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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佑爵卷 1为谁动心

  北国凌阳殿。舒榒駑襻

  一听说皇上回来了,不顾身子虚弱,丁柔疾步来到皇帝的寝宫,宫人为她推开正门,她不曾迟疑,迈步走入门槛之内,环顾外堂却没有天子人影,她便一步步走入内室去。

  这一名女子,身着北国后宫之中的紫色缎面长裙,露出光洁稍显纤弱的双肩和胸前肌肤,纤细腰际以黑色腰带束起,长裙曳地。北国的宫装,将女子最美丽之处,暴露无遗,只是她身上的这一件宫装,华丽尊贵有余,却不曾显出她跟其他后妃相比拥有任何过人之处。

  她身子清瘦,也不若寻常的北国女子高挑健美,袒露在外的削瘦肩膀,并不丰盈的胸口,以这一套华服遮掩,更是只显出她的瘦弱,仿佛只消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跑一样。

  黑发高高挽着端庄复杂的发式,一支碧玉簪缀着几颗明珠,在一旁隐约摇曳,此女的长相,面目清丽婉约,眉眼之间是一片平和温柔,人如其名,当真是像是清水一般柔美之人。

  她的姿色属中上,温雅清丽之姿,让人看着只觉三月清风拂面的平静,不妖不浪,不妩不魅,甚至像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是书卷的清香一般。

  她,就像是一本诗书,而不像是一个女人。

  对佑爵而言,这是他第一眼看到她,心中就有的念头。

  她当然是一个美人,却并非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美,五官精致,模样倒也称得上是秀色可餐,不过身段却比不上他宠幸的任何一个后妃,肩太窄,腰过细,胸太平,一眼看过去便是弱不禁风的身影。唯独她的肌肤白皙,白的像是雪一样,这在北国倒是少见,北国的女子大多是蜜色肌肤,并不以肤白为美,也有年少就涉猎马术,肌肤经过日晒,就更是健康,她这般的白皙女子,倒更像是关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弱女子,因此,北国人都说她体弱多病,脆弱不堪,其实倒也言过其实,不过是以貌取人。

  她叫丁柔,是丁家独女,丁家在北国是最大的名门望族,而其女也因为温柔娴淑,知书达理,得体聪慧,而入宫为妃。早年前,她不过是四妃之一,名为柔妃,在宫中风评很好,因人善良,从不与人交恶。丁家的身家背景,给她铸造了比别人更加强大的靠山,倒也鲜少有人为难她。

  但在佑爵眼中,则不只是如此而已,北国后宫约莫几十妃嫔,虽然算不上是三千佳丽,却也充斥着明争暗斗。而丁柔的善良,在他看来,不过是软弱和毫无野心罢了。

  他登基数年之后,建立了后宫,阅美无数,比起他还是北国太子身上就扣着的天下风流第一人的头衔,似乎收敛稳重许多。皇帝的后宫,本该如此,后妃百花争艳,而天子则是需要她们费心取悦讨好的男人,唯有如此,她们才能得势,得权,得风头,得宠爱。

  这是所有后妃都深谙于心的道理,只要想在后宫生存下来的女人,无不煞费苦心,若没有惊艳美貌,便有傲人身段,这些都没有的话,总也有一技之长,乐理,对弈,唱曲,跳舞,令人赏心悦目。

  至于眼前的丁柔?!

  他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想不起来。

  她进宫也有年了,但他不记得她在自己的面前,展露过任何过人才艺,除了雅致面容,清新气质还有这动听温柔的嗓音之外,他想不出来她还有任何让他为之侧目的本事。

  她是如青兰一样优雅从容,端丽唯美的女子,说她是天仙下凡也不过分,但她出入在后宫里,却是格格不入。

  他并不觉得她何时取悦过自己,不,或许该说从未在她的身上,看到过她想要让他多看一眼自己或者多到她的玲珑宫一趟的心思,她没有做出这样的努力,也没有希望看到这样结果的企图心和自尊心。

