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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远事不可思(下)

  对于亲情,即墨清其实有很多遗憾,尤其少时在看见勋国公训斥宋歌时,那副严厉却不失慈爱的模样,天知道幼时的他有多羡慕。

  是此,他才会那样恨那个当位者吧。有多遗憾有多羡慕有多难过,便在原本的仇恨上边更多添些,所以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那份仇恨才会重得几乎压垮他。

  倘若即墨昆还在,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即墨清相信,他一定会好好教导他,会让他同他一样,即便是手握利剑驰骋沙场,心底也始终对生命存着一份敬意一分畏意。

  倘若他在,即墨清想,自己一定不会那样冷情,他一定会在很小的时候便懂得该怎么对别人好,该怎么接受别人的好。不会只在遇见她之后,才稍稍能放开些自己的心。可便是说放开了些,但除却于她,更多时候,对于感情的波动他都无措。

  孩子总会对父母有一种敬畏的心理,尤其是幼儿,在他们的心中,父母总是这天下最好最好最为厉害的人。即墨清小时候没有太多感觉,可如今却似乎感受到了那份心情。

  他靠坐在墙边上,月光微寒,带着凉意,在他的面上洒出一层水色纱影。

  听胡将军说,关于您,军中将士们都是这样讲的,“别人杀人只是为了杀人,而即墨将军杀人,却是为了不杀人”。父亲,听说您收服的俘虏远远比杀过的人要多,我一直晓得您很厉害,却不想,哪个方面都这样厉害。

  父亲,如果您在的话多好,孩儿便可当面对您表达这份崇拜,像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我其实不善表达,也一直觉得很多话要说出来都会不自在,但如果有这个机会,我一定不会羞于开口,我一定会当面同你说。

  我从前以为很多东西不需要说明,可有一个人,她告诉我,很多东西,就算知道,但说与不说都不是一回事。倘若真因了一个人,而在心底存下些温暖温柔的话,她说,那便应该说给让你想出这些话的人听。

  她说,语言是最为直接的表达,听到这样表达的人,会很开心。

  或者,或者其实我也很想像一些孩童一样,赖在父母的怀里,说一些软语。小时候,我看见宋歌在闯祸的时候是这样对他爹的,他爹虽然责骂了他,说什么“一个男孩子这样像什么话”,但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是笑着的。

  我很想知道,若我这么做的话,是否也能看见您和娘这般的模样。

  只是想想,如今的我似乎已经过了那个年纪,没有了那个心性,真是可惜。

  对了

  父亲,您知道吗?我遇到一个可以相守一生的女子,我还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女子,便是我方才说的,告诉我很多东西都要说出来的人。如果您能看见她,一定会很欢喜她的,毕竟她那样招人喜欢。不过,如果您当真还在,一定会因此责骂于我,毕竟我曾经对她做过那样多不好的事

  清亮的酒水顺着下颌滴落下来,衣襟湿了一片,即墨清微仰着头,望向远天之上。

  今夜星月分明,云也不是很厚,虽然这儿无法看见云层后边是什么,但是云层之后若是有人,那人当是可以看清楚这儿的吧?

  月下仰着头的男子微微勾唇,却因扯动了面上伤疤而不自觉抽了抽眉头。

  他用手背轻碰了碰那处,指环擦在脸上有些凉,光泽却温润。

  其实他自进入军中以来,已经将它摘下很久,毕竟将它戴在手上有很多的不方便,哪种意义上的不方便都有。最初有些不习惯,毕竟是戴了这么多年的,偶尔下意识往那边抚去,摸见的却只是自己的手指,那种感觉并不好。

  可纵是这样又能如何?总有些不习惯的事情你要学着去习惯,因为无奈的事情太多了。

  然而今夜,他却想戴一戴它。

  时过经年,在父亲呆过的地方,想着父亲的故事,即墨清不知为何,心底忽然紧得厉害,好像那个几乎要被遗忘早已觉得陌生的至亲又熟悉起来。

  可惜,熟悉也只是他一个人的熟悉。

  欲言又止半晌,即墨清终于开口。

  “父亲,您能看得见吗?孩儿已经长大了,孩儿如今是这副模样。”

  那声音很轻,极淡,异常飘忽,用的是平静之际的叙述语气,像是没有半点情绪。即墨清洒下一杯酒,地上砖石不一会儿便将它吸了个干净。

  “父亲,听说您也极是爱酒,极是爱棋。孩儿不懂,只是略略通些,却对这两个都很感兴趣。其实,其实如若可以,孩儿很想向您请教,很”

