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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坚就持就是胜利

  夕阳斜坠,炊烟袅袅。

  一张石桌,两座石墩,一副棋盘,两个茶盏。

  战北烈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墩上,嫌弃的瞅了对面半天不落子的男人一眼:“狗蛋啊,失忆了就该有个失忆的活法,那么多弯弯肠子七拐八绕的,老子都替你累。”

  东方润浅浅的笑开,不再思索随意落下一子:“说的有理。”

  战北烈押了口茶,正要赞一声孺子可教,一瞥棋盘,出口的话瞬间拐了个弯:“呸!”

  这棋落下,本来已经明朗的局势再次变的纠结晦暗,跟这一肚子心眼的搅屎棍下棋,能生生被他磨死!

  村子里柴火噼噼啪啪的燃着,锅铲铿铿锵锵的响着,朴实的农家菜香流淌在被黄昏笼罩的小路上,挨家挨户门口的大黄狗饿的伸长了舌头。战北烈无语的瞪着明显还要磨上个把时辰的棋局,再瞪了眼朽木不可雕的轮椅男,摸摸肚子,甩手走人:“留着,明天继续!”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冷夏抱着百岁,左边战海晏右边战和风,后面还跟着个尾巴战十七,说说笑笑的走了出来。

  战北烈黑着的脸瞬间多云转晴,笑的一口大牙亮晶晶的迎了上去,一脚一个娴熟无比的踹开三个儿子,小百岁也接过来丢给了十七,牵着媳妇进了厨房。

  你切菜来我做饭,温馨的不得了。

  东方润远远看着,优雅的执起茶盏,山村里的廉价茶叶硬是被他喝出了宫中贡品的高贵。

  四个小鬼头瞠目结舌,低头审视了一番各自灰扑扑的农村娃形象,再回头瞥了眼厨房里被云下村同化的标准农民……

  摇头大叹:“差距啊!”

  瞬间把他们甩下一大截的东方润,却在思索着战北烈刚才说的话,失忆了就该有个失忆的活法……隐居了也该有个隐居的活法,屁大点的村子里午后一局闲棋,他的确过于较真了。

  在这方面,战北烈当的起大智若愚。

  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林青齐盛李俊三个人鬼鬼祟祟的摸了过来,朝着下方一座简单却不简陋的小木屋探头探脑,四个小鬼奸笑一声,战十七笑眯眯的道:“顾遥姐姐大清早就上山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三人哀嚎一声:“又上山了啊?”

  齐盛一脚踹在林青腿弯:“我就说咱们早晨来,你非说大清早的顾遥姑娘没起床,你以为她像咱姑娘一样啊,每天赖床到大中午!”

  林青踹回去:“还不是你又是换衣服又是整发型的,耽搁了时间!”

  李俊乐呵呵的看着这俩急红了眼的“情敌”,他早在长安就有娇艳貌美的小妾数人,对这种“清粥小菜”可提不起兴趣,纯粹来打酱油罢了:“说起姑娘,我倒是好奇。”

  “好奇啥?”

  “姑娘每日里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会儿打的过咱们不?”

  厨房里一声阴丝丝的女音,远远的传出来:“要不……试试?”

  “咳咳咳咳……姑,姑娘……那啥,周仲那老小子说找我有事,哎呀我给忘了!”李俊一口口水呛在嗓子里,缩着脖子灰溜溜的闪了。

  众人一阵大笑。

  林青和齐盛两两看不顺眼的跑到十七跟前儿:“十七啊,顾遥姑娘啥时候回来?”

  小鹰眸垂下,战十七慢悠悠的揉着战百岁的脑袋:“小歌谣可是说了,那是她的十七嫂嫂,小爷的媳妇。”

  俩人乐了,你一七八岁的小孩,还媳妇呢,小鸟长大没?

  感受着不自觉的瞄到两腿间的扫射目光,战十七抬起头咧嘴一笑,仙童一样的俊美丰姿,倏地回头大吼:“娘,林青叔和齐盛叔说他们一个能揍你俩,还是单手揍!”

  砰!

