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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3章 三少爷的

  不知道在街头游荡了多久,看着累得几乎奄奄一息的曹飞,我突然间有些内疚,于是我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快速坐了进去,然后回头对曹飞说:“曹飞,谢谢你陪了我一晚上,我想自己静一静,你自己回去吧。”

  曹飞正想发火,我已经让出租车师傅开车了。

  出租车司机头也没回地问我去哪,我说不知道,他顿时回头怒视我,在我差点要被赶下车的时候,我把我们学校的地址告诉了他。

  冬日的校园更显空旷,冷风一吹,感觉自己像根冰棍一样,可是我又不觉得自己冷,仿佛胸口揣着的那颗心脏已经不会跳动了似的。

  我坐在看台上,开始细细回想跟沈晨容的第一次见面。

  现在想来,原来每一次偶然的背后都有另一层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的深意,就好比深埋在深海下的真相,当时我们觉察不到,可是一年两年c五年十年,总有一天,会有狂风卷起巨浪将真相翻滚到眼前,直接拍在我们的脑门上,拍得我们晕头转向c奄奄一息。

  崔遥远说得很对,我并不是一个漂亮到可以让人过目不忘的女生,沈晨容压根就不可能会注意到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知道我爸的事情,再加上后来的刻意接近,还有故意讨我妈欢心,这些种种的一切加在一起,我这才发现沈晨容的城府真的深到可怕。

  想到沈晨容,我还是很没出息地捧着脸哭了。

  十年,梦一场,美梦开头,恶梦结束,老天爷待我不薄。曾经我以为与沈晨容的相识是自己上辈子乃至上上上辈子做了太多好事积来的福分,现在一想,如果能让我爸好好活着,别说我的生命中没有沈晨容这么个人,哪怕是让我断手断脚,只能活到四十岁,我也希望自己的每一天都有我爸的陪伴。

  过了午夜十二点,像幻觉似的,原本今天应该对我掏出戒指的男人竟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像第一次见我后爸时那样,西装笔挺,系着领带,虽然帅到惨绝人寰,可却正式得有些让人想发笑,只不过,此时却打死我都笑不出。

  “任蕾,对不起,”沈晨容看着我,“我竟然还是听曹飞说了我才知道你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

  我抹掉眼角的眼泪,扯出笑容很平静地问:“沈晨容,我今天是打算跟我求婚的吗?”

  沈晨容没有说话,而是脱掉西装披在了我的身上,并替我拉紧衣襟。我低头,伸手插进他西装的口袋,清楚摸到一个小小的盒子,我想,我知道那里装的是什么。

  心脏像是被人狠抓了一把,疼得直不起腰。

  我说:“沈晨容,你千万不要得意。第二次见你的时候,我压根就想不起来你了,你是长得还不错,可是,如果不是你疯狂追求我,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沈晨容只是看着我,眼神很温柔,温柔到我都不太敢跟他对视。

  “可是后来,一直到此时此刻,沈晨容,我都非常想跟你在一起,真的,为了今天,我甚至昨天一晚上都没有睡着,闭上眼睛全都是你,你会说什么,做什么,戒指长什么样子,我会不会哭?我反复反复地想,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是今天这个样子。”说完,我伸手擅自从他外衣口袋里掏出那个烫手一般的小盒,“这是给我的是吗?”

  沈晨容依然沉默着。

  “我真的想打开看一看,”我看着盒子,认真地说,“可是,我不敢,我怕如果我太喜欢会舍不得还给你。”

  说完,我还是哭了。

  沈晨容抬手替我擦眼泪,我伸手挡开,然后握住他的手,将那个小盒塞进他的手心,“就这样吧,我走了。”

  我将衣服脱下来还给他,走下台阶。

  短短几个台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去的,片刻之后,沈晨容追了上来,拉住了我的胳膊,“任蕾,这是我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教我好不好?”

  我摇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会再见你们家的任何人,我也不知道怎么见你。”

  沈晨容正想说话,手机响了起来,我掏出来看了一眼,是我妈,我摁掉重新将它装回了兜里。

  这时,沈晨容的手指像是陷进了我的手臂那么用力,“任蕾,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当时混乱的情形你是记得的,到底手术室里发生了什么,只有我爸自己最清楚。当然了,爷爷他们隐瞒了下来也是事实,所以我不会为他们说任何一句话。是的,在安全通道里,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你,我不小心听到他们的谈话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当时,我在人群中看到萍姨在哭,可你没有,你一滴眼泪都没掉,后来萍姨昏倒被送去抢救的时候,我看着你进安全门的,我在外头听到你一个人坐在里面哭,不知道为什么,我走不了,也不想走”

  那天晚上的画面开始在我脑海中回放,耳边仿佛又回荡起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爸一脸平和地躺在病床上,他像是从未经历过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又平静。医生拉起白色的布盖在了他的脸上,我记得我扑过去拉住沈晨容爸爸的手,“叔叔,您再等等好吗?说不准我爸一会儿会醒过来的,求求您了,就等一小会儿,就一会儿”

  我爸终究没有醒来,他将头一天晚上跟我的约定都忘记了,就这么永远地睡着了。

  我狠狠地擦掉眼泪,“沈晨容,我不会原谅他们的。”

  说完,我转身跑了。其实,我顶不喜欢哭的,从我爸去世之后,我一直压抑着的泪水,似乎在今晚决堤了,我如何努力都控制不住它们在我脸颊肆意汹涌。

  我想到许菁菁总挂在嘴边的话,她说,眼泪是贱人,我们得学会远离它。

  我一直很听许菁菁的话,可是今晚,这个贱人时刻不离我左右,我想砍死它却无从下手。原来兜兜转转之后,什么我都没有拥有,而失去的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擦干脸颊上的泪痕,我徘徊了许久才故作轻松地推开了家门。

  刚走进院子,我就看见我后爸急忙迎了出来。

  我已经做好被盘问的打算,谁知我后爸竟然将我拉出了院子。

  出了院子,我后爸才开口:“我刚刚偷偷给你妈吃了颗安眠药,这才睡下。”

  “我妈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后爸低下头,半晌才抬头说:“蕾蕾,晚上你妈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可能不小心摁了接听健你自己也不知道,然后你跟小沈说的话,她她全都听见了。”

  “什么?!”我忍不住抬手咬住自己的手背,压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蕾蕾,你别急,她已经哭闹了一个晚上了,这才刚刚睡着,本来她还要到沈家理论去,我这是硬把她摁下来,我就是想等你回来商量商量怎么办呢?”

