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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0章 一九九

  甄行秋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棋盘上,黯淡的眼睛微微亮起。

  “你没赢。”他哑然道。

  江鼎神色淡然,道:“我也没输。”

  棋盘上,下部同时形成四个劫,互不相让,以至于无限循环,再也进行不下去。

  这是千古罕见的“四劫循环”局面。

  最终,不分胜负,这最后一局,竟是和棋了。

  甄行秋看着盘面,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出泪来。他的身体不足以支持他如此大笑,立刻由笑声转为粗喘,然后大咳嗽起来,咳得仿佛要把肺吐出来,一口口鲜血吐出,将前襟染得鲜红。

  江鼎皱起眉头,道:“一局棋而已,何以如此激动?”

  甄行秋喘过许久,道:“因为这毕竟是我最后一次下棋。最后一次平手下棋了。我没输,总是值得高兴的。”

  江鼎道:“你觉得没输,那就没输吧。只要你高兴。”

  甄行秋道:“即使到昨天,我也没输,妙月派和白水剑派打开甄家的城堡,我还有将甄家压死在淮上的计划如果不是有人用卑劣的计划搅局,即使我经历许多挫折,最后的结局应该还是圆满的。”

  江鼎讶然,道:“卑劣你说的是谁?”

  甄行秋道:“我父亲去世了。”

  江鼎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提起,道:“嗯,我听说了。怎么去的?”

  甄行秋道:“被人逼死了。”

  江鼎一凛,道:“谁?”

  甄行秋道:“很多人从一早那些瞧不起他绝道之体的人开始。倒当日转移走大部分嫡系,却不肯带走山府,反而要他留下来代表嫡系稳定人心的甄奉常,个个都脱不了干系。但真正给他最后一击的那个人”

  江鼎皱眉,道:“最后怎么了?”

  甄行秋道:“那天我正在布置最后的计划,父亲闯了进来。他脸色那么白,比我还白。看着我,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问了一句:‘是你么,我的儿子?’”

  江鼎不解,道:“什么是你不是你?”

  甄行秋道:“我问他,什么是我?他没有回答,反而问我,我下面要干什么?我回答说,干我该干的事。”

  江鼎问道:“然后呢?”

  甄行秋道:“他问我,什么都不做,行不行?我回答他,我已经命不久矣,现在不做,死后无知,还能做什么?最后的时刻,我总需要做些什么。然后他就说”

  “他说:‘你一定闲不下来么?那我告诉你做什么,你可以在最后几天给我发丧,我有儿子送终,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一辈子的幸事。’然后提起枪头,倒转回去——”

  江鼎怔住,缓缓吐气,道:“原来府主是这样”

  甄行秋道:“难道这件事,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么?又或者,你一点儿也没预见到么?”

  江鼎这时已经恍然,这件事恐怕是甄元诚引出来的。甄行秋是幕后黑手的事,除了心照不宣的几个人,江鼎只跟甄元诚说起过。甄元诚在离开之前,想必是找甄乘风谈过。

  跟江鼎讨厌甄家所有人不同,甄元诚纵然也厌恶甄家,跟甄乘风在最后,还留了一点香火情。他的本意,应该是提醒甄乘风小心,也期望他能阻止一下甄行秋,毕竟世上能消灭甄行秋的人有,但能阻止他的少之又少,他的父亲或许是一个希望。

  但是甄乘风比甄元诚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或者说他又完全不了解儿子。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又不知道怎么阻止。再加上甄家做出放弃他的决定,他又知道甄家种种绝境是自己儿子影响。内外打击之下,他想出了一条绝计。

  他在儿子面前自杀了,赌儿子还有最后一点儿人心,看到他的性命会放弃。

  多少人跟甄行秋对赌,都输的一败涂地,唯独他赢了。

  甄行秋终于还是放弃了计划,离开甄家堡,独居此地,甄乘风虽然死的绝望,但还不至于死不瞑目。

  江鼎微感怅然,道:“你想把逼死府主的责任甩给谁?”

  甄行秋道:“不是你么?”

  江鼎道:“不是不过你也可以把他算到我头上。如果你不能正视自己的卑劣残忍,把唯一的亲人逼上绝路的话。”他神色冷漠,说出的话也生冷如寒冰,“不过你也不必因此过于愧疚,你要愧疚的事太多,你愧疚不过来。我反而觉得,还存有一点儿父子之情,是你这二十年的生命中最有一点亮色了。”

  甄行秋脸色微微一白,笑道:“原来如此,若论以言辞为刃,伤人诛心,你也有如此造诣了。那我就放心了。”

  江鼎皱眉道:“你放心什么?”

