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13 天帝与忘尘的爱恋（7）
钟离的确等在了归途之上,左手持蚀阳,衣襟飞扬如雪。人不说话,杀气浓郁。
聂无忧抽出东华古剑,对着前方冷冷说道：“果然骗不了你。”
此刻,他完全明白过来。自己的一番算计在那天朝太子爷的眼中竟是这般可笑。
钟离不否认，扬剑直劈过来，卷起的风声刮得聂无忧一众人脸颊生寒，他的剑气炽烈如阳，完全罩住了聂无忧周身，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凝滞。
一旁随伺的阿果惶然，不敢轻易切入战局。
惶惶然间阿果听到聂无忧冷声敕令随众快走，忙纵马朝来路驰去，寻求忘尘的支援。
忘尘赶来时，聂无忧已身中五剑，钟离手中蚀阳如春日蓬勃而出，抡起一道绚丽光影，当头朝聂无忧罩下。
忘尘来不及细想，抓出袖中常置的菱花短刃，倾注十成功力，激射钟离后背，意图引他断开杀招。谁料钟离竟是不躲避，生生受了穿胸而过的刃刺，抡剑径直切向聂无忧。聂无忧咬牙一滚，避开杀招，肩膀仍是中了强烈剑气，顿时濡濡流出鲜血。
钟离身影摇晃一下，随即站稳。
刚刚渡海而出的忘尘穿着的衣衫，掠到钟离正前，拦住了他的攻势，道：“我正在翻江倒海捕杀黑鱼，替公子续药引，公子却在这里狙杀我朋友，所作为未免凉薄了一些。”
钟离抬眼说道：“让开。”
忘尘不回头说道：“阿果快带你家公子走。”
聂无忧背依树干，忍痛笑道：“妹子杀了他，和我一起走吧。”连阿果都能看出的隐秘，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心肺俱冷的钟离竟然不出手对付忘尘。
忘尘不敢回头，只愠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笑。”
钟离看了看她的嗔怒眉眼，突然扬剑一掠，再度扑向无路可退的聂无忧，气势凛冽。忘尘看得眼急，合身扑上，堵在了钟离胸前。一阵清淡而飘渺的衣香停果在面颊上，像雾一般凉润，冷意近在咫尺，使她不自知地闭上了眼睛，以为必死无疑。
钟离提剑转身离去。
忘尘回头看看咝咝渗出血沫仍轻笑不止的聂无忧，点了他的穴位，将他塞进马车，留下伤药，吩咐阿果带着他离去。
前面的背影走得冷漠又坚定，雾起林间，伤口落下的血水润在草末叶尖上，一路留下了痕迹。忘尘循着血迹追上去，惶然道：“公子，能止下血么？”
“不准过来。”
钟离冷冷说完，举步如常走进青龙镇，就像每一个等她再来的清晨。掌中带伤，衣上染血，纵使自己动情也不过如此，他想着，不如索性冰冷到底，只朝毕生所求的权柄之路走去。他只要保住这六界安稳便可。
然而，忘尘跟在身后，并未舍弃他的身影。
连续三天清晨，忘尘跃进海中，到处搜寻黑鱼的踪迹。海水宽广，越朝下越冷。她忍住冷意，费力网到一只硕大的鱼，装入马车中，淅淅沥沥滴着水朝钟离府赶去。
拍开钟离府的门显然很困难，她跃上杏花林，轻轻唤着钟离的名字。果然，无人应。
忘尘毫不气馁，观望好地形，砍来数根粗竹做滑竿，竟然将水箱中的鱼滑放到院内荷塘中，惊起噗通一响。
厨娘走出来看，忘尘讷讷的说道，“这是今日刚抓的。”
“姑娘，这只不是黑鱼。”
听到厨娘这么说，忘尘有点怔然。她回过身，再赶赴海里，又抓了一条黑色的大鱼。如此反复七次，海底凡是黑色c青黑以及深色的鱼都被她捞了回来，荷塘里再也放置不下，鱼儿扑腾扑腾拍着尾，盛在瓷缸与露天花盏盆里，钟离府大院变得热热闹闹。
忘尘全身上下滴着水，嘴唇冻得乌紫，朝内宅逡巡两眼，又不见钟离人影。她舔舔嘴道：“可以了么？”
厨娘看她抖抖瑟瑟的样子，抄过一张毯子将她围住，叹气道：“姑娘你走吧，大总管早就不满意你进到院子里，刚责骂了我一顿。”
