怀异动的长老们,谁想到如今,唉

  阿大看着殿主行云流水的背影,心中却在想着刚才殿主眉宇间的惨青之色,那色泽那色泽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前面殿主突然停了脚步,阿大险些撞上去,赶紧收住步子,一转眼就看见前方冰洞之下,一人仰头望着冰洞,月光照上他的侧影,一抹冷笑森然沁凉,正是他刚才想起的四长老。

  这大半夜的,他偷偷摸摸上接天峰做什么

  阿大看着四长老望向的方向,心中骇然一惊圣主殿下

  四长老这么大胆

  他抬头去看殿主,长青殿主漠然立于月下,看着前方那个浑然不觉的影子,眉宇间惨青之色更浓了几分,比这绝巅之上冰洞之下的银光千万里的月色更凉。

  随即他飘了过去。

  他苍青色的袍角像一抹快速游移的月色,无声无息移到四长老身后,鼻尖一惊快要碰到四长老的后颈,他犹自不觉。

  他正做着夜叉大王的美梦,做着掌穹苍全部军权的美梦,在那样的美梦里,他掌了军权,然后想办法杀了迦楼罗王,挟制住懦弱的紧那罗王,最后坐上殿主的宝座

  却有人突然在他身后冷冷道:“四长老半夜不睡,在这里散步吗”

  四长老骇然一惊,立即回头,然而身后空荡荡的无人,一抹瘦长的影子弯弯曲曲镶嵌在岩壁上,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仿佛遇见了鬼。

  四长老瞬间浑身冰凉,不是因为怕鬼,而是因为辨别出了这个声音。

  他宁可听见鬼哭,也不想听见这个声音

  “殿主”他干脆不再回头,就地扑通跪下来,砰砰砰的磕头,“属属属下下下只是在这里这里练练练功”

  “哦,我长青神殿什么功法,需要半夜跑到接天峰来练化玉升龙惊神指”长青殿主声音淡淡,依旧响在他颈后,“我怎么记得,四长老升龙功法至今未成,所谓接天寒气,对你未必有用吧”

  “殿主我我我”四长老语不成句,拼命磕头,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乞怜如此,然而近年来殿主性情喜怒无常,未必便杀不得一个长老,惊惶之下也顾不得面子,无论如何小命要紧。

  一边磕头,四长老一边微扣手指,这是他对他的青隼的指令快飞走

  青隼听见了这个指令。

  不过它没有走。

  因为长孙无极突然转开眼,手指一动将掌心丝绢收好,随即眼神掠过来,示意它过来,过来。

  青隼喜欢服从强大的人的命令,乖乖的过去,按着长孙无极眼神示意,再次蹲回了他心口位置。

  随即它看见长孙无极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咬出点青紫之色,然后闭上眼睛。

  青隼诧异的偏头看着他,不明白这个人玩什么把戏,随即它听见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它的眸子倒映着来者的影子,羽衣高冠,形貌清癯。

  长青殿主进洞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放倒的刑架,蹲在长孙无极心口上的猛禽,还有“昏迷不醒嘴唇青紫”的长孙无极。

  他站定,沉默,明明什么话都没说,洞中本已冷到极点的空气,立时更冷了几分,跟在他身后的阿大和四长老,都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随即长青殿主拂了拂袖。

  青隼连尖鸣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瞬间被挥下了万丈高峰。

  与此同时四长老被无形的力量一扯,生生飞起撞在冰壁上,震得满壁结了数百年的厚厚冰层刹那全部粉碎,叮叮当当落满一地,四长老被埋在冰堆里,哇的吐了一大口血。

  长青殿主却再也不看他一眼,手指一抬,刑架无声无息缓缓抬起,再虚空在长孙无极心口按了一按,长孙无极吐出一口气,“悠悠转醒”。

  他并不意外的看了长青殿主一眼,低低道:“师父”

  长青殿主默然不语,负手看他,半晌道:“既吃了这许多苦如今,可想通了么”

  长孙无极久久沉默着,比月色更苍白,眉宇间却生出玉石般坚定的清。

  长青殿主目光一闪,一抹怒色闪过,长孙无极突然看定他,道:“师父您保重身体,看您气色似乎不太好”