  登基后的第四年,他面临的决定,是要在二十来位妃嫔之中,挑选一位掌管后宫,成为后妃之首。

  后宫顿时热闹了一阵子,他最宠爱的两人,一个是艳丽妖娆的丽妃,一位是八面玲珑长相娇美的燕贵人,每个人都以为佑爵会在这两人之中挑选一人,而那年年初为皇帝生下三皇子的丽妃,则是更得众人吹捧丰盈,恨不能等册封那日,就要去丽妃娘娘那儿恭喜她了。

  不过,佑爵当真是让人猜不透的一国之君。

  像是鬼迷心窍一般,一年也不过宠幸几回见数面而已在后宫毫无作为的柔妃,却被册封为皇后娘娘。

  若去追问丁柔,为何她被皇上器重宠信,能够在众位后妃之中脱颖而出,一人当先,坐上后位,她定也不会知晓其中的缘由。

  若不是浑浑噩噩地生活,就是她当真不关心,不在意。

  丁家虽然是个很强硬的靠山,但佑爵会只因为丁家之故而将自己册封为后吗?!她虽然在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却也并非愚钝之人,知晓天子自有自己的用意,绝不会那么单纯的决定而已。

  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也知晓能在后宫之中得到皇帝宠爱的并非只有容貌即可,后宫妃嫔几十名,有哪个是丑陋或者姿色平庸之人么?!当然没有,她们都是美丽的女人,各有各的美。否则,何必每三年就举行选秀仪式,从约莫百人之中挑选几人入宫为后妃?!能挑选出来的,当然是有本事的女人,其实这些后妃,除了身家强硬安枕无忧的几人之外,谁不是在选秀几关之中就要煞费苦心,用尽心机,唯有踏着别人的身体,才能让自己站的更高,更显眼,唯有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想方设法,才能让天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而并非泯然众人矣。

  厮杀,抢夺,陷害,城府,争斗,并非是在后宫才发生的,而是在选秀的那些天,就已经暗潮汹涌,可怕至极了。

  她当然是幸运的,依靠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不必去担那些多余的心思。

  天子对她的观感?!

  她还在柔妃的位置的时候,就知晓这个妃子位置,更像是施舍而已,毕竟身为丁家独女,若是随意赏赐一个贵人或是更低贱卑微的位置,实在是让丁家脸面无光。不过即便知晓此事,她却也不难过,更不伤心。

  无趣。

  她能想到的,便是这一个词汇。

  这几年来,天子定是觉得她是个无趣的女人,才鲜少去她那儿。

  当然了,如今她或许不再是了。

  她的身上,有了不大不小的改变。

  她从一个无趣的妃子,变成了一个无趣的皇后。

  曳地裙摆跟地面上铺着的厚实华丽地毯摩挲着,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跨入内室的门槛,她的眸光,直视前方,终于在内室看到了天子的身影。

  他以金冠束发,金冠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在暗处熠熠生辉,着一袭宽大红袍,衣领处露出素白里衣的领口,他生性不喜束缚,今夜更是如此,腰带也早已解开,不以为意地丢在地上,而佑爵的人则坐在圆桌旁的位子上,华服之下,露出一双金纹黑靴。

  丁柔走近两步,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越走越近,出人意外的是,桌上不曾点着哪怕一只蜡烛,屋外早已漆黑一片,她唯有靠着外堂的些许光亮,才能看清他的身影。

  但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她并不询问,到底他出宫的这阵子,所为何事,去了何地,见了何人身为天子,他多半时候都在宫里,若是有几日不在宫里,也无人知晓他的踪迹,但他离开皇宫的时候,并不频繁,时间也不长,身为皇帝的身份和责任,他似乎不曾忘却。