忘尘抓住毯子躬身离开。绕到钟离书房窗前，突然轻轻一跃，扒在墙头说道：“公子，药引已送到，万望医治好手伤。”
钟离府粉墙实在太高，她撑过竹子，又趴在墙头嘱咐了一次。
书房桌案侧对窗口，钟离正在读书，闻所未闻，也不答话。
忘尘扁扁嘴，道：“下午再来看你。”
因受冷过度，午时起，忘尘额头便发烫，她喝了一碗药，沐浴后拥被睡过去。再醒来时，记起承诺，连忙赶到钟离府墙头一看，钟离已经躺在冰水石棺中闭气受训。
月朗星稀，草虫低鸣。
一丝淡淡的月光拂在水面，照着钟离冷清的脸。他沉入水底，眉眼皆萧索，仿似挑染着一点霜雪。可是那冰水，比他的肌肤还要冷澈。
忘尘下海多次，知道冰凉的感觉。看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心底蓦地有些发痛。族中的同龄子弟中，即使还艰辛，也没有像他这样活着，他的肩上到底背负了些什么？
“喂，公子，时间足够久了，出来吧。”
静寂的夜里回荡着清亮的声音，钟离府屋檐静扫花香，如同石棺中沉默的主人。
忘尘趴在墙头开始说故事，都是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讲述的奇闻异志。
“理国北端有矿山，一天电闪雷鸣，裂出一道大峡谷，村民走进去，发现洞穴装满金棺，推开石盖，有翠羽鸟儿飞出。数百只翠鸟衔着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阙宫殿。”
一只草跳虫从墙头瓦缝中冒出，引得她伸袖去拍，一时站不稳，掉出墙外。她看到水中的钟离似乎动了动，忙跃上来，又趴在老地方杵着。
“伊阙右边有座雪山，传说由仙女所变。仙女为了情郎流下眼泪，泪水变成雪兔，蹦蹦跳跳下山来。山脚住着一只狐狸，编了一张网，天天坐在树桩前等着。只要是兔子滚落下来，他就接着。如果滚落两只下来，他就接住两只。如果滚落三只哎哟”
忘尘正数着草丛中升起来的萤火虫，一枚棋子飞过来，打中她的额角，痛得她险些没扒住。抬头去看时，窗口正站着衣袍湿透的钟离，对她冷淡说道：“以后不用来了，于我名声有损。”
忘尘细细咀嚼一刻话意，艰难地笑了笑：“总算将你引出水外，早些歇息吧，别再折磨自己了。”跳下高墙离去。
翌日清晨，恢复了元气的忘尘又走到墙外，以各种新奇手法引钟离出府相见。
“公子，出来放风筝吧。”
“公子，杏花都谢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钟离定力如山，隐匿在宅中不露一丝声息。忘尘唤来城中劳力，与他一起砍断山竹，搭建一长列站架，围在墙外。
忘尘跃上竹架，轻便站定，说道：“后山开满梨花，真的不去看看吗？”探头逡视，发觉钟离不在书房。她沿着竹架走到前院墙头，果然看见一道白衣身影坐在檐下，无言静对满院春景，正焚香煮茶。
钟离盘膝坐下，说道：“你似乎不喜欢花儿，可是我很喜欢。”
钟离拈起陶壶，斟茶入方杯，拂起清淡香气。
“我还喜欢雪山上的兔子，它们的听力很敏锐，比你还厉害。”
钟离安静如故。
“我能叫你阿离吗？”
钟离开口道：“不准。”
忘尘笑道：“你总算说话了。”
钟离再度沉默。
墙外走来钟府所谓的大管家，站在竹架之下，冷冷道：“姑娘家整天爬墙叨扰公子，成何体统？”
忘尘道：“你家公子活得太辛苦，你就不能劝他看开点吗？”
大管家冷冷一哼：“成大事者自然要动心忍性，不用你来置喙。”
眼见他的固执，忘尘轻轻叹息。
大管家扬手要劈散竹架，引得忘尘大叫：“阿离——！”
钟离声音及时传来：“先生住手，撵她走。”
大管家拂袖一挥，道：“听到了吧？请吧。”
忘尘怏怏离去。
晚上，钟离入冰水炼身，墙头又冒出忘尘。她提着两架傀儡木人，就着寝居渗出的灯光，在粉墙上演示一出戏剧。