  我闭上眼睛后退再后退,直到靠到墙壁,才勉强站稳。

  这一夜太过漫长。

  我跟后爸坐在沙发的两头,没有人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听着我家客厅那台老式的笨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每一秒都在无形中拉长了许多。

  我想到这些年沈晨容爸爸对我的各种各样的好,他甚至在我妈出国之后,特意去我的大学看望我,而且逢年过节必定吩咐沈晨容叫我过去吃饭。

  一直以来,我非常尊敬这位身居要位却又平易近人的长辈。原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他或许只是内疚罢了。

  我还记得有一回沈晨容忙不过来让我替他送份资料给他爸爸,当时,他宽敞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块硕大的牌匾,上面四个大字:仁心仁术。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位好医生,不止,我甚至以为全天下的医生全都是好医生。

  突然间,我仿佛明白了沈晨容这个医学世家的子孙为什么不愿意当医生。

  沈晨容也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医院并不只是给人带来希望,有的时候还有痛苦跟死亡。

  他真的说的一点都没错,只不过,我懂得有点晚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妈没有醒,手机上有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在闪烁。

  我摁了接听键,电话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了进来。

  “任蕾,我是沈叔叔,你方便出来一趟么?叔叔有点话想跟你说。”对方的声音温厚平和,完全就是慈祥的长者。

  我有点麻木地点头,嘴上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依旧穿着头一天晚上那件脏不拉几的衣服,出了门我才发现外头正飘着细雨。拉开我家的院门,却发现沈晨容的爸妈肩并肩地站在外头,而沈晨容的妈妈手里仍然柱着拐杖。

  外头很冷,我们的呼吸在眼前瞬间变成了一团白雾,这让我有点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我一脸木然地出门右转向前走,沈晨容的爸爸扶着沈晨容的妈妈动作缓慢地跟了上来。

  走到了百米开外,我才停下脚步,转回头看着这对平日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中年夫妇,这时我才发觉,他们鬓角已经染上风霜,尤其是沈晨容的爸爸,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许多。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妈在睡觉,我不想吵醒她。”

  “小蕾,对不起。”说完,沈晨容的爸爸在我眼前弯下向来都挺直的后背。

  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比我爸还大上几岁的中年男人,我的心平静得像湖面一样,“您是要说对不起的,只是,你现在才说是什么意思?让我不要声张?把之前的事情全部忘记?是吗?其实不用这样的,我们小老百姓本来就惹不起你们,死了活了,跟你们也没什么关系,您不用太放在心上。”

  “任蕾”这时沈晨容的妈妈也开了口,“这事最大责任是我,那天晚上,事故很严重,伤者不停地送到医院,你沈叔叔不吃不喝已经忙了十多个小时,后来你爸爸的手术他坚持做到了一半,体力不支差点昏倒,就换成了另一名医生接手,那个医生是晨容爷爷的学生,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家里砸锅卖铁供出一个大夫真的不容易,当然了,也不能说你沈叔叔一点责任都没有我知道现在解释这些真的很多余,可是当时,是我,是我跟晨容的爷爷还有外公拦了下来,晨容爸爸当时刚调任,不能有任何的闪失,任蕾,我们真的对不起你家。还有之前,我一直针对你,并不是我不喜欢你,是因为当时遥远的爸爸也在医院,我就是想着如果老三能跟遥远在一起,那么这件事情就不会再有人提起来。这些年,你叔叔其实真的一直活在内疚当中”

  “你不要再说了,你让我跟任蕾说。”沈晨容的爸爸打断了自己的妻子,然后,他看向我,“任蕾,我知道,你也肯定不会原谅我,所以今天我来并不是来求得你的原谅。叔叔想跟你说,这件事情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想逃避了,你该追究就追究,你要怎么样都可以,叔叔绝不会再逃避或者推卸责任,今天,叔叔真的只是单纯想跟你说一起对不起,虽然迟了许多年,但是,这始终是我欠你们家的。真的对不起。”

  时间仿佛凝结,冷眼瞧着眼前的中年人低头在我眼前,我始终没有开口。不管我爸的生命是在谁的手术刀下结束,他们的刻意隐瞒都是不可饶恕的。所以,宽恕,我想,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他一句“对不起”什么都换不回,我爸不会睁开眼睛,更不会回到我身边。

  只是,我不原谅也并不代表我会一直追究下去。

  追究下去的结果是什么?赔我们一些钱?我想我不需要那些拿我爸生命换回来的钱,我妈也一样。

  “仁心仁术?全是骗人的。我不会接受您的道歉,我要让您内疚一生。”我冷笑,“不过,我也跟你们保证,我不会去跟你们吵闹,也不会追究,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们这些人。我爸怎么样都回不来了,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小老百姓的生活。”

  说完,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沈晨容妈妈小声地问:“任蕾,你跟老三”

  听到她提起沈晨容,我飞快走了几步,然后冲进院子狠狠地关上了门。

  我知道我不应该怨恨沈晨容,他跟这事情没有任何的关系,而且我爱他,爱他爱得要死,爱他爱得发狂,可是无论我怎么疯狂地爱他,我都不可能再跟他在一起,也更不可能再去面对他的家人。

  我想,我跟他只能走到这里了。

  闭上眼睛,刚好有泪落在嘴角,又苦又涩。

  还没待我擦干眼泪,便听到屋里有摔东西的声音传来,我抹掉眼泪往屋里冲。只见我妈蓬头垢面地拿起台灯又摔在了起上,“张传富,你给我听着,你要是再拦着我,我跟你拼命!”说完,她看到了我,连忙说,“蕾蕾,你来得正好,你跟我一起去沈家,我要让他给你爸爸偿命!”

