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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到医院后,伤口发肿,痛得日夜不能睡觉。这天他听到响qiāng后,和其他伤兵一样,不断地叹息。等到qiāng声在医院门外响的时候,他忽然眼睛一睁,牙齿一咬,十分愤激地叫了一声:“他妈的!就算是十多天前打死的吧!我们总是胜利地死!”

  “是!”旁边躺着的战友都说,“就算是仙梅打死的,我们总是胜利了。”

  眼看就要落在老虎口上,只有一死!与其恐惧地等死不如慷慨地拚死!这样一想,他们的神经不象开始听到qiāng声那样紧张了。张洪海是吉安人,读过五六年书,他有个教师常以吉安历史上出了文天祥而自豪,他把他的《正气歌》和《过零丁洋》两首诗写成一寸多大的字贴在墙上,他常常自然而然地读,叫学生也跟着他读。张洪海在这绝望的时刻,自然就想起文天祥,想起最感动他的诗句: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伤兵中有一部分是guó mín dǎng方面的,那是在不久以前,褚耀汉、孟当仁从仙梅溃败的时候,把他们抛在战场上,被红军救护起来的。他们认为自已是guó mín dǎng兵士,不管是谁来,大概不会伤害他们。但他们也很着急,因为救护他们的红军的伤兵处境危险。他们觉得以前的红军,虽然是仇敌,但在他们受伤之后,红军不仅不把他们当仇敌看,而且抬到医院,和红军伤兵一样对待,使他们非常感动。到红军之后,知道红军给穷人分田分地,他们不忍心看着朋友死。于是诚恳地对红军伤兵说:“红军弟兄,他们快到了,你们少说话,由我们来说,说是十八师和六十二师的反正你们有些人的衣服帽子和我们一样。”

  张洪海那血红的眼睛,立即润湿起来,声音沙哑着说:“好,新同志,托你们的福,我们都是穷苦人,本是一家,本是弟兄,只有蒋介石、何应钦和何键他们才是我们的仇人。”

  进攻医院的敌人正是孙威震的部队。孙威震仇恨所有的红军对罗霄纵队更为痛恨。他没有一时一刻忘记在梅花山上被罗霄纵队打得从山上滚下去的惨状,也佩服罗霄纵队的英勇善战。他虽然时时刻刻都想报仇雪耻,但也时时刻刻谨慎持重。罗霄纵队在仙梅和褚耀汉将军大战的时候,他虽然碰上了报仇雪耻的机会,却缺乏报仇雪耻的勇气,罗霄纵队离开仙梅以后的一个月中,他奉曾士虎的指示,或追击、或堵截,部队几乎没有休整。现在又接近红军,他当然想有所作为。但看到红军有戒备,就命令大军宿营。忽然,前卫司令陈再修向他报告,说红军离开之后,留下一些伤病兵在什么什么地方,还有游击队保护他们。他用怀疑的眼色问:“确实吗?”

  “确实。”前卫司令肯定地说,“这是本地隐藏的fǎn gòng分子报告的……”

  “他能担保吗?”

  “能。”前卫司令又肯定地说,“他愿意给我们带路。”

  孙威震的眼睛突然睁大,右脚用力向地下一蹬,右手向空中一挥,头一昂,大有“yù勇者贾余余勇”之概,同时大声地叫道:“前进!消灭他们!”

  陈再修向他报告的时候,本来是带着请缨的口气的,他虽然命令前进,却没有指定方向,他和孙威震一样,没有忘记从梅花山上滚下的仇恨,他也猜透了孙威震的心理,就以肯定的语气向他说“我们马上向敌人进攻。”

  “好!快点!”

  前卫司令立即回到他的部队面前,宣布了对游击队和红军医院进攻的简单命令,就前进了。离医院七里,就遇到游击队的抵抗,他一鼓气把游击队打退,冲向医院,边走边拔出白晃晃的战刀,忽然,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衣上缀着红十字的人出来。这个人身材较高,脸额稍宽,梳着分头,一副金丝眼镜在额下闪光。他拿把镊子,大大方方,跟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小护士,端着弯盘子,里面摆着镊子纱布。他大声向着端起刺刀的人说:“弟兄们,请不要惊动伤病兵。”

  陈再修怔住了,因为他没有想到在这山沟里,出现穿红十字白大褂、戴金丝眼镜,讲话大方、还象有点身份的人。他迟疑了一下,才挥着战刀走到面前问:“你!你是什么人?”

  穿白大褂的把镊子向身上的红十字一指,大大方方地说:“我,是这个。”

  “你是土匪的医生吗?”

  “我是医生。”

  “你是医生为什么给土匪服务?”

  “这个……”他带着讥笑的脸色说,“老兄,你误会了,当医生的就是为人治病,救死扶伤呵!”

  陈再修把军刀向空中一挥,咬牙切齿地说:“我是问你为什么给土匪治病?”