  这话让长青殿主神色一动,眼神略略一软,随即又恢复了冰石一般的高冷:“本座很好。”

  他看着长孙无极,冷冷道:“你想清楚,一旦你为殿主,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宰割人还是任人宰割,难道你都不懂么”

  长孙无极无力的笑笑,却岔开话题,问:“师父她只是闯四境上神殿求助,完全按规矩来,何必赶尽杀绝。”

  “你问的问题忒蠢”长青殿主一拂袖,“那女人是天降妖女,天生和我长青神殿水火不容,我神殿肩负苍生救护之责,怎能容得这种妖物祸乱人间”

  “妖物”长孙无极低低一笑,“如果她只是想离开呢既然她只是要走,那么让她走,不就成了吗”

  长青殿主突然不说话了,他的脸半边掩在冰洞的阴影里,神情仿佛突然戴了个冰雕的面具,洞中的气氛再次沉默下来,这回却不是刚才的肃杀,而是暗昧难明的,仿佛有很多掩藏在光明堂皇借口之下的秘密,都在这一刻,借着一句无心的问话,悄悄了出来。

  半晌他用平板的语气,一字字道:“你该知道,即使本座一身神术,即将飞升,有些违反人间规则的事,依旧是不能做的,否则必受天谴之刑。”

  长孙无极静静听着,半晌若有所悟的长声一叹。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想,但是结果只有一个。”长青殿主看他半晌,转过身去,“你执迷不悟,本座也不能一再对你姑息,否则何以服众本座明日便昭告全殿,她若死在阵中,本座便放了你,殿主之位还是你的,她若闯过四境,本座便将你处死,你这一生,休想和她在一起。”

  长孙无极笑了笑,道:“徒儿这一生本就没敢奢望和她在一起。”

  长青殿主看着他脸上神情,看他淡定如常并无丝毫遗憾的语气,眼神中掠过一丝不解,半晌冷冷一拂袖,走下山去。

  “你还是祈祷,她死在阵中吧”

  人生里有太多两难之境,在彼,在此。

  长孙无极要选择生存还是死亡,孟扶摇要选择破阵而死还是不破阵而死。

  鼎炉内微烟袅袅,云絮不断飘出,战北野和孟扶摇面面相觑破阵之法就在手中,抬抬手指的事情,突然间便成了世间最为难的抉择。

  破阵,就算这鼎不坠,就算两人不怕随鼎摔死,外面还在半空的铁成怎么办他重伤在身还在昏迷,云絮一收立刻坠落,绝对无法自救。

  不破,在那见鬼的催人睡眠的云之境里,只要稍闭一闭眼,便是骨化飞灰,而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孟扶摇爬上鼎口,看了看铁成位置,离自己这边更近些,想了想道:“把他拽过来,要坠,和我们一起坠,活的几率还大些。”

  她侧身倒下,伸手去够铁成,又将两人身上半截断绳连在一起,灌注真力递向铁成,身后战北野站在鼎边抓住她脚踝,孟扶摇拼命向前递,但仍然差了一点距离。

  战北野算算距离,拉下她道:“我来吧,好歹我个子比你高些。”孟扶摇无奈,两人互换了位置,果然战北野的手指,堪堪将要抓着铁成的衣襟。

  孟扶摇见还差一点,拼命将身子往前送,她紧靠鼎口而立,胸口衣襟摩擦着鼎边,因为太过关注战北野的动作,根本没注意到衣襟在摩擦中已经被扯开,云魂给的那云之鼎的钥匙,已经露出了大半边。

  而蹲在她肩膀另一侧的元宝大人,也没能看见。

  “够着了”战北野突然哈哈一笑,伸指抓住了铁成衣襟,他体力未复,几个动作便气喘吁吁,但笑得极是明朗欢喜,孟扶摇心中也是一喜,无意识身子一倾。

  “当”

  云之纽滚落

  正正落向鼎中那个红光闪烁的缺口

  孟扶摇一低头看见魂飞魄散,抬手就去抓然而已经来不及。

  “嚓”

  极其轻微的一声,云之纽严丝合缝的落在了缺口中央。

  “砰”

