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A）
第2章上部
第1节 第一章（a）
第 一 章（a）
——莫部长对叶倩说：“如果你同意了这门亲事，我就提拔你去当营业员。”
1 叶倩和章振欣同住章茅屋，父亲是矿山工人。因为叶倩娘邱秀兰要经常下地做农活，所以，叶倩很小时就有和章振欣c刘勇c郑正阳这一帮男孩子玩耍的习惯。
山坡上，牛儿在尽情地咀嚼着嫩绿的青草，小山雀在牛背上边歌边舞，章振欣他们则在草地上玩着捉特务的游戏。这里肯定有一个小姑娘在里面欢快地掺乎。她就是叶倩。小溪里，章振欣他们赤条条在水里打水仗，玩得天昏地暗水发颤时，岸上肯定有一个小姑娘在鼓劲加油。她就是叶倩。星夜时，哪个村里有电影看了，在那帮浩浩荡荡赶看电影的人流中，肯定有一个小姑娘跟在章振欣他们中间。她就是叶倩。总之，说起叶倩这姑娘，还真和章振欣c刘勇c郑正阳这几个哥儿们挺有缘分的。
可是，当章振欣c刘勇c郑正阳他们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好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时，突然发现这个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叶倩已经是个亭亭玉立c青春飞扬的美丽少女时，当叶倩非常明白地感觉到自己和那几个男小子有根本区别时，故事便开始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硬生生地把路旁的小草c山坡上那几棵伶仃的树上的叶子晒得打不起精神，鸟雀们收敛起了那爱歌唱的嗓门儿，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了，偶尔有谁哼唱了一二几声，也是显得十分地嘶哑。只有河溪畔的几棵古老的杨柳树上绿的叶子在强光下发亮，垂在水面的枝条，在偶尔吹过来的几丝丝风里摇摆了几下，在水面上划弄着，让平静的水面泛起了些许笑容。
这条河溪，其实是许久以前清花河的故道，清花村的人叫他港子。就是这道港子把清花村横割成两半。一天里，清花村里的人们在原始式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紧张的“双抢”耕作之后，会有人来到这港子里，或是洗去一身的泥水和辛苦，或是下到水里捉鱼抓虾摸螺丝，回去好为家人解一解荤馋。好长一段时间里，村里猪圈里没有猪，鸡莳里没有鸡，人们只有过年时，从生产队里分得点鱼和肉。所以，这道港子是清花村人平时的一个荤菜碗。
这时，只见章振欣c刘勇c郑正阳和他们后面尾随着手里提着竹篓的叶倩，头顶斗笠，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往港子边走来。
他们站在港子岸边上。
“ 下吧！”郑正阳说着，就要脱下衣裤往下跳。
“呀呀呀，”章振欣捶了他一拳，向站在不远处的叶倩瞟了一眼，“怕丑不？”
“就是嘛。”刘勇立即拉着他们来到一棵枊树旁的稻草堆边，三下五除二脱下衣裤，赤条条地呼地跳下了水。
水花随着扑通声溅得好高好高的，紧接着，水面上的波浪不时地跳跃起来。
叶倩侧着身子站在那里，她的脸刚才那会分明地红过一会。听到跳水声之后，才转身坐到一棵柳树下，看着已经荡漾着欢快波浪的水面，眼睛里带着渴望的神情，注视着水里的那几个同伴，她希望不一会有谁会扔上一条大鱼来。
章振欣他们在水里尽情地嬉戏打闹着，让本来安静地憩息着的鱼们开始烦燥不安了。于是，有人惊喜地叫道：“有鱼撞脚了！”他们就一次又一次地钻到水中，追逐着和他们捉迷藏的鱼们。
“鲤鱼！”好家伙，郑正阳第一个摸上了一条巴掌大的鲤鱼来，高高地举出头领，然后，用着劲往岸上一甩，高声叫道 ，“鲤鱼跳龙门罗！”
“扑”的一声，那条鲤鱼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岸边的一块草地里拼命地蹦跳着。叶倩兴奋得跳了起来，向水面伸着头的郑正阳递过去一个亮亮的笑，说，“再来几条！”
这亮亮的笑正是郑正阳最喜欢看到的，于是，他更加起劲了，一下又钻进了水里。
叶倩好不容易抓住了鱼放进了竹篓里
“好大的鲫鱼呀！”露出水面举着一条白刷刷鲫鱼的是章振欣。“倩倩接鱼罗！”他用力一扔，鱼落在岸边的一块菜地里。叶倩把鱼死死地捉在手里，脸上带亮亮的笑，跳跃着向章振欣喊着：“这鱼好肥呀！
这亮亮的笑也是章振欣喜欢看到的，在他看来，这笑好像给了他力量似的，他猛地一扎，又钻进了水里。
“倩倩，我捉了一条大鱼了。”刘勇露出个脑袋对着岸上的倩倩喊道。
“哪呀？”叶倩并没有看到刘勇扔上什么鱼来。
“你猜我抓到什么鱼了？”刘勇平时总爱耍点小聪明卖点什么关子来逗弄叶倩，只要逗出了一点亮亮的笑，他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不猜！我猜不着！”叶倩知道是在卖关子。
“你看！”刘勇举出了一只手，一条刷白的手掌大的鲫鱼的尾巴还在刘勇的手里一翘一翘的。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看！”刘勇又举出了另一只手，一条白刷刷的手掌大的鲫鱼在刘勇手里一翘一翘的。
“哗，一下抓了两条呀！”叶倩脸上的笑显得更亮更亮。
接着，呼的一下，一条鱼落在叶倩身边的草地上。叶倩把它抓进了竹篓里，心想，这一条大的回去送给谢奶奶。说来，这谢奶奶并不是她的什么亲戚，而是和她同住一屋场的孤寡老人，叶倩平时总要帮谢奶奶做点什么事或是送点什么吃的。因为这一点，清花村的老老少少都说叶倩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将来一定是一个好媳妇。
再接着，第二条鱼落在靠近水边的草地里。
“快点，倩倩！”叶倩看到那鱼还在欢蹦活跳地，要慢一点的活，就会跳回水里去。
叶倩急忙赶过去，可那鱼使劲地跳着，都快要跳到水边边了。她一个劲用手按下去，哪知踩在草地上的脚一滑，一个趔趄，尖叫了一声连人和鱼一起摔到了水里。她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抓什么，可旁边什么也没有，这里的水比较深，她呛了口水，两手在水里糊乱地划打着。
这时章振欣正浮出水面，见此情景，大声叫了一声“快救倩倩”，便急忙地向叶倩这边游来。紧接着，刘勇c郑正阳也游了过来。
他们几个合着力把叶倩弄到了岸上的稻草垛旁，好在动作快，叶倩在水中呆的时间不长，只是呛了一二口水。她像一个落汤鸡似地躺在那里呕吐了一阵之后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不觉大声地叫了起来，“你们？！”然后，用手遮住了眼睛。
章振欣若有所悟地看了一下刘勇和郑正阳，原来，他们是赤身，连那玩意儿也敞露在太阳的眼皮底下。羞得他们慌忙地跳进了水里。
这之后，叶倩足足有四个月没有理这三个毛头小子。
2 这时，人们还裹着厚厚的棉衣舍不得脱下。
小草的触角早早在泥土里呼吸到了一股股暖暖的气息，某一天的早晨竟撑出了让人觉得惊奇的嫩绿的新芽，暴露在新鲜的阳光底下，亮闪闪的；田野间，山坡上，柳树的枝头上，被这亮闪闪的绿闹腾得神色飞扬；鸭儿们再不瑟缩在池塘边的那枯了一个冬天
的乱草丛里，开始在水里咔咔咔地嬉戏劳作着。
春，就是这样在人们不经意间有些羞涩地来了。
“一个姑娘家，再不要和那帮男孩子混在一起了。”就是在这个春天来临的那个什么时候，叶倩她妈邱秀兰向叶倩发出了这样的警告。
“嗯！”听着妈的话，她不觉脸上似乎掠过了一瞬间的灼热，“妈，我去帮谢奶奶挑担水回来。”说完挑起水桶向屋外走去。现在，叶倩已经在公社的中学读完了初中，爹妈没有想让她继续上学的意思，就在家里和她妈打点家务下地劳动。
就是去年那个双抢大忙季节，本来比其他人家的女孩子要娇气得多的叶倩，第一次下到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收割稻子，中午时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黑，一下倒在水田里。是章振欣把她背到路旁的树底下，让她喝下了清凉的井水后才慢慢地缓过了神来。这一次中暑，让她真切地感受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的劳作对于她这个细皮嫩脸的小女子来说是多么地可怕：弯着腰割稻子扯秧苗插秧苗，弯下去就难得直起来；直起来，那阵酸那阵胀那阵痛的感觉简直就是人的脚板心踩上了烧红了的煤炭球上，让人整个地身子要散了架子。头顶上那个太阳老是死钉在天空的中间懒得移动一下，还非常肆意地把炉堂里的火热释放着，把空气烤得闷热闷热的，叫你喘气不得，即使偶尔吹过来一阵风也不会有丝丝凉意。竹斗笠下的脸上被汗水洗过一遍又一遍，浑身上下，衣服与汗水粘在一起。水田里的水也是滚烫的，如果再升温，绝对要把人的脚当泥鳅煮熟了。难怪人们日夜都在做农业机械化的梦呀！可这个梦何时才能圆呢？可是，在这个梦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人们只有老老实实地像衣食无着的乞丐熬漫漫长夜一样来熬这一年一度的双抢季节这一关。当然，叶倩倒有一个让许多人羡慕的美好期盼，那就是可以有机会接父亲的班到那个矿山里当工人拿国家工资。但女孩子又不能下到井下做工，所以招女工也不是说招就招的事，而且，叶倩她爸还年轻着呢，机会再好，也得等上个七八年，这太阳底下没日没夜的抢收抢种的苦日子可不是好熬的呀。
