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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章 只是月光(2)

  穿过堂屋,进入里间。一道板壁将里间分成了两间房。窗户上的扬尘使得屋里光线很暗,所幸陈设简单,不必担心会踢倒。几把椅子和一条板凳,一把椅子上像是放了一堆黑色的衣物,里面那间房不知有何物。借着微光,覃操看见板壁上挂着几副用镜框镶起来的画,用衣袖抹去上面的灰尘,那些画依然清晰。一幅是一株梅花,梅树的枝节遒劲有力,枝干上留的飞白恰到好处,枝桠上的梅花并不多,却姿态各异,无一雷同。更让人称奇的是梅树旁的石头,古朴沧桑,梅石相得益彰。

  画上还题了一首诗:

  皑皑白雪花易寒,岁岁平安人心暖。

  匆匆香溢拾不起,浩浩正气盈人间。

  一股寒意袭上他的心头,不知是因为那诗,还是因为屋里太湿。

  “不看那个,我给你看好玩的。”

  梯子搭在板壁上,他“咚咚咚”上了楼。楼上轰隆隆,楼下灰扑扑。不一会儿他抱着一堆书急匆匆地下了楼。

  覃操拿一本趴在窗前看,翻一页点十几次头,一个也没看懂。

  线装书,繁体字。年月在里面发酵了,散发怪味。

  他在一旁的摇头晃脑地吟咏: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采什么呀,要采这么多遍?”覃操问。

  “采芣苡,芣苡就是车前草,为什么要采那么多遍,这个说了你也不懂的。”他捋着银色的胡须说。

  “书好看吧?”

  “嗯。”

  看不懂的书无所谓好看不好看。

  “好看你就认真看,光看不过瘾,要像我这样读出来,嘿嘿!这些都是宝贝啊!想当初,人家说这些东西太旧,太旧的东西会让人中毒。我把旧的扔掉,扔了还是有人捡。还是烧了好。”他摸着书,思索着。

  “怎么没烧啊?”

  “我把它们扔到茅坑里,每天撒一泡尿喂它们。后来真有人捡起来了,浇着煤油都点不燃。他们扔了,这书没人再要,太臭。我又捡了回来。”

  “咦!恶心!难怪这么难闻。”

  覃操把书扔到椅子上,搓着手。

  “你是个书呆子?”

  “你们的先生也是书呆子。”

  “你不是先生。”

  “以前是的。”

  “你当我先生吧!”

  “不当不当,他们都说我过时了。以前站在很多人面前念不好语录,丢过脸,挨过打,还写过检讨,先生不像我这样的。”

  覃操捂着鼻子看他给的连环画。

  连环画他看得懂。

  不是先生的书呆子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世界的大门。他徜徉其中,拥有无尽的快乐。

  书呆子是时光老人。

  过去的快乐很快就过去了。

  星期五回家拿米拿钱,他和李露路过小煤窑。满脸煤灰的男人指着覃操嘻嘻哈哈议论着。

  “看,刘春花的儿子。”

  “都这么大了!”

  “刘春花是谁啊?”

  “就是那个嘿嘿!这儿大得很。”一个男人两只手握成拳头在胸前比划着。

  一阵哄笑。

  “你见过?”

  “我还摸过呢!”

  又是一阵哄笑。

  “你们这些黄泥巴埋的,塞炮眼的”李露破口大骂。

  “先生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有家教啊!”

  “你妈才没有家教呢!”

  “嘿!我说这丫头,嘴巴儿还挺厉害的啊!谁教你的?”一个男人扯着嗓子问,声音像锉刀在沙石上划过。

  “你妈教的。”

  一阵爆笑。

  “这死姑娘!”