  刹那间天地翻倒光影缭乱,四面风声凶猛啸起,孟扶摇战北野站立不稳齐齐栽倒滚在鼎内,巨鼎翻滚下落,鼎内两人被掼得东倒西歪金星四冒,从这头撞到那头,撞得鼻青脸肿一身是伤,战北野挣扎着伸手去够孟扶摇,几番跌落才拉住了她,将她牢牢抓住,隐约间两人都看见鼎内四壁苍青色的符咒突然都闪烁着微光缓缓起,如有生命一般悬在他们身侧,随即便觉得天地一静,心口一窒,一声巨响震得瞬间几乎失聪。

  “轰”

  尘烟漫起,霜雪飞溅。

  两人都晕了过去。

  四面有啁啾的鸟鸣之声,伴随着隐约的花香,这花香闻起来似乎并不高贵,倒像是油菜花的香气,四月油菜黄,闻着那香气,便似乎看见家乡田野里,巨大的金黄色地毯一般的油菜花田,镶嵌着碧绿的春草和柳丝,偶尔田间陌上,点缀几抹开得热闹的粉红桃花,那是前生里最美的春光,像油画上敛衣垂目的女子,美得简单纯朴,明丽而含蓄无声。

  风也很悠缓,带着四月特有的水气和芬芳,仿佛前世里,还住在乡下时,从自己窗口里吹进来的风,那时妈妈还没有生病,自己还在上学,一到这季节,母女两人便带了简便饭食,出门踏春,去的最多的便是油菜花田,她在油菜花田里撒欢,妈妈用老式的傻瓜相机给她一张张拍照,不用摆任何姿势,一抬手一飞奔都可入景,回去后妈妈自己洗照片,晚间母女俩头碰头看照片,妈妈总是笑着说:“我家扶摇,鬼脸都是漂亮的。”

  又说:“扶摇,你看油菜花虽然不起眼,但美得鲜亮,你的一生,将来无论落在哪里,也要活得鲜亮才好。”

  活得鲜亮。

  没有你,没有你们,我心里总有一角暗淡沉重,到哪里去鲜亮呢

  孟扶摇缓缓睁开眼,先用手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心想又做梦了。

  随即她大吃一惊。

  眼前居然真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田,田埂上生着茸茸的狗尾巴草,几瓣桃花悠悠在风中飘摇。

  有一瓣桃花落在她脸上,孟扶摇伸手一抓,掌心里的花瓣香洁柔软,真的是桃花。

  这是怎么回事

  记忆中明明是在寒冷的极北之地长青神山,在艰难苦厄的一关关闯长青四境,第三关中巨鼎掉落为什么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家乡的春景

  甚至连山坡下那条小河,小河对岸一座篱笆后的独院都一模一样。

  战北野呢云痕呢姚迅呢铁成呢

  或者我栽死了已经回到了现代

  孟扶摇一霎间心中狂喜,狂喜刚刚涌至什么,但是一瞬间,心中也明白了。

  这是天域。

  四境中的最后一境。

  想象中,天域应该像云那样,云飘渺,华光普照,高天之上楼台殿宇,香花沉,十足十的天庭之境。

  然而不是。

  天域在心中。

  每个人心中最向往,最留恋的地方,才是天堂。

  此心安处是吾乡,一生梦魂所系,心向往之,便是天域。

  便如她看见的幼时老家,母亲未病,自己无忧无虑,在最美的四月天相携踏青,前生里最安定最美好的童年。

  便如战北野看见的明泉宫,母子相依为命,僻居宫廷一隅,那时他还是少年,才华未露,宫里宫外还未视他如眼中钉,步步危机的生活还没完全开始,他在紫藤花架下给母亲洗头,心意安适而轻恬。

  “战北野。”孟扶摇沉默很久后,缓缓道,“我和你,看见的不一样。”

  战北野本身也是久经风波的人,虽然心中沉迷,却立即转过头来,目光一缩沉声道:“有诈”

  “这是最后一境。”孟扶摇叹气,“虽然我还没看出来这一境有什么不对,杀机到底在哪里,但是我觉得,绝对不对劲。”