叶倩茫茫然然，她想把自己心中的话和章振欣他们说说。可是，就是这一次中暑，章振欣关心的举动，让她娘有些警觉了起来。要知道，在清花村里，因为叶倩的爸爸是工人，有固定工资支撑家济，所以，她家的屋上是唯一盖着青瓦的，何况，她还有当工人的前程呢？娘打那样的招呼，叶倩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她已经不能经常和章振欣他们在一起了。章振欣虽然已经辍学在家务农，后来被抽到公社的民兵连训练去了，还时不时地随民兵连去执行县里下达的紧急任务；刘勇c郑正阳在县城的高中读书。说来也怪怪的，有一种蚂蚁爬在皮肤上痒痒的感觉在心中捉弄自己，在见不着他们的日子里，叶倩有些怀念和他们在一起那快乐的时光；见着了，又有几分难以掩饰的羞涩，那个夏天，港子边的一幕是难以在脑子里磨灭掉的。
“倩倩”，是章振欣的声音。
叶倩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两只辫子扎着打着结的红绸布，把个白晳透红的脸蛋映衬得如刚爬上东山顶上的太阳那样可爱，大大的眼睛中装满了无限的春光。这时，她身着蓝布花衣，脖颈上系着浅红色的纱巾随风扬起，显得百般的妩媚千样的风情，让偷窥者心神飘散，让想非非者神魂颠倒。
叶倩惊讶地回过头向章振欣笑了笑，虽然还是那样地亮，但少了一份天真多了几丝少女的害羞。不过，这应该是纯洁的青春的笑；女人只有在青春朦胧的季节里才会开放出这种迷人的花来。
“振欣，你书读得那么好，学校的老师老在我们班里夸你呢，特别是盛秋生校长，一开会作报告，就会讲到你。可你初中怎么也不想办法读完呀，真可惜！”
“没办法，我们家人口多，母亲有病，不能下地干活。一大家子就靠父亲一人赚工分，难呀！”章振欣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他是多么想像刘勇c郑正阳一样读完初中再上高中呀。
“那你就打算这样在村里当一辈子农民呀？”
“不知道。”是呀，难道自己要在这贫穷的乡村里呆一辈子？难道自己这一生也将注定要和自己的父母那一辈人一样在这里受穷受累？章振欣有些茫然地回答，他停了一会，说：“一想起你那次中暑的样子，我对你倒是很担心。”
章振欣看着叶倩，眼睛里有着一种让女孩子不得不回避的光芒。这种光芒，是冬天里的一团燃烧着的山火，让整个空间在几分灼热中暖和着。是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章振欣感觉到自己对叶倩是存有爱慕之心的。他喜欢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他喜欢她那能让人甜蜜到心底里的春风般一样的笑。不过章振欣知道，叶倩那次中暑时，章振欣给予的帮助已经让叶倩娘眼睛里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神色。那神色是工人家庭的优越感衬起来的，是屋面上的青瓦和自己家屋面上的稻草对比出来的。这种势力的眼光，有如一记记鞭子在抽打着自己的灵魂，比抽在皮肤上还要难受。他清楚地知道，要想真正得到叶倩，他得努力地改变自己的命运，让自己获得能与工人家庭的优越性和青瓦屋面相当的人生命运。可现在的自己什么都不是呀！因此，他有时控制不住把自己心里那份对叶的爱慕表露在眼神里，但终归没有说出口。他决心，不到时候，就决不说出来。
“叶倩，你看，村里的学校马上就要建好了，据说，这一期开学就要招生。”章振欣指着东山坡下的那两排平房。
叶倩朝东山坡那边瞧了一眼，那里是响应国家关于发展义务教育，大办农村小学的号召，首批新建起的一所村级小学，它的兴建，清花村的农民子女就可在自己的家门口上小学了。这对清花村的老百姓来说，真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据说还要添民办教师呢，不知道这样的好事会落到哪些人的头上。”
“叶倩，难道你不想吗？”章振欣有些神秘地问。
“我哪敢想呀！”叶倩停了一会，“我家没谁在大队或公社当干部，我妈又不会做人，和大队里的干部的关系又不好，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呀!我不会做这个梦的。”
“真的？”章振欣拦到叶倩的前面，“今天，我让你知道一件你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叶倩眼睛里闪着一个大惑不解的疑问号。
章振欣把叶倩肩上的水桶接过放下，“不信，你把眼睛闭下。”
叶倩依从地闭上眼睛，嘴角上禁不住挂着几丝笑，她真不知道章振欣要搞什么鬼名堂。
“等我走了着再打开看！”章振欣把一封信放在了叶倩的手里。
等到叶倩睁开眼睛，章振欣早就不在了身边。
她的手有些颤抖。
章振欣这封信是什么内容，肯定与他那火辣辣的眼神密切相关。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从一个男孩子手里接过一封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信，而且，这是个和自己青梅竹马的男孩子，自己也有着好感的男孩子。这信好像是一阵调皮的风儿在敲打着紧紧闭着的深闺的窗户，让人有些心慌意乱。但她有些害怕，这是女孩子初次接受男孩子书信时的紧张心理造成的害怕，还是叶倩这个女孩在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叮咛时产生的一种害怕：叫你别和这帮男孩子混得太近了，这倒好，情书都收到了手里了！
叶倩把信揣到袋里。她不敢打开。
她一路上懵懵咚咚地把水送到谢奶奶家。
“谢谢你啦，闺女！”谢奶奶的话，叶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只是下意识地朝谢奶奶家隔壁的章振欣家那边瞧去。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下午才听人议论，说章振欣被公社调到一个小型水电站工地做秘书工作去了。叶倩把那封信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抽箱里，好像一打开它，那里面会钻出一条蛇来似的。
这一个晚上，对叶倩来说，真是一个难眠之夜，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难眠之夜！母亲睡了
，她悄悄地点燃了煤油灯，她想打开那封信来看个究竟。
她悉悉索索地来到抽桌边。
“倩倩，做么呢？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母亲在隔壁的房子里一边叫着，一边有起床声，好像要过这边来。
“没什么，老鼠老鼠呢！”她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抽箱，就马上钻进了被窝。此时，母亲来到她的床头，掖了一下被子，然后回自己屋去了。
叶倩整整一个晚上辗转着，好像是在黎明的时分进入了一个梦境：她披着红盖头，身置轿中，被一阵吹吹打打的鼓乐声摇晃着进入了洞房，揭开红盖头的就是章振欣。可正在这时，母亲冲了进来，嘴里叫唤着“你这死丫头”，一把拖住叶倩往外走
叶倩在情急之中醒了过来。天好像是阴着的，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有永远也下不完的意思。
她打着一杯水来到阶台上漱口。只见章振欣父亲提着一个水桶从屋里出来，往门口的水沟里咣的一下倒了一桶浓如酱油的水。她知道，昨夜的雨让章振家的茅屋又漏了。
她心里一阵微微的抽搐，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一条蛇从那封信里钻了出来。
“哟――老章呀，你家酱油铺又开始生产了呀！”这时，叶倩娘邱秀英向对面的章振欣他爸酸溜溜地丢过去了这么一句让叶倩也万分难为情的话。