钟离眼鼻观心，毫不理会。
忘尘便觉得百无聊赖，开始讲故事。她的想法很新奇，总是能将巫祝舞蹈演练成动人传说，絮絮叨叨说上半夜。
钟离见周遭清净无声，睁开眼一看，原来她趴在墙头已睡着，指尖拎着的傀儡人迎风滴溜溜打转。
钟离擦净身，换上干爽睡袍，再朝窗外看去，已经不见人影。他想了想，绕出墙外，果然看到睡功第一的忘尘溜滑在竹架上，找到合适的姿势，兀自睡得香甜。
他盖上毯子就退回寝居，天明一切如故。
再一晚，忘尘带着特制的花炮来到墙头。点燃火绒之后，弯曲横斜的杏花树上会冒出焰彩，芬芳馥郁。彩光射尽，枝条上留着一朵一朵花苞，粉蓝荧荧，映着月色极是美丽。
只是整枝花都浸过酒水，才能有这般异彩成效。
当第一朵花炮盛开时，醇厚酒香飘入忘尘鼻端，越积越多，终于令她强撑不住，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她这一醉，便是一天。
钟离府自然也安静了一天。
忘尘第六天趴上墙头，对着书房里的钟离说道：“阿离，出来玩吧！”没得到理会，她又嚷着：“镇尾有户人家院子里晒了很多瓶子，你帮我调和一碗釉彩，我去刷上花样。”
钟离端坐如故。
忘尘伤感说道：“组中长老又来信催我回去，可是，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钟离抬头道：“你应该回去。”
忘尘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失神。
他再度看书不理会她的软语纠缠。
忘尘忍不住抓起一粒石子砸他：“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一次次撵我走开？你难道不知道我见你一面非常不容易，还要这样冷冰冰对着我？”
钟离抓起书挥开小石子，冷淡说道：“我待人向来如此。”
钟离红着眼睛，跳下竹架，找来石块花枝等杂物，再跃上来，就着墙头的瓦片，一鼓作气朝着钟离那边丢去。“我走了别后悔出不出来”
大管家闻声赶到，刚要冷面喝止，钟离用冰凉的眼光制止了他。
大管家哼了声，拂袖离去。
钟离等忘尘发作完毕，挥袖拂去桌案上充作暗器的杂物，站起身，调制一陶碗釉彩，唤厨娘送出去。
“以后不准来了。”
忘尘果然没有再来。因为她去了市集贩卖花瓶，就摆在陶罐店铺旁，当场铺纸作画，描出陶罐上的各种传说图像。店铺老板伸头探了探，道：“咦，丫头的画儿和王夫人的一样。”
忘尘忙抬头问道：“哪个王夫人？”
老板叹气：“兵部从事王大人的第二任妻子。夫人身子弱，一直咯血，生了二小姐后，光景更是不比从前。夫人见小人生计困难，就画了些绣像，要我拓在陶罐上，还别说，这生意就渐渐好了起来”
忘尘抑住心跳，说道：“王夫人现在哪里？”
“可惜已经过逝了。”
忘尘探问几句，失魂落魄离开，脚下不知不觉走着，竟然又来到钟离府外。
可能是天生的血缘相连，她总觉得陶罐上的图像过于熟悉，像极了母亲讲述的那些故事。一问，果然探到了端倪。
她有一个孪生姐姐，只是因故失散，却不曾想，那个面目与自己一般的姐姐竟然已嫁为人妻，却又是命薄，早早去世了。
幼时，母亲总是摸着她与姐姐的头发，一遍遍讲解古书上的字义：“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扬开衫袖，带着她在灯影下排练巫祝之舞。
母亲的笑容和动作极为美丽，是她记忆中的瑰宝，姐姐也一样，可如今，姐姐与母亲竟然双双都已离开人世
如今，这份珍贵的记忆都要随着年华逝去，成为她永远的记忆中的财富。
春末的雨水下得缠绵，散落竹枝花丛，如云烟。
忘尘坐在钟府正门檐下，怔忡看着零落的花瓣，雨丝卷上她的鬓发，渐渐滑落脸颊。门扉传来轻响，一身白衣的钟离走出，持伞站在她身旁，道：“跟我来。”
