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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人命又该怎么算?

  这场战斗从前一日的暮色将临一直持续到次日破晓时分,那光色从苍穹里掠出的一瞬,正是刀剑齐挥,于是朝暮相接的那一瞬,远天耀出几片金光,像是在天边被长剑生生划开来的一道。如若不然,这里大概便真的要永远停在黑夜。

  赤霞山原只是个地名,什么赤色云霞,什么高山陡然,和这儿半点不沾关系。可战事将休之时,尸骨堆积,人马都有,满地未干的赭色,有些地方有小洼,血里还夹着碎肉块,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化作实体,缠在每一个从这儿走出去的人身上,清洗不净摆脱不得。

  犹记战事初歇之时,云霓时疏时合,红霞斑斓陆离。从远方望来,整个赤霞原上都如同被云霞笼住一般,满眼猩红,触目惊心,却真的有几分随了这个名字。

  此战结束,覃军重伤。

  可若真要说来,他们还是赚了。

  因他们是诱敌入阵,因此剩下不少力气,虽说确然伤得不轻却也不至于损毁元气。反是昔日辉雄的棣军精兵,在那一夜几近覆没,而其主将桓梡亦是战死当场,尸首分家,死相凄惨,据说在滚落的头颅之上,那双血色鹰眼里边,还挂着满满不甘。

  可是,赚了,是覃军立于整场战事之外与敌军相较之而言。

  人命呢?

  人命又该怎么算?

  逝去的人终究是再回不来,谁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谁也都知道,只要战起相对便不可能做到毫无损失。

  若要就此而论,战场之上或许从没有真正的胜者。

  黄土石堆,天色暗灰,荒草凄凄。

  这是一片空地,或者说,这儿原本是一片空地。而那个原本,讲的是在立上这些参差的石碑之前。黄土堆上还没有来得及长出花草,空地上的每块石碑都很新,一眼便能看出立得不久,有些上边甚至没来得及刻字,于是又显得有些仓促。

  即墨清站在那片碑石中间,身侧不远处是灰木林立。按理说,墓园里该有些绿色的,可惜天气实在是冷,英魂热血也敌不过四时之定,不能使树木回葱盈郁其间。

  是以,四周唯有这枯干枝条却没有翠色相缀。

  这样的情景,实在是有些冷寂。

  石碑后边堆起一个个小小的土包,一人一个,一个也不能多。

  原来是真的,生前不论是怎样的人,权势滔天还是英雄豪杰;不论拥有多少东西,大权于掌还是江山在握,最后都只能得这么一小块地方,所占之地数尺而已。虽然有些人实在不该只有这么些,而另一些却连这一些也不配有。

  这是即墨清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从左肩到腹部缠着厚厚的纱布,即便是穿着那样多的衣服,药味浓浓也还是从里边散了出来,遮也不住。站在原地,即墨清举目四望,只觉得入眼满是苍凉,什么都像是望不清,却又什么都看得分明。

  这块地被划作覃军此战的坟冢,原来的地方已经埋不下了,地下的许多人,都是他曾认识的。只是,讲是讲冢堆,但死在战场上边,哪里捡得回什么。是以,黄土包里边埋的多不是白骨,而是衣冠。

  从前觉得马革裹尸四个字真是残忍,可现在看来,马革裹尸还算好的,有多少人变成了零落几段,甚至在刀剑挥舞和众人踩踏下边,慢慢变得连是个什么都看不清。

  恰时有风吹过,直直冷到心底。

  不知为何,眼睛一阵发酸,大概是冬风干凉,吹得人发涩。

  回身,低眉,步子极轻极缓走到所有碑冢前边,像是在做着一件极为慎重的事情。

  随后站定,旋身。即墨清模样庄重,面色严肃,深深鞠了一躬。在弯身的瞬间,有滴水自面上滴落下来,打在他的脚边。他的喉头滚了几滚,肩膀不自觉地抽了一下,而牵扯到左肩下贯穿的伤口之时,他吸了口冷气,但不过须臾又迅速忍了下来。

  他只是牵动了伤口觉疼,却比地下的哪一个都好了太多。

  而再抬眼,他又变回了那个看似温文实则气势迫人的男子。

  石碑前边站着的人眸色虽凝重,面上却实在有些冷,仿若不曾有过一瞬动容。

  这个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只知道流血,却难淌下一滴泪。

  即墨清便是这种人,从前在皇城时候,也总被人说是冷情冷心难以打动。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儿之后,他竟变得这样容易动容,好像随便个什么事情都可以轻易刺中他心底某个地方。

  不过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情,虽然不喜男子落泪,觉得这样看起来似乎懦弱,但真要有了这样的心情,好像便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类的情绪是很复杂的,喜怒哀乐不过是个概括,而人活一世,哭泣欢笑哪种都该有过。

  也许,他也应该尝试着接受这个会落泪的自己了。

  就像从前那样轻易的便接受了所有一切未知的危险和坎坷。

  能够用最好的状态面对最不确定的凶险,又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一个新的自己呢?