看着章振欣他爸倒出来的那浓酱油似的漏水，她忽然感觉到，生活，这也是一种生活昨夜的梦又浮现在眼前，如果那梦是真的，那么，往屋外倒浓酱油的可能就是自己她也知道，章振欣家是全大队有名的困难户，何止是房屋破旧呢，你走进他的屋里去，两间屋里除了三张床，再没有一样像样的家什她不敢再往下想去。她感觉到，自己喜欢的章振欣，她娘是不喜欢的；自己喜欢章振欣，但决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于是，她仿佛十分觉悟地想到，她只能和章振欣做朋友，而不可能达到梦中的那种境界。他决定不再看那封信了，而是要在适当的时候还给章振欣，并告诉他，我们是好朋友；或是告诉他，你是我的好大哥。
章振欣走后的第三天，公社中学的校长盛秋生陪着公社管教育的部长莫运才来清花村视察新的学校并研究开学招生事宜，路过章毛屋，顺便下了自行车，找到了叶倩：“叶倩，通知收到了没有？”
“什么通知？”叶倩不解地问。
“这个章振欣，搞的什么名堂？”盛校长迟疑了一下，“不多说了，我现在有事，你下午到公社中学来一趟。”
下午，叶倩到公社中学找到盛校长，才知道章振欣给自己的那封信就是盛校长说的通知。那上面写着：
叶倩同志：
为了发展农村教育事业，经有关方面推荐和领导研究决定，请你于2月15日上午9时准时到公社中学参加新招民办教师培训班，不得迟到缺席。
紫丘人民公社学区革委会
1972年2月12日
就是这封信，让叶倩脱离了艰辛的体力劳动，当上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其中还有一个细节，因公社的一位领导来找盛校长谈工作，盛校长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不过，叶倩是带几分对章振欣羞愧的心情去学校当民办教师的。因为，那封信里，压根儿就只有那份通知而已。
也就是这一年年底，章振欣入伍到华北某地服役去了，而且，章振欣临走之前对那封信的幕后故事也没有做任何说明。
3章振欣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刘勇和郑正阳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正好公社初中扩班，他们在盛秋生校长的推荐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紫丘中学当上了民办教师。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刘勇郑正阳俩人正准备同路回家，出校门口时，被大家一致供认的“名嘴”李桂花老师碰见了他们。
“哟，一起回家呀，又要和那位有名的美人见面了，”她眯了眯眼睛，笑着继续道，“你们不会烂脑壳吧！哈哈哈。”然后骑着那辆新婚时置办的永久牌轻便自行车一溜烟而去。
“这张烂嘴！”刘勇有些轻蔑地说。
“谁找这样的人做老婆，怕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郑正阳接着说道。
说得也是，这个李桂香，是不招男人喜欢的那种女人。个子矮，只有一米五五，还是她拼命挺着胸抬着头往鞋里垫上两双垫底才够这个标准；脸蛋儿白，但却是疙疙瘩瘩有如苦瓜皮，虽然比苦瓜皮要细腻得多，但那些皱皱巴巴的东西显摆在一个女人的脸上，那就让其对男人的吸引力大打折扣了。她只是一个文革前的农业初中的毕业生，后来有机会成工家兵学员进了中等师范学校学习当上了老师，不过，充其量只能教政治学科当个班主任什么的。人说，人不可貌相，人贵在心灵美。可偏偏她表现出来的心术也让人不好接受。说她是“名嘴”其实是贬义，其“名”在于会“侃”， 不论是什么人和事，只要过她的眼，就必过她的嘴，她有本事把它侃细，侃烂，甚至侃臭。所以，初结识她的人往往容易把她当作能说会道的才女，接触多了才发现，她的嘴是天生的烂和臭，为此和好些人有过口角。人们在背地里都叫她“李烂嘴”，只有数学老师刘勇幽默地给取了“李x嘴”，用了个代数式中的字母“x”来代指“烂”和“臭”的含义，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要有人提到“x嘴”，人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指的就是李桂香，不过，李桂香自己死也不会知道人们会给她戴上了这样一个雅号。
他们出了校门，从冯老屋门前经过，迎面碰上了肩上挂着个黄色军用包的公社文教部长莫运才。莫运才40多岁，个子不高，略显微胖，脸有些发黑，着一身蓝布中山服。平时说话或是在会议上讲话，话语未出，先得尖着声音“哼哼”几下。在向教师作报告时，说不了几句，就会说：“我可是大老粗！”说到情绪激动之处，他还会把衣袖卷起来，说：“你们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你看他们干起革命的种田（别人都说‘为革命种田’）来，抢阴天，干晴天，毛毛细雨是好天，干劲冲上了天呀！”更有意思的是，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民办教师的工资由原来的工分呈现转为人民币呈现，中间出现了一些不协调的情况，一些民办教师去公社找他反映情况，他在谈话的过程中，尽力说明目前有些情况是暂时的，要各位为上级分忧，突然间他一掌拍在桌上，说：“鲁迅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们这点道理可要懂。”话音既落，下面轰堂大笑。坐在一旁的盛秋生校长，贴到的耳旁，说，“不是鲁迅，是范仲淹。”没想到他更出语惊人，“什么范仲淹不范仲淹，最近这些年，那些文人里不是只允许讲鲁迅嘛？”下面更是一阵轰堂大笑。有时，他说话说到激动不已之时，还会把裤腿一高一低地卷着，再“哼哼”几声，面部则会显出几分至高无尚的神气来，让下面的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臭老九”们自惭形秽起来，照他那神气，那些读过书的人们算是碰哒鬼怪了，何必要去读几句破书，弄得今天还不如个谷箩大的字认不得一谷箩的莫某人呢。莫某人对全公社教育事务是有生杀之权的，有时，主管全公社教育事务的盛秋生校长也得让他三分。所以，学校的老师见了这个莫部长，总得恭恭敬敬招呼一声“莫部长你侬好！”
“莫部长，你好！”刘勇c郑正阳当然要打招呼。
“哼哼哼，二位老师，放学了？”莫部长脸上堆满自得的笑，且颇有点首长风度的亮了亮手，当然比不上在城楼上向红卫兵小将那种挥手的境界。然后，他径着旁边的一条小路往冯老屋走去。
“刘勇，我发现了一个天机。”
“什么呀？”
“你看，”郑正阳指着莫部长，“你看，他进了谁的屋。”
刘勇朝冯老屋那边看去，见莫部长进了学校旁边的一个独门独户的茅草屋去了，说：“那不是冯巧珍的家吗？他男人前年在修大治电站放炮时不
小心炸死了。”
只见莫部长上到台阶上，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女孩在台阶上玩耍，那只平时见了生人十分凶恶的大黄狗像是迎接他的主人似的向他摇了摇几下尾巴。
郑正阳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
“他们是亲戚吧，我看见莫部长经常往人家家里走。”
“鬼亲戚！八杆子都打不着！”刘勇有些神秘地说，“我倒听说有人议论，这莫部长和这冯巧珍有”他没有说完，只是在自己的腿上拍打了一下，然后改口道：“革命干部关心群众，正常，正常！”
“啊？可别乱说。莫部长可是有家室的人，而且是国家干部，乱说可是要负责任的呀。”郑正勇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可别向人乱说，现在还不是公开的秘密。只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私下里的透露。你乱说，捅出麻烦来，人家会跑到你家里把饭锅打烂。”
“我乱说什么啦？你说！”刘勇狡狤地指着郑正阳的鼻子。
“哈哈哈”
铃铃铃，一阵自行车铃声响到了刘勇和郑正阳身边。
“巧了，碰上你们二位是我今天的造化，麻烦你们帮我把清花大队那边的报纸和信件带过去吧！”邮递员老万的车停在他们面前。
“好好好”刘勇和郑正阳连连答应。
“章振欣那小子好久没有给我们来信了，看看有不有他给我们的信？”刘勇从老张手里接过报纸什么的。
他们急切地翻弄着那一叠邮件。一封信像一颗闪亮的星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那是章振欣的。
但是，不是写给他们的。平时，章振欣给他们写信时，总是要把他们俩个的名字并排着写在信封上的。而这封信则分明地写着的是“清花小学叶倩收”，落款是华北某地某学校的地址。
刘勇和郑正阳猛地惊了，接着脸上涌起了一阵阴云。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去注意对方表情上的变化，只是低坠着眼皮，看着那封信的封面，然后在瞬息之间，扫去面孔上的阴云。
“真是奇了怪，这小子当兵都当到学校去了！”刘勇不解地说。
“或许是部队的子弟学校吧，部队让他去帮助学校工作？”郑正阳猜测道。