  我慢慢靠过去,“妈,你先放下东西好不好?”

  我妈胸口剧烈起伏着,“蕾蕾,乖孩子,快,快跟你后爸说,让他别拦着我。”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妈,我不打算再追究了。”

  “什么?”我妈顿时瞪大了眼睛,“你爸在医院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你这个做女儿的就不管了?你就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我摇头,泪水滚落,“妈,找与不找,我爸能回来吗?”

  “那也不行!”我妈声音提高,“那就让他们逍遥快活?我跟你爸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人性的丫头?是不是因为那小子?你一定是因为那小子,你就是想跟那小子在一起,所以,你就不追究,然后你还打算跟他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一辈子,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我后爸靠了过去,“秀萍,你别这样说孩子,你怎么什么难听话都说呢?”

  我妈顿时就急了,眼睛通红地向我奔了过来,用力地抓着我的衣襟,“你就为了跟那小子一起,你就什么都不管了是不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根本不配做你爸的女儿!”

  从昨天到现在滴水未进的我被我妈这么一摇晃,眼前顿时冒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星星,最后,我摁着我妈的手一直不停地重复:“妈,您听我说,听我说好不好?求您了,听我说”

  我妈压根就不听我说,一直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清脆的耳光声传来,直到脸上有火辣辣的感觉,我这才意识到挨打的人是自己。不知道我妈的力气为什么能这么大,我转了个圈倒在了沙发上。

  这是我从小到大,头一回挨揍。

  由于挨揍经验不足,所以我有点懵住了,后爸也呆住了。我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脸茫然地重重坐在沙发上。

  闷死人般的宁静,片刻之后,我妈捧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试探性地靠过去将我妈搂在了怀里,我妈没反抗,只是哭得更大声了,“蕾蕾,妈妈心疼你爸啊,真的心疼,他为我们俩个操劳一辈子啊,我还没学会怎么对他好,他就走了啊,走了也就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啊。你说他一辈子好脾气,临走了却想起来跟我们使坏了,一句话没留地就走了,他就是故意使着坏让我们心里难过,想着他一辈子,蕾蕾啊,你说你爸他多坏啊。蕾蕾啊,妈心里难受啊,你知道吗?”

  我哭着点头,“知道,妈,我全都知道。”

  我妈断断续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我晚晚都梦见你爸说想我啊,想你啊,天天晚上都说啊,我经常闭上眼睛,他就在对我笑,他根本就舍不得离开我们,蕾蕾你知道吗?”

  我拼命点头,“知道,我全知道。妈,我不追究不是因为我想跟沈晨容在一起,这一回,我真的不跟他在一起了,我听你的话,我陪着你,我跟你走,我跟你还有后爸一起走,以后,我永远陪着你。”

  我妈后来哭到累极睡了过去,我跟后爸一起将她扶回床上。

  屋子里一片狼藉,我卷起袖子开始一点一点地收拾,怕把我妈吵醒,我动作很轻很轻。

  后爸小声说:“蕾蕾,你一晚上没睡了,去睡会儿吧,我来收拾。”

  我摇头,“我没事,不用您。”

  后爸看我固执地握着扫把,便也由着我去了,“那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的吧?”

  我很费力才扯出一丝笑容,“不用了,后爸,我一点都不饿,您也折腾了一晚上,进屋歇会吧。”

  后爸叹了口气,开始跟我一起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等我们将客厅收拾好之后,我对后爸说:“后爸,那我回房间睡一会儿啊。”

  后爸露出关切的表情,“蕾蕾啊,你没事吧?”

  我摇头,尽量保持着轻松的语气,“没事,真的没事。”

  说完,我回屋关上了门,正好看到床头柜上摆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我伸手拿过来擦掉上面的灰尘。然后,我发现自己的眼泪滴在了上头,我擦掉,又一滴落在上头,我不停地擦,可是总有眼泪源源不断地落在上面。最后,我抱着照片蜷在了床上。

  爸,您想让我追究沈晨容他爸爸的责任吗?如果您要是能回到我们身边,我一定追究到底,可是不能,再也不能了。我真的不是因为沈晨容的关系才不追究这个事情的,您能理解女儿吗?

  我轻轻闭上眼睛,可是却总能感觉到好像有一双眼眼温柔地看着我,而且我还知道他一定会支持我的任何决定。

  其实到底是不是因为沈晨容,我自己好像也弄不清楚,可我却清楚知道,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见这个人了。想到这个人,像是有人拿起小刀在我的心脏上狠狠地挖去了一块,毫无心理准备的我疼得冷汗津津。

  雨后,我家一院子的植物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挂着露珠,沐浴阳光。

  妈还没醒,我坐在门槛上给买我家房子的叔叔打电话。我想告诉他,我没法给他守着这栋房子了,我要走了,跟我妈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电话响了许久,对方才接了起来。

  我把自己的意思说完,他却在电话那头告诉我这房子的主人已经不再是他。

  我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叔叔,您这么快就把房子卖了吗?”

  他说:“是,我已经转手了,对方说会自己跟你联系的。”

  我像是反应过来点什么,连忙问:“对方是不是姓沈?”

  电话那头的叔叔顿了顿,然后说:“是的,是姓沈。”

  这两天,眼泪对我来说越来越不值钱,随时随地都能落上两缸子,是的,我听他说出“沈”这个字的时候,我就又哭了。抬眼一望,也仿佛我家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

  他在这里给我浇过花,洒过水,这个冰冷的石床,我们也无数次肩并肩坐在这里说过情话,损过对方,甚至是拿着啤酒对饮至天明。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想着这个人,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真的好想躺在手术台上,让医生给我把所有出现过沈晨容这个人的记忆一点不剩地全部挖走,哪怕术后我变成一个白痴,一个脑残,至少那样,我的心不会像此刻这样的疼。

  从这一天开始,我妈又像我爸刚去世那时一样,每天以泪洗面,没完没了地哭泣。后爸一边安慰我妈一边开始替我办理签证的手续。

  我早已关掉手机,不再想跟任何人来往。许菁菁那个厚脸皮的倒是来找过我一回,也试图用许多另类方法来开导我,后来见我强颜欢笑般应付她,她也觉得似乎在虐待我,于是便也不在继续,只是陪我静静待着。