他先前走开。
忘尘游魂一般跟着雪白衣衫走上后山。
沉甸甸的梨花开满山坡，染晶莹雨露，如妆粉霞。漫天灿烂的春景之下，布满残缺不一的墓冢，有的立着瓦楞，有的疏落扶植荒草，鲜少有完整的坟包。
钟离收了伞，站在霏霏细雨里，对忘尘说道：“一千多年前，人妖魔三族大战，除了我，一千五百七十条人命全在这里。”
忘尘的发丝及衫角滴着水。
“那一战打得惊天动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我也昏死在沙场之上，待我复原，我才得以将这些尸骨挖出，再亲手埋下，只是尸骨腐烂不堪，早已难辨面目，至今，我都不能完整写上碑铭。”
忘尘逐渐回神，看着钟离不闻喜怒的脸。
钟离说道：“我和你各要担负责任，你回巫族去，不准再来找我。”
忘尘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手。
“阿离，跟我走吧，忘记这一切。”
钟离站着不动，说道：“你一直没有回答，为什么来找我？”
忘尘在他怀里摇头，发丝擦着他的衣襟，染湿了整片胸口，就像代替他们流出了眼泪。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聂无忧唤她盗出紫金轴，她便对那上古画卷着迷，当初寻钟离，却是因为他那如谪仙般的身姿与美貌，可是后来寻着他，却是死冲着那份上古画卷而去，以及她所带给钟离的那份伤害，她不敢拿自己族人的性命去赌那九重天上父神的怒气。
她不敢想象巫族对上九重天上的天兵天将的局面，再加上私心，她迫切希望不要挑起这场战争。
钟离问她为何而来，她回答不出。她喜欢上他，便不能欺骗他，感情里带着另一半目的的话让她说不出口。
钟离掀开忘尘的身子，执伞先行离开，总是留给她一道淡漠而遥远的背影。
忘尘坐在树下，仰头看着蒙蒙雨丝，一遍遍问自己：该怎么办？
傍晚，厨娘传信于忘尘，公子不日即将返回天庭。
忘尘急切赶来，不顾大总管的阻挡，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后背，哽咽道：“不是说要在凡间历练多年么？为何这般急冲冲的要回去”
“放手。”他冷淡说道，掰开她的手腕。
她再次抓住了他的腰身，一遍遍说着：“跟我走吧，阿离，哪怕避开几年也行。”
“我有事情必须完成。”
忘尘闷声哭泣：“等你完成了一切，就不是阿潜了。”
四周突然极其寂静，只听得见一两句抽泣声。
钟离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等你成了我，感受我的痛苦，你就知道除了朝前走，没有其他的路。”
说完他拉开她的手，闭塞耳目，径直朝前走去，山道崎岖且长，重重阻隔天光，他的背影很快融入暗处，在她的泪眼中消失。她并不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我很喜欢你。
大总管走上前，叹息着请她离去。
忘尘抹去泪水，狠狠看着大总管：“看他这样，你难道不心痛么？”
大总管淡淡说道：“你不是天朝之人，体会不到现在的天朝缺少什么。再说了，即便你是天朝人，也没有资格批判公子的事。”拱拱手离开。