“这小子，怎么不给我们写信呀？真不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
“但愿他能在部队混出个人样来，脱离紫丘乡这个贫穷的苦海。”
今日一路上，一向有几分幽默的刘勇和喜于侃侃而谈的郑正阳似乎都多了一份心思，话不像平时那么多了。只是在沉默了一阵后，相互有所意识之后，才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着章振欣。
终于，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
信，是刘勇带给叶倩的。
星星在天上童话般地眨着眼睛。
望着星星想着自己的心事，似乎是女孩子的天性。
叶倩坐在窗户旁，望着那颗最亮的星星，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章振欣去部队后，已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了。她有些不明白，在他那曾经给的眼神中，明明有着男孩子对女孩子的爱慕之意，但怎么就是不明白地表露出来呢？她知道，这是章振欣的稳重谨慎的性格决定的。自从那次错把章振欣带的通知当作情书之后，叶倩不得不再次地思考章振欣这个人。她明确地问过自己，章振欣到底值不值得自己爱？或者说，一旦章振欣向自己提出爱，又值不值得自己接受？答案是矛盾的：论章振欣的人品外貌，对女孩子还有80分以上的吸引力，但是，若章振欣的生活境遇得不到改变，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那个有些势利的母亲都是不会接受的。人，总是十分现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和婚姻更需要现实不过了的生活内容——这种生活观念是她母亲经常念叨着的，也几乎成了叶倩她自己的生活观念。但是，她又相信，章振欣是一个极勤奋的人，他肯定会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他争取到部队当兵，就是改变命运的开始，因为，有许多贫苦的农村孩子就是通过当兵提干或是退伍进城当工人的。
想到这，她想等着这样一个理想日子的到来，她也似乎相信，一定会等到这一天。
此时，天空中的那颗星星好像更亮了。亮到了叶倩的窗前，亮到叶倩的心里。
她坐到桌前，把教案本放到面前，然后，从抽箱中拿出章振欣的信，好几张纸呢？可是，那并不是抒写爱情的言语，而是向叶倩叙述部队上的生活琐事，与平时一般朋友间的交流没有什么两样，其中有一段写道：
想不到，来到这个叫坝上的地方当兵服役，在这个叫九连城军马场整天和马打交道。不过，上天有眼，或许是和教育的缘份（写到这个地方，后面的一行字被涂得看不清是什么内容了，其中可以费着劲从中认出“放弃”二字，叶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写到这个地方，章振欣不愿按这个思路往下写了，才把它涂掉了）上个月，让我离开了军马场，来到了一所学校。因为我们部队的驻地，是一个相当贫穷的半沙漠半草原的地方，经济不发达，可以说比我们家乡还要艰苦。其中教育也相当落后，学校的师资缺乏。为了帮助地方发展经济搞好教育，我们部队挑选了一些战士兼任学校的辅导员和学科教师。我也在被选之列，被安排到一个五年级班代一位休产假教师的语文课。说来也有意思，其实，我并不懂怎样教育学生，倒是学生教我怎样教育学生：由于不知道什么叫教学方法，我只是一个劲要求学生认呀读呀写呀的，一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拿出军人搞队列训练那一些机械的方法来对付学生。结果，不但班里有几个男生开始和我捣蛋，而且学生的学习效果并不见得好。有一次，我在班上发火了：“同学们，以后有谁对老师教的东西学不好，就给我们部队的军马场打马草去。”可是，这时，班里有一位叫洪小艳的女生站起来说，“老师，解放军叔叔训军马时，为什么可以把一匹非常劣的马训成一匹乖巧聪明的战马，我觉得他们好有耐心！你对我们也要这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还真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想到了训人教育人和训马在道理上也有相通的地方：马有灵性，友好和善地对待它们，就会和战士们成为朋友，就对战士们俯首听耳；何况学生是有感情的人呢？从那以后，我把学生当朋友看，友好地带着他们学习知识和开展课外活动，我和他们成了朋友。他们中的好些年龄大一点的学生，原来叫我解放军叔叔，现在改成解放军大哥了。包括那个洪小艳也这样叫我，她其实是我们学校一位女教师的妹妹。我觉得这样当教师真的好开心。可是，我现在终归是一个军人
“倩倩，早点睡吧！”母亲又在叫唤了。
“我还做会教案，省得下周星期一做不赢。”叶倩赶忙把信藏到到箱里，装着做起教案来。
“听说章振欣给你写信了？”母亲走了过来，脸色有些严厉。
“！”叶倩想说点什么，但哑住了。
“那我可告诉你呀，你可不能和他谈恋爱呀！我的女儿可不能嫁到一个只能让人吃苦的家庭里去做媳妇。”
“妈，你烦人不？我要做教案呢！”
母亲悻悻而去。
其实，叶倩手里的笔杆子哪里走得动呢
刘勇好久没有拉二胡了。今天，一种莫名的情绪支使着他拿起那杆自己制作的二胡来。
拉什么呢？《东方红》？《红梅赞》？刚起了个头，就赶忙停了下来。因为，
这些曲子拉起来都不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拉花鼓戏曲里的《十字调》吧，一种深沉的思绪中夹杂着几丝淡淡的忧郁。好的，就拉这一曲，让星星听到它，让月亮听到它，让清花河听到它，让
于思绪深沉的曲调中，刘勇眼前出现了章振欣写给叶倩的那封信，一封好厚的信，至少有五六页纸的信。章振欣那小子给叶倩写情书了。这也难怪，漂亮的女孩子有谁个不喜欢呢？何况，叶倩还是那样地善良？我自己就喜欢呀：喜欢叶倩那苗条的身材显露出来的阿娜风韵，喜欢她那倔强中更有温柔的女孩子性格，喜欢其实，究竟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也说不得很具体，反正是喜欢，正像黑夜里天空中有一轮明月，那样地清亮纯和，那样地宁静神异，你不喜欢吗？这是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于淡淡忧郁的旋律中，刘勇渐渐地感觉到自己对一个女孩子的爱慕正受到极大的挑战，他担心自己的爱慕在这种挑战中会成为竹篮打水的结局。为什么自己不早早地把自己的爱慕之心交给叶倩，而让章振欣抢了个先？不过，刘勇向来是自信的，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就放弃了，他要迎接挑战，要在挑战中去争取胜利。突而，他停了一下，想从自己的音乐库里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心理的曲子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只有拉起了能让人振奋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他的心也仿佛随着二胡曲在振奋地高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奋发斗志昂扬”
末了，刘勇收起二胡，站起身伸了伸腰杆子，推开门，他不觉一惊：一阵风把郑正阳的簘乐声送到耳朵里，这一阵阵不成曲调的簘乐声震憾到刘勇的心里。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心里说道：好小子，走着瞧！
还别怪刘勇心里嘀咕，郑正阳下午看到了章振欣给叶倩的信后，心中的五味醋瓶也被掀开盖，醋意胡乱地翻腾着，翻腾得他连晚上的点心也没有吃好，于是，他拿起那支自己用毛竹制作的竹簘，胡乱地吹起来。
这胡乱地吹出来的曲调，表达的是一个男孩子对心仪女孩的向往之情。这份情感原本好比一池碧绿的水，静谧快乐地放在一座山间里，可被章振欣那封厚厚的信一下给打破了。
“这破箫！”郑正阳吐了一下口水，把箫扔到一边，来到桌子旁，拿起毛笔，蘸了一下墨汁，想了想，挥起笔在纸上写了张仲素《燕子楼》中的一句诗：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然后，面对这两行字自嘲地笑了笑，心里暗暗道：“相思？我得相思病了？！不，我是在爱慕一个善良美丽的姑娘。”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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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a）