  曹飞中间来过一回,见我家的气氛如此凝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悻悻地走了。

  至于我,像行尸走肉一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是身体里像是有一块地方,一碰就疼,一碰就疼,至于是哪个地方,我又说不上来。

  沈晨容是在一个夜晚敲开我家的大门,我条件反射地推门,我妈却阻止了我。沈晨容就这样被我妈放进了屋子里,也就是这一刻,我突然发觉自己还活着,心脏也还在强而有力地跳动。

  “萍姨,对不起。”沈晨容低着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我妈摇头,“你干嘛跟我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也不是你,萍姨还是讲理的。”

  我清楚在沈晨容眼中看到那燃起的一丝希望,可是我妈却补充,“你不要怪我们,只能说你跟蕾蕾没有缘份,反正蕾蕾我也要带走了,你们见不着也就不会心心念念想着对方了。蕾蕾,你送送他吧。”

  说完,我妈转身进了屋,我的眼泪滚了下来。

  我送沈晨容出门,全程,我都不敢看他的脸,看一次,疼一分,一直看,我想我会疼死的。

  沿着门前的小马路,我走在他前面,他跟在我身后,不远也不近。

  走出一段之后,沈晨容跟了上来,然后拉过我的手攥在了手心。

  我停下来看他,果然,心跟着疼,疼得像是快要死了一样。在此之前,我总是搞不懂那些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女人,此时轮上我,我发觉自己与她们不同,因为我比她们死得更加惨状横生。

  “花这么多钱把房子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知道你什么心思,你就是想让我搬你那里去住,你的小心眼还真多。”回想到过去与沈晨容一起的画面,我觉得眼眶疼c鼻腔疼c心脏疼,甚至是五脏六腑没有一块不疼,疼得老子快要窒息了。

  沈晨容弯了弯嘴角,像是很费力一般,“可惜我还没成功。”

  我也跟着扯出笑容,“房子里的东西,我会尽快处理的,这房子你也尽快卖了吧,你放在手上也没有用。”

  沈晨容突然定定望着我,“任蕾,你觉得我们分得开吗?”

  我狠狠咬着下唇,良久之后才反问:“沈晨容,你觉得我们还能在一块儿吗?”

  沈晨容眉头紧锁在一起,“可是,这辈子我没想过跟你任蕾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

  沈晨容从来没跟我说过什么肉麻的情话,今天这句话,他也是头一回说出口。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沈晨容,我求你了,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真的不要”

  我话还没说完,沈晨容将我摁进了他的怀里,我却也并不想推开他,最后,我的眼泪鼻涕浸湿了他的衣襟,而我就像一个快要溺毙的儿童,紧紧抱着浮木,不想丢,也不能丢

  “陪我走走吧?”沈晨容轻声说完,低头紧紧攥住我的手。

  无人的小路,路灯昏黄,一切都像许多年前晚自习后他送我回家时一模一样。

  我们沿着篮球场的旧址慢慢地走,全程我们都没有说话。

  十年,大约十年,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只给过他一个人,这可能也我任蕾此生最辉煌的成就。哪怕有一天我跟他分别结婚生子,我也可以确定,沈晨容,他是我这一生中最牵挂的人,无人能及。

  而且,我并不承认我们遗憾错过,我们只是在人生的分叉路口不得已松开彼此的手,我知道他的不舍,他也知道我的心痛,我们绝不会怨恨对方分毫,甚至在我人生的每一时刻,我都还会深爱着这个男人,只是,我只是不能陪他一直走到最后罢了。可是,我坚信在我们生命的最终尽头,也一定会有个我在等着他,而他也必定会为我空着手心,等待我。

  想想,好像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生死白头的每一刻,我们不能分享罢了。突然间,觉得我任蕾超脱了,气质了,当然了,用曹飞的话说,也或许是犯了。不过,能这么样爱一场,我认为我赚了。

  几天之后,我将辞职信交到老大的手上,老大顿时吃惊到眼珠快瞪出来了,甚至还上蹿下跳地大肆批判我用如此弱智的把戏来要挟他给我涨工资,一个不过意,差点用手指头把我脑门给戳漏了。最后待我说明情况之后,老大伤感到不行,并且为了弥补自己对我龌龊的推断还补偿了我一个巨大的红包。他真是个好人,对于以前说过他的诸多坏话,我有点儿后悔。

  离开公司的时候,我只带走了自己桌面上那两盆被我养得奄奄一息的小竹子。我对有浓郁香气的东西过敏,所以到现在为止,沈晨容从来没给我买过一束鲜花,却给我买了这两盆小竹子。

  我刚将它们捧到楼下,就果断把他们送给了楼下大堂的保安。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远,我又改变了主意,火速奔回去抢了回来,然后在保安诧异的眼光中大步离开。

  我决定把它们放在曹飞的酒吧,让他帮我养着,如果养死了,我还可以让他赔我钱,反正它们快死了,这钱我是稳赚的了。想到这里,我有点愉快。

  只是想着想着,最后我却将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蹲在垃圾桶旁边哭了。

  签证下来得很快,快到我措手不及。

  我妈心情逐渐平复,哭得越来越少,不过她似乎一天也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甚至不等我处理家里的旧物就订好了机票,然后,她把家里的一切交给过几天回国的表姐来处理。

  以往,就算是我要短期出个差,之前也会把朋友叫出来聚在一起吃一顿。这回,我却生怕见到他们,只是在要走的头一天深夜给曹飞许菁菁打了个电话。

  他们俩个顿时就要上我家捉拿我,我以我妈已经睡了自己东西没收拾好为理由拒绝了他们。

  曹飞抢过电话,对我说了句:“我操你大爷!”然后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幼稚!我握着手机摇头。

  后半夜我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把腰都快弄断了,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而且还有只讨厌的流浪猫一直在我的窗子外头怪叫着,真是气得我恨不得把它抓进来烤着吃了。

