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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闷热的天气,憋了一天的雨终于在晚上痛痛快快地下了出来,没有雷电,耳边全是哗啦啦的水声。倾盆大雨缓解了连日的干旱,仿佛听得到植物吸水的声音,这场雨,会让爷爷的眉头舒展几分吧。

  端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心情如沐浴在水中的小鱼般舒畅。

  它和郝葙成功在一家客栈找到公户止。公户止的随从,当年的五位信使之一的恒远见到他们两个,惊讶地瞪着眼,半响后才前去止的房间通报。端在廊外等着,眼见着这些天宫雨从上至下而来,想着百姓,想着爷爷今晚能够安睡,喜不自禁,情不自禁走到雨中切肤感受这甘霖。

  郝葙去跟客栈借来了干净的帕子,站在廊下对着雨中的人喊道:“端公子。”

  端听到声音马上从雨中走回来,雨滴顺着鬓发,睫毛,下巴嗒嗒地往下滴,郝葙一边帮它把头上脸上的水擦掉,一边催着它去换衣服。

  恒远要带他们去见公户止。郝葙担心端感冒,粗心男人恒远觉得这有什么。郝葙觉得这样失礼,恒远觉得此处不是宫中,没有那么多规矩,也没有什么失礼的,直接将端带过去了。郝葙一个小女孩对恒远这样的糙汉实在没办法,端也没说什么话,只好去看看能不能在这里煮碗姜汤一会儿给端送过去。

  端在门口敲了敲门,听到止的声音方推门进去,止已经换了衣袍,显然是准备休息的,端恭敬地行了个礼,外边雨声急促,敲得端心头如鼓音阵阵。

  止没有让端坐下,也丝毫未见它身上往下淌的水般,直接问它:“青河知道你来吗”

  “不知。”

  “你冒雨赶来,白天又不方便说的,我很好奇究竟会是什么。”

  端双膝跪在地上,朝止磕了一个头,缓缓道:“幼弟虽为神兽,却一无神力,二无外戚助力,三无忠党支持,如今朝内,明面钟离将军党派掌握兵权,五皇子党派跟随皇子多年,廷内根基深厚,暗面六王子后来居上,如沉睡青竹,等待势如破竹。本来党派相互牵衡,但皇爷爷年老是个不争的事实,皇爷爷一日日衰老,朝廷矛盾就越敏感。幼弟眼界低矮,可是却知道,六哥和钟离芳晴走得近,和钟离将军走得近,就在前几日,幼弟收到钟离将军带着威胁的礼物。我,我实在不知怎么才能帮到爷爷,没有人可以信任,我只能来找五哥你了。”端内心纷乱,它不确定五哥能不能信它的话,不确定五哥能不能站在它这一边,说到最后不知不觉‘我’都出来了。

  没想到,止却道:“我为什么要帮皇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人仿佛离得又更远了,端湿衣服在身都未感到冷,却为这句话打个冷战。

  端抬头看着止,止身着白衣,可是一点暖意都没有。他道:“这个皇位,他也是杀了不少人才坐上的,比如,我的生父,我的生母。你以为他很好,不过是人之将死,其言行也善罢了。老无所依,已经是对他最轻的报复了。”

  “太晚了,我已经让恒远在这里腾了两间房,明日再回去吧。”说完,竟是送客的意思。

  它不回去。

  端倔强地跪着不肯起来。

  仿佛窗外的水雾渗透进来,整个屋内水雾迷茫如同仙境,而公户止消失在仙境中。

  它知道,爷爷会在他睡着时披着夜色来看它,这只爷爷的温情。

  它知道,爷爷会在欣赏着梅花的时候忽然叹息,似乎想起某个人。这是爷爷的爱情。

  它知道,爷爷会在早朝上大发雷霆只因为朝内朝外的贪官污吏。大发雷霆对他身体很不好,爷爷其实也知道。

  他额头的道道皱纹是为百姓添的,脸上的沟壑是岁月刀斧的痕迹。他的身体日益佝偻还要努力量挺直不肯服老。他喝中药想要留住力气,可是岁月无情。爷爷已老,爷爷会死亡,但是他只能是寿终正寝,而不是带着不放心离开。

  端笔直地跪在地上。

  一整夜,大雨变小雨,小雨变细雨,最后不知时辰,斗转星移,寂静无声。中途不放心的郝葙敲门找端,见屋内无任何回应,急的去找来恒远帮忙。恒远悄声进去,见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端,又退了出去,一会儿恒远端进一碗姜汤,最后彻底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人都没来打扰。