第 一 章（a）
——莫部长对叶倩说：“如果你同意了这门亲事，我就提拔你去当营业员。”
1 叶倩和章振欣同住章茅屋，父亲是矿山工人。因为叶倩娘邱秀兰要经常下地做农活，所以，叶倩很小时就有和章振欣c刘勇c郑正阳这一帮男孩子玩耍的习惯。
山坡上，牛儿在尽情地咀嚼着嫩绿的青草，小山雀在牛背上边歌边舞，章振欣他们则在草地上玩着捉特务的游戏。这里肯定有一个小姑娘在里面欢快地掺乎。她就是叶倩。小溪里，章振欣他们赤条条在水里打水仗，玩得天昏地暗水发颤时，岸上肯定有一个小姑娘在鼓劲加油。她就是叶倩。星夜时，哪个村里有电影看了，在那帮浩浩荡荡赶看电影的人流中，肯定有一个小姑娘跟在章振欣他们中间。她就是叶倩。总之，说起叶倩这姑娘，还真和章振欣c刘勇c郑正阳这几个哥儿们挺有缘分的。
可是，当章振欣c刘勇c郑正阳他们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好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时，突然发现这个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叶倩已经是个亭亭玉立c青春飞扬的美丽少女时，当叶倩非常明白地感觉到自己和那几个男小子有根本区别时，故事便开始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硬生生地把路旁的小草c山坡上那几棵伶仃的树上的叶子晒得打不起精神，鸟雀们收敛起了那爱歌唱的嗓门儿，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了，偶尔有谁哼唱了一二几声，也是显得十分地嘶哑。只有河溪畔的几棵古老的杨柳树上绿的叶子在强光下发亮，垂在水面的枝条，在偶尔吹过来的几丝丝风里摇摆了几下，在水面上划弄着，让平静的水面泛起了些许笑容。
这条河溪，其实是许久以前清花河的故道，清花村的人叫他港子。就是这道港子把清花村横割成两半。一天里，清花村里的人们在原始式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紧张的“双抢”耕作之后，会有人来到这港子里，或是洗去一身的泥水和辛苦，或是下到水里捉鱼抓虾摸螺丝，回去好为家人解一解荤馋。好长一段时间里，村里猪圈里没有猪，鸡莳里没有鸡，人们只有过年时，从生产队里分得点鱼和肉。所以，这道港子是清花村人平时的一个荤菜碗。
这时，只见章振欣c刘勇c郑正阳和他们后面尾随着手里提着竹篓的叶倩，头顶斗笠，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往港子边走来。
他们站在港子岸边上。
“ 下吧！”郑正阳说着，就要脱下衣裤往下跳。
“呀呀呀，”章振欣捶了他一拳，向站在不远处的叶倩瞟了一眼，“怕丑不？”
“就是嘛。”刘勇立即拉着他们来到一棵枊树旁的稻草堆边，三下五除二脱下衣裤，赤条条地呼地跳下了水。
水花随着扑通声溅得好高好高的，紧接着，水面上的波浪不时地跳跃起来。
叶倩侧着身子站在那里，她的脸刚才那会分明地红过一会。听到跳水声之后，才转身坐到一棵柳树下，看着已经荡漾着欢快波浪的水面，眼睛里带着渴望的神情，注视着水里的那几个同伴，她希望不一会有谁会扔上一条大鱼来。
章振欣他们在水里尽情地嬉戏打闹着，让本来安静地憩息着的鱼们开始烦燥不安了。于是，有人惊喜地叫道：“有鱼撞脚了！”他们就一次又一次地钻到水中，追逐着和他们捉迷藏的鱼们。
“鲤鱼！”好家伙，郑正阳第一个摸上了一条巴掌大的鲤鱼来，高高地举出头领，然后，用着劲往岸上一甩，高声叫道 ，“鲤鱼跳龙门罗！”
“扑”的一声，那条鲤鱼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岸边的一块草地里拼命地蹦跳着。叶倩兴奋得跳了起来，向水面伸着头的郑正阳递过去一个亮亮的笑，说，“再来几条！”
这亮亮的笑正是郑正阳最喜欢看到的，于是，他更加起劲了，一下又钻进了水里。
叶倩好不容易抓住了鱼放进了竹篓里
“好大的鲫鱼呀！”露出水面举着一条白刷刷鲫鱼的是章振欣。“倩倩接鱼罗！”他用力一扔，鱼落在岸边的一块菜地里。叶倩把鱼死死地捉在手里，脸上带亮亮的笑，跳跃着向章振欣喊着：“这鱼好肥呀！
这亮亮的笑也是章振欣喜欢看到的，在他看来，这笑好像给了他力量似的，他猛地一扎，又钻进了水里。
“倩倩，我捉了一条大鱼了。”刘勇露出个脑袋对着岸上的倩倩喊道。
“哪呀？”叶倩并没有看到刘勇扔上什么鱼来。
“你猜我抓到什么鱼了？”刘勇平时总爱耍点小聪明卖点什么关子来逗弄叶倩，只要逗出了一点亮亮的笑，他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不猜！我猜不着！”叶倩知道是在卖关子。
“你看！”刘勇举出了一只手，一条刷白的手掌大的鲫鱼的尾巴还在刘勇的手里一翘一翘的。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看！”刘勇又举出了另一只手，一条白刷刷的手掌大的鲫鱼在刘勇手里一翘一翘的。
“哗，一下抓了两条呀！”叶倩脸上的笑显得更亮更亮。
接着，呼的一下，一条鱼落在叶倩身边的草地上。叶倩把它抓进了竹篓里，心想，这一条大的回去送给谢奶奶。说来，这谢奶奶并不是她的什么亲戚，而是和她同住一屋场的孤寡老人，叶倩平时总要帮谢奶奶做点什么事或是送点什么吃的。因为这一点，清花村的老老少少都说叶倩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将来一定是一个好媳妇。
再接着，第二条鱼落在靠近水边的草地里。
“快点，倩倩！”叶倩看到那鱼还在欢蹦活跳地，要慢一点的活，就会跳回水里去。
叶倩急忙赶过去，可那鱼使劲地跳着，都快要跳到水边边了。她一个劲用手按下去，哪知踩在草地上的脚一滑，一个趔趄，尖叫了一声连人和鱼一起摔到了水里。她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抓什么，可旁边什么也没有，这里的水比较深，她呛了口水，两手在水里糊乱地划打着。
这时章振欣正浮出水面，见此情景，大声叫了一声“快救倩倩”，便急忙地向叶倩这边游来。紧接着，刘勇c郑正阳也游了过来。
他们几个合着力把叶倩弄到了岸上的稻草垛旁，好在动作快，叶倩在水中呆的时间不长，只是呛了一二口水。她像一个落汤鸡似地躺在那里呕吐了一阵之后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不觉大声地叫了起来，“你们？！”然后，用手遮住了眼睛。
章振欣若有所悟地看了一下刘勇和郑正阳，原来，他们是赤身，连那玩意儿也敞露在太阳的眼皮底下。羞得他们慌忙地跳进了水里。
这之后，叶倩足足有四个月没有理这三个毛头小子。
2 这时，人们还裹着厚厚的棉衣舍不得脱下。
小草的触角早早在泥土里呼吸到了一股股暖暖的气息，某一天的早晨竟撑出了让人觉得惊奇的嫩绿的新芽，暴露在新鲜的阳光底下，亮闪闪的；田野间，山坡上，柳树的枝头上，被这亮闪闪的绿闹腾得神色飞扬；鸭儿们再不瑟缩在池塘边的那枯了一个冬天
的乱草丛里，开始在水里咔咔咔地嬉戏劳作着。
春，就是这样在人们不经意间有些羞涩地来了。
“一个姑娘家，再不要和那帮男孩子混在一起了。”就是在这个春天来临的那个什么时候，叶倩她妈邱秀兰向叶倩发出了这样的警告。
“嗯！”听着妈的话，她不觉脸上似乎掠过了一瞬间的灼热，“妈，我去帮谢奶奶挑担水回来。”说完挑起水桶向屋外走去。现在，叶倩已经在公社的中学读完了初中，爹妈没有想让她继续上学的意思，就在家里和她妈打点家务下地劳动。
就是去年那个双抢大忙季节，本来比其他人家的女孩子要娇气得多的叶倩，第一次下到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收割稻子，中午时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黑，一下倒在水田里。是章振欣把她背到路旁的树底下，让她喝下了清凉的井水后才慢慢地缓过了神来。这一次中暑，让她真切地感受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的劳作对于她这个细皮嫩脸的小女子来说是多么地可怕：弯着腰割稻子扯秧苗插秧苗，弯下去就难得直起来；直起来，那阵酸那阵胀那阵痛的感觉简直就是人的脚板心踩上了烧红了的煤炭球上，让人整个地身子要散了架子。头顶上那个太阳老是死钉在天空的中间懒得移动一下，还非常肆意地把炉堂里的火热释放着，把空气烤得闷热闷热的，叫你喘气不得，即使偶尔吹过来一阵风也不会有丝丝凉意。竹斗笠下的脸上被汗水洗过一遍又一遍，浑身上下，衣服与汗水粘在一起。水田里的水也是滚烫的，如果再升温，绝对要把人的脚当泥鳅煮熟了。难怪人们日夜都在做农业机械化的梦呀！可这个梦何时才能圆呢？可是，在这个梦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人们只有老老实实地像衣食无着的乞丐熬漫漫长夜一样来熬这一年一度的双抢季节这一关。当然，叶倩倒有一个让许多人羡慕的美好期盼，那就是可以有机会接父亲的班到那个矿山里当工人拿国家工资。但女孩子又不能下到井下做工，所以招女工也不是说招就招的事，而且，叶倩她爸还年轻着呢，机会再好，也得等上个七八年，这太阳底下没日没夜的抢收抢种的苦日子可不是好熬的呀。