  俩人眼前一黑,直接栽倒。

  “单手揍就算了,还不带费劲儿的,揍的你哭爹喊娘嗷嗷叫……唔唔唔唔。”

  爬起来一把捂住这祖宗的嘴,两人只差没哭了:“十七啊,你要啥,跟叔说,天上的地下的水里的只要你想要,咱们没二话!”

  战十七眨眨小鹰眸:“唔唔唔……”

  两人谨慎的松了手,十七摸摸下巴,笑起来很有一种小战北衍的奸诈,若说那是只千年老狐狸,那么这只也总有个五百年的道行。

  “既然两位叔叔这么有诚意,十七也不好拂了长辈的好意,唔……海晏想要娘手上的那个护腕,小刀婶婶亲手制的;和风喜欢西卫夷城西街上的面捏糖人;百岁想养一只崎兰荒漠的骆驼,要小一点的刚出生的;父王那天念叨着娘爱吃的小白虾,闪电叔叔最近偷懒好久没来送了,楚海的肉质最鲜嫩;还有小乖哥前阵子来信说萧凤婶婶更年期提前,娘应该也很想婶婶了……”

  看着两人一抖一抖的嘴角,十七笑眯眯的摊摊手:“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两人虎躯一震,这哪里是什么小仙童,恶魔还差不多!

  再看一旁三个孩子亮晶晶的瞅着这小噩梦,满脸的崇拜,两人悲催的认了命,一转身,听见他大度道:“至于顾遥姐姐嘛……”

  刷!

  两双四只眼睛放着光望去。

  “顾遥姐姐是来云山拜师的,可惜老顽童师傅不想再收徒弟了,娘告诉姐姐坚持就是胜利,她现在每天清早天没亮就要上山,采药啊什么的忙到傍晚,估摸着一会儿就该回来了——诶,来了!”

  话音刚落,布裙荆钗的女子远远的从山脚拐了来。

  女子娇小玲珑,背上背了个巨大的竹篓,上超过双肩,下抵达股间,里面塞的满满的药草枝叶横七竖八伸了出来,乍一看去,竹篓几乎有她两三倍大的模样。偏偏她步履轻快,头颅昂的高高,一身天青色的短襟清爽利落,裤脚上沾着少许湿润的泥土却分毫不显狼狈。

  她逆着夕阳轻快的走来,俏丽的眉目含笑而坚毅,像是夏季时分随处可见的不知名小花,大片大片的摇曳在山坡上,明艳艳的坚韧。

  林青齐盛“腾”的一下站直,立正,摆开最绚烂的笑容:“顾姑娘!”

  顾遥微笑着将背上巨大的竹篓放下,在这里住了有小半月的时间,和众人早已熟络,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捏和羞怯,透着股舒朗劲儿:“林大哥,齐大哥,叫我顾遥就好。”

  齐盛冲上去帮忙,顺带套近乎。( )

  “顾遥,这种事就该是男人干的,下次叫上我去当苦力,不必客气。”

  “打小跟着父亲和爷爷上山采药,我习惯了,多谢齐大哥。”

  “不要说这些,都是一家……咳,我是说一个村的。”

  “……”

  “这个是什么?”

  “这是夏末草,滋润经脉的。”

  “顾遥妹子你懂的真多,那这个呢?”

  “这个我知道!”林青看的眼都红了,这齐盛看着虎了吧唧的,竟然三两句就变成了“顾遥妹子”,刚才还敢说什么一家人,靠,当我是死的!

  不要脸啊不要脸!

  齐盛瞪眼:“没问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就差冲上去掐上一架了,十七弱弱飘过:“都是给狗蛋叔治腿的……”

  一句话,效果惊人。

  两人齐刷刷的朝轮椅上事不关己的东方润看去,眼中的落寞一闪而逝,大有“夺妻之仇不共戴天”的哀怨。

  东方润狭长的眸子一闪,对上一边专心整理草药的顾遥,温情褪去换上了拒人千里的冷漠:“顾姑娘,在下说过不止一次,这腿是治不好的,不劳费心。”

  拾取药草的手微微一顿。

  这双手不像寻常女子的柔软白皙,沾了脏黄的泥土,纤细的指尖有不少被石子枝叶划刺的细小伤口,“顾遥也回答过不止一次,我虽不才,但医者仁心永不敢忘,也无法在不做尝试的前提下视若无睹……”