  有人暗中揣摩,佑爵在宫外也有令他流连忘返的民间女子,才会隐瞒众人,暗自出宫去——

  不过,她并不在意,身为大家闺秀,贵族之女,她当真对那些流言蜚语,被口口相传说的绘声绘色的传闻谣言,没有任何的兴趣。就像是,她入宫的这几年,从来不问天子最近常去那座宫里过夜,最近频繁宠幸的又是哪位后妃,常常召见的又是哪位皇子公主

  礼数,涵养,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秉持到了如今,哪怕后宫的再喧闹再火热,她也宛若不会动摇一下身子般坚持。

  但也因为如此,她跟天子佑爵之间,更像是相敬如宾的主客,甚至称不上是虚情假意的夫妻。

  不过,佑爵一回宫,她还是立马就赶来了,若是身为四妃之一,她还不必硬着头皮来见他,但她如今是皇后,就该为所有妃嫔立一个贤妻的表率,不管宫中出了大事小事,她就该第一个出现。

  在暗处,她看不清佑爵此刻的神情,却也依稀可见他的面容轮廓,佑爵当然是个俊秀的男人,五官端正,轮廓分明,斜长入鬓的浓眉,双眉之间有一点红痣,双目狭长,眼底幽暗深邃,常常挂着亲切笑容上扬的唇角,加上一国之君的尊贵身份,不可否认,他当然是个出众的男人。不过,远在多年前,北国就盛传这位东宫太子生性风流,喜爱美人,沾花惹草已经是习以为常,甚至连身边有姿色的宫女也不放过,若不是他登基之后治国有方,将寒冷贫瘠的北国渐渐变得富强,兴许还是北国百年来史上最受争议的国君。

  身为女子,其实以丁柔的处境来讲,至少他不是冷漠残忍的恶劣男人,至于风流,这世上多少男人不是如此?!是男人的本性而已。有权有势者,谁不爱美色?!

  在他的身侧站定身子,丁柔的唇畔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花,她的嗓音依旧悦耳动人,从宽大衣袖之中探出纤纤素手,如今还未用过晚膳,身处暗处实在让人不太习惯,她正打算点亮圆桌中央的蜡烛:“圣上,您回来了,臣妾已经让下人准备了一桌酒席,为圣上接风洗尘——”

  一只宽厚手掌,快准地扼住她的纤细手腕,佑爵依旧不曾抬眼看她,佑爵的嗓音听来格外的低沉,平日里他多是和颜悦色的天子,此时此刻,丁柔却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凉意,仿佛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落寞,蓦地一瞬刺入她的皮肤之下。

  “不要点火。”

  “好。”丁柔闻到此处,并无任何错愕,天子说任何话,有任何吩咐,她都没有半分意外。

  每个后妃都对天子频繁献殷勤,唯独佑爵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难以看到这样的痕迹。她看似体贴恭顺,谦逊低调,实则——只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半分感情。

  数年来,他已有三位皇子,四个公主,往后,会有更多的皇嗣。但眼前的丁柔,只为他生下一个沅陵公主而已,名下没有任何皇子,如今孩子才两岁,模样更像丁柔,肌肤白皙,五官精致秀气,宛若瓷娃娃一样讨人喜欢。

  “皇上若身子疲乏,不愿走动,臣妾为皇上把晚膳送到寝宫来,请皇上稍等片刻——”

  若说她不跟佑爵献殷勤,她却又将所有琐碎之事做的周全,善解人意,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他都无法从丁柔的身上挑出半点毛病。

  或许,他该称赞丁家,将她教养的极好,在她被选入宫里的时候,不过十六岁而已,就已经懂得将心中的喜怒哀乐,起伏压抑,沉郁黯然,全部放在最深处,不让任何人察觉窥探。仿佛,心里的那一块净土,她会誓死守护,不让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蛮横闯入,打破她心中的沉寂。

  而他,也是被丁柔列为无关紧要之人中的其中一名。充其量,不过是很多无关紧要的人她可以躲闪逃避,而他她却常常要面对照料罢了。

  丈夫——佑爵笃定,丁柔从未将他,想成过是她的丈夫,哪怕只是片刻,都不曾。

  她虽然温柔平和,却并非没有心机城府,看似瘦弱无力,实则内心果断隐忍。

  “朕不饿。”