  我心烦意乱地爬起来倒了杯水,猛喝了几口之后重新躺回了床上。

  野猫似乎感受到了我无声的恐吓,竟然不叫了,可我还是睡不着,依旧睁着炯炯有神的双眼,仿佛此生我都不需要再进行睡觉这项活动了似的。良久之后,窗外传来细微的动静,然后有声响,三长两短,声音很微小,却像是狠狠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一骨碌爬起来,可是推窗的时候却迟疑了,许多画面浮现,也有许多声音在劝我,有让我开的,有让我不开的,纷乱极了。

  良久之后,我还是颤抖地推开了那扇老式的旧窗户。

  窗外是他。

  清蓝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沈晨容的眉眼之间被染上郁色。

  我们俩沉默对视,似乎就这样看到天荒地老也一点不觉漫长。

  这时,另一颗脑袋也伸了出来,我一瞧竟然是小胖。

  江小胖也不像平时那样嬉皮笑脸,反而压着声告诉我说他刚刚学猫叫过于成功,连小公猫都让他招来了好几只。

  我很努力地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他也很识相地猫着腰自动自觉地走到了街对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晨容才压低声问:“真的要走了吗?”

  怕吵醒我妈,我不敢说话,只是忍着泪点头。

  我们俩一个窗里一个窗外,沈晨容抬手,像以往那样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然后手掌打开抚在我的脸颊。我歪着脑袋用脸颊去蹭他手心的温度。这生离死别的气氛也不知道是怎么渲染出来的,我竟然有些想发笑。

  “沈晨容,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沈晨容点头。

  感觉到自己的泪弄湿了他的掌心,我抬手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以后,如果你遇到你喜欢的人,恋爱也好,结婚也罢,我只求你求你不要通知我,也千万不要告诉任何有可能会转告我的人”

  说完,我低头挡开他的手,快速地关上了窗。

  我抱着被子蜷在床上咬住下唇尽量让自己不哭出声音。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渔夫捞出海洋的鱼,在腥臭肮脏的甲板上挣扎翻滚,暴烈的阳光直射在我的身体,鳞片开始干燥,皮肤开始龟裂,一种窒息的绝望笼罩住我,我奄奄一息地等待着渔夫用程亮的刀尖插入我的身体,吐出最后一个水泡绝望地看着近在咫尺却又永远也回不去的大海。

  这段话文艺得别人头皮发麻,可自己却觉得真是催人泪下啊,是啊,我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用力地哭了出来。

  后爸将笨重的行李挪到了门前,我站在院子的正中央麻木地看着自己的家。

  我妈戴好围巾开始催促我,我点头跟着往外走。

  后爸刚一打开门,就看到沈晨容的车停在门前,沈晨容站在车旁,我知道,他在外头守了一整夜。

  一脸倦色的沈晨容并没有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而是迎向我妈,“萍姨,您听我说两句话好吗?”

  我妈倒是是表现得平和,“你说吧,我听着。”

  “萍姨,这些话,我连任蕾都没有说过,”沈晨容看了我一眼,这样的沈晨容是陌生的,以前的他向来云淡风轻c笃定自信,可是此时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他说,“萍姨,我在我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任蕾了。他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从十几岁第一次看到她到现在,现在,我真的恳请您”

  “孩子”我妈打断沈晨容,眼中也有晶莹在闪烁,“其实阿姨一直都很喜欢你的,起先,我是怕我们家蕾蕾粗枝大叶,不能够适应你们那样的家庭,可是后来,我看到你把蕾蕾保护得这么好,我真的觉得蕾蕾挺幸运的。”我妈顿了顿,“不过现在,你自己想想你们怎么还能在一起吗?好孩子,别再说了,你们现在觉得难分难舍是正常的,分开一阵子,你们自然就不会再惦念对方了。蕾蕾,我们走吧。”

  曹飞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在了路旁,曹飞跟许菁菁连忙下车,看到眼前的场景,却又收住了脚步。

  等我拉着行李箱要越过沈晨容身旁的时候,他伸手用力拉住我,“那让我送你们吧?”

  我妈回头,“不用了,正好曹飞跟许丫头来了,我们坐他的车,你早点回去上班吧。”

  后爸看了看僵持住的我们,开口劝道:“秀萍,孩子要送就让他送吧。”

  我妈并没有搭理后爸,而是看着我,严肃地说:“任蕾,时间不早了,快点把行李放到曹飞车上。”

  我点头,可是沈晨容的手非常的用力,我挣脱不开,不得已抬起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箍在我手腕上的手指,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将行李递到迎过来的曹飞手上,一头钻进了车里,快速地将脸转向另一个方向,不敢再看沈晨容一眼。

  大家无声地忙碌着,将东西放进后备箱之后,后爸坐进了副驾,许菁菁跟我妈同我一起坐在了后座。大家像是约好了一般,没有任何人说话,车厢里安静得几乎让人窒息。

  曹飞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启动车子。车轮滚动,像是从我心上轧了过去,顿时我无法呼吸,更不敢回头,我知道只要我回头,我有可能即时死掉。

  直到车子拐了弯,我将头重重地靠向了车窗,好像被一个残忍的刽子手猛得砍掉了头颅,血光四溅,我也终于知道,这一刻,我才是真的死透了

  我现在生活的国家与祖国的时差虽然不多,季节却是相反的。

  这里有湛蓝的天空,吸进肺里的空气像是经过24层过滤之后那么纯净,可是,我却很忧伤,因为我听不懂当地人民说的英文,当地人民听不懂我说的英文,沟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直接影响到我的就业机会与心情。

  我妈见我终日闷闷不乐,象征性地安慰我,“没事,闺女,你后爸又不是养不起你,你就去申请个学校继续念书,妈养你一辈子。”

  后爸很支持,并积极地替我联系学校。

  曹飞倒是经常给我打打电话,只不过这孙子每回一接通说不上两句话就忙不迭挂断,示意我给他打回去。用他的话说,我这边打回去比他打给我合算。这抠门儿!