  战北野想了想,将手中东西交了给她,孟扶摇一看,怔了怔道:“啊,我们的武器,你怎么拿回来的”

  “鼎坠落那一瞬间,我手被震松,然后突然看见你我的武器从眼前掠过,百忙之中迷迷糊糊就抓住了。”战北野神色微黯,“对不住,我没能抓住铁成”

  孟扶摇默然,心知在那种情形下便是自己也抓不住,何况受伤的战北野能抓回武器已经是莫大幸运,只是不知道云之鼎一灭,铁成怎样了还有云痕姚迅,在那怪异的峰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后背的伤明明一直在痛着,现在被孟扶摇一拳捶下来,竟然只有微痛,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头看孟扶摇,眼神凝重。

  “我想”孟扶摇看了看自己指甲,她指甲一向长得快,刚入境的时候她剪过,以方便打架,现在指甲已经长长了许多,“就在刚才我揍你一拳那一瞬间,时间走过了多久呢”

  战北野听懂了她的意思,目光颤了颤,半晌道:“或者可以这么说,我们的寿命还能支撑多久”

  孟扶摇默然抱膝,看着对岸的油菜花田不语,天域,天域,天上一日,人间千年。

  他们为心之天堂所沉迷,流连在这里的分分秒秒,外面都可能过了一天,一旬,一月,或是一年,而在这段时间内,会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更糟的是,时间加快了,身体的新陈代谢变化衰老似乎也跟着加快,换句话说,这令人神往沉醉的心之天堂,根本什么杀手都不必用,只要等着他们死亡就成。

  等他们,老死。

  一梦,南柯。

  “不能坐以待毙。”孟扶摇拉着战北野起身,“我们要想办法破阵。”

  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元宝大人,元宝大人却茫然的回看她以往的天域,只有幻心之术,引诱人扑向心魔所在,世人最执念的便是心魔,过得去千山万水,过不去自己的心,这一关是没什么具体破法的,靠的完全是自己的意志。

  原以为孟扶摇是有这个意志的,不用担心这最后一关,然而不想天域又改动了,似乎被殿主以神术召唤,叠加了时间,又或者以时空挪移之术,引入仙域,总之,这回它也没经验了。

  孟扶摇拍拍它,庆幸的说一声:“可怜的耗子,幸亏你寿命与人等同,不然现在也许我看见的就是你老死的尸体了。”

  元宝大人想象了一下自己老死的尸体,毛骨悚然

  “啊,这鼎还在。”孟扶摇走了一圈,突然看见篱笆后那云之鼎歪歪斜斜的倒在泥土里,惊讶的道,“把篱笆都砸坏了”

  “是啊,把明泉宫后院的花架都砸坏了”战北野十分可惜的附和。

  孟扶摇抽了抽嘴角,不想再继续这诡异的对话,上前走了几步,突然眼前一花。

  恍惚间觉得眼前光掠影,飘过无数游闪亮的苍青色符咒般的字迹。

  孟扶摇怔了一怔,再看一看,鼎还是原来的鼎,四周没什么异常,她问战北野:“刚才有看见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

  孟扶摇眼前又晃了晃,飘过那些符咒,她将那些符咒都看了一遍,记了下来,也许以后有用呢。

  “鼎砸出了一个洞”战北野突然上前,将那鼎挪开,“你看。”

  巨鼎之后,果然有一个洞口,奇怪的是,洞口居然是向上的。

  “不会是到仙境去的路吧。”孟扶摇勉强开句玩笑,“你看,我们眼中的情景虽然都不一样,但是鼎后的洞居然看的是一样的。”

  “进去看看。”战北野看看四周,他们已经将这一片地方都走遍,无边无际的走不出的明泉宫,无边无际走不出的油菜田,找不到任何可以破阵的地方,只有眼前这个洞口,看起来像是个契机。

  虽然知道契机也许就是杀机,但是总比在这样永远的一成不变中焦心如焚的等待着自己老去要好。

  “吱吱”身后元宝大人突然大叫,窜过来拦住两人。

  “不能去”孟扶摇蹲下身,元宝大人犹疑着,它也觉得这里应该是个契机,但是四境所有的契机都杀机暗藏,去,很可能便是死路一条。

  孟扶摇看懂它眼中神色,沉默半晌道:“我不想老死在这里,更不想看着你们在我面前慢慢老去直至死亡,大不了死个痛快,胜于软刀子慢割。”

