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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6.第36章 蒂布朗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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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泰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小船撞沉的地方张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一块岩石的棱角上还挂着遇难水手带的一顶弗里吉亚帽一种红色锥形高帽,帽尖向前倾折,流行于法国大革命时期。旁边漂着几片船身的碎片,这是船上的几段横梁,现在有气无力地漂在水上,随着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往岩岛岸边冲撞,又像正在顶角的疲惫的公羊,不停地相互冲撞。爱德蒙在转眼之间打定了主意,他跳进海水,向帽子游去,拿来戴在自己头上,然后抓住一段横木,朝来船该走的航线泅水插过去。“现在我有救了。”他喃喃说道,这一信心使他顿时恢复了体力。

  不久,他就看到那艘单桅三角帆船,船是逆风行驶,所以在伊夫堡和普拉尼埃灯塔之间曲折抢风而行。一瞬间唐泰斯怕那船不贴着岸边走,而驶向深海,因为这船要是驶往科西嘉岛或撒丁岛,就一定走深海。但从它行驶的样子看,唐泰斯很快断定,同大多数去意大利的船一样,这船也准备从雅罗屿和加拉塞雷尼岛之间穿过。

  但是,船和泅水的唐泰斯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明显缩短,有一次向外偏行的时候,小船离唐泰斯几乎有四分之一海里。他于是浮出浪面,挥动小帽,以此作为求救的信号。但是船上没有人看见,船掉过头去又一次偏向外边的海面。唐泰斯想大声呼叫,但他目测了一下距离,知道喊声到不了船那儿就被海风吹散,被浪涛声淹没。这时他庆幸自己想得周到,幸亏抱住了一段横梁。他现在很虚弱,不一定能坚持游到上船,而且船有可能发现不了他而径自驶走,他光靠自己游是肯定到不了岸上的。

  唐泰斯虽然差不多可以断定这船走的航道,但仍不无焦虑地望着那船,直到船又掉头向他这边偏过来才踏实。于是他又向前游迎上去,但是不等他靠近,船又掉头向外偏去。唐泰斯立即用上所有的力气,几乎在水中站立起来了,一边挥动帽子,一边喊出遇难水手那种悲哀的呼叫,仿佛大海的某个神灵在呜咽。这一次船上的人看见他了,也听到他喊了,单桅三角帆船立即改变航向,转舵朝他驶来,他也清楚地看到船上正准备放小艇下来。片刻以后,小艇由两个人划着,迅速向他驶来。唐泰斯觉得现在那段横梁用不着了,于是松手由它漂走,自己奋力向前游,好让赶来救他的人少走一半路。

  但是,唐泰斯估计错了,其实,他这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觉得那根木梁非常有用,但横梁已经慢慢悠悠地漂走,离他有百步远。他的手臂开始发僵,腿也弯曲不了,全身的动作都变得迟钝和不连贯,胸口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又大喊了一声,小艇上的两个人加倍使劲划桨,其中一个用意大利语喊道:“顶住!”

  他刚听到那喊声,一个浪头劈了过来。他已经没有力量再浮上水面,头被埋在浪下,整个身子被浪花淹没。他扑腾着终于浮出水面,但是他的动作已是快要淹死的人那种绝望的,毫无规律的挣扎,他第三次大喊一声,接着只觉得自己往下沉,似乎脚上还绑着那讨命的铁球。海水淹没了他脑袋,透过水他看到蓝天变成了铅灰色,又布满了斑斑黑点。有人过来使劲把他拉上水面,他只觉得人家在抓他头发,接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他已昏死过去。

  当唐泰斯重新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单桅三角帆船的甲板上。船仍在行驶,唐泰斯立即望了一眼,他要弄清楚什么航向,船已把伊夫堡摔在后边向前驶去。唐泰斯这时极其衰竭,虽然心里非常高兴,但是他的欢呼声在别人听来竟像是痛苦的呻吟。