叶倩茫茫然然，她想把自己心中的话和章振欣他们说说。可是，就是这一次中暑，章振欣关心的举动，让她娘有些警觉了起来。要知道，在清花村里，因为叶倩的爸爸是工人，有固定工资支撑家济，所以，她家的屋上是唯一盖着青瓦的，何况，她还有当工人的前程呢？娘打那样的招呼，叶倩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她已经不能经常和章振欣他们在一起了。章振欣虽然已经辍学在家务农，后来被抽到公社的民兵连训练去了，还时不时地随民兵连去执行县里下达的紧急任务；刘勇c郑正阳在县城的高中读书。说来也怪怪的，有一种蚂蚁爬在皮肤上痒痒的感觉在心中捉弄自己，在见不着他们的日子里，叶倩有些怀念和他们在一起那快乐的时光；见着了，又有几分难以掩饰的羞涩，那个夏天，港子边的一幕是难以在脑子里磨灭掉的。
“倩倩”，是章振欣的声音。
叶倩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两只辫子扎着打着结的红绸布，把个白晳透红的脸蛋映衬得如刚爬上东山顶上的太阳那样可爱，大大的眼睛中装满了无限的春光。这时，她身着蓝布花衣，脖颈上系着浅红色的纱巾随风扬起，显得百般的妩媚千样的风情，让偷窥者心神飘散，让想非非者神魂颠倒。
叶倩惊讶地回过头向章振欣笑了笑，虽然还是那样地亮，但少了一份天真多了几丝少女的害羞。不过，这应该是纯洁的青春的笑；女人只有在青春朦胧的季节里才会开放出这种迷人的花来。
“振欣，你书读得那么好，学校的老师老在我们班里夸你呢，特别是盛秋生校长，一开会作报告，就会讲到你。可你初中怎么也不想办法读完呀，真可惜！”
“没办法，我们家人口多，母亲有病，不能下地干活。一大家子就靠父亲一人赚工分，难呀！”章振欣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他是多么想像刘勇c郑正阳一样读完初中再上高中呀。
“那你就打算这样在村里当一辈子农民呀？”
“不知道。”是呀，难道自己要在这贫穷的乡村里呆一辈子？难道自己这一生也将注定要和自己的父母那一辈人一样在这里受穷受累？章振欣有些茫然地回答，他停了一会，说：“一想起你那次中暑的样子，我对你倒是很担心。”
章振欣看着叶倩，眼睛里有着一种让女孩子不得不回避的光芒。这种光芒，是冬天里的一团燃烧着的山火，让整个空间在几分灼热中暖和着。是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章振欣感觉到自己对叶倩是存有爱慕之心的。他喜欢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他喜欢她那能让人甜蜜到心底里的春风般一样的笑。不过章振欣知道，叶倩那次中暑时，章振欣给予的帮助已经让叶倩娘眼睛里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神色。那神色是工人家庭的优越感衬起来的，是屋面上的青瓦和自己家屋面上的稻草对比出来的。这种势力的眼光，有如一记记鞭子在抽打着自己的灵魂，比抽在皮肤上还要难受。他清楚地知道，要想真正得到叶倩，他得努力地改变自己的命运，让自己获得能与工人家庭的优越性和青瓦屋面相当的人生命运。可现在的自己什么都不是呀！因此，他有时控制不住把自己心里那份对叶的爱慕表露在眼神里，但终归没有说出口。他决心，不到时候，就决不说出来。
“叶倩，你看，村里的学校马上就要建好了，据说，这一期开学就要招生。”章振欣指着东山坡下的那两排平房。
叶倩朝东山坡那边瞧了一眼，那里是响应国家关于发展义务教育，大办农村小学的号召，首批新建起的一所村级小学，它的兴建，清花村的农民子女就可在自己的家门口上小学了。这对清花村的老百姓来说，真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据说还要添民办教师呢，不知道这样的好事会落到哪些人的头上。”
“叶倩，难道你不想吗？”章振欣有些神秘地问。
“我哪敢想呀！”叶倩停了一会，“我家没谁在大队或公社当干部，我妈又不会做人，和大队里的干部的关系又不好，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呀!我不会做这个梦的。”
“真的？”章振欣拦到叶倩的前面，“今天，我让你知道一件你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叶倩眼睛里闪着一个大惑不解的疑问号。
章振欣把叶倩肩上的水桶接过放下，“不信，你把眼睛闭下。”
叶倩依从地闭上眼睛，嘴角上禁不住挂着几丝笑，她真不知道章振欣要搞什么鬼名堂。
“等我走了着再打开看！”章振欣把一封信放在了叶倩的手里。
等到叶倩睁开眼睛，章振欣早就不在了身边。
她的手有些颤抖。
章振欣这封信是什么内容，肯定与他那火辣辣的眼神密切相关。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从一个男孩子手里接过一封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信，而且，这是个和自己青梅竹马的男孩子，自己也有着好感的男孩子。这信好像是一阵调皮的风儿在敲打着紧紧闭着的深闺的窗户，让人有些心慌意乱。但她有些害怕，这是女孩子初次接受男孩子书信时的紧张心理造成的害怕，还是叶倩这个女孩在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叮咛时产生的一种害怕：叫你别和这帮男孩子混得太近了，这倒好，情书都收到了手里了！
叶倩把信揣到袋里。她不敢打开。
她一路上懵懵咚咚地把水送到谢奶奶家。
“谢谢你啦，闺女！”谢奶奶的话，叶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只是下意识地朝谢奶奶家隔壁的章振欣家那边瞧去。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下午才听人议论，说章振欣被公社调到一个小型水电站工地做秘书工作去了。叶倩把那封信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抽箱里，好像一打开它，那里面会钻出一条蛇来似的。
这一个晚上，对叶倩来说，真是一个难眠之夜，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难眠之夜！母亲睡了
，她悄悄地点燃了煤油灯，她想打开那封信来看个究竟。
她悉悉索索地来到抽桌边。
“倩倩，做么呢？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母亲在隔壁的房子里一边叫着，一边有起床声，好像要过这边来。
“没什么，老鼠老鼠呢！”她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抽箱，就马上钻进了被窝。此时，母亲来到她的床头，掖了一下被子，然后回自己屋去了。
叶倩整整一个晚上辗转着，好像是在黎明的时分进入了一个梦境：她披着红盖头，身置轿中，被一阵吹吹打打的鼓乐声摇晃着进入了洞房，揭开红盖头的就是章振欣。可正在这时，母亲冲了进来，嘴里叫唤着“你这死丫头”，一把拖住叶倩往外走
叶倩在情急之中醒了过来。天好像是阴着的，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有永远也下不完的意思。
她打着一杯水来到阶台上漱口。只见章振欣父亲提着一个水桶从屋里出来，往门口的水沟里咣的一下倒了一桶浓如酱油的水。她知道，昨夜的雨让章振家的茅屋又漏了。
她心里一阵微微的抽搐，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一条蛇从那封信里钻了出来。
“哟――老章呀，你家酱油铺又开始生产了呀！”这时，叶倩娘邱秀英向对面的章振欣他爸酸溜溜地丢过去了这么一句让叶倩也万分难为情的话。