  佑爵平日里是潇洒随性之人,说话之间,往往都是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但将治国的智慧,隐藏在最深处。面对后宫佳丽,他的俊秀面容,风趣言语,慵懒优雅的姿态,让他在女人堆里宛若迷人野兽,哪怕是常常透露轻佻的迷人眼神,暧昧的挑拨举动,仿佛这也是他与生俱来的男人魅力,光是如此,已经足以吸引众多后妃飞蛾扑火,争风吃醋了。

  就像是此刻,她不着痕迹地将柔荑从他的手中抽离出来,垂在身侧,并不曾因他的话语而退却,覆上茶壶之上,轻声说道。“皇上连日奔波,定是渴了,臣妾为皇上倒杯茶。”

  这样看来,她是个很有耐心的女人。

  面对一个根本没有感情的男人,她为他生育女儿,而且还煞费苦心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明明这些事都可以交给下人来做,她却从不让人落下她这个皇后轻慢了皇帝的谣言。

  她除了有让人惊叹的耐心之外,更有滴水不漏的本事,在当年选妃之时,他其实就已经看穿,她跟那些空有美貌和身段的女人们不太一样。

  她们哪怕称不上满腹野心,至少面对他的时候,心也是炽热的,至于是否因为感情而炽热,他可不会如此无趣地深究。

  这世上,真心真情,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否则,如何称得上可贵无价?!

  唯独在十六岁的时候,丁柔跟别的女子穿着清一色的宫装站在最前排的时候,他的视线扫过她的身影,因为丁家的身份,她被安排在最容易吸引天子注目的前面几个位置,但那个时候开始——她已经是死了心,才会进宫来当他的后妃。

  他并非只是因为被这个女人激怒了,才选她进宫,但不得不提,丁柔的出现,当真伤了他的自尊,多多少少。

  不过,她不是傲慢无礼的脱缰野马,引起他想要彻底征服驯化的欲望,相反,她的表面来看,已经比任何一人还要谦逊,还要有礼,还要顺从。

  但丁柔的骨子里,却远不是如此。

  女人大多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他身在帝王之家,岂会不知其中深浅?!

  但丁柔的表里不一,却当真让他好奇,好奇的是——为何她甘愿当如此无趣的女人,把身心奉献给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难道,她就只是政治上无数个牺牲品之一?!

  佑爵扯唇一笑,狭长黑眸之中,渐渐涌入无声的暗潮,他抬起俊脸,眸光定在那张隐约看得清楚的面容之上,半开玩笑地调侃,实则却是暗地里的试探:“跟了朕,你后悔过吗?”

  丁柔摆放茶杯倾倒茶水的动作,却微微顿了顿,她的眼底闪过一道黯然,却因为两人都在暗处,她不必担心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被天子看透,窥探自己心中的秘密。因此,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

  “皇上宅心仁厚,对臣妾厚爱器重,信任有加,臣妾如何会后悔跟随皇上?”

  动听的嗓音,漂亮至极的恭维话,不过落在佑爵的耳畔,却难免有些自嘲,他身为天子,若连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也妄为王者了。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不动声色,装作糊涂,心中却装着一面明镜,谁到了他的面前,再狡猾多端,险恶阴沉,都要现出原形来。

  只是,他听了丁柔的话,并不动气,她的表里不一,从十六岁到二十岁,一如既往,他从未点破,只是因为,并非有心计,有城府,就是蛇蝎心肠,就是歹毒可怕,更何况,他看得出丁柔不是一朵有毒的花,她如此安与自我地活在深宫,如今看来,他似乎不得不欣赏她有始有终的习惯。

  至少,并非纯真无邪地进宫,而在宫里变得阴毒邪恶。

  她不单纯,却也不曾沾惹任何一分险恶。

  “这是你的心里话?”