  刚才说过,他在甲板上躺着。一个水手拿一条毛毯给他揉搓四肢,另一个水手——他认得就是叫他坚持的那个人,正拿了水壶往他嘴里倒,第三个水手已上了年纪,既是船上的驾驶,又是船长,他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一种同类相怜的神情。一个人假如知道自己虽然在昨天躲过灾难,但灾难说不定在明天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般都会产生这种情感。唐泰斯毕竟年轻,水壶里的朗姆酒灌进几滴之后,他那衰竭的心脏恢复了过来,跪在他身旁,用毛毯给他按摩的水手又使他四肢恢复了弹力。

  “你是什么人?”船长用蹩脚的法语问。

  “我是马耳他水手,”唐泰斯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回答说,“我们船从锡拉库萨意大利西西里岛一港口。运酒过来,昨天夜里我们过墨琼岬的时候遇上风暴,在你们还能看得见的那边岩石上,我们的船撞沉了。”

  “你现在是从什么地方游过来的?”

  “就从这些岩石那里过来的,也是我的运气好,抱住岩石保了条命,可是我们可怜的船长一头撞上岩石死了,另外三个水手也都淹死了。我想,活下来的就我一个。我看到你们的船,又怕在这孤零零的荒岛上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盼到有别的船来救,所以我冒险抱了块破船板,想游到你们船边上来。谢谢你们,”唐泰斯接着说,“你们救了我的命,你们有个水手抓我头发的时候,我已经不行了。”

  “那是我呀,”一个留着又长又黑的鬓发,相貌诚实直爽的水手说,“再晚一步就完了,那时你已经往下沉了。”

  “是的,”唐泰斯说道,一边向那水手伸出手去,“是的,老兄,我再一次谢谢你。”

  “好家伙!”那水手说,“当时我还真有点犹豫,你胡子有六寸长,头发一尺长,你这模样哪像个好人?像个强盗倒差不多。”

  唐泰斯这才想起,自从进了伊夫堡以后,他就没有剃过头,也没有刮过胡子。“是呀,”他说道,“有一次遇险,我向圣母许了愿,10年不剃头不刮胡子,今天正好满十年,还真差一点淹死。”

  “现在我们该怎么安置你呢?”船长问道。

  “嗨,”唐泰斯回答道,“你们看着办吧。我干活的船沉了,船长也死了,你们也都看见了,我是大难不死,可是什么都丢光了。要说运气,我是个很不错的水手,你们不管靠哪个港,到了就把我甩下吧,我总会在条商船上找到活干的。”

  “你对地中海熟悉吗?”

  “我自小就在地中海航行。”

  “进港抛锚这一套活你都会吗?”

  “几乎所有的港口,即便是最不好行船的,我都能闭着眼睛驶进驶出。”

  “唉,发个话吧,船长,”那个喊着叫唐泰斯坚持的水手说,“只要这伙计说的都是实话,有啥不好把他留下来的?”

  “可以,只要他说的都是实话。”船长带着怀疑的神情说,“人要落难到了这个分上,自然许诺的话说得多,也不管以后能不能做到。”

  “我能做的一定比现在说的还好。”唐泰斯说。

  “啊,啊,”船长笑着说,“我们等着瞧吧。”

  “什么时候考我都可以。”唐泰斯接着说道,一边仰起身来,“你们这是往哪儿去?”

  “去里窝那(意大利一港口。)。”

  “嗨,你们这样抢风折来折去的,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为什么不干脆贴着风走呢?”

  “就怕不偏不歪撞到里荣屿上。”

  “你们正好从岛边20多寻一寻等于1.624米。的地方擦过去。”

  “请掌舵,”船长说,“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怎么样。”

  唐泰斯在船舵旁坐下,轻轻压了一下,船能跟着转动,他心里有了底,不过他也看出这船不是第一流的,但他没有推却。“拉转桁索!拉帆角索!”他喊道。船上的四个水手奔向各自岗位,船长在一旁看着。“拉直!”唐泰斯又喊道,水手的动作都比较正确。“现在拴索,拴紧!”