  东方润皱眉打断:“连云山癫道人都说治不好,你凭什么?”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在场的众人皆不敢出声,一时尴尬无比。

  顾遥缓缓的仰起脸,俏丽的容颜在夕阳下有着让人心颤的坚持,目光如水,不卑不亢:“术业有专攻,顾家祖上对此等病症极有研究,虽然到得顾遥这一辈落末了,只存下少许微末之技,但重新站起也是有可能的。”

  东方润转动轮椅,冷漠的回了竹屋。

  顾遥咬住下唇,思索的望着那决绝的背影,只片刻恢复到斗志昂然,自嘲一笑,继续整理着地面散落的如山药草。

  黄昏褪去,周遭林青齐盛看着她将少许草药捡了出来,细致的捣碎放入药锅中,在炉火上大汗淋漓的煮着……想说点什么,终究叹气一声,勾肩搭背互相安慰着走了。

  战十七更是早就带着三个弟弟溜去了厨房,这边气氛太压抑,走为上计!

  顾遥擦去额上的汗珠,从药篓里取出个包袱,里面装着她早晨带着的干粮,两个馒头已经冷了,这时才有功夫坐在石墩上大口的吃着,夜色渐渐爬上天际,眼前出现了一双纤细的脚踝。

  冷夏轻笑着蹲下:“北烈做好了饭,一起用?”

  顾遥眨眨眼:“烈王爷做的饭……”说实话她还真不敢吃。

  冷夏也不意外,他们虽然是隐居但是并没有隐瞒身份,互相的称呼也能看出来,尤其“战”是大秦的国姓,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明了。顾遥和这里的村民不一样,云下村的人避世而居,极少出去外面,顾遥却是在大陆上游走行医的。认出他们的身份还能这么淡定,足以见得胸襟之广博,和普通女子不同。

  她并不坚持,转了个话题:“有什么功效?”

  说起和医术有关的事,顾遥的脸上呈现着一种醉人的专注,她将药锅取下,药汁缓慢的倾泻到碗中:“他的腿伤想必已经有两三年了,若要医治方法比较极端,这些只是一些补药,为了让他能承受的住治疗的痛楚。”

  她端着药碗耸耸肩:“可惜,已经接近半个月的时间,浪费了十几碗。”

  “那么祝你好运。”

  顾遥笑吟吟的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朝着远处竹屋走去……

  竹屋内,昏黄的油灯将东方润的影子影影绰绰的映到墙上。

  房间里一桌一椅一床一书柜,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他却怡然自得似一个山中雅士,顺滑的发丝散开铺展在背后,坐在轮椅上安静的翻着本古籍,微微垂着的侧脸完美的诠释着宁静,优雅高华的让人迷失其中,不忍亵渎。

  顾遥就是其中一个,她站在门口,静静的望着那静静翻书的男子,连呼吸都不自觉的放轻放缓。

  眉毛一蹙,东方润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只片刻再次恢复如初,好像完全没发现门口的人。

  顾遥再次深呼吸,象征性的敲了敲竹门,将药碗搁置到桌面上,并不打扰,退了出去。

  “在下已经说过多次,不需要姑娘费心。”

  身后传来东方润冷漠至极的话语,顾遥歪了歪头,没有转身:“难道同样的对话,我也要再重复一次么?”

  “对于在下来说,姑娘未免多管闲事了。”

  “你是不想站起来,还是不敢?”

  东方润翻书的动作一窒。

  顾遥转过身目光犹如实质定在他的身上,澄澈的仿佛将人心底一切的情绪都穿透,她再次重复:“是不想,还是不敢。”

  “是不敢对么?”

  “你在害怕什么?我来的第一日你并不冷漠,当我说出希望为你医腿的时候你却突然转变,这双断腿对你而言象征着什么?过去和现在的分水岭么……”

  “够了!”