  “对要死就死个痛快”战北野大力赞同,一把拨开元宝大人,大步当先进去。

  孟扶摇随后跟上,元宝大人无奈的也跟着。

  阶梯很窄,只容一人攀登,这里看起来有了几分天域的感觉,四面都是烟云,看不清周围景物,高而直的长阶一路而上,像是延伸入了天际。

  孟扶摇叹息着,道:“好高啊”

  战北野却道:“平路。”

  两人对望一眼,顿时明白,云之鼎两侧,景物保持了原状,离开了云之鼎周围,两人眼底的景物,再次分了开来。

  战北野越走越热。

  他走的是明泉宫内的幽深长廊,烧了地龙的长廊垂了厚密的鲛纱,四面密不透风,温暖如春,这长廊通向母亲寝殿,体弱的母亲吹不得风,然而他每次走着,都觉得腾腾的热。

  孟扶摇越走越冷。

  满地都是闪亮的冰雪,四面的嶙峋的岩石结满了冰,高山之巅的风怒吼着,冰刀般刮面割心,隐约峰巅高入苍穹,还在云深处,孟扶摇拢紧衣衫,运功抵御着那摧心般的冰风,心想这地方怎么能呆下人这风,便是这风,也把人吹死了。

  她步子越走越滑,此时已近千丈之高,抬头看去,呼啸的风雪之中,隐约可以看见峰这些天等待的艰难,没有说维持火堆不断的不易,没有说那些饥寒疲乏,甚至没有想起来自己衣不蔽体,他坦坦荡荡迎上去,牵着她向外走。

  孟扶摇的眼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在那小小火堆之上,顿时明白他做了什么,她眼光微微柔了柔,道:“冷不冷”

  战北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狼狈,松开手,脸微微红了红,孟扶摇难得看见他脸红,忍不住笑了笑,将目光掉开。

  嗯她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他宽阔的胸健壮的体魄,没看见他线条流畅美好的宽肩细腰和光滑的肌肤

  “不知道外面怎样了。”尴尬的静默中,她主动岔开话题,轻轻拔去自己一根白发,道:“我好害怕沧海桑田”

  害怕沧海桑田,再回首找不着要找的人。

  “我们在这里面,大概有**天的时光,并没有很久。”战北野缓缓道,“但是我不知道这里的**天,出去后是多久。”

  他露出担忧的眼光,看向云天之外,沉声道:“但望不要太久,但望不要因此引发不该有的事”

  然而,正如战北野所担心的那样,天域之境**天,在外境已经过了九个月,在这九个月内,因为战北野孟扶摇的生死不明,五洲大陆发生了极大的动乱。

  大宛五军都督,兵马大元帅纪羽,突然提出要进攻穹苍,遭到老成持重的宰相凤五的反对,文武两大权臣在朝堂上辩论不休,高踞王座的“女王”面容呆滞一言不发,满朝文武陷入舌辩大战中,并暗暗叹息,女王自从继位后,当初的霸气和灵气都似乎消失殆尽,大宛的逐步稳定的朝政,看来又要有不稳。

  来自外境,虽掌兵权却并非大宛本国人的纪羽,几乎受到了绝大多数朝臣的反对,纪大元帅一怒之下,集结兵力,鸣炮三响,反了。

  他也不反大宛,只带着自己的兵向扶风女王借道,联合扶风女王雅兰珠,在扶风鄂海操练水军准备战船,雄兵列阵,虎瞰隔海的穹苍。

  凤五自然不能让本国大将就这么反了,急忙进宫请旨求调兵之权,以前纪羽作为女王第一亲信,牢牢把持宫禁,纪羽不在,他才有单独觐见女王的机会,然而这次觐见之后,他出来时却面色青白,冷汗淋淋。

