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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4章 一九四章

  一时间,吴冷西将廷尉署人手划作三股, 挑素来稳重心细的几人, 分别领了人马, 照成去非的意思,往那三大佛寺去了。自己则亲率一队,往开善寺来。果如成去非所言,每日来买圣水的黎庶,络绎不绝。吴冷西将此事略略思想, 部署一番, 不多时便有人来报:

  “大人,那圣水, 乃是从寺院后山一口老井所取, 属下看得很清楚。”

  吴冷西抬首看了看等待买取圣水的众人,低声吩咐下属几句,先带人进了大门。门口一众僧徒见吴冷西是寻常装扮,身后却跟着官差,为首的一个僧徒上前施礼相问,吴冷西遂也合十还礼:“还烦请主持出来, 廷尉署有事需贵寺相携。”

  那主持便是殿下前几日所称神僧的惠范法师, 已有灵醒的前去通报, 此刻惠范率人迎将出来,吴冷西便出具廷尉署绶印公文等说道:

  “府衙正追捕一命案在身的逃犯,本不该来扰庄严宝地,实因此犯穷凶恶极, 一日不缉拿归案,一日无百姓之安宁,还请大和尚通融。”

  惠范有所听闻廷尉署的几个冷面人物,眼前人则分明文雅做派,微笑道:“本该有所通融,但正如大人所说,因是庄严宝地,天子有敕旨,可不受官府管辖,我寺自治规矩方圆,真有歹人,藏不住的。”

  吴冷西听出婉拒之意,那句“不受官府管辖”虽听得刺耳,却也只道:“不知大和尚可知贵寺西南角后院墙头留有踩踏之印,廷尉署并非空穴来风,正是一路追踪,才寻到贵寺,也正因贵寺香火旺盛,规制宏大,更易藏身,而贵寺比丘们人数众多,倘歹人再生歹心,后果实为可怖,故吴某还是恳请大和尚助一臂之力。”

  一席话不无道理,惠范想了想,正欲遣人先去核实西南后院异状,却见一弟子慌里慌张跑来,唯唯道:“方才弟子几个打扫藏经阁,不料狼藉一片,像是被人打翻了书架,请主持前去查看。”惠范不由同吴冷西对望一眼,吴冷西往前走了两步,道:“藏经阁是贵寺重地,吴某不敢造次,不过,还是请大和尚再斟酌,廷尉署虽无明察秋毫之才,却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一漏网之鱼。”

  “大和尚也说,贵寺蒙受天恩,不受官府管辖,是故,怕是也没有比贵寺更安全的藏身之处了,贵寺精舍众多,占地广大,每一处都能确保安然无虞?”吴冷西再度合十行礼,惠范终有些犹豫,略微松了口:

  “那就请便,还请官差搜查时爱惜。”

  吴冷西点头应声,朝左右打了个眼色,见那惠范也远去了,想必是赶往藏经阁,遂对其中一手下道:“留心下各处是否有密道c暗室一类。”

  吩咐完独身一人则直奔观音殿,信众们并不曾留意到他,偶有人目光在他身上一打转,也不过心想这俊秀的年轻人,不知是来求功名还是来求姻缘。吴冷西亦先瞻仰一番,观音之姿,悲天悯人,他注视那慈颜有时,不动声色间已绕至宝相之后,仔细环视一圈,却见后头似是纵深,还有内容,不免窦疑,一比丘已过来笑拦道:“檀越有何需要?”吴冷西淡淡一笑,“一时好奇,唐突了。”

  下属们陆续归于寺正门时,吴冷西默然朝西南角一望,时近日暮,一眉新月已挂于西天,信众渐稀,照常理,不多时,寺门便要闭客落锁,惠范也已施施然而来,道:“官差可有收获?”吴冷西摇首,一脸歉然:“白扰一回,某改日再来佛前告罪,今日多谢大和尚。”

  寒暄事毕,待离了开善寺,一属官才从怀中掏出一方罗帕,交给了吴冷西:“属下搜寻时并不曾发现这帕子,可其中一沙弥,却对属下挤眉弄眼,事后,那小沙弥冲属下又打起眉眼官司,属下顺势瞧见了一比丘,面白似女子,可眉眼却又十分阳刚,不知这其中有何曲折隐情。”这人回话时,多半已猜出些端倪,毕竟在寺中搜出女子私物,同之前一些关于大寺的流言混语,倒贴合得恰到好处。

  此物望之如冰凌之理,触之则光滑柔软,吴冷西接过来,知其绝非出自于寻常人家女子所用,多半是贵室女之物,待打开来看,帕子一角的刺绣有叶无花,旁侧则落有两行诗句,吴冷西初看无奇,嘴角只是扯出微微的嘲讽。

  “大人,这寺庙后院,小人发现藏有许多酿酒器,那僧人说得倒清楚,不过是因朝廷下禁酒令,百姓的酒器一时不忍毁掉,又不敢用,才暂且借放于此,等到丰年,法令解除了,再由百姓拿去。”另一人见他收好帕子,方上前答话,吴冷西默默颔首,其间便有人说道:

  “大人,庙里有酒有女人,并不是稀奇事,就是娶妻生子也是有的,只不过无人相管罢了。”

  吴冷西不置评议,只随即回头斜了一眼已沐浴在夕阳之中的佛寺,遂扬手作势,先回了廷尉署。永宁寺的一干人不多时也已回了府衙,因早过了散衙的时辰,吴冷西把人遣家,只留领头的一个问话:“永宁寺可有异常?”