  覃操拉了拉李露的手,示意她快走。

  路过几次,骂了几次,后来他干脆绕道不走那条路。李露问他怕什么,他只是摇头。

  回到村里,覃操呆在她家不回去。大风车没来,她就放那些片头写着警告盗版的盗版碟。那天他和她看了《闪闪的红星》,他记住了潘冬子的眼神,从此就那样看刘春花。

  学校厕所离学生寝室很远,男生对此不在意,晚上大多“居高淋下”。

  “这天气预报也太不靠谱了。”师傅在嘀咕。

  “就是,你听都上台阶了,还说没雨。”“白发魔女”说。

  覃操听楼下这么一说,突然想起爷爷的高招,顿时柱子上蜿蜒成河。

  晚上上厕所是女生的难题,尤其是李露。

  有一次晚上,一个叫陈飞的男生在女厕门旁一杉树上“自挂东南枝”,月光下他除了挣扎还吐舌头。这惨剧恰巧被李露看到。她第一反应是小便失禁,第二反应是大喊大叫地往寝室跑。

  “不喜欢我,我死给你看让你活得难堪。”陈飞说。

  当然死不了,只是做得难看。

  忘记一个人容易,记住一个人很难。

  即使是恨。

  李露记住了那个男生,为此留下一个后遗症——晚上看到厕所旁的杉树就小便失禁。

  李露晚上不敢上厕所,害苦了覃操。

  女生住宿条件比男生好,住的是标准的楼板屋,而且是在二楼。女生宿舍的走廊过道在男生宿舍的对面。晚上女生过楼道时的脚步声和男生的心跳声是暗合的,一个频率。

  半夜,李露憋不住了,起身到过道上使劲跺脚,楼板“咚咚”作响。

  “你媳妇又在喊你了!”寝室一男生碰了碰陈飞。

  “没喊我,要是喊我就好了。”陈飞躺在上一动不动。

  “做事没长脑壳,便宜他俩了吧!”一男生说。

  陈飞狠狠地捶打床板。

  “吊死鬼,害人精。”覃操骂道。

  “你骂谁呢?有本事到她面前单挑。”陈飞支起身望着覃操,眼里盈满泪水。

  “难得理你!”

  覃操披上衣服,穿个裤衩跑下楼去。有时连衣服都免了,他怕她憋不住。

  “我有她说的难看吗?”他摸着脸上被水烫的伤疤说。

  寝室的男生都把头伸出来看,除了陈飞。

  把她送进厕所,他在厕所外面左等右等不见她出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暗想。管不了那么多,进去看看。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见她正站着擦拭下身,裤子挂在脚踝处。她回头看见他,羞怯万分。

  “出去,滚出去,不要脸。”她吼道。

  他扭过身,脚下用力,地上污水溅了一身。

  还能说什么呢,快点离开最好,要是别人知道了走到门口时,她喊道:“等一下!”声音温柔了许多。

  “把这个拿去洗一下。”说着就塞给他一块湿漉漉的厚布。

  “你一个人不怕吗?”

  “叫你去你就快去,真啰嗦,我在这儿等你。”

  她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

  “真是见鬼了。”他在心里嘀咕。

  接过那块沉甸甸的布,他借着月光跑到煤窑渗水形成的水塘边,把那块布往水里一扔,布周围的水黑了一圈。

  水里的颜色,看不清。

  只是月光。

  “普九”期间,学校增设劳动课。一切从学生实际出发,理论同实践结合。

  覃操个子小,力气又小,丧失了去河坎搬石头砌围墙的机会。他的差事是和班主任在公路两旁挖标语。

  班主任姓钟,家住公路边,心比公路宽。可有一点狭隘的是,他一民办教师,交了二十年了,还想转正。乡里那几个指标,乱抛都没他的份。

  “一样挖泥巴,还不如回来。当个老师胜得过种庄稼?”

  一次在他屋下挖标语,她即师娘如此说。

  “你懂个啥?难怪你一辈子挖泥巴。”

  “哟哟!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啊!教训我来了,老娘我可不是你的学生。”

  她在上面骂,他在下面挖。

  “覃操我们走。”

  “还没挖完呢?”

  “我的耳屎都被她挖出来了,受不了,走。”

  养儿不——土坎上就挖了这三个字。

  干了一天活,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学生点着两毛一根的白蜡烛。钟老师在讲台上瞪着一对蛙眼,四处游弋。钟老师够累了,既要守学生,还要守那几十张课桌。他的学生个个都是玩火高手,只需一只用完的圆珠笔芯,掏去笔珠,一头插在嘴里,笔头对着烛火一吹,一股细小的火舌朝桌子飞驰而去,眨眼功夫桌子多了一个黑窟窿。