  当晚,凤宰相彻夜不眠,在自己的书房密室内,对着自己偷偷藏着的凤氏祖宗牌位沉思良久,青色烛光摇曳,映着他变幻不定的面容,他眼神时而兴奋时而犹豫,双手紧紧绞扭在一起,似在为某一个决定不停的徘徊为难。

  到得天亮时,凤五一抬头,看见书房上方五洲大陆舆图,目光突然一暗,随即长声一叹,缓缓站起。

  大宛最终没有再次发生兵马调动之事,对于纪羽的反叛,凤宰相给出的决定是,鉴于纪将军带走了本国大部分兵马,剩下的军力还要护卫京城,不宜再抽调兵力远跨他国作战,且百姓多年流离,也应予以休养生息,当徐图缓之,徐图缓之。

  此论一出,百官虽然有些奇怪,倒也松了口气,大赞宰相宅心仁厚民生为重面对出身大瀚黑风骑的骁将纪羽,多年没有打过仗的大宛将军们,是不想去送死的。

  大宛这边出现异动,而得到战北野失陷于穹苍消息的小七,也已拆开了战北野留下的那封信,行动派的小七,自然会不折不扣的按照陛下圣旨去做,然而能够顺利进入穹苍,只有通过扶风绝域海谷,海谷每年只有六月中才能风平浪静,小七就算想挥兵北上,一时也无法渡过。

  恰在此时,长青殿主破例昭告天下,宣布了他和长孙无极的师徒关系,指定他为下一任殿主继承人,并在五洲敕书之中大肆夸赞长孙无极如何如何智计无双文韬武略,步步为营善谋大局,堪为穹苍之主云云。

  敕书中并没有明确的说长孙无极如何智计无双文韬武略,如何步步为营善谋大局,但是大瀚国内知道内情的人,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可以因此得出长孙无极害死了战北野。

  这事换成别人也许还会考虑一下后果再做决定,换成小七,他只忠于陛下令旨,并很清楚的知道长孙无极和战北野的情敌关系,两人曾在两国界碑之前针锋相对,互相打算染指对方国土,长孙无极更曾不动声色吃掉了大瀚的长瀚山脉,说长孙无极害死战北野,他一千一万个相信。

  他读完战北野的留书,拿了那半片虎符,当即召集兵马誓师,大军一月内便即开拔。

  小七虽然直线条,但却不是笨蛋,久经战阵的将领,深知用兵之道,他没有对任何人宣布战北野失踪之事,却也不愁对无极的出兵理由他到牢里抓出一批死囚,打扮了杀死在两国边境,然后称这批人是无极的探子,窥测大瀚国土意图不轨,大瀚帝君震怒,势必要给胆大妄为的无极国一个教训云云。

  大瀚永继二年二月,大瀚挥兵南下,踏碎界碑,出兵无极。

  与此同时,一直被无极国打压控制得极为凄惨的上渊,联合无极国南境两戎部落共同起兵,三日内出兵夺姚城。无极国顿时面临同时面对三方敌人,内外交攻的困境。

  上渊和两戎原以为和大瀚同时出兵也算盟友,正好趁势可以将无极国南境瓜分,不想这回小七不依了,在他看来,姚城不是无极的,姚城是孟扶摇的,孟扶摇的地盘,怎么能给那些南蛮子染指结果他也不急着打无极边境诸州了,先去抢姚城,想要帮孟扶摇抢回来,无极守将不明白他意图,一路作战拦截,于是打仗的成了救城的,守城的不给人救,大瀚、无极、上渊、两戎,生生打成了一团乱仗。

  在最乱的时刻,两戎又出了事,一个十余岁的少女横空出世,刺杀两戎首领,强力争夺王位,一番血海杀戮雷霆作风,恍然便是当年孟扶摇的风格,迅速收服了两戎部落,此时少女亮出身份,是前北戎王之女刀奈儿,北戎王当年被放逐,族人流落草原,原本已经逐渐败落,这几年却在有心人暗中扶持下,休养生息逐渐兴旺,此时两戎再次作乱,刀奈儿见此机会趁势而起,却在接任两戎王之后宣布退兵,放弃了争夺无极南境的机会,扬言不趁人之危,两戎好汉,只和无极陛下亲自对战沙场。