忘尘骑着白马回到巫族，昏迷一天一夜，头脑中不断回旋着那句话：“你不是天朝人等你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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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完全明白过来。自己的一番算计在那天朝太子爷的眼中竟是这般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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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随伺的阿果惶然，不敢轻易切入战局。
惶惶然间阿果听到聂无忧冷声敕令随众快走，忙纵马朝来路驰去，寻求忘尘的支援。
忘尘赶来时，聂无忧已身中五剑，钟离手中蚀阳如春日蓬勃而出，抡起一道绚丽光影，当头朝聂无忧罩下。
忘尘来不及细想，抓出袖中常置的菱花短刃，倾注十成功力，激射钟离后背，意图引他断开杀招。谁料钟离竟是不躲避，生生受了穿胸而过的刃刺，抡剑径直切向聂无忧。聂无忧咬牙一滚，避开杀招，肩膀仍是中了强烈剑气，顿时濡濡流出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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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渡海而出的忘尘穿着的衣衫，掠到钟离正前，拦住了他的攻势，道：“我正在翻江倒海捕杀黑鱼，替公子续药引，公子却在这里狙杀我朋友，所作为未免凉薄了一些。”
钟离抬眼说道：“让开。”
忘尘不回头说道：“阿果快带你家公子走。”
聂无忧背依树干，忍痛笑道：“妹子杀了他，和我一起走吧。”连阿果都能看出的隐秘，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心肺俱冷的钟离竟然不出手对付忘尘。
忘尘不敢回头，只愠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笑。”
钟离看了看她的嗔怒眉眼，突然扬剑一掠，再度扑向无路可退的聂无忧，气势凛冽。忘尘看得眼急，合身扑上，堵在了钟离胸前。一阵清淡而飘渺的衣香停果在面颊上，像雾一般凉润，冷意近在咫尺，使她不自知地闭上了眼睛，以为必死无疑。
钟离提剑转身离去。
忘尘回头看看咝咝渗出血沫仍轻笑不止的聂无忧，点了他的穴位，将他塞进马车，留下伤药，吩咐阿果带着他离去。
前面的背影走得冷漠又坚定，雾起林间，伤口落下的血水润在草末叶尖上，一路留下了痕迹。忘尘循着血迹追上去，惶然道：“公子，能止下血么？”
“不准过来。”
钟离冷冷说完，举步如常走进青龙镇，就像每一个等她再来的清晨。掌中带伤，衣上染血，纵使自己动情也不过如此，他想着，不如索性冰冷到底，只朝毕生所求的权柄之路走去。他只要保住这六界安稳便可。
然而，忘尘跟在身后，并未舍弃他的身影。
连续三天清晨，忘尘跃进海中，到处搜寻黑鱼的踪迹。海水宽广，越朝下越冷。她忍住冷意，费力网到一只硕大的鱼，装入马车中，淅淅沥沥滴着水朝钟离府赶去。
拍开钟离府的门显然很困难，她跃上杏花林，轻轻唤着钟离的名字。果然，无人应。
忘尘毫不气馁，观望好地形，砍来数根粗竹做滑竿，竟然将水箱中的鱼滑放到院内荷塘中，惊起噗通一响。
厨娘走出来看，忘尘讷讷的说道，“这是今日刚抓的。”
“姑娘，这只不是黑鱼。”
听到厨娘这么说，忘尘有点怔然。她回过身，再赶赴海里，又抓了一条黑色的大鱼。如此反复七次，海底凡是黑色c青黑以及深色的鱼都被她捞了回来，荷塘里再也放置不下，鱼儿扑腾扑腾拍着尾，盛在瓷缸与露天花盏盆里，钟离府大院变得热热闹闹。
忘尘全身上下滴着水，嘴唇冻得乌紫，朝内宅逡巡两眼，又不见钟离人影。她舔舔嘴道：“可以了么？”