  他又微笑,似乎不值得回答,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当医生的,对病人一视同仁,”忽然严肃地大声说,“我这医院不仅有红军的伤兵,也有guó mín dǎng军队的伤兵。”

  陈再修怒目直视,问他的名字,他直率地说:“顾安华。”

  陈再修又盘问顾安华几句,顾安华依旧不冷不热。他立即叫兵士把顾安华看管起来,就进入病房,战刀指着伤兵吼;“土匪,你们也有今天!”

  病床上的人没有动作,也没有回声,只有许多等着死的眼睛,盯着那些对伤病兵“很勇敢”的军官。

  “你们队伍到哪里去了?土匪!”

  忽然一个伤兵眼睛一睁,把盖在身上的毯子一掀,露出全身的guó mín dǎng军队服装,他坐起来,怒目看着陈再修,理直气壮地说:“你骂谁?你问我们的队伍哪里去了,我告诉你,我们的队伍一个月前打垮了,把我们伤兵也甩了!”

  陈再修在他身上打量一下,声音缓和了些:“你们是哪个师的?”

  “我们是十八师和六十二师的。”

  “怎么不是!”伤病兵同时回答。

  张洪海和有些伤病兵都盖着guó mín dǎng军毯。他们没有开腔,有时还轻微地呻吟,guó mín dǎng军官没有理他们,只向着答话的伤兵发问:“你们怎么弄到这里来了?”

  坐起来的伤兵,生气地说:“我们在仙梅带了花,他们把我们甩了,老百姓把我们抬到这里来的。”

  “那么,土匪的伤兵哪里去了?”

  “哦!他们的伤兵,有些跟他们的队伍走了,有些今天上年走了,留下我们。”

  陈再修突然睫毛直竖,眼睛凹入眼眶内,徐徐摇头,用极不信任的态度说:“难道他们都走了吗?”

  伤兵都同声回答:“都走了。”

  他又徐徐摇头,就挨次走到每个伤兵面前,问他们的番号、编制、官长姓名和生活习惯,红军伤兵因为事先和敌方伤兵打了商量,一般都答对了。但他们的口音,大都是罗霄山地区和赣江一带的,有时不知不觉地说出“老袁”二字,陈再修用战刀指着他们,质问说:“你们讲的口音,是那边的。”

  坐起来的那个伤兵抢着说:“不是!不是!他们是我们的弟兄。”

  其他敌方伤兵也左一句右一句为他们辩护。但陈再修还是不相信,于是向着他们和悦地说:“弟兄们,我问你们,你们的伤口是谁打的?是土匪打的;你们的敌人是谁?是杀人放火的土匪。你们怎么这样帮他们来打掩护!”

  很多伤兵都没有次序地说:“官长,官长,不要误会了。”

  “他们是我们的弟兄!”

  陈再修原形毕露,咬牙切齿,向着被俘虏的guó mín dǎng兵狠狠地说:“我不是问你们,是问那些讲赣西和客家话的。我再问你们,你们认识他们吗?”

  “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既然是一个部队,怎么不认识?”

  “一个部队有几千人,怎么能个个认识?”

  陈再修下令检查,顷刻之间,说客家话和赣西话的人,所有的东西军毯、干粮袋、包袱、荷包通通搜遍了,他从伤兵身上拉下布军毯,向地下一掷,随即冷笑着说:“你们还想打土豪吃猪ròu吗?”

  他们都没有作声,他们身上的零用钱、手套和其他可以拿走的东西,通通被抢走了;还有许多不便带的东西,有的打碎了,不能打碎的也甩到地下了,整洁的医院,很快就成了垃圾堆。

  张洪海在响qiāng的时候,把钢笔和日记本塞在稻草枕头里面,guó mín dǎng军队经过很仔细检查,找出来了,陈再修把他的日记本看了一下,向着他冷笑说:“张洪海,你还在装疯卖傻吗?你还是一个共匪的政治指导员呵!”

  张洪海依然不作声,而且闭起眼睛。

  guó mín dǎng军官愤怒地大叫道:“张洪海,你不会说话吗?”

  张洪海突然眼睛一睁,愤怒地回答说:“你知道我是张洪海,还有什么可说!”

  “有什么可说!你把你们队伍的情形一件一件告诉我。”

  “我是伤兵,住医院好久了,不知道队伍的事。”

  “不知道!”军官冷笑着,“张洪海,老实告诉你吧,你把你们队伍的情形说出来,把医院的共产党员说出来,我可以从轻发落qiāng毙!不然就砍头!”

  张洪海不作声,他在敌人没有发现他的日记本之前,还存着一线生的希望,但这时候,死的决心已安定了他的心,他的眼睛自由自在,好似是说:“随你吧!”

  陈再修又说:“张洪海,qiāng毙和砍头,是有很大区别的。qiāng毙你,是对你的优待。”

  张洪海依然不作声。

  陈再修这时灵机一动,想用别的办法引诱他,声音小了一些,而且比较温和地向他说:“张洪海,你是什么地方人?”