  即墨清虽然生得俊美,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他的心性其实如磐石坚毅,坚不可摧,烈火难化。可这一刻,那个男子,他却哽了一声。

  虽只一声,却震撼得很。

  原来,他也是个会伤心的人,他也会有禁受不住的事。

  即墨清从不多话,几乎可以算是少言寡语的代名词。可如今,他于高墙之上,月影之下身影孑然,却是一人絮絮叨叨许久,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像是要把存了这么多年的话,在这一夜全讲出来。

  从前不讲,是晓得讲了也无用,可如今念叨,却是无用也想讲。

  或许吧,他真的是压抑得太久了。

  这个夜里,他梦见了一个人。

  身姿英挺,却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身影,那人披着战甲,威风凛凛,手持长刀跨马而来。黄土细沙随风拍在脸上,很容易叫人迷了眼睛,那似乎是在战场上边,他与那人是并肩作战的,只可惜场面混乱,那人与他最近的时候,也就是从他身侧一闪而过

  虽看不清面容,他却看仔细了一双眼。

  同胡将军讲的一样,那是一双只有仁者才会有的眼睛,没有半点戾气,却并不失坚毅。

  那一眼让即墨清生生勒住了缰绳,他愣在原地,但也不过一刹便立即调转方向驾马追着那个身影而去。可便是那一瞬间,天地轰鸣,云倾地陷,滚滚浪潮自地面裂缝中涌上来,转瞬吞噬千军万马四周哀鸣一片

  在被洪水没顶的瞬间醒来,于榻上猛地一动,即墨清睁开眼,有些茫然。

  他忘不了那一眼,那是父亲在看他。

  如果人的眼睛会说话,那您是在和我说什么呢,父亲?

  孩儿很想知道。

  浅浅闭上眼睛,即墨清面色淡然,一双手却在被子里边紧紧交握。

  心怀所思,彻夜无眠。

  听说相爱的两个人都会互有感应,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或者,纵是真有,但相隔千山万水,那份感应便是存在,又是否真能跨越这样遥远的距离,紧紧牵系住两端的人呢?

  这是个注定无法解答的问题,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一对恋人也都不一样。便是有谁真的言之凿凿其证确确,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亲身经历,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亲身,一个人的经历。而这份确定,放在除他之外的人身上,便不再是确定了。

  这个夜很是安稳。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家都如此夜一样安稳,但可以确定的是,有两个人,并不如这夜色睦睦,而是辗转反侧难得睡着。

  即墨清是思亲心切,而欢颜呢?

  她是为了什么?

  卧于榻上,女子面色发虚,手指紧紧抓住身侧被单,一口细白皓齿简直要咬碎了一样,像是勉力在忍耐着什么。乌发被汗水打湿粘在她的面上,欢颜向后仰头,不住的喘息,声若蚊鸣,像是被掐在了喉咙里边,出不大来。

  好疼,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疼

  对了,前几日,楚翊似是说,这孩子的月份已足,要出来便也只是近些时日。莫非,莫非便是今日?思及至此,欢颜咬牙,挣扎几番,终于以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可浑身无力,她连坐起都已经那样艰难,何况出得门去呢?

  眼前一阵眩晕,欢颜还没起得来便跌坐回榻上,在跌回去的那时候,她只觉得下身疼得像是被一柄长刀狠狠捅进来这样难以忍受的感觉,除非亲身体验,否则真是极难形容。攒了攒力气想喊出来,可也就是这时,一阵阵钻心的痛感涌上,欢颜的面色更白了几分,好像整个人都要虚弱的死掉

  因痛苦至无言,欢颜无措地伸手四处乱抓,在抓住床帏的时候,她狠狠一扯,于是帷帐被扯落扬下,扫落了旁侧茶盏

  茶壶和瓷杯就这么从案上摔下,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仿若气力用尽,十指松开,意识迷蒙,欢颜就在那么一刹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在那一片于听觉视觉都模糊的混沌里,她只听见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挪了挪手,她想将它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边,这样痛苦的时刻,欢颜下意识想安抚那个孩子。只是,动作还没有一半,她眼前一黑便昏迷过去,而之后种种,也再记不得。

  再睁眼已是次日。

  欢颜醒来,只见自己安然卧于榻上,被子盖的好好的,帷帐也并没有被拽落过的痕迹,侧眼看看身边矮案,茶壶与茶盏都好好的摆在上边,地下也并没有什么白瓷碎片。

  抚了抚小腹,圆鼓鼓的,里边有一个孩子。

  一切都是正常的模样。

  她眯了眯眼,看上去有些疑惑

  昨夜,那是个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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