  前后三道命令都执行了,帆船马上从抢风行驶改了过来,开始朝里荣屿驶去,果然不出唐泰斯所料,船从边上一擦而过,右舷离小岛20寻的样子。

  “好极了。”船长说道。

  “好极了。”水手们异口同声跟着喊。

  大家都望着他,这时他的目光恢复了神采,他的身躯恢复了活力,谁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怀疑。

  “你们看,”唐泰斯离开舵把说,“我对你们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这次航行我能做点事。假如到了里窝那你们不想要我,没有关系,把我留那儿就可以了,至于从这儿到里窝那的饭钱以及你们借我穿的衣服钱,等我头几个月拿到工钱后还给你们。”

  “好的,好的,”船长说道,“只要你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这都好说。”

  “一人一份,”唐泰斯说,“您给他们多少,就给我多少,这不就齐了?”

  “这不公平,”在海上拉唐泰斯一把的那个水手说,“你的技术比我们好。”

  “你瞎掺和什么?这关你什么事,雅科波?”船长说,“要多要少人家自己作主。”

  “说得对,”雅科波说,“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说,这伙计还没有衣服穿,你要有替换的,就借一件短褂和一条裤子给他穿。”

  “没有替换衣服,”雅科波说,“不过我有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

  “这就够了,”唐泰斯说,“谢谢你,老弟。”

  雅科波蹿下舱去,不一会儿他拿了两件衣服回到甲板上来,唐泰斯把衣服穿上,心里说不出有多么高兴。

  “你现在还缺不缺别的东西?”船长问道。

  “给我一块面包,刚才我喝的朗姆酒太好了,请再给我喝一口,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的确,这好长时间差不多是四十个钟头,面包拿来了,雅科波把装酒的水壶递给他。

  “左满舵!”船长转身朝舵手喊道。唐泰斯跟着往那边望了一眼,一边把水壶往嘴边送,但是手刚抬了一半就停住不动了。

  “唷,”船长问道,“伊夫堡出什么事?”

  果然那边有朵小小的白云,就在伊夫堡南炮台的炮口边上漂着。一秒钟后,遥远的炮声勉强传到单桅三角帆船上。水手们一个个抬起头来,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船长问道。

  “可能是昨天夜里跑了个犯人,现在他们开炮发警告。”唐泰斯说道。船长朝他看了一眼。唐泰斯刚才一边说话,一边把水壶往嘴边送,这时船长看到他正镇静而满意地喝那壶里的酒,所以船长即使有什么怀疑,也只是在脑子里一闪便过去了。

  “这朗姆酒真是凶得够呛。”唐泰斯说,一边用衬衣袖子在额头上擦汗。

  “管他呢,”船长望着他喃喃自语道,“真要是他,倒也不错,我捡了个能人。”

  唐泰斯推说感到累了,想在船舵边上坐一会儿。舵手很高兴有人替他,朝船长望了一眼,船长点了点头,向他示意可以把舵交给新来的伙伴。这样,唐泰斯一坐到船舵旁,就可以一直不断地盯住马赛那边的动静了。伊夫堡从视野中消失后,雅科波过来在唐泰斯旁边坐下,于是唐泰斯问他:

  “今天是几号?”

  “2月28日。”雅科波回答说。

  “哪一年?”唐泰斯又问道。

  “什么,哪一年?你是不是问我哪一年?”

  “没错,”唐泰斯说,“我问你今年是哪一年。”

  “你都忘了今年是哪一年?”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唐泰斯笑着说,“昨天晚上可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到现在还吓得记不起事,所以我问你今天是哪一年的2月28日。”

  “1829年。”雅科波说。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唐泰斯被捕以来整整14年了。他19岁被押进伊夫堡,现在逃出来已是33岁。一阵悲哀的微笑从他嘴边掠过,他心里在想,梅塞苔丝大概以为我已死了,这十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呢?接着唐泰斯眼中闪出一道仇恨的火光,他想起了使他饱尝如此漫长,如此残酷的铁窗之苦的那三个人,他又一次立下早已在监狱中为向唐格拉,费尔南和维尔福而作出的誓言。这誓言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威胁,因为地中海上最快的帆船也追不上这艘小小的单桅三角帆船,这船早已扯满了帆,向里窝那疾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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