  地上的姜汤由热气腾腾到渐渐凉透,端的腿从疼痛到麻木到无知觉,但它的大脑很清醒,它知道其实止也没有睡着,它就这么倔强地跪着,仿佛只要止不答应就可以一直跪下去。

  爷爷曾经有一次在它面前提到公户止,说,最怜惜百姓的就是他了。

  它相信爷爷,最怜惜百姓的人也会怜惜同样是怜惜百姓的人,这是它一直跪着的原因。

  一夜到天亮。

  天边泛着鱼肚白,公户止从床榻上坐起,穿衣洗漱后,在一旁百~万\小!说,仿佛跪在地的端是个摆设。

  天色大亮时,恒远端早膳进来,在外边的郝葙顾不得礼仪,旋风般冲进去,看到衣服还是湿的,姜汤还是满的,端还是跪着的,一边是怒一边是眼泪,上去拉着端要起来,一边拉一边哭着骂:“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走,以为自己是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走走走!我们回家去!”

  恒远要上来阻止郝葙的继续骂街,端已经朝她微微一笑,制止了郝箱愤怒的声音。端才五岁,可是笑容里已经有不属于五岁人的成熟和包容,它扶住郝葙要扯它起来的手,道:“我没事。”

  郝葙看着它的笑容,怒气全散,心中的愤怒都变成替端的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也陪着端一起‘扑通’地跪在止面前,口中嚷嚷道:“我也跪,跪死了,就是五王杀人了,五王杀人啦!”

  恒远瞪大眼睛瞧着这些小鬼头,心想,真是人小鬼大,老子单手就可以将你们拎出去,只是五王一个点头的事。

  却见公户止无喜无怒,眼中一点波澜都未泛。

  郝箱鬼哭狼嚎地叫,完全不像平时乖巧懂事的她。端忍住笑,柔声在郝葙耳边劝,郝葙方渐渐平稳心情,抹掉眼泪起身出去了,如同进来时一般,招呼都不打地就出去了,没一点礼貌。

  这个小丫头!恒远心想,有本事钟离家面前横一个,欺负止王好脾气呢!

  端抬手向恒远行礼,道:“勇士乃当年救并州之地于水火中的信使之一,小王代皇爷爷感激不尽,郝葙年幼,勇士原谅。小王见她似乎也一夜未眠,请勇士帮忙照顾她一下,我还有话跟五哥讲,讲完我就出去。”

  恒远心中的不快少了一半,倒不是因为端夸他,而是他觉得,同是五岁,自己五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挖泥巴呢。遂向五王一礼,向端小王一礼,退出屋外。

  屋中又重新陷入沉寂。

  端对止再拜:“五哥,姑国侧有猛虎,九梁国频频骚扰边境良民,有意试探我姑国的实力,朝内智勇若为皇位争得自相残杀,无暇顾及时,九梁国一定会大举进攻,到时真正遭殃的就是我姑国的百姓,生灵涂炭,难道五哥希望看到这个局面吗”

  “希望五哥看在天下的份上,护皇爷爷不招暗手以至华龙忽断头乱朝纲,保各司遵遗照,不流血乱民,新皇顺利登机。”

  公户端搬出天下百姓做说辞,也挡不住公户止要起身离开。

  端想拦住止离去的脚步,奈何双腿已经毫无知觉,它咬咬牙,道:“五哥星夜急忙出城,似乎有急事。但现在看来五哥似乎也无什么紧要事,你再怎么厌恶那里,你血里流的都是那里的血,头上的名字还是公户氏,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是死是活,你的责任都会让你不安。你要守护的是公户祖辈的江山,难道你要看父亲与儿子相争,兄弟相争,外权插足,公户江山崩离瓦解吗这样你心里就舒服了吗你就能为你母亲父亲报仇了吗”

  止终于开口说话,嘲道:“你只是一个天生地长的东西,虚有公户姓却无公户血,你这么为他着想,也不枉他对你的悉心栽培呵护备至。”

  “五哥枉为兄长,小弟看得清的东西你却不愿看清,正因为天生地长,我对这片土地有难以言喻的深情,自然看得出爷爷对这片江山的付出与留恋,难道五哥想要否认爷爷哪次怒不为民?忧不为民?伤不为民?喜不为民?”