看着章振欣他爸倒出来的那浓酱油似的漏水，她忽然感觉到，生活，这也是一种生活昨夜的梦又浮现在眼前，如果那梦是真的，那么，往屋外倒浓酱油的可能就是自己她也知道，章振欣家是全大队有名的困难户，何止是房屋破旧呢，你走进他的屋里去，两间屋里除了三张床，再没有一样像样的家什她不敢再往下想去。她感觉到，自己喜欢的章振欣，她娘是不喜欢的；自己喜欢章振欣，但决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于是，她仿佛十分觉悟地想到，她只能和章振欣做朋友，而不可能达到梦中的那种境界。他决定不再看那封信了，而是要在适当的时候还给章振欣，并告诉他，我们是好朋友；或是告诉他，你是我的好大哥。
章振欣走后的第三天，公社中学的校长盛秋生陪着公社管教育的部长莫运才来清花村视察新的学校并研究开学招生事宜，路过章毛屋，顺便下了自行车，找到了叶倩：“叶倩，通知收到了没有？”
“什么通知？”叶倩不解地问。
“这个章振欣，搞的什么名堂？”盛校长迟疑了一下，“不多说了，我现在有事，你下午到公社中学来一趟。”
下午，叶倩到公社中学找到盛校长，才知道章振欣给自己的那封信就是盛校长说的通知。那上面写着：
叶倩同志：
为了发展农村教育事业，经有关方面推荐和领导研究决定，请你于2月15日上午9时准时到公社中学参加新招民办教师培训班，不得迟到缺席。
紫丘人民公社学区革委会
1972年2月12日
就是这封信，让叶倩脱离了艰辛的体力劳动，当上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其中还有一个细节，因公社的一位领导来找盛校长谈工作，盛校长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不过，叶倩是带几分对章振欣羞愧的心情去学校当民办教师的。因为，那封信里，压根儿就只有那份通知而已。
也就是这一年年底，章振欣入伍到华北某地服役去了，而且，章振欣临走之前对那封信的幕后故事也没有做任何说明。
3章振欣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刘勇和郑正阳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正好公社初中扩班，他们在盛秋生校长的推荐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紫丘中学当上了民办教师。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刘勇郑正阳俩人正准备同路回家，出校门口时，被大家一致供认的“名嘴”李桂花老师碰见了他们。
“哟，一起回家呀，又要和那位有名的美人见面了，”她眯了眯眼睛，笑着继续道，“你们不会烂脑壳吧！哈哈哈。”然后骑着那辆新婚时置办的永久牌轻便自行车一溜烟而去。
“这张烂嘴！”刘勇有些轻蔑地说。
“谁找这样的人做老婆，怕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郑正阳接着说道。
说得也是，这个李桂香，是不招男人喜欢的那种女人。个子矮，只有一米五五，还是她拼命挺着胸抬着头往鞋里垫上两双垫底才够这个标准；脸蛋儿白，但却是疙疙瘩瘩有如苦瓜皮，虽然比苦瓜皮要细腻得多，但那些皱皱巴巴的东西显摆在一个女人的脸上，那就让其对男人的吸引力大打折扣了。她只是一个文革前的农业初中的毕业生，后来有机会成工家兵学员进了中等师范学校学习当上了老师，不过，充其量只能教政治学科当个班主任什么的。人说，人不可貌相，人贵在心灵美。可偏偏她表现出来的心术也让人不好接受。说她是“名嘴”其实是贬义，其“名”在于会“侃”， 不论是什么人和事，只要过她的眼，就必过她的嘴，她有本事把它侃细，侃烂，甚至侃臭。所以，初结识她的人往往容易把她当作能说会道的才女，接触多了才发现，她的嘴是天生的烂和臭，为此和好些人有过口角。人们在背地里都叫她“李烂嘴”，只有数学老师刘勇幽默地给取了“李x嘴”，用了个代数式中的字母“x”来代指“烂”和“臭”的含义，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要有人提到“x嘴”，人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指的就是李桂香，不过，李桂香自己死也不会知道人们会给她戴上了这样一个雅号。
他们出了校门，从冯老屋门前经过，迎面碰上了肩上挂着个黄色军用包的公社文教部长莫运才。莫运才40多岁，个子不高，略显微胖，脸有些发黑，着一身蓝布中山服。平时说话或是在会议上讲话，话语未出，先得尖着声音“哼哼”几下。在向教师作报告时，说不了几句，就会说：“我可是大老粗！”说到情绪激动之处，他还会把衣袖卷起来，说：“你们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你看他们干起革命的种田（别人都说‘为革命种田’）来，抢阴天，干晴天，毛毛细雨是好天，干劲冲上了天呀！”更有意思的是，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民办教师的工资由原来的工分呈现转为人民币呈现，中间出现了一些不协调的情况，一些民办教师去公社找他反映情况，他在谈话的过程中，尽力说明目前有些情况是暂时的，要各位为上级分忧，突然间他一掌拍在桌上，说：“鲁迅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们这点道理可要懂。”话音既落，下面轰堂大笑。坐在一旁的盛秋生校长，贴到的耳旁，说，“不是鲁迅，是范仲淹。”没想到他更出语惊人，“什么范仲淹不范仲淹，最近这些年，那些文人里不是只允许讲鲁迅嘛？”下面更是一阵轰堂大笑。有时，他说话说到激动不已之时，还会把裤腿一高一低地卷着，再“哼哼”几声，面部则会显出几分至高无尚的神气来，让下面的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臭老九”们自惭形秽起来，照他那神气，那些读过书的人们算是碰哒鬼怪了，何必要去读几句破书，弄得今天还不如个谷箩大的字认不得一谷箩的莫某人呢。莫某人对全公社教育事务是有生杀之权的，有时，主管全公社教育事务的盛秋生校长也得让他三分。所以，学校的老师见了这个莫部长，总得恭恭敬敬招呼一声“莫部长你侬好！”
“莫部长，你好！”刘勇c郑正阳当然要打招呼。
“哼哼哼，二位老师，放学了？”莫部长脸上堆满自得的笑，且颇有点首长风度的亮了亮手，当然比不上在城楼上向红卫兵小将那种挥手的境界。然后，他径着旁边的一条小路往冯老屋走去。
“刘勇，我发现了一个天机。”
“什么呀？”
“你看，”郑正阳指着莫部长，“你看，他进了谁的屋。”
刘勇朝冯老屋那边看去，见莫部长进了学校旁边的一个独门独户的茅草屋去了，说：“那不是冯巧珍的家吗？他男人前年在修大治电站放炮时不
小心炸死了。”
只见莫部长上到台阶上，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女孩在台阶上玩耍，那只平时见了生人十分凶恶的大黄狗像是迎接他的主人似的向他摇了摇几下尾巴。
郑正阳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
“他们是亲戚吧，我看见莫部长经常往人家家里走。”
“鬼亲戚！八杆子都打不着！”刘勇有些神秘地说，“我倒听说有人议论，这莫部长和这冯巧珍有”他没有说完，只是在自己的腿上拍打了一下，然后改口道：“革命干部关心群众，正常，正常！”
“啊？可别乱说。莫部长可是有家室的人，而且是国家干部，乱说可是要负责任的呀。”郑正勇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可别向人乱说，现在还不是公开的秘密。只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私下里的透露。你乱说，捅出麻烦来，人家会跑到你家里把饭锅打烂。”
“我乱说什么啦？你说！”刘勇狡狤地指着郑正阳的鼻子。
“哈哈哈”
铃铃铃，一阵自行车铃声响到了刘勇和郑正阳身边。
“巧了，碰上你们二位是我今天的造化，麻烦你们帮我把清花大队那边的报纸和信件带过去吧！”邮递员老万的车停在他们面前。
“好好好”刘勇和郑正阳连连答应。
“章振欣那小子好久没有给我们来信了，看看有不有他给我们的信？”刘勇从老张手里接过报纸什么的。
他们急切地翻弄着那一叠邮件。一封信像一颗闪亮的星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那是章振欣的。
但是，不是写给他们的。平时，章振欣给他们写信时，总是要把他们俩个的名字并排着写在信封上的。而这封信则分明地写着的是“清花小学叶倩收”，落款是华北某地某学校的地址。
刘勇和郑正阳猛地惊了，接着脸上涌起了一阵阴云。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去注意对方表情上的变化，只是低坠着眼皮，看着那封信的封面，然后在瞬息之间，扫去面孔上的阴云。
“真是奇了怪，这小子当兵都当到学校去了！”刘勇不解地说。
“或许是部队的子弟学校吧，部队让他去帮助学校工作？”郑正阳猜测道。
