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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零一章

  何太傅常与女儿说的一句话是:人生在世,凡事要忍。忍,谦让也。

  所以何鸢自记事起,就将父亲的这句话印刻在脑海里,甚至是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她都还想着,即便是夫君纳了那个风尘女子为妾也是没什么的。谦让则家和,家和万事兴。

  但何鸢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死”。

  生老病死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何鸢不过是个凡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然有会死的时候。之所以说她的“死”甚是意外,也不过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死的有点太不合时宜了。前一刻还正在夫君的怀里被他甜言蜜语哄着,下一刻就忽然毒发身亡。

  这,死的委实有点太让人不能接受。

  不过,都说上苍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断了你一条活路的时候,必然会给你另一条生路。所以,她又复活了。可惜的是,上苍并不会因你一介凡人而让时光逆流,也不会给你后悔重来的机会。何鸢的重生,不过是一场借尸还魂。

  何鸢死后,她的夫君可是给够了面子,不仅亲自求了圣旨以一品诰命的礼仪入葬,就是那入葬之地也选在了宗圣寺这样蕴含天地灵气的地方。或许正是因着宗圣寺里佛光普照,佛祖悲悯众生,不忍心她就此死于非命,故而让她借了别的身体活过来。

  ·

  何鸢悠悠然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素白,帐顶绣着芙蕖花开,流苏纹丝不动。何鸢侧脸瞧去,不远处有佛香袅袅,更漏点点。她动了动手臂,酸麻得厉害。喉咙里火烧一样的疼,挣扎许久,索性起身寻水喝,方一动,流苏上系着的风铃泠泠作响。

  闻此动静,有温和的声音自屏风那侧传来:“郡公主醒了?”

  郡公主?何鸢有些疑惑,眼前这场景过于陌生,何况,她明明记得自己死在了桓楚的脚边,又怎么会有人称呼她为郡公主?

  说话的那人绕过屏风,掀了同样是素色的锦帐进来,温柔秀雅的脸上笑意清浅:“大长公主才吩咐了奴婢向太师府传信请太医呢,没想到郡公主这么快就醒来了。”

  大长公主?这个何鸢知道。今上唯一的皇姑姑,先帝胞妹齐国大长公主,陈太师发妻。只是大长公主自十年前就一直居于帝都城东宗圣寺,除却每年太庙祭祀的时候才会回京都一趟外,很少能见到她。时有传闻,大长公主不满陈太师宠妾灭妻,遂带了嫡长女,也就是一出生就被封为上阳郡公主的陈珈珞住在了宗圣寺。何鸢恍惚了会,明白自己大约是借着陈珈珞的身体活了过来。嘛,也挺好的,再活一世,该报的仇该杀的人,一一了结,也不错。

  何鸢正在恍惚,妇人却自一旁的桌案上倒了杯梧桐露递给她。她接过梧桐露,慢慢喝了起来。听妇人又说道:“郡公主再休息会吧,等晚些时候用膳了,奴婢再来叫郡公主。”

  何鸢点了点头,将杯盏递给她,确实觉得头有些疼,就侧身躺了下去。

  屋外春风缭绕,满山开遍桃花。山中无岁月,唯有日月长。

  迷迷糊糊中,似是又回到她死去的那晚。

  出嫁四年,对她向来是冷言冷语的夫君,在她死去前的最后一个月,对她是百般疼爱,万般宠溺,尤其是死去的那晚竟然破天荒的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与何鸢把酒言欢。酒喝得有点多,何鸢昏昏沉沉的,被他抱在怀里面,红了脸,听着他的蜜语甜言。

  彼时,何鸢觉得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新婚之夜夫君就被一道圣旨传进了宫里,留何鸢一人独守空闺。从天黑等到天明,何鸢并未等到夫君归来,等来的,却是乌孙犯境,骠骑将军桓楚带兵离去的悲闻。新婚之夜,连盖头都未揭下,新郎官就匆匆离去,丝毫不给她面子。这在世人眼中,说的好听点,那是夫君忠君爱国,顾全大局。说的不好听的,定是那个女子不为丈夫所喜,这女子在世人眼中无疑落下了不好的名声。

  但何鸢素来聪慧,隐忍谦让,接到圣旨的那刻,她着大红喜服跪地谢恩:“臣妇谢皇上对外子的恩赏,臣妇定恪勤持家,静候外子归来。”

  嘲讽和蔑视便成了识大体,懂规矩。

  一年后,乌孙大败,割地赔金归顺天朝。骠骑将军桓楚班师回朝,晋封靖王,赏赐九锡,封地凉州。皇帝念在他夫妻二人分离一年的份上,特恩准何鸢着王妃朝服于西华门外三里迎桓楚归朝。

  她满怀希望,满心激动而去,却被夫君当场侮辱。

  桓楚单骑策马而来,后面跟着一辆宝马香车,亲卫二十人跟随护卫左右。她满脸欣喜迎他,桓楚却看也不看,自下了马,接过赏赐的圣旨。

  她伸出迎接的手尴尬的留在半空,却见桓楚自车内迎出一妙龄女子,二人相携归府,徒留她一人在众人的窃窃私语和不屑中,呆立当场。

  自那以后,桓楚对她冷颜不语。但该做的不该做的,桓楚却一样都不少。回府的当夜,几乎是以粗暴的方式强要了她。迟来十一个月的圆房,在她声声哀戚中结束了。她裸着身子毫无气息的躺在床上,看着桓楚温柔的亲吻自边境归来时带的那个女子。