  甄行秋道:“还记得么,当我说过我对你有两种态度。一方面要杀你,一方面也想培养你。即使在我最恨你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这个念头。今日叫你来,也是两种结局。一是杀了你,二是托付给你。如果你真是害死父亲的人,第二件只能放弃,我要用最后的力量全力杀了你,不怕你不信,我依旧有的是手段。不过你否认我相信你不会说谎,那么我可以把最后的遗产交给你了。”

  江鼎道:“你的思路还真是惊人。”

  甄行秋道:“你刚刚说我是穷途末路,其实不是的。我还有一笔惊人的力量。”

  江鼎道:“你?”

  甄行秋道:“我还有一群人,一张网,一笔钱。”

  他示意一下,阿七走了出去,带了一群黑衣甲士进来,正是巽风骑。聂参也在其中,排在最末。

  甄行秋道:“人,你看见了,应该也很熟悉。就是他们。”他并不看向他们,缓缓道,“我知道你的修为,本看不上他们。但他们都是死士,令行禁止,你一句话,他们可以为你去死。有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很方便。”

  江鼎不置可否,甄行秋道:“一张网,是我多年经营的情报网。你收下他们,他们会替你接收这张网。还有一笔钱不多,但足以让甄家所有人趋之若鹜,让东阐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现在,他们都是你的了。”

  江鼎目光在黑衣甲士身上一扫,道:“你要把他们留给我?”

  甄行秋道:“效忠你们的新主人吧。”

  黑衣人肃然,红袍人为首,一起下拜道:“属下”刚说了两个字,突然戛然而止。众人同时停住,僵在空中,拜不下去。

  阻止这一切的,自然是江鼎。他虽然坐着不动,却已经将众人束缚住。

  江鼎缓缓道:“你们无需如此,我们并无瓜葛。”他转头对甄行秋笑道:“你说你都要去了,还费这样的精神做什么?”

  甄行秋道:“正因为要去,我希望我的力量有个归宿。”

  江鼎道:“天道有常,日升月落,万年如此。人也好,物也好,从没有听说没了哪个人就没有归宿的,你死后,人自有各自的前程,物留在深山,将来自有有缘发掘,不会因你毁亡。纵然不见天日,也可和天然化为一体,也是归宿,不见得比流通市井,辗转人手差。我说你操心太过,就是这个道理。归宿二字,你也担不起,我也担不起。咱们都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为是。”

  甄行秋道:“莫非你是因为厌弃我,所以我的东西一概不收?我本以为你是理智的人,却也如此感情用事。我的失败,就有感情用事的教训,你别重蹈覆辙才好。”

  江鼎缓缓道:“你非要我说明白吗?你曾给我引路,但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以后也不会是。”

  他捻起一枚黑子,道:“譬如刚刚那盘棋,按照你教给我的规则,只是不胜不败之局。但我真要赢下,并不为难。”

  甄行秋道:“哦?怎么”

  就见江鼎将棋子用手指压在棋盘上,发出砰地一声——

  棋盘碎了。精致的黑白玉棋子顺着裂缝哗啦啦落了一地,四处滚远。

  甄行秋道:“你”

  江鼎道:“千般技巧,万般谋算,一力破之。”

  收回手,他转过头,继续道:“对敌如此,对己也是这样。多少诱惑,多少杂虑,我心唯一,通达无垢。”

  “你我非同路人。你看重的,对我无足轻重。你处心积虑谋划的,我不愿分一暇去筹谋。你穷尽心血算计的,更不在我心中有一点位置。”

  “所以”他站起身,走到甄行秋身前,双手按住他的肩头。

  “各自的归各自,不必考虑他人。你的路到此结束了。我还有路要走。在此,送你一程。”

  虽然甄行秋的命就在一时三刻,江鼎可以放他寿终正寝。怎奈他答应过霍怒——

  “杀了他!”

  纵然不是朋友,江鼎答应过的事,还没有不算数的。

  真气一吐,心脉立断,甄行秋错愕中带着恼怒的表情僵在脸上,最后一丝生命迹象停止。

  也许再给他半刻性命,他还会说出些惊人之语,办出些惊人之事,但这一切都被江鼎掐断。他带着满腔野心和谋略,就这么半途而废,永远的消逝。

  “再见了,秋兄,我凡俗之道上的领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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