  我在电话里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曹飞我告诉你,如果你要只是想玩一玩,就一定不要接受许菁菁,你要是敢伤她的心,我就敢要你的命!曹飞每回都特不屑地告诉我说:任蕾,你也太高估你家姐们的魅力了,请你记住,我是对她真不来电,谢谢!

  小胖也会给我电话,不过,他们像约好一般,谁都不提沈晨容这个人,我说不上来是感激他们,还是憎恨他们。

  日子在糊里糊涂中过去,待我已经可以跟当地人民流利交谈的时候,祖国开始进入炎炎夏日,而我们这里却刚好相反,开始走进冬季。

  周末,我在超市门口遇到了三个中国游客,一家三口,孩子大概十六七岁。我第一眼看到这个男生的时候就愣住了神,因为他的举止特别像少年时的沈晨容。我控制不住自己像个资深变态一般盯着那个大男孩一直看,可是看到最后我发现,其实他一点都不像沈晨容,沈晨容年少时比他高,比他帅,而且笑起来,沈晨容还比他多俩酒窝儿。

  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样像呢?

  并且,这种现象越来越明显,我仿佛看谁都有他的影子。以至于后来有一天在校园,一名跟沈晨容年纪相仿c身高相近的中国籍男子在我粘腻的注视下以为我疯狂地爱上了他,并落荒而逃。

  也就在那一天,我无意中认识了一位来自宝岛的女孩,她一个人在这里读书。

  我为什么提起她呢,因为我想自己抽烟就是跟她学的。

  离开祖国之后,我已经忘记了怎么样跟别人侃侃而谈。宝岛女孩却相反,每天以试探我为乐:“任蕾,你为什么不快乐?不开心的事情你可以跟我分担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宝岛男女的国语都有一种腻死人的软糯劲儿,总像是跟你在撒娇,又粘又腻,唠叨起来让人想脱鞋塞她嘴里。

  自己清楚不开心的根源,可我一直很奇怪的是,为何我就是不想跟任何人提起沈晨容?所以,经她这么一问,我眼眶开始发疼,不得已,我拿过她手中的烟,示意她为我点上,然后,第一口就呛得我屁滚尿流,正好,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她丝毫不曾怀疑。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肯提起沈晨容,说到底,我或许是怕在别人面前痛哭流涕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学会抽烟的,好像就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又仿佛自己生下来就会的技能一样,我似乎不用学习就掌握得异常娴熟。偶尔几次偷偷抽烟被我妈发现,她例行唠叨了两句之后好像是默许了,于是,我渐渐呈现出一个烟不离手的女流氓状。我总在想,如果沈晨容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定第一时间板着脸将我嘴里的烟拿走扔掉,三天三夜不理我,也绝不会再主动亲我,然后等着我赔笑求饶。

  如果是那样,我会怎么做呢?我能怎么做呢?突然间,我想不出来,我心里发疼,越想越疼,于是,我又忍不住点上一支烟让它慢慢来麻醉我的五脏六腑,再顺便驱赶眼眶中泛起的泪。

  宝岛女孩没课的时候喜欢拉着我聊天,大多数是她说我听,不过,我其实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总喜欢挂在嘴边的就是:你们中国怎样怎样

  每每此时,沉默寡言的我都要回一句,你们省怎样怎样

  沈晨容的电话是在一个阳光斑驳的午后打进来的,当时的我正坐在路边长椅上捧着咖啡吸着烟听着宝岛女孩眉飞色舞地跟我述说她第n任极品男友。

  接起来之前,我并不知道是他,当那一声“喂”传进我的耳朵,低沉的声线竟然像是穿越了千年时光最终停在了我的耳畔。随后,我指尖的香烟滑落,那该死的烟头正好烫在我的腿上,我刚一起身,滚烫的咖啡又不小心被我碰倒落在了我的脚面。钻心的疼痛袭来,可是,却不及我心痛的十万分之一。

  宝岛女孩看着我这副手足无措的狼狈样子,她甚是稀奇。

  “怎么是你?”我开始结巴,口中那口还没来得及吐出去的烟雾直接呛进我的肺部,咳得我眼球酸胀。

  “电话号码其实早就跟小胖拿了,只是”电话那头寂静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只是一直没有打给你。”

  我点头,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其实,你不打是对的,今天,也不应该打。”

  沈晨容那头变得安静,良久之后,他才又开口:“任蕾,你能回来一趟吗?”

  我在摇头,可是却说不出一句话,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沈晨容又说:“任蕾,我爸病了,病得很严重,他就是想见你跟萍姨,你能帮我这最后一个忙吗?”

  挂了电话之后,我从小胖那里问到,沈晨容的爸爸在我们出国没多久就查出肝癌晚期,现在情况非常不好,可能是没多少日子了。

  当晚,我将沈晨容爸爸的事情跟我妈复述,我妈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报应。”

  我心里乱极了。

  我唯一清楚的是,其实我对沈晨容的爸爸并没有太多的怨恨。出了医疗事故谁都不想,至少,我爸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不管是他又或者是另一名医生,他们一定是非常迫切地想救我爸爸的。

  他们都不是坏人,更称不上是凶手,他们只是逃避了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

  我妈摇头叹气,“就算你爸的死是另一个医生的责任跟他没什么直接关系,可是他们刻意隐瞒下来,那就是罪大恶极。现在是怎样?他想走得好受点,可是你爸呢?他好受吗?你爸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跟我们说上你知道吗?”

  说完,我妈低头走回房间,我知道自己一定又把她弄哭了。

  后来,后爸暗中使了很大的劲,劝了我妈好几天之后,我妈终于点头同意我回国,只不过她自己却说,这辈子她都不想再回去了。

  就这样,离开祖国七个月零三天的我又一次踏上了国土。

  跟送走我时一样,接我的也是曹飞。回来的行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了他。

  曹飞第一眼看到我便照旧开始损我,“几个月没见,你怎么还这副德性?一点女人味儿没培养出来啊。”

  “你不也一样,臭德性!”

  曹飞听我骂完他,心情大好的模样,“哎呀,舒坦,骂人手艺一点没丢啊。”

  曹飞拉着我的行李往外走,上车后问我:“上我那去住吧?”