  此后的无数个日夜,桓楚都是这样折磨她,即便是她身上不舒服的日子也没放过她。甚至,在她有身孕的时候,桓楚也这样对她。她怀孕,流产。不等身体修养好,又怀孕,再流产。日子久了,她看见桓楚就想起他在床上时如同禽兽一般的样子。

  她初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好,于是就越发温顺,然而换来的却是桓楚更加残暴的对待。

  这也不奇怪,男人么,对主动贴上来的女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是何鸢仰慕他的勇武,求着何太傅,嫁给了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桓楚,文成武就,战功赫赫,特赐婚何太傅之女平阳郡主何鸢。平阳郡主何鸢,温婉敦厚,知书达礼”

  圣旨上是这么说的,当然,实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因为何鸢跟她爹说,我何鸢此生定要嫁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儿,与他携手并肩,走向暮雪白首。晋朝骠骑将军桓楚,文成武就,仪表堂堂,是众多闺阁女儿心尖尖上的人儿。何鸢自然也不例外。

  何太傅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自是当做宝珠疼。故而何鸢说什么,他都是有求必应,何况,桓楚也的确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将才栋梁。于是何太傅就向皇上求了这么一道旨意,只为自己的女儿在以后的人生中能够如愿以偿。

  但何鸢却没想到,她所谓的一腔爱慕,却成了将太傅府推向黄泉路的利剑,而她那良人,却亲手杀了她。

  那晚他拥着何鸢,柔情似水,他说,“王妃,一直以来,本王对你过于忽视,是本王的错,本王不求你的原谅,惟愿此后能与你长相守。”

  何鸢羞红了脸,在他的怀中柔声应下:“你我是夫妻,夫妻一体,祸福与共。我既已嫁给你,自然是冠以桓氏,不再只是何家女儿。”

  那时何鸢不知道,就在她沉溺在他怀中的时候,她的双亲和阖府仆从正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当桌子上只余下残羹冷炙的时候,桓楚的亲信佩剑直闯他们的闺房,毫不在意何鸢正衣衫不整的被桓楚压在桌子上。房门被推开的那刻,春夜冷雨里刺骨的风呼呼着刮了进来,透过早不能蔽体的单薄里衣,刺得何鸢骨骼发疼。

  片刻前还正耳鬓厮磨的良人,猛地推开何鸢,撩袍坐在了椅子上,“有何急事?”

  何鸢扯了扯早已破碎不堪的衣服勉强遮了点春光,在侍卫灼热的目光中羞红了脸。

  侍卫跪下,急急道:“回王爷,皇上似是改了旨意,准备再查太傅叛变一事。”

  “胡闹!”桓楚猛地掀翻了桌子,“立刻去太傅府,吩咐郭承恩,务必在圣旨到之前处理干净。”也不管那些杯盏砸了何鸢一身,甩袖就要往外走。

  杯盏砸在身上,火辣辣的疼。但何鸢却没什么知觉,脑海里早被那句“太傅叛变”击得一片空白。

  太傅大人,属何氏望族。

  平阳何氏,自晋朝立国一百多年来,一直是士族翘楚,在门阀世家中颇有声望,世代与皇室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何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风流,是为当朝望族。更何况,何太傅他是一介儒臣,毫无兵权,如何叛变?且何曾受先帝恩赏,得任太子太傅,称得上是帝师。堂堂一代帝师,怎么会落得叛变的下场?

  何鸢茫然不知所措,拉着桓楚的衣袖,悲声乞求,“王爷,我父亲如何了?”

  桓楚一把甩开何鸢,冷笑道:“逆贼何曾勾结匈奴贼人,妄图推翻我朝江山。”

  “这不可能!”何鸢猛地站起身来,却一刹那头晕耳鸣,眼前一抹黑,忙扶着桌子,勉强没有倒下。

  耳边有桓楚的鄙夷的声音,说不出的阴冷,“怎么不可能?说起来,本王还得谢谢王妃,若非王妃告知本王匈奴单于的宠妃是你的姑姑,本王又如何查出岳父大人叛变的事实?”

  何鸢怔然,却顿悟。

  原来这一个月的恩爱缱绻,不过是为了从她这里找出父亲叛变的“证据”。心口撕裂般的疼,何鸢慢慢蹲下—身子,瞧着他冷笑,“那王爷要如何处置妾身”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你以为本王亲自下厨所谓何事?”

  一口黑血吐出,本欲大骂,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直笑得肺腑剧痛。纵若她何鸢防备世间任何人,也绝不会防备她亲自选的良人。

  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似是有他讥讽冷笑,又似乎有丫鬟惊呼声,又似乎有圣旨的声音。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人都要死了,还管他什么声音作甚。

  只是,她恨自己瞎了眼,竟认不得披着羊皮的狼!心里有憾恨的声音诅咒:“桓楚,若有来生,我定要你身败名裂!”

  或许上天真的怜悯她,或许上苍也觉得何氏一门不应该死得如此冤屈,所以在归葬宗圣寺的时候,她竟然阴差阳错的借着陈太师之女陈珈珞的身体活了过来。

  前世她隐忍谦让,却落得冤屈致死的下场。这一世她再也不要活得如此窝囊!所有失去的,她都要堂堂正正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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