厨娘看她抖抖瑟瑟的样子，抄过一张毯子将她围住，叹气道：“姑娘你走吧，大总管早就不满意你进到院子里，刚责骂了我一顿。”
忘尘抓住毯子躬身离开。绕到钟离书房窗前，突然轻轻一跃，扒在墙头说道：“公子，药引已送到，万望医治好手伤。”
钟离府粉墙实在太高，她撑过竹子，又趴在墙头嘱咐了一次。
书房桌案侧对窗口，钟离正在读书，闻所未闻，也不答话。
忘尘扁扁嘴，道：“下午再来看你。”
因受冷过度，午时起，忘尘额头便发烫，她喝了一碗药，沐浴后拥被睡过去。再醒来时，记起承诺，连忙赶到钟离府墙头一看，钟离已经躺在冰水石棺中闭气受训。
月朗星稀，草虫低鸣。
一丝淡淡的月光拂在水面，照着钟离冷清的脸。他沉入水底，眉眼皆萧索，仿似挑染着一点霜雪。可是那冰水，比他的肌肤还要冷澈。
忘尘下海多次，知道冰凉的感觉。看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心底蓦地有些发痛。族中的同龄子弟中，即使还艰辛，也没有像他这样活着，他的肩上到底背负了些什么？
“喂，公子，时间足够久了，出来吧。”
静寂的夜里回荡着清亮的声音，钟离府屋檐静扫花香，如同石棺中沉默的主人。
忘尘趴在墙头开始说故事，都是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讲述的奇闻异志。
“理国北端有矿山，一天电闪雷鸣，裂出一道大峡谷，村民走进去，发现洞穴装满金棺，推开石盖，有翠羽鸟儿飞出。数百只翠鸟衔着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阙宫殿。”
一只草跳虫从墙头瓦缝中冒出，引得她伸袖去拍，一时站不稳，掉出墙外。她看到水中的钟离似乎动了动，忙跃上来，又趴在老地方杵着。
“伊阙右边有座雪山，传说由仙女所变。仙女为了情郎流下眼泪，泪水变成雪兔，蹦蹦跳跳下山来。山脚住着一只狐狸，编了一张网，天天坐在树桩前等着。只要是兔子滚落下来，他就接着。如果滚落两只下来，他就接住两只。如果滚落三只哎哟”
忘尘正数着草丛中升起来的萤火虫，一枚棋子飞过来，打中她的额角，痛得她险些没扒住。抬头去看时，窗口正站着衣袍湿透的钟离，对她冷淡说道：“以后不用来了，于我名声有损。”
忘尘细细咀嚼一刻话意，艰难地笑了笑：“总算将你引出水外，早些歇息吧，别再折磨自己了。”跳下高墙离去。
翌日清晨，恢复了元气的忘尘又走到墙外，以各种新奇手法引钟离出府相见。
“公子，出来放风筝吧。”
“公子，杏花都谢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钟离定力如山，隐匿在宅中不露一丝声息。忘尘唤来城中劳力，与他一起砍断山竹，搭建一长列站架，围在墙外。
忘尘跃上竹架，轻便站定，说道：“后山开满梨花，真的不去看看吗？”探头逡视，发觉钟离不在书房。她沿着竹架走到前院墙头，果然看见一道白衣身影坐在檐下，无言静对满院春景，正焚香煮茶。
钟离盘膝坐下，说道：“你似乎不喜欢花儿，可是我很喜欢。”
钟离拈起陶壶，斟茶入方杯，拂起清淡香气。
“我还喜欢雪山上的兔子，它们的听力很敏锐，比你还厉害。”
钟离安静如故。
“我能叫你阿离吗？”
钟离开口道：“不准。”
忘尘笑道：“你总算说话了。”
钟离再度沉默。
墙外走来钟府所谓的大管家，站在竹架之下，冷冷道：“姑娘家整天爬墙叨扰公子，成何体统？”
忘尘道：“你家公子活得太辛苦，你就不能劝他看开点吗？”
大管家冷冷一哼：“成大事者自然要动心忍性，不用你来置喙。”
眼见他的固执，忘尘轻轻叹息。
大管家扬手要劈散竹架，引得忘尘大叫：“阿离——！”
钟离声音及时传来：“先生住手，撵她走。”
大管家拂袖一挥，道：“听到了吧？请吧。”