  我想了想,点头,“那你带我去老房子转一圈,我想看看。”

  “喳!奴才遵旨。”曹飞启动车子,嘴角含笑,得意洋洋。

  曹飞很听话地将车子绕着我家老房子转了一大圈,竟然一点变化都没有。

  然后,曹飞告诉我:“沈三一直住在这里。”

  我顿时愣住了神,有点不敢相信曹飞刚刚说的话。

  曹飞开始叹气,“我居然有点同情你们俩了,这叫什么事?本来一对相亲相爱的小青年,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却偏偏憋着劲,谁也不找谁。”

  我丝毫不想跟曹飞在这个话题上伸展开,于是沉默着不再搭理他。等我们要离开的时候,竟然看到沈晨容的车缓缓驶了过来,我有点措手不及,连忙弯腰将自己的身体藏了起来。

  曹飞摇了摇头,“你要是不想现在见他,我把车开走。”

  “别。”我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不想见他?无时无刻c日思夜想,看谁都有他的影子,甚至连梦里都是他的模样,曹飞啊,你怎么会以为我不想见他呢?

  我让曹飞把车停到路对面才慢慢直起身体开始向对面张望。

  沈晨容的车停下之后,人却似乎并不急着下车,车一直静静地停在路旁。车窗反光,我压根看不见车厢内的情况,甚至连他好看的轮廓我都看不清楚。我好着急,万分着急,恨不得捡一块石头砸碎车窗,让我好好看一眼里面的人,胖了还是瘦了,头发长了还是短了,就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没想到,老天爷像是听见我的请求,车窗缓缓摇下一半。

  就这样,我日思夜想的人就这么缓缓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指尖夹着烟,向车窗外点了点烟灰,然后任由那香烟自己慢慢地燃尽。

  他瘦了,看起来还有疲倦藏在眼底。我恨不得飞奔过去,将双手抚上他的脸颊,然后质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为什么让自己瘦了?你怎么可以让自己瘦?你知道不知道这样我有多么心疼?

  曹飞似乎觉得我有些不妥,清了清嗓子想要开口,我赶在他说话之前抢过他的电话,摁出那几个像刻在我脑海中的数字。

  我看到沈晨容低头看了看手机,然后放在了耳旁。

  一声“喂”传来,我泪如雨下。

  “是我。”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看到坐在车里的沈晨容顿时坐直了身体,那一刻,我在他唇角看到了类似微笑的弧度,而似乎,他生硬的唇角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过了似的。

  他没有说话,我却看得出,他把电话捏得很紧很紧。

  “你告诉我你爸爸在哪家医院,我直接过去。”

  沈晨容把医院名称告诉了我,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我挂断了电话,然后让曹飞赶紧开车,像逃命一样。

  生命很多时候真的是脆弱到不堪一击。哪怕我们会上天入地,刀枪不入,可是总估算不出上天几时取回我们卑微的生命。第二天我在曹飞的陪同下赶到医院病房的时候,正好听到医生宣布沈晨容爸爸死亡的消息。

  那个医生就像当年沈晨容爸爸宣布我爸去世时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态,声音低沉又严肃,丝毫不会让人误会以为他在开玩笑。

  随后,病房传来沈晨容妈妈撕心裂肺的嚎哭。这时我才明白,不管是像沈晨容妈妈那样的还是像我妈这样的家庭妇女,失去爱人时的表现都是一样一样的。头发糟乱c痛哭流涕,甚至鞋子都不知道被踢到了哪里,浑身上下像是突然生出巨大的蛮力,好几个人都控制不住她奔到逝去的爱人身边,抱紧爱人渐渐冰冷的身体,说着爱人再也不可能听到的话语,声嘶力竭c不眠不休

  我站了好一会儿,感觉到曹飞拍了拍我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此时,沈家唯一一个冷静的人竟然是沈大,因为只有她回过头看到了我。她悄悄退出病房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递到我的手上,“谢谢你来,我爸昨天昏迷了一整天,半夜里却突然醒过来要笔跟纸,现在我才知道,他可能是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说完,她红着眼圈又重新回到了病房。

  那天,我只看到沈晨容的背影就默默地退出了病房。

  路上,曹飞问我:“这信,你不看吗?”

  我没说话,却仿佛能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弱老人,用干枯的手指颤抖地攥着笔在灯下艰难地写下一行一行清淡模糊的字迹。

  我打开信封展开那张医院抬头的信纸就看到了我的名字,就在猛然间,沈晨容妈妈刚刚的模样跟数年前我妈妈的模样突然融合在了一起,我竟然有些分不清她们到底有什么区别,仿佛她们变成了一个人,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哭声,一样面色苍白,最后直到昏厥。

  也就是这一刻,我像是明白了许多的道理。

  我们人类在浩瀚宇宙中都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土,微小到连体内的细胞都不如,生与死,对这个世界来说也是极其渺小。我想,原谅某个人也并不是为了证明我们豁达,那是为了证明我们能放下某些事,让逝去的人安息,活着的人平静。而我们的人生仅仅只有短短几十年,我不想带着遗憾与怨恨走完一生,原谅别人也是饶恕自己。哪怕是那个真正害我爸在手术台上再也无法睁开双眼的医生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再说一句恶毒的话语,内疚与懊恼已经要伴随他的一生,自然不需要我再加注任何怨恨在他的身上。

  这么说或许有些装x,可是也真就是因为看见了生死瞬间,所有的一切才变得透彻起来。

  我想到了我爸墓前神秘人放的鲜花c我爸爱的老酒,还有那两个蓄满酒的酒盅,或许,此时此刻,在那个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里,会有一个人跟我爸坐在一起喝上两杯小酒也说不定呢。

  我随手将信纸装回了兜里,然后对曹飞说:“我觉着,这信我不用看了,不过,我会给我妈看。”

  曹飞扬起眉头对我微笑,我耸了耸肩,心情变得轻松。我知道曹飞在想什么,曹飞也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样真好,不有猜想,不会伪装,只是一个眼神,我们就能读懂对方内心世界的所有讯息。