  “中国人。”

  “我知道你是中国人,听你的声音,是江西人,我是问你哪一县的?”

  “江西庐陵人。”张洪海回答之后,又反问道:“你是什么地方人?”

  “你问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哪里人。”

  “你问我是哪一省哪一县的?”

  “不!我和你相反,是问你是哪一国的。”

  “啐!你瞎了眼!你难道把我认成外国人吗?”

  “我没有瞎眼,因为我看你们的行为一点也不象中国人。”

  “你竟敢和我开起玩笑来了!”

  张洪海大声说;“不是开玩笑,如果你是中国人的话,你的qiāng怎么不对着日本强盗,却来打救国救民的红军,而且对着红军的后方医院、对着伤病兵!”

  陈再修哑口无言,又气又恨地“呀!呀!呀!”了几声之后,说:“你们土匪才不是中国人。”

  张洪海小声了一点,从容地说:“你本来也是中国人,但你的人格已经卖给帝国主义了。你虽然生在中国,但忘了自己的龙脉。日本占了东三省和热河,你们不去打日本,却来杀自己的同胞,这是丧尽天理良心的事。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虽然穿着中国的衣服,但合着中国的一句老话,沐猴而冠呵!”

  guó mín dǎng军官愤怒地跳起来,大叫道:“呀!呀!呀!抗日必先剿匪!攘外必先安内,杀!”

  陈再修立即命令他的士兵,把张洪海和红军伤兵七、八人,又把几个积极掩护红军伤兵的guó mín dǎng伤兵,一概拉出来,按坐在五六尺高的倒了一截的土垒墙下,叫士兵在离他们十多步处,排成一列。这时小广场有不少guó mín dǎng官兵,形色沮丧,有些人掉过头去。顾安华被带到人群中,他看到那个场面,心如雷击,七窍生烟,眼睛一瞪,几个大步跑到伤兵前面,面向准备开qiāng的人,大吼一声:“刀下留情!”他把镊子举在右额前,向后一看,“他们是伤兵,有红军伤兵,也有guó mín dǎng伤兵。”

  所有在场的guó mín dǎng官兵都被他震住了。陈再修向着顾安华,大声斥责说:“你胆大妄为!你不怕死吗?”

  立即有两个兵去拉顾安华,顾安华好象钉在地上说:“让我再说两句,我现在是医院主治医生,两年前是guó mín dǎng第九师的少校军医,少校军医!我中学毕业后,有南丁格尔之志,考入北京陆军军医学校,毕业后回老家鄱阳湖,投北伐军来了,我当了军医,我的志向就是救死扶伤,‘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对待伤病兵!”

  陈再修旁边有个中校军官,问他:“你真是北京陆军军医学校毕业的?”

  “是。九师的军医处长,就是我的前班同学。现在我的同学在各军各界的很多,你们查查我们的同学录。”

  “你既然是九师的军医,为什么不回去?”

  “我刚才说过,我是医生,回去是治病,在这里同样是治病。”

  “看你穿的鞋袜和叫化子差不多还说什么当过少校军医!”

  “是。我从前确是中央军的少校军医,现在,我为了自己的理想,苦一点也不要紧,当着北代军打到南昌,我投笔从戎,不是都喊不要钱不怕死吗?”

  顾安华站在伤兵前面,故意同他们拖时间,希望情况变化,保住伤病员。在他讲话的时候,陈再修句句听在心里。他也曾参加过北伐,也曾喊过那些口号,从一九二七年七月宁汉合流之后,早已随着guó mín dǎng蒋介石汪精卫叛变革命,改变了原来的理想。他听到顾安华的话,既腻味又好象翻他的疮疤一样,恶声恶气地叫道“还讲什么,你跟着共产党跑,一概干掉。”他叫特务连长执行。

  陈再修身旁的中校向他耳语:他说顾安华在蒋介石军队和医界有不少同学,建议把他押回去。陈再修想到自己少将军衔的前程,立即点头,中校叫特务连连长把顾安华押走。

  几个大汉把顾安华一左一右夹着推走,他大叫道:“不行!不行!”他又对陈再修说:“我是红军的医务主任,我的岗位在这里。要杀先杀我!”

  陈再修挥挥手,他被推走了。这时guó mín dǎng军队都作预备用qiāng姿势。张洪海鼓起眼睛大叫道:

  “打倒祸国殃民的guó mín dǎng!”

  “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

  “共产党万岁!”

  “打倒!打倒!”“万岁!万岁。”的声音咆哮起来,qiāng声也接二连三地响个不停,淹没了悲壮的口号声。

  第二十九章

  前卫团拂晓前抢渡过袁水,除留下五个连担任警戒外,其余和后渡河的人直上南山。他们上到山腰,就来了一个向后转,坐下休息。放眼看去四面八方都是连绵不断起伏的山峦。山峦向远处奔去,轮廓渐渐模糊,绵延到天边则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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