  从佑爵的问话之中,不难听出他的低低笑声,不过丁柔却眼眸黯然许多,哪怕是说笑,她也不愿松懈一分,露出蛛丝马迹,仿佛任何一番话,都要一本正经地回应,因此,在那些个后妃的撒娇娇嗔嬉笑玩笑的衬托之中,她就更显无趣了。

  “这些都是臣妾的肺腑之言,皇上难道要臣妾把心掏出来才相信臣妾说的话吗?”

  佑爵听到她手边倾倒茶水的声响,就知极短的时间,她已经恢复自如,而方才她手边的动作稍有停顿,他却心知肚明。

  短暂的沉默。

  他扬声大笑,宛若更年轻的时候狂放不羁,潇洒自如,仿佛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般无法停下来,笑的身影晃动,不可自制。“你还有心吗?”

  “臣妾又不是妖魔鬼怪,如何会没有心呢?”

  哪怕面对如此张狂的天子,丁柔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唯独他的笑声,几乎要将她的耳膜震破,振聋发聩,她的心头,掠过一阵阵的凉意,若此刻她掀开衣袖去看,定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无趣。

  佑爵俊脸上的笑容顿时彻底敛去,再无任何一丝痕迹,丁柔似乎是自己天生的克星,不管他在别的女人面前多么狂放,风流,潇洒,风趣,慷慨,她都是一模一样,处乱不惊,荣辱不变。而在他的眼底,她也当真是无趣至极,就像是此刻,就连她的谈笑调侃,也是这般正经,了无乐趣。

  佑爵自认自己很有讨好女人的本事,当然了,登基为王,他不需要这样的本事,爱慕他希望得到皇帝一夜恩宠的女人,也多如过江之鲫。

  但丁柔,就像是一睹砌的高大厚实的城墙,她哪怕不动声色,也早已让他暗中碰壁许多回了。

  “有没有心,你自己清楚。”

  在丁柔的面前,佑爵总是很难维系往日在众人面前的模样,她不会刻意讨好取悦他,甚至不会挑拨撒娇,她从头到尾,从年轻到成熟,只是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再无其他。但若说她是个毫无感情的木头人,却又实在刻薄,至少佑爵亲眼看过她带着两岁大的沅陵公主,她对他们的女儿,却当真倾尽了所有的心血。

  兴许,她心胸之中身为女子残余的那些爱意,唯独用在了沅陵公主的身上而已。

  她从未想过要去爱天子。

  她被选入后宫,为妃也好,为后也罢,她不过是默默无闻地担负自己该负的责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人给她下过死规定,说进了皇宫,就非要深深地去爱天子。

  或许他该觉得庆幸?至少,她那么爱着他们两人一道拥有的女儿?!还是该悲叹,她这一生,只剩下一个公主寄托心怀而已?!

  有时候,他当真不知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可怕,还是像丁柔这样的女子更残酷。

  “你进宫前,你爹曾经提过一回,你生了一场很厉害的病,到底是什么病?”佑爵的眼底有笑,但不知为何,在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暗处看天子的脸,丁柔却只觉他此刻阴沉而可怕。

  他鲜少流露出这么一面。

  当然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这样的一面。

  丁柔站在原地,不知是这两天还未彻底痊愈的风寒让她手脚冰冷,还是因为在黑暗之中触及此刻佑爵眼底的凉意,她的背脊之上仿佛被一条毒蛇缓缓缠绕蛇行,她几乎要咬紧牙关,全神戒备,但还是刻意让自己的嗓音,听来没有任何波澜。

  “都过去五年了,臣妾不记得了。”

  佑爵不动神色地喝了一口茶,身为天子,本不必太过费心后宫之事,也不必太好奇每个后妃身上发生的故事,他的责任,是自己在位几十年,将北国变得越来越强大,如今局势看似稳定,就像是下棋,没有一成不变的棋局。风云易变,江山易改。