  这人道:“属下倒没查出特别的,只是觉得这永宁寺,那僧人实在太多,”说着忽补充一事,“不光人多,当票更甚,属下匆匆扫了几眼,多是百姓典当,那利息高得咋舌,也不知这些百姓,借了钱,万一过了期限,如何能还得起。”

  江左大寺院中皆设质库,取香火钱借贷出去,生利以供三宝,吴冷西不是未见识过,此刻听了亦无多少诧异,让这人归家去后,又独自坐了半晌,竟还不见郑重等人从东林寺回来,许是路途偏远之故,要比着两处耗时耽搁些。旁边小吏见他迟迟未走,命人从街市买些食物,吴冷西随意吃了,拿棉巾擦拭唇角时,不觉把那罗帕又掏出来端详,这回竟才瞧清那几片绿叶托着的是两朵白花,一时叫不上名目,不过待眼睛再度扫过那两行诗,吴冷西突然僵住,精舍变作桑间濮上,藏污纳垢,时人并非一无所知。

  然而这显然不够,吴冷西顷刻间已生成无数种情绪,他原要等郑重一行人的消息,整理齐备,再陈述给成去非,他固然不是会作谗言佞语之人,但眼前并不难懂的诗句中的指向到底为何,却不能不叫他如坐针毡,露骨的字眼,名贵的锦帕,以及那绣在角落中的花卉,皆昭彰于一堂摇曳的烛火之下,吴冷西看得太过清楚,他的心思又太过缜密,于是年轻的廷尉监也只能选择放弃等待,起身往乌衣巷去了。

  吴冷西一路都在思想,第一次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之色。直到成府大门逼近,他才在一阵夜风中清醒过来,而见到成去非的那一刻,他更为清醒了。

  “子炽,你动作很快,我本以为,要过两日,才能得你的回音。”成去非不无满意地看着他,吴冷西却默了片刻,成去非扬眉道,“有则言之,无则不言,子炽,你这是要跟我打哑谜?”

  吴冷西清了下嗓音:“下官今日本不该来,下官还没见到郑大人,但下官却不得不来。”

  成去非哼笑一声:“看来今日所获颇丰,说说看,都查到些什么了?”

  吴冷西遂把今日之发生的诸事,一一细禀,成去非听了半日,缓缓道:“你怀疑寺院里藏有见不得的东西?既然酒器轻易被搜了出来,想必藏的这样,比之更甚,你再想办法查,至于你说的质库一事,我走访时听到些只言片语,不就是长生库么?”吴冷西点头,“民间是叫长生库,母金生子息,辗转相生,绵延不已,故谓之长生。下官听说,百姓甚至可以抵押妻女,倘还是未可,自己便去寺院里头做附户以偿子母钱。”

  “如此说来,百姓一旦同长生库有了瓜葛,便极易深陷其中,”成去非冷冷道,“佛陀不肯给众生一线生机,只渡了众弟子而已。”

  吴冷西已在游移,他袖中的东西还未呈上,脑中却已风起云涌。他不是没有迟疑,不是没有相权,但他无法在已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刻,于私,他无法隐瞒他的同门,于公,他无法敷衍他的上司。成去非忽然敲了敲案面,“子炽,你心不在焉,还有何事未说?”

  既已击中,无需再铺陈,吴冷西直接将袖管中的锦帕取出递了过去:“这是今日在比丘们的精舍找到的。”

  成去非扫将一眼,并不肯接:“这些龌龊来往,我不想细看。”吴冷西并不知他曾亲眼所睹,亲耳所听,只觉他语气中有隐隐的不耐,便垂了目光:“您不能不看。”

  言辞中的蹊跷和无奈,虽淡却还是能察觉得到,成去非看了他一眼,接过帕子,抖了两下,龙涎香的味道随之散开,成去非无暇去观摩那丝绸的珍贵,去细品那香气的珍贵,而那花卉的绣功亦是极其出色,出色到他一眼便能猜出其主人身份的不凡。

  应是内府的手艺。

  而这一切,并非紧要的地方,因那两行诗句,已经赫然入目:

  腰间所积菩提水,泄向香草一脉中。

  并不见高明,却又有几分巧思的淫词浪语,成去非不过付之冷笑,语气颇淡:“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十四病,相思病最苦。”然而他的师弟,依然紧抿双唇,失言半日,成去非警觉地蹙眉,尚未再度发问,吴冷西已经开口:

  “师哥可知那刺的是为何种花草?”

  成去非本不曾留意,此刻铺展开俯身看几眼,丢在一旁道:“不过是林下白芷。”就在话音将落之际,他已经体察到了吴冷西那份揣度c猜疑,以及大胆的假设,不可遮掩,他自己亦生出和同门一样的揣度c猜疑,以及大胆的假设来,同样无法藏掖。

  这不能不叫人觉得可耻而可悲。倘不是和己相关,他当只需寄予一丝冷淡讥讽,然而,既已想到,便无置身事外的可能,尽管这虚无缥缈,无稽可考的证据还需一番曲折坐实,那么,他的心底,是希冀铁证如山,尘埃落定?还是期盼庸人自扰,一场虚惊?

  他只怔忪片刻,思绪却瞬息万变,不过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吴冷西在观察他有时之后,并不能拿准他此刻心中所思所想,只低声道:“无论如何,还请成大人明察慎省。”

  辗转间,吴冷西的称谓已换了几茬,“下官不敢,不能,亦不必去妄测,是以唯有交付大人。”

  成去非忽笑道:“子炽,你在怕什么?”吴冷西这才垂下目光,落到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之上,含混不清道:“下官是在害怕下官将会难过,将会愤怒。”

  成去非便沉默不语,许久,方道:“你回廷尉署,也许郑重已经回来了。”

  笔墨从未如此诛心,诗歌从未如此似刀,在目送吴冷西窸窣离去后,成去非并不起身,仍端坐如常,静静思想了半刻,沉面吩咐婢女道:

  “去把殿下身边唤作芳寒的,叫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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