  小孩子天生就是玩火的行家。

  对于学校强加大伙损坏公物的罪名,大多时候都以是蜡烛的余烬干的好事为理由来搪塞,最后学生屡屡逃脱追究,这倒是把他害苦了。一学期下来,他要么为那些碗大的黑窟窿塞钱,要么请个木匠来修。

  他最终摸清了实情,从此成了名副其实的课桌守望者。

  半夜他到男生寝室查寝,逮到谁不守规矩他就让谁成规成矩。譬如让犯事的翘起右脚,在脚背上放一砖头,或让他的后脚掌悬空,前脚掌踩在洗衣台上。

  冬天他教挤成一堆的学生怎样睡觉,他能教的也就两种方法,一种叫睡“菜刀梁”,一种叫睡“槌草棒”。他把三个人分成一铺,有两个人睡一头,另一个人睡另一头。两个人挨紧,另一个人就成了“刀把”了。两个人分开,中间夹着另一个人的腿,这样整个就像一个槌草棒了。如此一教,冬天感冒的人少了许多。

  漆黑的夜里,一阵风过,白杨叶翻弄着疲惫。楼下的电视已经歇息了,覃操躺在上,久久不能入睡。

  “钟老师怎么还不来查寝啊!”

  几个男生在担心,他们后半夜在被窝里点着蜡烛打牌有风险。

  覃操捅破板壁上的纸,冬季的寒风早已远去,初夏的夜晚微冷的山风畏畏缩缩地钻了进来。透过板上的洞,分不清这漆黑的夜里天地的界限在何处,通通搅和在一起,难分彼此。闭着眼依旧黑黑的,死死的闭眼,眼里会出现如电影幕布上不断闪现的点,如花般朵朵盛开,一簇簇的,短暂而充满惊险,于是他躺在上不停地挤眼。累了,又在洞口窥视着黑暗会出现的一举一动。四野阒静,了然无声。远处有一点星火在移动,鬼火,是鬼火,心里一紧,忙将头缩了回来。可是这毕竟比挤眼更富有趣味,越是惊险的东西,越是能勾起他的兴趣。或许是星星迷路了,他想。也许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即使有,谁又见过呢?星星在上下晃动,幅度不大,却让他觉得夜在不停地摇晃。近了,近了,他心里异常的激动。不一会儿,学校新修的大门开了,铁链哗哗作响,大锁撞击着铁杆,叮当几声。

  “劳烦您了!”

  是钟老师的声音。

  “你看你这是——何苦呢!明早来不一样吗?黑灯瞎火的,真是长夜眼了。”

  “明天有早自习,从家里赶过来起码要两个小时,耽搁不得啊!”

  “哎!你这两头忙,脚板都跑反了,哪年是个头哦!”

  “快了!”

  夜更深了,也更黑了,唯一的一颗星星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上完早自习,劳动课。

  公路一旁,钟老师埋头挖,覃操就用石灰填。钟老师挖的字很是工整,像是印上去的。而且那些标语都是他临时发挥想出来的。也难为他了,那么长的路坎,挖那么多标语,会把领导看累的。

  “老师您教导我们要说真话,干吗挖这些标语啊?”覃操问。

  “一方兴教,八方支援”,谁都知道修围墙的钱,乡政府不给,最后还是学校的老师掏的腰包。

  “义务教育,匹夫有责”,班上好几个学生都是临时从附近村里找来的,每人每天给一块钱,包伙食,“普九”完了就回去!还有那些什么“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石灰填上去,清清楚楚地,像石灰一样泛白。

  “石灰要填匀,尽量显眼些。”钟老师说。

  “显眼丢人,老师是骗子。”

  “老师是蜡烛c路灯c黑板,做不来拐杖。”钟老师说。

  来检查的领导很满意,尤其是对那些标语,忘情地夸赞。

  “很有鼓动性,难怪这学校的入学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几,不简单啊!”一领导说,“但还有不足,那围墙修得太矮了,不利于封闭式管理。”

  “一定加高,一定加高。”校长承诺,点头如啄米。

  “下次不用我们砌墙了,嫌我们矮了。”一学生很伤心地说。

  钟老师坐在围墙旁的残砖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言不发,等领导走后,他绕着围墙走了三圈。

  围墙真长,把整个小山包都套了进来,远远看去,像是着着实实给山的颈项上扎了个红领巾,颜色已经漂白。

  第二年,钟老师转行做了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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