  行至军处房寝门前,即墨清第一个听到的不是四周人声,而是一声婴孩啼泣。

  并非对这样的声音敏感。

  只是讲来,即墨清也是有孩子的人了,他也在心底幻想过很多次,倘若茗儿在他身边,哭的时候是怎样的笑的时候是怎样的饿的时候是怎样的。她偶尔会在书信中抱怨孩子夜里哭闹烦人,她都睡不好觉,他想了想,那样或许真的烦人,可他很想听一听。

  推门而入,满院的人于是一瞬安静下来。

  即墨清已早不同小兵们住在一块儿了,毕竟人多的地方不论是商量事情还是思略计策都不方便,尤其他日渐改变,小兵们与他同寝同住似乎也有了些不自在。

  不是觉得与他一同不好,那样很好,也很荣幸,但别扭这种事情是骗不了人的。何况他们打仗还行,对于这些,却半点不会掩饰。

  今日即墨清来到这儿,是想看看那些伤兵恢复如何。

  却不想一进门先透过众多士卒看见个白嫩的娃娃。

  那个娃娃看上去很小,不过从手肘子到指尖那么长,被棉被裹成看上去极暖的一团。那当然不是茗儿,抱着孩子的那个女子即墨清是见过的,似乎阿四家的媳妇,只是他不记得她唤什么了。说似乎而不能确定,实在是印象里的女子略显丰腴,可眼前这一位

  即墨清双唇紧抿。

  不久的一段时间,她竟消瘦成了这样。

  阿四是昆嵩本地人,他的妻子偶时会来给军中烧饭,大家虽不算熟悉,却也有过交道。听说那日,在得知阿四战死的消息之后,她只低了低眼,极轻的应了一声,平静得半点儿不像阿四口中那个不识字懒惰没见识的婆娘。

  “这是校尉吧?”

  那个女子的声音有些哑,面色极差,原本带着些肉的脸,现下却连颧骨都凸了出来,随着说话一动一动,看得人心底莫名发紧。

  女子神色从容,而即墨清对着她微微颔首:“嫂子。”

  一愣,很快摆摆手笑出来,女子虽然笑得有些牵强,做得却还算自然。

  “校尉客气了。”顿了顿,她忽然缄默下来,面上的笑意也收了下去,像是有些犹豫。

  即墨清见状,望了一眼孩子,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听上去莫名的可靠:“嫂子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女子咳了两声:“我实不相瞒,校尉,我今日前来,是来这儿找人的。我有一件事情想找个人帮忙,不,也不是,我我是有一个东西,要托付给”

  那个女子讲得很是费力,无论如何都表达不清。

  这时候,身侧有个小兵开口替她解释起来。

  即墨清听着,心一点点沉了下来。原来,那个女子此番前来,是阿四战死,而她家中无人,道自己一介女流无以为保,实在养不起孩子,是以来此,想将孩子托给谁。

  在听着这话的时候,即墨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总说不上来是哪儿有问题。

  因此时的他,心底满满都是为着战场之上埋没的白骨不平。即墨清敬这军中的每一个人,始终认为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可惜,不是英雄便能得之幸运,总有那样多的人为了保卫家国而永远留在了远方,最后自己的家却散了。

  伸手抱过那个孩子,他此时哭得累了,挂着眼泪就这么睡了过去。即墨清抱得极其小心,生怕哪里不对弄疼了他,虽然动作有些僵硬,却实在已经做得很好。

  即墨清的眉眼微微舒开,望着怀中那软软一团,只觉得连心都跟着软了起来。

  普天之下,但凡有些感情有些良心,又不是居于万般无奈之下,或许没有一个母亲会愿意送走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这般心性坚韧的女子。

  是后来,即墨清才想起来哪里不对劲。

  是了,这样的一个人,哪怕她只剩下一口吃食,但凡可以,又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孩子?只是,很多东西,她没有说。即墨清不知她为何不告诉他们,不知道是觉得没有必要,还是担心这样说出来便像是以此作为绑架在逼着他们一定要答应。

  很多东西,到了最后大家都还是不知道。

  可同样的,很多东西,到了最后,大家都知道了。

  即墨清始终也不晓得那个女子想的是什么。

  但他却清楚,不论是她还是阿四,他或许永远都没有办法忘记这两个人。即便在外人看起来看起来,他与他们的交情并不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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