  他才从大圣王朝回来,佑爵跟秦昊尧不同,他并非霸道残忍,对付女人的时候,也心知肚明不必将女人逼向绝地,咄咄逼人,不是他一贯做法。

  既然丁柔说不记得了,五年时光足以让她忘却宫外发生的所有事,包括一场没必要耿耿于怀放在心里的疾病,当然了,听上去站得住脚。

  丁柔默不作声,她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他更宠爱的妃嫔更懂得他的心,更了解他的为人,但她却似乎隐约知晓,佑爵并非真的相信她的这一番说辞。

  她说不记得了,他就真以为她不记得。

  他不过,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过,给彼此再留一个情面而已。

  在这一刻看来,似乎佑爵是一个很体贴的夫君,并不曾让彼此曝露最丑陋的模样,也不曾将此事推向无休止的争吵闹得鸡犬不宁夫妻反目成仇,撕破脸皮,分外难看。

  佑爵不说,但不证明他不知道,但因为丁柔依旧自欺欺人,他更是笃定当年的那段感情,曾经将她伤的很深,说不定,也是曾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才回到这个世间。

  当年,谁都知晓,丁家长辈对幽王长子靖远世子颇有好感,听闻两家也有过几年往来,定是打算两家结亲,不过后来,世子娶了另一户的小姐为世子妃,而丁柔,就是在靖远世子成亲后半年的时候,进宫选妃。

  佑爵并不天真地以为——这些都是巧合。

  她进宫之后,他并不曾因为丁家的缘故而宠爱她,甚至几乎在她进宫一年后,他才第一回宠幸了柔妃。

  那一夜,是她的初夜,她是干干净净的处子之身。

  而佑爵,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彻底拥有她身体的男人。

  当然,他并不在意,得到的每个女人都是处子,当然了,哪怕她年少时候当真跟靖远世子有过感情,丁家的家教也依旧让她秉持礼数,深谙女子矜持的道理,不曾轻易将清白献给任何人,哪怕是心仪之人。北国跟几个邻国有所不同,男女之情讲究你情我愿,并不过分追究女子的处子身,但北国女人一旦认定了男人,却比别国的女人更加忠诚。而丁柔始终不曾在感情中迷失,在看待男女情爱方面并不如此守旧的北国而言,当真是个稀奇的事。

  “朕出宫的这阵子,沅陵乖吗?”

  她弯唇一笑,垂下长睫,幽然开口。“是,皇上不必担心,沅陵每日都在臣妾身边,皇上若想念沅陵,明日去看看她吧。”

  唯独谈及他们的女儿,佑爵才能在丁柔的眼底,见到些许自然而然的温柔,她进宫这么多年,从未说过一句请求他来看看自己的话,唯独为了沅陵,她愿意跟佑爵开这个口。仿佛在丁柔眼底,他只是沅陵的父皇,而并非是她的夫君。

  丁家教导出来丁柔这样的女子,丁柔教养出来的公主,自然也不必他多费心思。

  这么想,在教导子女这一面上,他对丁柔有充足的信心。佑爵从丁柔的身影上移开视线,在黑暗之中对话,似乎不必伪装彼此的情绪。

  或许,他对丁柔而言,并不是对的那个人。

  而丁柔于他呢?

  佑爵静默不语,疲惫难以彻底遮掩,他铭心自问,他从来不缺女人,毕竟这世上美丽的女人很多,讨人喜欢的女人也很多,他也曾经将许多后妃拥入怀中,也曾在无数个夜晚,宠幸她们之中的一人,在温柔乡中沉睡到天明。

  这似乎就是千古帝王生存的法则。

  他只是在下一瞬,觉得他跟丁柔很相似。

  他们都已经从悲伤之中走出来了,结束了一小段过去,但还有更久远更漫长的路要走,要比以前,更好地走下去。

  他何必苛责丁柔不曾对自己付出真心?事实上,面对这么多后妃,哪怕面对最宠爱的丽妃跟燕妃,他宠溺呵护,却又真正地爱过她们吗?