忘尘怏怏离去。
晚上，钟离入冰水炼身，墙头又冒出忘尘。她提着两架傀儡木人，就着寝居渗出的灯光，在粉墙上演示一出戏剧。
钟离眼鼻观心，毫不理会。
忘尘便觉得百无聊赖，开始讲故事。她的想法很新奇，总是能将巫祝舞蹈演练成动人传说，絮絮叨叨说上半夜。
钟离见周遭清净无声，睁开眼一看，原来她趴在墙头已睡着，指尖拎着的傀儡人迎风滴溜溜打转。
钟离擦净身，换上干爽睡袍，再朝窗外看去，已经不见人影。他想了想，绕出墙外，果然看到睡功第一的忘尘溜滑在竹架上，找到合适的姿势，兀自睡得香甜。
他盖上毯子就退回寝居，天明一切如故。
再一晚，忘尘带着特制的花炮来到墙头。点燃火绒之后，弯曲横斜的杏花树上会冒出焰彩，芬芳馥郁。彩光射尽，枝条上留着一朵一朵花苞，粉蓝荧荧，映着月色极是美丽。
只是整枝花都浸过酒水，才能有这般异彩成效。
当第一朵花炮盛开时，醇厚酒香飘入忘尘鼻端，越积越多，终于令她强撑不住，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她这一醉，便是一天。
钟离府自然也安静了一天。
忘尘第六天趴上墙头，对着书房里的钟离说道：“阿离，出来玩吧！”没得到理会，她又嚷着：“镇尾有户人家院子里晒了很多瓶子，你帮我调和一碗釉彩，我去刷上花样。”
钟离端坐如故。
忘尘伤感说道：“组中长老又来信催我回去，可是，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钟离抬头道：“你应该回去。”
忘尘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失神。
他再度看书不理会她的软语纠缠。
忘尘忍不住抓起一粒石子砸他：“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一次次撵我走开？你难道不知道我见你一面非常不容易，还要这样冷冰冰对着我？”
钟离抓起书挥开小石子，冷淡说道：“我待人向来如此。”
钟离红着眼睛，跳下竹架，找来石块花枝等杂物，再跃上来，就着墙头的瓦片，一鼓作气朝着钟离那边丢去。“我走了别后悔出不出来”
大管家闻声赶到，刚要冷面喝止，钟离用冰凉的眼光制止了他。
大管家哼了声，拂袖离去。
钟离等忘尘发作完毕，挥袖拂去桌案上充作暗器的杂物，站起身，调制一陶碗釉彩，唤厨娘送出去。
“以后不准来了。”
忘尘果然没有再来。因为她去了市集贩卖花瓶，就摆在陶罐店铺旁，当场铺纸作画，描出陶罐上的各种传说图像。店铺老板伸头探了探，道：“咦，丫头的画儿和王夫人的一样。”
忘尘忙抬头问道：“哪个王夫人？”
老板叹气：“兵部从事王大人的第二任妻子。夫人身子弱，一直咯血，生了二小姐后，光景更是不比从前。夫人见小人生计困难，就画了些绣像，要我拓在陶罐上，还别说，这生意就渐渐好了起来”
忘尘抑住心跳，说道：“王夫人现在哪里？”
“可惜已经过逝了。”
忘尘探问几句，失魂落魄离开，脚下不知不觉走着，竟然又来到钟离府外。
可能是天生的血缘相连，她总觉得陶罐上的图像过于熟悉，像极了母亲讲述的那些故事。一问，果然探到了端倪。
她有一个孪生姐姐，只是因故失散，却不曾想，那个面目与自己一般的姐姐竟然已嫁为人妻，却又是命薄，早早去世了。
幼时，母亲总是摸着她与姐姐的头发，一遍遍讲解古书上的字义：“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扬开衫袖，带着她在灯影下排练巫祝之舞。
母亲的笑容和动作极为美丽，是她记忆中的瑰宝，姐姐也一样，可如今，姐姐与母亲竟然双双都已离开人世
如今，这份珍贵的记忆都要随着年华逝去，成为她永远的记忆中的财富。
春末的雨水下得缠绵，散落竹枝花丛，如云烟。