“这小子，怎么不给我们写信呀？真不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
“但愿他能在部队混出个人样来，脱离紫丘乡这个贫穷的苦海。”
今日一路上，一向有几分幽默的刘勇和喜于侃侃而谈的郑正阳似乎都多了一份心思，话不像平时那么多了。只是在沉默了一阵后，相互有所意识之后，才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着章振欣。
终于，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
信，是刘勇带给叶倩的。
星星在天上童话般地眨着眼睛。
望着星星想着自己的心事，似乎是女孩子的天性。
叶倩坐在窗户旁，望着那颗最亮的星星，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章振欣去部队后，已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了。她有些不明白，在他那曾经给的眼神中，明明有着男孩子对女孩子的爱慕之意，但怎么就是不明白地表露出来呢？她知道，这是章振欣的稳重谨慎的性格决定的。自从那次错把章振欣带的通知当作情书之后，叶倩不得不再次地思考章振欣这个人。她明确地问过自己，章振欣到底值不值得自己爱？或者说，一旦章振欣向自己提出爱，又值不值得自己接受？答案是矛盾的：论章振欣的人品外貌，对女孩子还有80分以上的吸引力，但是，若章振欣的生活境遇得不到改变，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那个有些势利的母亲都是不会接受的。人，总是十分现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和婚姻更需要现实不过了的生活内容——这种生活观念是她母亲经常念叨着的，也几乎成了叶倩她自己的生活观念。但是，她又相信，章振欣是一个极勤奋的人，他肯定会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他争取到部队当兵，就是改变命运的开始，因为，有许多贫苦的农村孩子就是通过当兵提干或是退伍进城当工人的。
想到这，她想等着这样一个理想日子的到来，她也似乎相信，一定会等到这一天。
此时，天空中的那颗星星好像更亮了。亮到了叶倩的窗前，亮到叶倩的心里。
她坐到桌前，把教案本放到面前，然后，从抽箱中拿出章振欣的信，好几张纸呢？可是，那并不是抒写爱情的言语，而是向叶倩叙述部队上的生活琐事，与平时一般朋友间的交流没有什么两样，其中有一段写道：
想不到，来到这个叫坝上的地方当兵服役，在这个叫九连城军马场整天和马打交道。不过，上天有眼，或许是和教育的缘份（写到这个地方，后面的一行字被涂得看不清是什么内容了，其中可以费着劲从中认出“放弃”二字，叶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写到这个地方，章振欣不愿按这个思路往下写了，才把它涂掉了）上个月，让我离开了军马场，来到了一所学校。因为我们部队的驻地，是一个相当贫穷的半沙漠半草原的地方，经济不发达，可以说比我们家乡还要艰苦。其中教育也相当落后，学校的师资缺乏。为了帮助地方发展经济搞好教育，我们部队挑选了一些战士兼任学校的辅导员和学科教师。我也在被选之列，被安排到一个五年级班代一位休产假教师的语文课。说来也有意思，其实，我并不懂怎样教育学生，倒是学生教我怎样教育学生：由于不知道什么叫教学方法，我只是一个劲要求学生认呀读呀写呀的，一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拿出军人搞队列训练那一些机械的方法来对付学生。结果，不但班里有几个男生开始和我捣蛋，而且学生的学习效果并不见得好。有一次，我在班上发火了：“同学们，以后有谁对老师教的东西学不好，就给我们部队的军马场打马草去。”可是，这时，班里有一位叫洪小艳的女生站起来说，“老师，解放军叔叔训军马时，为什么可以把一匹非常劣的马训成一匹乖巧聪明的战马，我觉得他们好有耐心！你对我们也要这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还真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想到了训人教育人和训马在道理上也有相通的地方：马有灵性，友好和善地对待它们，就会和战士们成为朋友，就对战士们俯首听耳；何况学生是有感情的人呢？从那以后，我把学生当朋友看，友好地带着他们学习知识和开展课外活动，我和他们成了朋友。他们中的好些年龄大一点的学生，原来叫我解放军叔叔，现在改成解放军大哥了。包括那个洪小艳也这样叫我，她其实是我们学校一位女教师的妹妹。我觉得这样当教师真的好开心。可是，我现在终归是一个军人
“倩倩，早点睡吧！”母亲又在叫唤了。
“我还做会教案，省得下周星期一做不赢。”叶倩赶忙把信藏到到箱里，装着做起教案来。
“听说章振欣给你写信了？”母亲走了过来，脸色有些严厉。
“！”叶倩想说点什么，但哑住了。
“那我可告诉你呀，你可不能和他谈恋爱呀！我的女儿可不能嫁到一个只能让人吃苦的家庭里去做媳妇。”
“妈，你烦人不？我要做教案呢！”
母亲悻悻而去。
其实，叶倩手里的笔杆子哪里走得动呢
刘勇好久没有拉二胡了。今天，一种莫名的情绪支使着他拿起那杆自己制作的二胡来。
拉什么呢？《东方红》？《红梅赞》？刚起了个头，就赶忙停了下来。因为，
这些曲子拉起来都不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拉花鼓戏曲里的《十字调》吧，一种深沉的思绪中夹杂着几丝淡淡的忧郁。好的，就拉这一曲，让星星听到它，让月亮听到它，让清花河听到它，让
于思绪深沉的曲调中，刘勇眼前出现了章振欣写给叶倩的那封信，一封好厚的信，至少有五六页纸的信。章振欣那小子给叶倩写情书了。这也难怪，漂亮的女孩子有谁个不喜欢呢？何况，叶倩还是那样地善良？我自己就喜欢呀：喜欢叶倩那苗条的身材显露出来的阿娜风韵，喜欢她那倔强中更有温柔的女孩子性格，喜欢其实，究竟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也说不得很具体，反正是喜欢，正像黑夜里天空中有一轮明月，那样地清亮纯和，那样地宁静神异，你不喜欢吗？这是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于淡淡忧郁的旋律中，刘勇渐渐地感觉到自己对一个女孩子的爱慕正受到极大的挑战，他担心自己的爱慕在这种挑战中会成为竹篮打水的结局。为什么自己不早早地把自己的爱慕之心交给叶倩，而让章振欣抢了个先？不过，刘勇向来是自信的，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就放弃了，他要迎接挑战，要在挑战中去争取胜利。突而，他停了一下，想从自己的音乐库里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心理的曲子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只有拉起了能让人振奋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他的心也仿佛随着二胡曲在振奋地高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奋发斗志昂扬”
末了，刘勇收起二胡，站起身伸了伸腰杆子，推开门，他不觉一惊：一阵风把郑正阳的簘乐声送到耳朵里，这一阵阵不成曲调的簘乐声震憾到刘勇的心里。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心里说道：好小子，走着瞧！
还别怪刘勇心里嘀咕，郑正阳下午看到了章振欣给叶倩的信后，心中的五味醋瓶也被掀开盖，醋意胡乱地翻腾着，翻腾得他连晚上的点心也没有吃好，于是，他拿起那支自己用毛竹制作的竹簘，胡乱地吹起来。
这胡乱地吹出来的曲调，表达的是一个男孩子对心仪女孩的向往之情。这份情感原本好比一池碧绿的水，静谧快乐地放在一座山间里，可被章振欣那封厚厚的信一下给打破了。
“这破箫！”郑正阳吐了一下口水，把箫扔到一边，来到桌子旁，拿起毛笔，蘸了一下墨汁，想了想，挥起笔在纸上写了张仲素《燕子楼》中的一句诗：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然后，面对这两行字自嘲地笑了笑，心里暗暗道：“相思？我得相思病了？！不，我是在爱慕一个善良美丽的姑娘。”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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