  此时无极国因为一直对外宣称陛下因病休养不理外事,无极太傅亲自主持战事,两戎的退出打乱了上渊的计划,混战的状况也出乎上渊意料,战况进入僵持阶段。

  对于两戎,这时候放弃这个大好机会,自然是令人费解的,诸国猜测纷纷,新任两戎女王却对自己为什么做这个选择缄默不言,彼时刀奈儿女王立于戎王大帐前,注视着千里草场,掌心中轻轻摩挲着一块光润的玉牌,想起那年昊阳山上,衣袂飞舞的男子微笑如天际流云,而长风荡荡,将数年来一日不曾忘记的那段对话,在耳边吹掠不休。

  “南北戎终将归于一统,也许有个女王也是不错的事,到得那时,你,刀奈儿,如果依然想杀我,带着你的南北戎来吧。”

  “我会来”

  如今我来了,你却为何,不露面呢

  大宛扶风虎瞰穹苍,大瀚无极两大强国正式开战,五洲大陆混战一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两个导火索战北野和孟扶摇还不知道。

  他们从天域出来,惊讶的发现,竟然都在,云痕姚迅铁成连同那两只鸟兽,一个不少。

  云境破,铁成坠落,本来必死无疑,偏偏那云痕他们爬上的山峰突然倒下,那“山峰”极其怪异,整体落地,材质柔软,正好接住了落下的铁成,留了一命,然而战北野和孟扶摇已经不见,云痕等人猜测两人是落入了天域之境,便守在山谷的冰天雪地里,大半年的时间也未曾离开,忍受寒冷四处觅食还是小事,长青神殿的八部殿军时时搜查,摩呼罗迦部的巡丁四处游曳,云痕带着他们东躲西藏,好几次都差点被发现,好在长青山脉实在太大了,又终年积雪,雪洞之下哪里都可以藏人,而云痕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日夜苦修“破九霄”,他的武功本就和孟扶摇一脉相承,基础早已打得坚实,修炼速度自然事半功倍,短短一段时日之内,“破九霄”也已修到第六层,虽然“破九霄”练得迟,比不上孟扶摇的修为,但联合孟扶摇给他的黄金页的武功,加上本身剑术的超绝修为,他的武功,也已足以跻身天下不定能派上用场“

  云痕立即将东西默默接了过去,铁成却道:”我不走“

  ”你不走,谁来为云公子互相佐证“孟扶摇眉毛一竖,”此去做的事重要不下于我们,大军调动何等关键只有你两人同时出现,才可以顺利施行,给我走“

  她眉毛一竖,面色便更白了几分,眼尾处却微微泛出些淡红,华光流转中有些微妖异的美,和她以往的明烈旷朗的气质略有不同,铁成看着她,为她突如其来更进一层的威仪所慑,突然又觉得,一别九月,从天域之境中出来的孟扶摇,似乎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说不出来,只觉得更尊贵更美,却也更煞气,更遥远。

  铁成无声的弯下腰去,也许以前,他还会继续抗争,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只有服从,才是正确的。

  姚迅却道:”主子先别赶我走,我看这山谷是有密道的,而且最近我们观察了很久,我有办法偷到他们的钥匙,能省点力气总是好的,何必从一开始就惊动神殿,耗费精力的打上去呢。“

  孟扶摇想了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却又犹豫,”里面想必更加危险,带你进去“

  ”我不会拖累主子的。“姚迅笑笑,”帮你们拿到钥匙我便走,好歹我轻功不错,山下还有瀚皇陛下的护卫接应,没事的。“

  孟扶摇想了想,点点头,看了云痕一眼,”一路小心。“

  那青衣少年幽瞳星火闪烁,最终默然转身。 本书醉快更新{半}}{生

  孟扶摇直到看着他们身影消失,才回转身,负手森然看着一色飞舞银龙的广袤大地。

  ”没有渡不过的天堑,没有踏不平的国土,没有杀不了的凡人,没有劈不裂的恩怨“

  最后一句话,她却没有说出来,只在心中,默默流过。

  只有,过不去的爱恋。

  ------题外话------

  嗯,这是结局上半部,下半部大结局嘛,再给我点时间,争取周日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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