  所谓风流,是将仅有一颗的心,分成百份千份,分给她们许多人?!

  佑爵的语调慵懒,无人察觉他今日的情绪,并不对头,他不愿再多花心思去挖掘丁柔身上的秘密,更没必要把她剥除的体无完肤。

  “朕要就寝了。”

  “臣妾为皇上铺好被褥,今儿个天气很好,臣妾特意让下人将被子晒了好半天,皇上睡着定会觉得温暖。”丁柔随即转身,走向红木大床的边缘,弯下腰去,轻轻将锦被抖落,突地一团黑影朝着她扑来,尖利爪子,在她的手背上划上几道极深的血痕,当下就血流如注。

  “喵——”

  黑影正是黑子。

  张牙舞爪骄傲不可一世的狸猫。

  从床沿跃下,优雅地坐在地毯上,高贵地坐着,歪着头舔舐着自己的爪子,金黄色的眼瞳,虎视眈眈地望向床边的女子。

  “你受伤了?”佑爵蓦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向她的身边,一把捉住她的柔荑,凑近自己的俊脸观望,满手的血污,哪怕没有点上蜡烛,他也看得清楚。

  那一刻,眉头紧蹙,脸上笑容全部敛去,没有表情的佑爵,仿佛忧心忡忡,面色凝重。他居然有些心疼。

  黑子。

  黑子或许是这世上最长寿的狸猫了。

  自从佑爵将这一只黑灰色虎皮斑纹的狸猫留在宫里,它就一直在寝宫陪伴天子,但因为野兽脾性古怪狡猾,时而更会凶恶狠毒,除了跟天子亲近,这只狸猫谁也不理会,谁也无法让它服从,素来高傲随性。这宫里被这只狸猫爪着咬着的,十年来也有十来人了吧。

  “黑子都睡在被窝里,可见真的很暖和皇上安心歇息吧,臣妾回宫抹点药就行了。”她依旧不着痕迹地垂下了手,血滴从手背上落下,她蓦地从腰际抽出随身携带的丝帕,将手背绑缚扎好,不想脏污了天子的手。

  她的一举一动,全部落在佑爵的眼底。

  哪怕,她的打趣依旧让他无法笑起来。

  甚至,他只觉得她的笑声之中,透露出淡淡的悲哀和无望。

  都是他的错,是他的疏忽。

  若不是他执意不点蜡烛,丁柔也不会无法看清在锦被中的狸猫,更不会被野性未泯防范攻击的狸猫所伤。

  虽然她甚至不曾呼痛一声,但他握住她柔荑的那一刻,察觉的到她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

  他是黑子的主人,却无法让黑子对他的皇后表示友善,很多事,不是丁柔不曾用心,而是他无心。

  黑子闯了祸,他却不责备,相反,只是目送着被抓伤的丁柔转身离去。

  让她如此生活的人,是他自己。

  陪伴他五年之久的女人,他亲自册封为后的女人,甚至还不如一只爱宠狸猫。

  他在丁柔的眼底,原来是如此的冷漠,如此的残酷不仁。

  他还能责怪丁柔不爱他吗?!

  她付出的,已经远远超过他给她的了。

  “留下来。”

  他朝着丁柔的身影,胸口一阵措不及防的闷痛,他就在只剩下一线光明的黑暗之中,目送着她纤弱的身影越走越远,下一瞬,就将离开内室,走去外堂了。

  丁柔似乎不曾听到一样,甚至步伐没有任何的缓慢,渐行渐远,最终离开了皇帝的寝宫。

  直到身后的下人将寝宫的大门合上,她才用尽了身体内的所有力气,每走几步,就依靠在无人经过的墙壁角落,背脊贴着冰冷的墙面,她缓缓的抬高双手,掩面悲恸。

  眼泪,无声地汇入她手上缠绕包扎着新鲜伤口和血色的白绢之上,血污的气味,离她的口鼻那么近,近的她措不及防。

  回忆,早已葬送在她的心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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