  东方润倏地出言大喝,顷刻他再次恢复温润,他淡淡道:“出去。”

  顾遥眼中黯淡了一瞬,随即坦然一笑,目光在桌面上的药碗上流连片刻,没有人知道每日这些草药是她花费怎样的心思采来,她也不需要人知道,做与不做事她的选择。

  她耸耸肩,轻快的道:“明日我还会再来。”

  说完,也不管身后那男子气息多么的疏冷,转身出了竹屋。

  顾遥没想到,冷夏还站在外面,负着双手唇角含笑,眼中却藏着少许的思索。

  分水岭……

  他们在这云下村同住良久的时日,之前的多年既是对手又是敌人,却不如一个外来的姑娘半月的观察,若是没有良苦的用心,谁会看清一个外人的心事。

  也许东方润偶尔梦回会浮现出以前的画面吧,所有不堪的让他恐惧的画面,所有他不再愿意想起也不愿承认的画面,如今的他只想做这个隐居山村的“狗蛋”,而不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东楚大皇。

  夜凉如水。

  夏日快要过去,蝉鸣声声叫的衰弱。

  “你喜欢他?”

  冷夏问的直白,没有任何铺垫。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人都清楚,顾遥的回答也直白,她摇了摇头,没有女儿家的娇嗔,坦白直率双目澄清:“我不知道,称不上喜欢吧,我倾慕他。”

  “那日我在云山上莽莽撞撞,误入了奇门阵法之中,待到醒来时已经在山脚下了,小歌谣救了我。”

  她到一旁石墩上坐下,双手无意识的拨弄着散落满地的草药,仰头望着遥远的天际,那不是心酸的神色,而是沉浸在美好的追忆中:“那时我还不知道小歌谣身边的人就是慕二,一路在云下村里打听着,才找到了这里。我一眼见到的不是烈王爷的英武,不是王妃你的清冽,更不是神医慕二的淡漠,那么一桌子的人,那么一桌子的热闹,他如一道风景闹中取静……让人见之难忘。”

  顾遥转过头,直视着冷夏,舒朗的笑意之后,是细腻的敏感和勇敢的心思:“我只是想,如果他能站起来,如果他不再坐在轮椅上,那会是怎样的丰姿?我倾慕他,欣赏他,想尽我所能的帮助他,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的选择。”

  冷夏挑眉:“不求回报?”

  顾遥失笑:“他接受我庆幸,他拒绝……”

  “拒绝如何?”

  顾遥眨眨眼,浓密的睫毛似蝶翼扑闪,极是俏皮:“我就坚持到他接受!”

  “……也许要很久。”

  “小时候,我极是好动调皮,最烦腻对着草药观察辨识,这些不能给予我回应的东西枯燥又乏味,爹爹说,要懂得在其中自己寻找乐趣。那时我就想,草药也有乐趣么,为了寻找这样的乐趣,我渡过了自己的一整个童年。”

  顾遥耷拉下眉毛:“是不是很傻?”

  冷夏含笑耸肩:“的确很傻,被你父亲骗了。”

  “是啊,我被他骗了,可是等到长大之后,我能用自己的手去救人,这种感觉是无法言喻的满足!”她站起身,张开双臂在夏日的夜风里畅快的呼吸:“坚持,童年的枯燥乏味教会了我坚持,也让我庆幸这个坚持。”

  双臂自由的伸展向天空,顾遥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在微风中浮动,自有一股难言的气质,独特的,坚韧的,洒脱的,胸襟坦荡的,像是暗沉的天幕中被云雾遮挡的一颗星,在大片的星空中光芒微弱到不易察觉……

  但只要用心感受,会予人移不开目光的璀璨。

  明亮,而振奋!

  “王妃,你那时曾告诉我,云山癫道人最是怕麻烦,我每日去云山上烦他,他总会答应收我为徒!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和家父的欺骗有异曲同工之妙……”

  顾遥笑的开朗,对着天际高喊:“坚持就是胜利!”

  回声荡漾中,空中似有一颗星星湛湛闪烁,明亮了整个黯淡的夜色,也明亮了冷夏的眼睛。

  冷夏抚掌站了起来,拍了拍这姑娘单薄的肩膀,在远方竹屋中打开的半边木门上一扫,了然一笑。

  也许这姑娘的坚持,真的离着胜利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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