  房内又陷入无人般的安静。

  屋外天晴,下过一场及时雨,农作的百姓终于面露微笑,彼此打招呼,说禾苗田终于有水了。

  止站在青纱窗边,低头看着客栈墙外来往的百姓,良久道:“你回去吧,离开的久了,就会引人注目,你不用太担心皇上,钟离将军想要自己当天子,但怕拗不过悠悠众口。本来钟离将军的算盘是想助青河当上皇帝,自己女儿当皇后,将来的皇嗣便有一半钟离的血,接着让青河忽然暴毙,那他便可以挟小皇子当姑国真正的皇帝。但是这是一条迂回计划,青河不是傻子,钟离对青河有所保留,青河也没主动向钟离家提亲。后来,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意外。”

  止看着窗外缓缓地说,端听得仔仔细细大气不敢出。

  “你出现了,你被皇上宠爱,年纪幼小,没有能力没有外戚。他一下子把目标从青河身上转移到你身上。青河迅速退出与钟离家的密切来往,时刻防在你身边,在你身边安插眼线。既然说到这里,不如猜猜谁是青河插在你身边的眼线?”

  止回过头看着端,比起端复杂的表情,止显得太过平淡。

  “谁是你身边的人谁就是了,你身边跟着的人本身就少。”

  “我只能想到一个人。”端哑着声音道。

  “太少了。”止似乎没兴趣告诉端答案,继续刚才的话,“失去钟离将军的支持似乎对青河势力的打击也不是致命的。这几年青河在军营换血不少,培养出自己心腹。其实退一步看整个局面,最碍眼的是青河的父亲公户永河。一位能力不上不下的皇子,处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尴尬地位。猜得透皇上心思的人知道皇位不会传给公户永河,猜不透皇上心思的人生怕站错队伍,在永河和青河之间徘徊不定。继承人刨开公户永河后,青河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很大。他只要安静地等待,防止钟离家族在从中干涉便好。”

  “既然如此,六哥这几年是在等待吗,为什么他要接受钟离的示好呢?”端自问自答,“因为那时六哥用的缓兵计,减少来自钟离家族对自己的威胁,削弱父亲对自己的打压。是吗?”

  “青河这几年的举动,经常主动请缨兵营,远离朝廷纷争,他所有这些举动也许是为了削弱自己表面对皇上皇位的威胁。这点效仿他的父亲,这也是公户永河在他兄弟中间能活下来并活得不错的原因,皇上当年杀了不少他自己的儿子,现在剩下公户青河父亲和性格老实的公户阜的父亲。”

  “你爷爷到底杀了多少血亲,有空你自己拿笔记一记。”明明是讽刺的话,止还是语气平静,亦或是心冷。

  “或许青河也猜到他也许会跳过他父亲成为新皇,他一边在军营培养自己的心腹,一边暗中观察朝廷,一边留意着你。”

  “说了这么多,每个人都想皇上死,但没个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特别是青河,最怕皇上忽然死亡使自己陷入被动。”

  走到廊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套干净的衣服地郝葙三步上前,道:“你的腿没事吧衣服还是湿的赶紧换了吧,你的哥哥真是狠心让你这么冷着……”说着,强忍着在眼中打转的泪水,端从郝葙手中拿过衣服,笑道:“我这就去换。”看着端一瘸一拐的腿,郝葙心疼地咬着下唇。这时,止王从房中出来了,郝葙瞪大眼睛看他,要让他在自己谴责的目光中感到为自己举动感到的羞愧,一边的恒远也悄悄瞪她,小鬼瞅啥瞅!

  一行人翻身上马,往南打马而去。郝葙看着止王远去的身影,不免替端忧虑,端一直想要他帮忙,现在他走了,端怎么办呢

  回去的路上郝葙偷偷打量端,见它脸色还好,一没受到绝情哥哥的影响,二来没风寒什么的症状,遂慢慢放下心。

  回到城外山上的假坟前,端拉住郝葙的手,两人一同进了假坟,郝葙想让端在这里睡一觉再回去,可是房顶外还有两双盯着他们的眼睛,在屋内呆的时间太久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端换回来时的衣服后,两人还牵着手,面带笑容地出门去。郝箱面带笑容地送端离开,面带笑容地挥手和它再见,相约下次,仿佛昨晚是童年有趣的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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