  沈晨容在处理他爸爸后事这段时间,我没有找过他,他也没有找过我,就好像他压根不知道我回来一样。我除了每天跟曹飞吃吃喝喝之外,就闲在曹飞家里宅着,当然,我才不会主动替他打扫卫生或者洗碗做饭。

  不过,我想做也轮不上我,因为家里有一个异常勤恳的姑娘把活全包了,那个人叫做许菁菁。

  在追求曹飞这件事情上,许菁菁小姐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毅与执着。起先,我还劝劝她,后来,我也就不自讨无趣了。

  一晃,月余过去。

  沈晨容爸爸的后事也差不多结束了,我作东,将朋友们全请了出来,包括沈晨容。

  小胖跟林雪已经在准备婚礼了,两人依旧甜蜜得如胶似漆。这边许菁菁还是一门心思地贴着曹飞,只不过,曹飞依旧顽强得像茅坑的石头一样。

  首次,我们没有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而是选了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馆,听着古筝陶冶情操。

  沈晨容是最后一个到的,曹飞主动将我身边的位置给让了出来。沈晨容虽然瘦了一些,但双眸仍然清澈,他身上那种沉静的力量也一直还在。他在我身旁坐下,无波无澜。想来,这应该是我回国后他头一回见到我,可他那一副跟我不熟的平静模样,让我不禁有点邪火上涌。亏我还为了今天买了身新衣,努力化了个淡妆。

  不过片刻之后,我便忍不住笑了,还真是一点没变,专门跟我摆谱,从认识他第一天,他就是这毛病。

  那天,我们在茶馆整整聊了一个下午,多数时候都是曹飞一个人在高谈阔论,小胖能插上几句嘴,许菁菁全程都是一个温柔附和的小媳妇。我偶尔跟曹飞掐两句,沈晨容倒是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快要散场的时候,一个特别眼熟的女孩扑了过来,对着曹飞兴奋地说:“飞哥,这么巧啊!啊,任蕾姐,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我仔细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人,最后终于想了起来,她是那位曾经跟曹飞相过亲的莹莹,连忙起身笑着寒暄:“莹莹啊,你剪了头发啊,更漂亮了。”

  不过,这位莹莹似乎只对曹飞感兴趣,一颗心都扑在曹飞身上,“飞哥,你是不是换电话号码了?我怎么打你的电话你一直不接啊?前两天我还去了你的酒吧,结果你也没在,你都什么时间在啊?”

  刚刚神采飞扬的曹飞这会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们均幸灾乐祸地围观着,只不过,有一个人瞧不下去了,并大义凛然地挺身而出,那个人是许菁菁。

  许菁菁抬手抱住曹飞的胳膊,然后笑眯眯地望着莹莹姑娘,“丫头,你现在明白他不接你电话是不想理你,不在酒吧是躲着你了吧?”

  曹飞为了解救自己,居然特别无耻地配合着许菁菁,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

  莹莹姑娘变了脸,不过,最后,看似柔柔弱弱的她抬起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地踩在曹飞脚背上,“什么玩意儿啊你,有女朋友就说一声嘛,恶心!”

  说完,莹莹姑娘仰头走了,曹飞却疼得眼泪横流。

  剩下的一桌子人都大笑起来,连沈晨容都弯起了唇角。

  看着沈晨容颊边若隐若现的浅浅酒窝,我一只手托住腮,竟然看得入了迷。就好像回到了高中时的课堂,窗边的阳光透进来,斜斜照着他好看的侧脸,经常会让我在昏昏欲睡的数学课上,半梦半醒之间痴痴看上许久许久。而他,在感受到我的目光之后,会侧首给我一个微笑,偶尔还会故意皱眉瞪上我一眼,我便像做了坏事一样,赶紧拿起课本认真地瞧。

  沈晨容终于发觉我在傻傻看着他,然后像高中时一样转过头与我对视。

  我面含微笑,并没有像高中时那样迅速躲避开他的目光。

  笑容在沈晨容的唇边一点一点汇聚,看着我的眼神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散场之后,小胖跟林雪先走,我和沈晨容曹飞许菁菁往停车场走。

  到了停车场,曹飞和沈晨容的车并排停着。曹飞先上了车,许菁菁也理所当然地上了曹飞的车。可是这时的沈晨容却任何明示暗示都没有,我有些尴尬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办。

  眼看着曹飞已经启动了车子,沈晨容仍然在沉默。原来,刚刚在茶馆许是我会错了意,人家还是一副对我不理不睬的模样,我有些失落,于是,我赌气地往曹飞的车那走。

  等我伸手快要摸到车门的时候,沈晨容叫住了我并轻轻说了两个字:“你敢。”

  沈晨容嘴上说着威胁我的话,可是我却瞧见他眉眼之间隐隐全是笑意,浓到仿佛缠住了我的脚步。

  对视了小半分钟,我才回过神来,故意伸手拉开曹飞的车门,挑衅地看着他:“你看我敢不敢?”

  只是拉开车门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沈晨容并没有阻止我,只是静静在我身后瞧着我,我有些懊恼,还有点气愤,更多的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跟沈晨容赌气,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我又几时赢过他呢?

  现在我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气氛它尴尬了啊。

  最后,我把心一横,回头瞪住沈晨容:“沈晨容我告诉你,我就再听你这最后一回。”虽然我是嘴上认输了,可是脸上的傲娇姿态却没放下。

  沈晨容笑意更深,我也像是受到感染,主动将手放进他的掌心。他还是那个对我毫无保留毫无怨言的沈晨容,我知道自己对他亏欠太多,可是,我愿意用自己的一生来偿还。

  此时,夕阳西下,万物昏黄,他好看的笑容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怀旧的光晕,就像旧旧时光中那抹无法替代的风景,任岁月如何雕磨,依旧宁静c美好,让我的心莫名驿动

  ——全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是抽个空把结局放上来了,最近坏笑很不负责任地在网上匿了,不过也算是对肚子里的小坏蛋负责吧,大龄孕妇伤不起,几乎都在卧床中渡过,有惊又有险,只能说怀个孩子不容易,生个孩子更不容易,暂时没法更文了,等小坏蛋出生之后咱们再聚首吧。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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