忘尘坐在钟府正门檐下，怔忡看着零落的花瓣，雨丝卷上她的鬓发，渐渐滑落脸颊。门扉传来轻响，一身白衣的钟离走出，持伞站在她身旁，道：“跟我来。”
他先前走开。
忘尘游魂一般跟着雪白衣衫走上后山。
沉甸甸的梨花开满山坡，染晶莹雨露，如妆粉霞。漫天灿烂的春景之下，布满残缺不一的墓冢，有的立着瓦楞，有的疏落扶植荒草，鲜少有完整的坟包。
钟离收了伞，站在霏霏细雨里，对忘尘说道：“一千多年前，人妖魔三族大战，除了我，一千五百七十条人命全在这里。”
忘尘的发丝及衫角滴着水。
“那一战打得惊天动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我也昏死在沙场之上，待我复原，我才得以将这些尸骨挖出，再亲手埋下，只是尸骨腐烂不堪，早已难辨面目，至今，我都不能完整写上碑铭。”
忘尘逐渐回神，看着钟离不闻喜怒的脸。
钟离说道：“我和你各要担负责任，你回巫族去，不准再来找我。”
忘尘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手。
“阿离，跟我走吧，忘记这一切。”
钟离站着不动，说道：“你一直没有回答，为什么来找我？”
忘尘在他怀里摇头，发丝擦着他的衣襟，染湿了整片胸口，就像代替他们流出了眼泪。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聂无忧唤她盗出紫金轴，她便对那上古画卷着迷，当初寻钟离，却是因为他那如谪仙般的身姿与美貌，可是后来寻着他，却是死冲着那份上古画卷而去，以及她所带给钟离的那份伤害，她不敢拿自己族人的性命去赌那九重天上父神的怒气。
她不敢想象巫族对上九重天上的天兵天将的局面，再加上私心，她迫切希望不要挑起这场战争。
钟离问她为何而来，她回答不出。她喜欢上他，便不能欺骗他，感情里带着另一半目的的话让她说不出口。
钟离掀开忘尘的身子，执伞先行离开，总是留给她一道淡漠而遥远的背影。
忘尘坐在树下，仰头看着蒙蒙雨丝，一遍遍问自己：该怎么办？
傍晚，厨娘传信于忘尘，公子不日即将返回天庭。
忘尘急切赶来，不顾大总管的阻挡，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后背，哽咽道：“不是说要在凡间历练多年么？为何这般急冲冲的要回去”
“放手。”他冷淡说道，掰开她的手腕。
她再次抓住了他的腰身，一遍遍说着：“跟我走吧，阿离，哪怕避开几年也行。”
“我有事情必须完成。”
忘尘闷声哭泣：“等你完成了一切，就不是阿潜了。”
四周突然极其寂静，只听得见一两句抽泣声。
钟离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等你成了我，感受我的痛苦，你就知道除了朝前走，没有其他的路。”
说完他拉开她的手，闭塞耳目，径直朝前走去，山道崎岖且长，重重阻隔天光，他的背影很快融入暗处，在她的泪眼中消失。她并不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我很喜欢你。
大总管走上前，叹息着请她离去。
忘尘抹去泪水，狠狠看着大总管：“看他这样，你难道不心痛么？”
大总管淡淡说道：“你不是天朝之人，体会不到现在的天朝缺少什么。再说了，即便你是天朝人，也没有资格批判公子的事。”拱拱手离开。
忘尘骑着白马回到巫族，昏迷一天一夜，头脑中不断回旋着那句话：“你不是天朝人等你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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